李 羌
时位之移人。
还变易其他。
从时间和空间的角度看,世界总在变化,无非是疾徐之分;人就更不必说了,有限的生命,从育生到衰亡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移动和变化。
更何况恰恰处身于一种社会文化大变裂时期,于艺术家和思想者而言,其变,其移,其易,当中锥心刺骨之感,必然有所表露。
2004 年11 月,文泸先生唤我于办公室,以他特有的寓语义于轻松的谈话方式,表达着一种因退休生活来临,而如释重负的心情。同时,赐赠一册《枪手》。
这让我想起1989年西宁的那个初夏。在大十字新华书店门前,王文泸、鲍义志等几位作家一字排开,签售“西海文学丛书”。我在人群中买到了此书。可惜的是,那时沉溺于诗歌,以为厚帆布深蓝工作服最是“美酷”服装的我,与《枪手》并没有产生什么“化学反应”,此书也随后被朋友们“借”走了。
直到2009 年夏天。我在西宁和互助之间穿梭时,在城市与乡村不断交替变换幕布的背景中,居然静下心来细读《枪手》,品咂每一个字,享受着,回味着,思考着,兼也有不平和不满。
在反复阅读之后,我以为《枪手》当得起“文质彬彬”之谓,实在是青海这三十多年来重要的文学成果。横向地看,与彼时风头健旺的中国诸小说家相比,也难掩其耀耀光华,足可无愧并辔同行。
《枪手》带给我的感慨,远远不仅是小说家笔下汉语的美质,也不完全是作家以文字绘就的一帧帧青海自然地理的风景画;也不仅仅是青海诸民族,由近世向现代迁移时,种种经作家之手打捞、抚拭,而再现于我们眼前的传统文化和文明的粒粒珠玉;还不仅仅是,当人们的社会经济文化结构、内容和方式重大转型期过后,作品中遗留和显示的民族学、文化学、历史学等方面的回响和叹惜;《枪手》的最终价值在于,其间数篇作品,艺术地传达着脚踏青海大地的生民的切骨欢乐和痛疼;从而,于文于质都达到了一种很高的文学境界。
移民已经成为今日世界普遍化的存在。只是,中国以近百十年来为剧。但是,历史的演变本来就是以“易”为主体,因此,移民现象在人类生活的各个地区各个时期均有显现。中国,以至青海,概莫能外。
在青海,移民本来就是根本状态。两千年前,汉族即从内地不断迁徙,进而成为羌地主人;今日之六大世居民族也无不钤上了移民的烙印。青海的文化和青海各民族的生活也因之而丰富,因之而灿烂。
《枪手》中所标明的写作日期最早的一篇,是《火狐》。这是一篇边地风情浓郁的小说。石葵先生这样评价:作者以娴熟的技巧、幽默的笔触,尺水兴波的手段,一连串珍珠般的细节,为我们勾勒了一幅幅由摔跤手阿赛、赫尔、牧羊犬桑戈、卡拉库尔种羊、神奇的高原自然景观等组成的充满情趣的草原动画。
《枪手》呈现给世人的第一篇小说烁动着动人的光华。在《火狐》中,阿赛和赫尔性格的对比,对自然的描写,小说情节的推动,无不显示着作家扎实的描写和叙述的能力。小说是边地牧民的一次迁徙的摭取,阿赛和赫尔,以及马和狗,还有需要送往目的地的卡拉库尔种羊等等,已经构成了草原生活的硬件,其过程类似于草原游牧民族迁徙史的一次缩写。实际上,从某种意义上看,牧民生活就是对古代移民的一次次重复,直到在一次次重复中,让生活在其间的这片地域成为故乡。
换句话说,王文泸的第一篇小说天才地把握住了青海各民族生活方式的常态和生活的实质。作者活色生香的写作能力,又使这篇小说在工业文化(信息、文化)弥漫的今天,散发着生气灵动的“光晕”。
这种生气灵动的“光晕”,首先来自作家博物馆员似的热情的讲述:王文泸带领读者不断判识环境(天气、地理、动植物种种),不断辨识人物(心情、情绪、性格、品德),还在辨识一种美(自然和人的内心)。
王文泸的辨识很有些格物致知的意思:“……一团团银色的菊花,在雨幕中不断绽开、抖动,又不断地模糊……当然,这不是菊花,这是卡拉库尔种羊身上菊花型的毛纹。这种毛型的羊共6 只,其余6 只是卧蚕形和波浪形的。”
