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中,鸡的眼中有一颗太阳。这一颗长在鸡的眼中的太阳掌控着鸡的视力。太阳升起的时候,鸡双眼明亮,什么都看得见;太阳落下时,鸡的眼睛就蒙眬了,连自己平时十分熟悉的鸡窝都找不到,只能在野外围着灌木,绕着各种刺树来回地打转,急得连续发出绝望的咯咯声。由于内心的恐惧,脖颈上的毛全都张开竖起来,做出威武的样子。乡里人见到这种情形就会说:“这只鸡发了鸡蒙眼。快,快拿手电筒来。”一会儿工夫手电筒被请出来了,用它的亮舌头,在黑暗中凿出一口亮条白井,顿时显出一片亮光来。“嗬——哦!”其实不用去赶,有了亮光,这只鸡就得救了,鸡蒙眼迅速消失,它很快就寻着光亮嘟嘟地朝着自己住熟的鸡窝跑去。这时的手电光千万不能直射鸡的双眼,直射过去,鸡的鸡蒙眼就会更严重,它一定会原地栽个跟斗,被凶恶的人类手爪当场活捉去。在乡下,曾有偷鸡贼仅靠一把强光手电筒盗走了一户人家的三十四只家养的成年下蛋母鸡,你说多么可惜。
鸡为什么会发鸡蒙眼,在乡下的说法是鸡眼里的太阳落下了才找不到家门,只得流落在荒郊野外,身临险境。实际上鸡蒙眼用现代科学来解释只是一种色盲。在动物界视力差的动物有很多,比如熊和老鼠,它们的视力同鸡又不一样。受到视力的限制,家养的鸡从来都不会在野外过夜,不论是春夏还是秋冬,不论是刮风打雷还是下雨下雪,鸡都会按时归来,进入它们的鸡窝,伴着全体家庭成员,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迎接黎明的到来。鸡的生物钟是何等的精准,在生物界其他动物身上是很难有此功能的。这才有了古人说的“闻鸡起舞”“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儿子明天就要走,做母亲的鸡叫头遍就翻身起床。天色还早,灶房里就点起一盏煤油灯,之前灶房里是安了一只电灯泡的,那一年伐树,树身倒下来压在了电线上,电线就这样被压垮了,几次想修好它,但一直被这事那事给岔住了。好在屋里还有一些存储的煤油。儿子考上大学那会儿,村长送来了20斤煤油给他们家,说是为了给孩子勤奋学习加油。她喜出望外,虽然说已经不再是离开了煤油晚上就没法点灯的年代,但这可是儿子的勤奋努力给家庭挣来的光荣,在她眼里这20斤煤油就是宝贝,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她小心翼翼地把这20斤煤油装进一只旧汽油壶里,把它搁到家里的木阁楼上,想起儿子的时候就趴到楼口去看这一壶煤油,她就觉得心满意足,为儿子感到自豪。这些年来,木阁楼上的老鼠死了一批又一批,那只铁汽油壶里装的煤油还是满满当当的,一滴也没有浪费,装煤油的壶是铁壳子壶,老鼠的牙齿再坚硬总硬不过铁吧。她舍不得用就把这壶煤油一直存放着,偶尔拿抹布擦去积在壶面上的灰尘——她喜欢看到整个壶表面干干净净的样子。有了一壶煤油做底子,她情愿让灶房一直黑着,用油灯来照亮它,没有电灯也完全可以正常生活。
往柴灶的黑铁锅里注水。鸡在鸡窝里拍打着翅膀,像是在准备第二遍鸡啼。她心里说,家里的鸡真是实诚,每天都按时啼叫。儿子还在床上睡,年轻人的醒头就是大,再说这几天他一直忙上忙下,里里外外全靠他一双手,可不把他累坏了?正好让他多睡一会儿,等灶房里饭做熟了再把他叫醒也来得及,起良的中巴车要到天大亮才来,赶得及。她从放在谷仓房间的釉坛子里摸出四个鸡蛋,转身时抬头看见谷仓房间的窗外有一个细小的黑影一闪而过,像是一只鸡跑过去了。她想家里的鸡都还歇在窝里没有放出门,怎么会有鸡在外面呢?她出门时不小心把谷仓房的木门带出吱呀一声响,这一声响吵醒了年轻人。儿子在床上说:“妈,你一大早在忙活什么呀?”“我起来下碗面条,打几个鸡蛋给你过早。”“你先睡一会儿,天大亮了再起来。”她有些内疚自己不小心吵醒了儿子。