“赫尔跳下马,拨开脚下的沙葱和扁穗冰草……”
仅在《火狐》,在整部《枪手》中,这样细致的植被描写、动物描写、自然现象的描写,俯拾皆是,神完气足。王文泸细密的描写,似乎带着一种辨识宇宙、辨识自然,辨识所处社会空间的天真和好奇。往大里说,这是一种人类亘有的天问式的探求;往小里说,这是一种移民心理——要不断留下标识和记忆的行为。从笔法上看,王氏写作除却来自古典——现实主义小说写作的基准外,多少与藏族唐卡式的工笔有相近之处;从个人经历来说,王文泸从贵德盆地出生,徙往西宁读书,再到海西工作的经历,也是一种微观的移民路线。
王文泸对于环境迷恋式的描写,除却想给予读者一个坚实的小说外在世界的质地外,还继续深入到对于某一种工艺或者技能的深入骨髓的细绘,颇有庖丁解牛式的自在和自如。比如在小说《流星》中,出色地描述了伊斯甫驯马的过程:“他只用了三个月,只用了各种巧妙的吆喝和手势,没有抽它一鞭子,就把流星调教出来了。现在,流星能走‘小颠’‘流水走’‘野鸡窜’等各种不同的步伐。”
除此而外,《枪手》的移民描写还表现在远期移民和新近移民的交融和冲突中。在《黎明从这里开始》中,贺采臣和女主人公方维瑜相识相处的一夜经历,实际上是两个新草原移民后代的人生理念的碰撞和交流。两人的父辈来到草原,成为牧工,他们的后代理所当然成为新一代草原人;所不同的是贺采臣急于要离开草原奔向城市,以致因高考失败而意欲自杀;而方维瑜则已然成为草原的女儿,其乐观健康的生命样态终于照亮贺采臣过于昏暗的内心。
在这篇小说中,女主人公方维瑜说话的腔调,带着一种中国译制片配音里的女性,略带夸张的,又格外清脆的语气。她的声调带着一种天真,带着一种自信,带着一点点骄傲,散发着草原新移民女性的迷人气息。这种气息,恰恰传达着半个世纪前新移民的某种复杂性。因为“移民”这个词,在文化意义上是一种翻译行为,意味着自我的置换和调解、启蒙和更新。任何移民都活在两种文化、两个角度、两种语言之间,活在历史的记忆和他乡的现实之间;换言之,是活在一个暧昧的地界地带。方维瑜的腔调来自自我身份成功的翻译和对调,并超拔于外来和本土两种文化的气质。
细读《枪手》,不难发现其中绝大多数小说,指向移民的生活样态。从游牧民族到农耕民族;从固守旧式生产方式到承受城市文化的冲击与撕裂,表现了一种深刻的历史场面与层次;吟唱了一曲持久的心灵阵痛和情感哀歌。在整部作品中,作家的文字更多地指向了一种身体对往日归属感的记忆,以及这种归属感破裂和消失的悲凉。
移民、边地、风情……很容易造就作家,但也可能局限作家。在全球化的浪潮中,在现代化的淘洗下,王文泸在小说中秉持了可贵的理性。首先,作家对本土文化恋母式的持续描写,使得长期以来在汉语文化系统中受到压抑的青海的少数民族文化和生活形貌得以极大的展现和释放,甚至成为了校正工业文化、现代文明,乃至汉文化的一种重要参照和滋养;值得注意的是,作家笔下的这种参照和滋养来自多文化的渗杂和融合,历史眼光深远。自《火狐》这篇单纯浪漫的草原牧歌之后,王文泸小说的视野极大地开阔起来。在地理上,形成了海南(贵德)——西宁——海北——海西,这样一片贯穿青海主要世袭民族生活园地的小说背景;在文化形态上,极为生动地展现了藏文化、伊斯兰文化、汉文化等等多元文化杂然并存的青海式生活场景;在小说笔法上,作家的手法更趋成熟,追求一种梅里美、司汤达式的简练和准确;在语言上,则已完成了一种王文泸式提炼青海方言口语的叙述语态。