儿子的床架发出响声,听动静是起来了。这架子床还是儿子结婚时,孩子的舅舅(也就是她娘家哥)过来花十五天时间打好的,样子虽然有些老气,但结实耐用。她娘家哥可是当地最有名气的木匠,光带出来的徒弟就有二百多人,那不是吹,手艺没的说。木架床刚打起来,准备上漆的时候,金凤来看过,看完后显得很不足意,不过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床是什么样子她不在乎,只要放得下一床好的席梦思她就没有意见。床做好后,席梦思搁上去刚好合适。金凤说,我不明白你爸你妈到底是咋想的,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打这种架子床干吗?现在谁家不是铁床?这事还得从儿子上初中的时候说起。那会儿,儿子个子向上蹿了一大截,不过还是一团孩子气。有一天从学校回来,未进门老远就喊妈,喊到第二声她在灶房里答应,儿子又蹿到灶房。还是长不大的小孩啊!都这么高了走路还是蹦蹦跳跳的。他往灶房里走,兴高采烈,像有什么高兴事急着跟她讲,走到灶房眼睛也不看门,一头碰在门头上。她过去呵护儿子,儿子只轻轻地摸了一下额头,说撞得不重。事后她的心里樂开了花,晚上告诉老头儿说,儿子可以撞上门头了。想当初盖上屋灶房的时候,儿子刚刚学走路,还要扶着墙,一个鸭步一个鸭步地往前挨,你看一转眼就和门头一般高了。日子过得可真快啊!那年后山坡上集体规划建果园场,他们家地边上的两棵合抱粗的三十多年的大樟树,按规定是要被伐掉的。老头儿同她商量着,这两棵樟树正好有它们独特的用处,他们打算用它们来给儿子结婚时打婚床和衣柜。树还活着的时候,就让她娘家哥来看过,木匠称赞不已,末了拍着胸脯承诺,他一定要亲手为外甥打上一张漂亮、耐用的婚床。
房间里传来儿子趿着拖鞋走动的声音,卫生间里传来儿子站着撒尿的声音。儿子现在长得人高马大的了,尿撒出来有气势、有力气,简直可以把一只木盆给溅翻。那会儿儿子尿尿可没少让她操心。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换下来的尿片子挂得满院子都是,阴天或大雨滂沱的日子,家里总要生一盆火,把洗净没有晾干的尿絮、尿布在烘篮上一片一片地烤干。再大一些学会了走路,还是每天晚上尿床。大人教育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听不进去,依旧是白天爱玩火,晚上爱尿床。只要见到哪里有火苗跳动,他总要凑过去,望着火苗嘻嘻地笑个不停。老一辈人说,小孩子家不能让他玩火,火玩多了,晚上睡觉就会尿床。母亲就把儿子抱到离火远的地方去坐下来。做饭时,为了不让他看到土灶灶膛里的火苗,把他用炕狮拴着,他才只好留在床上,哭闹一阵子。儿子哭闹不停,她在灶房里心如刀绞,只好放下手里的厨艺活儿,把他从床上抱起来,他这才不哭。她又听说小孩子尿床可以吃“拦尿狗”,就到处寻找桑树。“拦尿狗”实际上是一种虫卵,浅褐色,只有蚕豆粒大小,在桑树枝丫里趴着。母亲把它从枝丫上摘下来,穿在树枝上,穿成一串拿到烈火上烤熟。儿子尿床迟迟不见好,母亲就一遍又一遍地去寻桑树,摘下趴在树上的一只又一只“拦尿狗”。
儿子的奶龄比较长。人家孩子出生一岁就断了奶,儿子吃她的奶吃到六岁半才停下来。看他现在这般长大结实,跟他的奶龄长应该有一定的关系。怀他的那会儿可没少遭罪,怀到第四个月,肚子大得像人家怀孕六个月的妇女,可把孩子的姥姥给吓坏了。按说那时家里条件一般,伙食主要是红薯、清粥,营养也不充分,怎么肚子这么大呢?孩子的姥姥悄悄地在女儿的耳边说,莫不是怀上了一个精怪?听得她的后背直炸冷汗。夜里睡不踏实,主要是翻身困难,怎么睡都怕肚子里的宝贝受到伤害。白天见自己喜欢吃的都不敢吃,怕吃了对肚子里的宝贝不利,脸上长了妊娠斑一块一块的。七个月上,他就经常踢她了,时不时就冲她踢上一脚。她想他也许是生气了,也许是在梦想着踢足球呢!一定是个非常淘气的坏小子。孩子的姥姥算好了日子,十个月足了,但孩子还没有出生的意思,在肚子里反而安静了下来。全家人都开始纳闷,这小子不发脾气了?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那时候B超检查还不普及,他们到卫生所去,医生诊断说孩子健康着呢,一家人心里悬着的那块大石头这才落了地。他呀,足足在她的肚子里多待了十五天,才不紧不慢地出来。生下来一看,又瘦又弱,哭声小小的,一点儿都不洪亮。一称,才六斤一两。长辈们说,这孩子怕难养活,甚至有人鼓动放弃,说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弱智儿。做母亲的心慈,下了决心,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算是个弱智儿我也要把他养大,我的孩子我做主。刚出生的那会儿,她一望见孩子体弱气短的样子,眼泪就禁不住掉下来。好在这孩子一生下来胃口就不错,吃奶时把奶头叼得可紧啦。有一段时间,她的奶水不足,有一个亲戚从外面听来一个方子,抓一只野生甲鱼,杀好,洗净和猪板油一起文火炖一天一夜,炖得汤浓肉烂,喝完甲鱼汤,奶水就上来了。人家孩子吃奶到一岁半就停下来,断了让他吃粥饭,见他一直身体瘦弱,奶就一直没有断,让他这么吃着,直到上了小学一年级,每天放学跑回来,把书包往桌上一放,先跑过来吃一阵子奶,再去写当天的作业。从两岁长牙齿时教孩子吃饭,他也吃得好好的,到后来粥饭也吃,奶水也吃。直到六岁半,他放学回来吃奶的事情被同班的同学知道后,他自己感到不好意思,这才把奶给断了。
母亲把三个鸡蛋打在一个大瓷碗里,往碗里倒入红薯粉,加一些清水,拿筷子搅拌匀。灶膛里添足柴火,热锅里淋上菜籽油,烧到油热,屋里充满了油香。将打散的红薯面粉拌鸡蛋淋向油锅,嘶嘶啦啦,很快烙出一张红薯鸡蛋面饼。将饼翻过来,烙好第二面,揭取这张饼,把它切成饼丝,下进开水锅里煮熟。这是儿子小时候最爱吃的。小时候母亲经常这么给他做饭。如今他长大了,进了城,她给他做饭的机会少得可怜。
儿子从卫生间里出来,头发还没有梳,脸也没有洗。旁边锅里的洗脸水已经烧好了。儿子抱怨着,妈,一大早的你就起来张罗早饭,我回头到镇上随便吃一点得了,你看你一大早忙活的。儿子一边拿牙刷、牙膏,一边说,语气里有责备,但能够听出来这是为她着想。鸡已经从临时的鸡窝里出来了,一大群,散跑到院子里。她去谷仓铲了一些谷子撒在院子里由着它们啄。锅里的红薯面条已经煮好,揭开锅盖一阵白气扑面而来,就是这个香味。这让她又想起儿子上初中时候的气味,那一年初中生换校服,第一年刚入校的时候,新校服穿在儿子身上合适,第二年就小了。上初中的第一年,儿子换上一身新校服,从学校里高高兴兴回来。母亲说,你这校服有些小,应该找老师换一套大一号的,你还在长个儿。儿子争辩说,长个儿怎么了?我就是喜欢这一件,不大也不小,衣服太大了穿在身上看上去傻乎乎的。她说,你在长身体,得适当留一些空间。结果只过了一年,到初二下学期,校服穿到他身上就小了。裤腿向上缩,袜筒一大段露在外面,在学校上体育课打篮球时,儿子一不小心就把裤裆扯开了线,她在家把脱了线的地方给缝上。
红薯鸡蛋面条盛在碗里——所谓“接风的饺子,送风的面”。面条上面盖了两个煎得两面金黄的煎蛋,煎蛋下面浮起三片平菇,平菇下面是两颗肉丸子——是儿子回来后,她专门用新鲜肉剁碎,拌上面粉入油锅炸的。两片油菜在放了酱油的面汤里看上去更加翠绿了。母亲又在汤碗里滴上几滴芝麻油,当地的习惯,芝麻油可以直接淋菜、淋汤生吃。这样吃起来会更香。