如果说《火狐》还有带着某种展示异域风情、边地风味的意思,到《朱雀》(1983.1)、《我们萍水相逢》(1983.2)、《黎明从这里开始》等等作品时,读者不难体会到一种青海本土文化之于城市文化的优势和自信,以及对于城市文化虚伪、矫饰的一面的嘲讽和批判。这种批判,在《枪手》一书中时隐时现,于《越过达肯大坂》(1987.12)达到高点。在这篇小说里,参与救灾的省直机关干部罗璇,既保持着一个人正常的理性和同情心,又带着一种被城市文化(千疮百孔的心路历程)破损的人格和心态。这位要越过达肯大坂的当年的女红卫兵的内心思辨和挣扎,指向一条必然的自我救赎之路。在《枪手》中,但凡涉及城乡文明冲突,或者游牧与城市文化的冲突,乡村乡野文化总是显示出其源头性的强大合法性和合理性。
这种对抗和比照,来自作家直接的生活经验和观察。之后,在王文泸以后的随笔创作中成为重要支点。在小说创作中,王文泸保持着一种本土的、本地民族的文化立场,使得青海这块在玉石之路、丝绸之路、茶马文化中生发过重要作用的土地,得到了一次倾吐自己秘密的机会。其尊严,其矛盾,其优美,在王文泸《枪手》中得到了相当丰富和饱满的艺术展演。
最可贵的是,《枪手》既没有停留在采风式的展现上,也没有简单留驻在一种文化本土主义的立场上。作家的强大之处,在于洞悉今日之青海,实际上是变动变化之中国的一个缩影。因此,《枪手》最打动人心的歌吟,实是悲歌。无论《流星》,无论《枪手》,无论《卓依拉拇的微笑》,无不显示了丝绸古路、茶马古道上遗族遗民在商业文化、政治文化的压迫下,惨烈变形和转型的精神再塑。在工业(商业)的文化模式来到之前,因为交通、通信种种原因的局限,青海的社会结构、文化经济和生活模态相当成熟稳定。因此,当青海必须进入现代化之时,首先面临要将旧日的农牧业体制改造成商业体制的难题。又因为时间紧迫,改造必然大幅度地伤筋动骨,触及灵魂。在今天回看,《枪手》的叙述织体,给我们留下了湟水彩陶般的往昔的文化碎片,留下了被改造的人们的呻唤和叹息。《卓依拉姆的微笑》是一篇时空跃动幅度较大的小说,在女主人公由草原牧女转为城市歌手的过程中,我们看到兰措是以主动的姿态拥抱城市文化和城市生活。她成功了,但是,在“我”的观察和回想中,我们察觉到这个草原女孩付出了极大代价。她成为了城市人,但也仅此而已,远不是一个胜利者和喜悦者。而在《铜树》这部中篇小说中,王文泸塑造了另一种形象——那就是无法融入商业社会和现代社会的一种过去式的人物。这种人物在过去越是强悍,在今天就越是无能。《铜树》中的“舅舅”在两个时代的交替间,无可奈何地成为尴尬的角色,其苦闷溢于言表,却很难痛快表达。王文泸饱含情感塑造的这一人物具有很强的现实质感和典型性,其眼光和手法使“舅舅”成为可与王安忆20 世纪90 年代作品《叔叔的故事》中的“叔叔”相抗衡的艺术形象,是一曲献给转型中国的父辈的哀歌。
“舅舅”的痛苦在于,当他所处身其间的社会背景和文化形态,均以他可触可感的方式分崩离析,却无能为力。尽管后辈几无礼法的行事方法,不入他眼眉,但他也拿不出任何有力手段可与之角力。原因是,从明清以来,汉族表面上皇权无限,实际上政府控制的力量并非在于经济与军事,而是系于“尊卑、男女、长幼”的伦理价值。这种构成,只在于社会伦理体系的稳定,却无从引导社会进化,尤其是缺乏与外界竞争的能力。“舅舅”的能力在于旧有社会中建树权威,展现生存技能,维护、联系和生发家族成员的情感。可是,这一切在商业社会均难找到立锥之地。后辈人心知肚明,徒用狭义的美德为标榜,根本就不能解决经济之问题,更不可能解决具体的新技术的问题。王文泸敏锐地捕捉到了青海农村处于经济改革时期的种种痛点和难点,在《铜树》中留下了大量农村剩余劳动力转用于制造业与服务业、创立新的经济体制的场景和细节,唱出了青海大地上一群人切肤的哀歌。
《枪手》的十四篇小说,规模或大或小,用笔或简或繁,由一种轻快的起始(《火狐》为代表),转入一种沉缓(《卓依拉姆的微笑》等等),最后进入一种观察和反思,形成了多声部的曲式,也见证了一个作家的成长史。这部小说集,从不同的层面或侧面绘画青海,最终驶入了人类共有的一种探求和追问。