洗脸水倒在脸盆里,干毛巾准备在洗脸盆架上。儿子刷完牙就立刻去洗脸,洗完脸后开始吃红薯鸡蛋面条。这个既定的程序,她早已为儿子设定好了,只要他按程序执行下去就行了。以前每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以后每次送儿子出远门还是这样。做母亲的除了这样,想不出别的送别方式。此刻她忙完了灶房里的活儿,得了片刻闲暇。透过灶房的窗户,她顺便欣赏着儿子站在灶房门前的水沟边上刷牙的背影。在父母眼里儿子永远是长不大的小孩,都几十岁的人了,刷牙时还是做小孩时的姿势,身体略微前倾,一下、两下、三下地来回刷。小的时候他不喜欢刷牙,每次让他刷牙,刚把牙膏挤在牙刷面上,他就逃开去玩了。她就把他拉回来,黑着脸吓唬他:“从小不刷牙,牙齿都被虫子吃了,看你拿什么吃东西。”说着说着他也就听了,自觉性一上来,就不用她再操心了。每天晚上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牙刷刷牙,但经常把牙膏沫子弄在上衣和裤子上。她就在灶房门前的水沟边上摆一块大石头,教他站在石头上,身体向前倾,牙膏沫就弄不到身上了。从这以后,他就一直在刷牙时把身体向前倾着,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了今天。儿子刷完牙,转身向院墙上看。她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向院墙,六七只家养的鸡飞到院墙上或站著或蹲着。她出门赶鸡,院墙上留有一些干了的鸡粪,看上去一道一道白花花的。她骂鸡,把鸡从院墙上轰下来,又进屋对儿子说,洗脸水已经准备好了。儿子拿干洗脸巾蘸进水里,打湿,洗起脸来。她听到院墙上又有动静了。又是那几只鬼鸡,也不生蛋,每天飞得老高。
几天前的一个上午,她和老伴儿在菜园里翻红薯藤,今年雨水好,庄稼长势喜人,红薯藤长得又粗壮又结实,叶子又大又厚,老远看去像罩在地上的一团乌云。只是藤蔓上的次根太多了,已经蔓延着疯长到地厢上和地沟里。红薯的果实生长在地下,全靠主根来输送养分促进生长。次根一多,土壤里的养分就没法专一地输送到藤蔓的主根上去,这样一来就会影响到红薯的产量。是时候动手把红薯藤翻一个面,拔除藤蔓上的次根,使养分集中输送到主根上去,从而确保主根上的红薯得到更多的养分,增加红薯的产量。她和老伴儿在菜园里干完两趟活儿,就听到家里的几只鸡从自家的院墙上一路咯咯咯地扑棱着翅膀飞下来。她在心里说这几只鸡莫不是发了鸡蒙眼哩?!这大白天的,还不到发鸡蒙眼的时候。她感到有人上到房顶上去了。要上到房顶就要先从院墙上经过。她站在菜园里张着嘴看向自家的房子,老头儿也停止干活,望着同一个方向。是刘留回来了?肯定是刘留,要不然谁会上我们家的屋顶上去?菜园离自家的房子只有400米远,一抬头就可以望见灶房的烟囱和自家平房的正面。她放下手头的活儿,这个时候脑子里满是儿子昔日的模样。这有大半年没有见了,不知道他是瘦了,还是胖了?是白了,还是更黑了?左耳朵的听力是不是恢复了?她连手都来不及洗就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开始骂鸡,心里想的却是儿子的归来。骂鸡骂得声音很高:“烂头鸡,跛脚鸡,短命鬼鸡呀!”在村口田地里干活的人都听到了她的骂声。大家都习惯了她每天这样叫骂,鸡同她成了冤家一样。也不是她一家这样骂,村里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是这样叫骂的,生活中积累起来的不愉快的情绪,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一个出口。骂着骂着就走到了自家的门前。地面上有运动鞋踩过后留下的脚印。她敢肯定是儿子回来了。她刚才只顾着高兴,从菜园里回来,也没有顺手摘回一些青菜,好给儿子做饭。
“刘留,刘留——”
“是刘留回来了吗?”