经师、人师、王者师,本是中国士大夫的传统角色。此基因至五四时期,发生重大核变,民众启蒙、社会改良或为知识分子的主要着力点。脉流至于黄河上游小盆地贵德,至于上世纪60 年代接受了高等教育的王文泸身上,理所当然有所体现。
牧歌虽美,不可久唱。王文泸的目光聚焦现实,他实在是位怀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在《枪手》中,有一种形象可以看做五四人物的变体,比如《越过达肯大坂》的罗璇,《醒着的谷地》中的纪小刚,《铜树》中的“我”等等——都带着现代文明的因子和城市气息,来观照乡村牧野。然而,实际情况是,现实以一种冷静和客观反过来教育或改变了这些启蒙者。
现实对启蒙者的教育,甚至教训,与此前的经典作品构成了有趣的反讽。这也是王文泸小说与前辈作家的重要区分。之所以被教育,第一是来自所谓现代文明城市文明的先天之疾。比如过于浓厚的拜物重利的行事原则,在相对完熟的旧有文化面前马上显露出粗鄙和幼稚之态。第二,则是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所谓的启蒙者实际上根本无力做出强有力的引领,遑论改变。最后,所谓的启蒙者只能沦为旁观者或学习者,此实谓中国特色的社会反应。其原因在于,中国知识分子往往在倡导和捍卫某种宏大的观念体系方面信心百倍,但在将观念性问题还原为技术性问题方面,则显示出超级的低能和不屑。在现实生活中,王文泸的动手能力很强,对物质世界探索的意愿也非常强烈。尽管如此,他知道大多数知识分子(启蒙者)其实身乏体弱。在他的笔下,罗璇是位首先要还债,首先要清除自我罪恶感和不洁感的知识者;纪小刚则显示出了从身体到知识的虚弱和幼稚;至于《铜树》中的“我”,虽然出身乡村,但是再回故园实际上已成为他者,成为外来人,面对“舅舅”的种种困窘,别说出手相助,实际上连发言的权力皆已丧失。其中滋味,当值品咂。
一方面现实如此,一方面身份使然。宿命使得中国知识分子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去“忍不住关怀”。结果可想而知。
《流星》是《枪手》中唯一以伊斯兰文化为背景的小说。讲述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那个年代,一匹经过苦心培育而挽乘兼具的骏马,被摧残成地道的农用马,受鞭挞,遭污辱,直到悲惨死去的故事。在小说世界中,许多著名作家留下了以“马”为主题的作品。王文泸写于1984年的这篇小说,与同类小说相比并不逊色。《流星》中的人物塑造相当成功,待马凶残如狼的叶海亚,宽厚正直的马玉明,卑琐的饲养员麻老孔,冷硬的大队革委会主任兼民兵营长凯里木,皆性格分明,经作家精炼描画而栩栩如生。主人公伊斯甫土坷垃似的生命力和性格,俨然是中国底层民众的写照;伊斯甫对骏马“流星”的护持和规驯,表达了一种对超拔于生活的精神状态的寄托和向往。王文泸先生谦虚地说自己的小说成熟期,以1988年创作的《枪手》为标志,然而,1984年创作的《流星》已经呈现出了作家的天赋和修养,小说的格局和气韵在此篇中显露出不凡气象。
骏马“流星”和识爱它的伊斯甫,以及叶海亚之间形成了涵有寓意的三角关系。和同时代张贤亮《绿化树》等描画落魄知识分子的小说相比,《流星》对知识分子命运的描写更是入木三分。比之于《铜树》中的“我”更加不堪,知识分子在特定年代的命运,与骏马“流星”参差仿佛。中国现代精神“自我改造”与“改造社会”情节的交织,造成了中国先知先觉知识者无形中要背负起“自我说服”的心灵重负,继而背负起“能够改变现实”“说服现实”的内心重负。其间的矛盾和苦痛,简直黏肉贴骨,难以分离。在《枪手》一文中,告密者焦廷成为被精神和现实双重瞄准的牺牲者和受辱者,与之相呼应的是高阳谷的多重人格的分裂和复杂。如果将骏马流星、焦廷成视做一种具有改造、改良旧有社会秩序的萌芽,那么,当他们面对叶海亚、高阳谷式的权力掌握者时,结局必然惨不忍睹。另一方面,我们似乎也可以将《铜树》中的“舅舅”看做高阳谷的另一面,或者变体。但是,无论掌握话语权的是什么样的人,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和形态都早已注定。
中国知识分子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忍不住的关怀”,其命运悲剧的铸成也在“忍不住的关怀”。王文泸的《枪手》出色地表现了这种道统,作家关注在重商社会如何保存人文传统,关注新的社会体系如何选择核心要件。历史学家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提出过一个著名论断,他认为文明的解体,必然伴随着巨大的灵魂分裂,一种社会结构的分崩离析,正是这种灵魂的“外化”。王文泸的《枪手》正是青海社会结构重大重塑期的文学留影,正是一代青海人灵魂分裂的倾吐和低吟。
由是,《枪手》中最感人的形象往往是一些弱者、未成年人、妇女等等,在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孤寂”气质和独异气息。在我的印象和感觉中,文泸先生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微妙,少年时期,在农村他是一个小知识分子;在大学、在城市,他带着乡村记忆和背景;在海西,他是一位外来的大学生;在报社,他具有作家和报人的双重身份……马钧先生曾以“骏马”“雄鸡”比拟先生,而骏马和雄鸡本是独异的生灵……
在《枪手》中,知识分子、觉醒者、思辨者一样晕染一种孤寂气质,具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色彩。这在《枪手》中尤为明显,能够独立思考,并且观察和感受能力细腻的焦廷成是个中学生,心理机能还不够成熟,其行为指向和众人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孤身挺进的清癯诗意。这样的启蒙者当然和弱者更加亲近,焦廷成对于年龄略长于自己的女性,产生母亲的依恋和爱情既理所当然,又意味深长。凡此种种,在《枪手》全书中形成了多种关系,使得变动期的土地上民众的心灵之痛,带着钝槌与利锥的沉重和尖利,使得王文泸的人文追问更含生命的疼痛。
萨尔曼·拉什迪说,传统上,一位充分意义上的移民要遭受三重分裂:他丧失他的地方,他进入一种陌生的语言,他发现自己处于社会行为和准则与他不同,甚至构成伤害的人群之中。
今天的青海人,可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移民,然而在文化和精神上正在和还在经历一遍遍的“翻译”。翻译之难,翻译之苦,当然应该留影留念勒石以铭,《枪手》当视为这种印痕。
文学的功能当然不止于博物馆和留影机,文学有着更高远的旨归。正如萨尔曼·拉什迪的另一段讲话:因为,根、语言和社会规范一直是界定何谓人类的三重要素。移民否决所有三种要素,也就必然寻找他自然的新途,成为人类的新途径。(《论君特·格拉斯》)
二十五年后读《枪手》,我对于以上拉什迪移民论点感受很深。《枪手》依然活着,因为这是一部探索人类新途径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