不见人回答。她轻手轻脚地向自家院子走去。在院门口遇见了家里的几只鸡,它们向她咯咯着,向她报告家里有人来过。自己刚才是被人从院墙上赶下来的。她明白鸡的意思,朝那只金黄衣的大公鸡瞪了一眼。“几只砍脑壳的鸡,尤其是你!”她朝“金黄衣”指了一下,“整天到处招灾惹祸,无法无天了。前几天刚埋下的土豆种,被你们刨得土面上满天星。”她扔下鸡不管,朝屋里走。刚要进屋,见儿子的脑袋从屋顶上闪了出来。儿子说,妈,你让开,别让水泼下来溅你一身。她望着儿子怔了一下,扭头走开几步,随后脸上绽开了桃花般的笑容。她望着儿子宽宽的肩膀说:“留,你站稳了,屋顶滑哩。”儿子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踩在桁条上,把盖在屋顶上的一块尼龙布掀开,向下一抖,哗啦啦的一阵水响,兜在尼龙布里的雨水全部顺着屋檐滑下来,落在门口,浇湿一大块地。不久前下过一场雨,屋顶漏水漏得厉害,老头儿就踩着梯子上屋顶去在瓦上盖上一块尼龙布。
上次在电话中,她说屋顶的基瓦破了好几块,见天下雨就有水从破裂的瓦缝里漏下来,雨水顺着木阁楼的楼板往下掉。只得拿脸盆、澡盆到处接漏水,有时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担心接水的脸盆满了水会溢出来。儿子在电话里说,过一段时间公司不太忙了他回来修屋顶。
一大早老三的四轮车就开到家门前了,车上装的是一排排崭新的基瓦。儿子等在家门前的土场上,老三的车在土场上打一个转,掉了头。车斗对着院门,一阵急吼吼过后,发动机气缸喘息两声安静地停下来。儿子给老三递烟,老三急忙把车斗后墙板打开,顺手接过烟,说一声“你自己吃呢”,把烟夹在右边耳朵上。儿子从车斗上开始往下卸基瓦,老三也过来帮着卸基瓦。从车上搬下来的基瓦临时就墙根处码上一排,一排码齐后,在这一排上面又码上一排。一会儿再码上第三排,一排压一排整整齐齐,红艳艳的非常好看。两只正值“蛋龄”的母鸡正在家门前的土场上拿爪子扒拉着一个散土堆,散土被扒得到处都是。她恼怒地走过去,高声吆喝起来,把这两只鸡赶开。她在土堆旁边站着,老远看着儿子在她的面前一下一下地劳动。这都有多久没有见到儿子在她面前干活儿了?她已经记不清了,有很多年啦!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啊!儿子大学毕业就留在城市里,在那里工作,虽说每年也会回来一两次,那是什么时候回来?每次回来为他准备的吃食总吃不到一半就又匆匆地走了。有一年春节,两口子日盼夜盼,总算把儿子从城里盼回来过年了。她和老伴儿这一个年过得格外高兴,内心里产生的喜悦相当于过了两个年。一个年是他们田地庄稼获得了大丰收,他们要庆一个五谷丰登年;另一个年是儿子回来过年了。一家三口把一个年当两个年来过,这是有史以来的头一回。老头儿四处张罗门神画和各种年画,家里的大门、后门、房门、墙上无不贴满,老头儿还上城里买回来一抱港台明星画片。儿子上初中时,有一阵子同学之间非常流行互相送明星画片,儿子和儿子的同学这一年都收到了好多张港台明星的画片,拿回来贴得堂屋、卧室墙上到处都是,满满当当的,屋内看上去又热闹又喜庆。为了重温儿子小时候的生活,老头儿上城里转了好几条街才买到这些画。做母亲的则在家里准备各种吃食,煎炒烹炸,每一样都准备了不少,只要想得到的她都做得非常仔细、认真。母亲心疼儿子一年到头在城里吃不好,工作又忙又累,决心从年初一到十五,从十五到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每一餐都有新内容,保证每一天的每一餐都不重样儿。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摆的四条腿的除了桌子,她没有一样不想做成美食端到儿子面前来。听到儿子回来过年的消息,母亲喜得一连两个晚上都没有合眼,躺在床上就想着儿子往日的种种好处,成年后为了儿媳妇,为了这个家不停操劳的种种艰辛和不易,想着想着泪水就涌出来了。每当这时候她就停下来,让自己纷乱的思绪进入一个空间,那個空间就是她所能想到的各种很少能吃得到的农家美食。她会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琢磨,一遍又一遍地默想。从各种食材的获取、粗加工、精加工,从洗、切、剥、刨到煎、炒、烹、炸,从油、盐、酱、醋的采料到酸、苦、甘、辛、咸的巧妙搭配,一遍又一遍地精打细算,在心里演练了又演练,直到在心里让自己想象中的美食,形成各种好看的颜色,散发出种种叠加混合的芳香来。她自己开始笑了起来,于是着手为儿子的归来准备吃食。
灶房的烟囱上柔软地直直地向上牵起一缕炊烟。灶房里盛夏季节砍下的粗壮的灌木,硬茎刺柴,各色劈开堆成堆的干片柴和一张又一张撂在田头地尾的、风干了的各种形状的树蔸,这个时候全都可以派上用场了。不负砍伐时的期望,灶膛里的火果然烧得好,焰腾腾的,一片朝霞映红了天。母亲施展厨艺的时候到了。与灶台、锅铲结缘五十年了,十样美食,百样色泽都已见过,事虽难,做则必成。腔骨和排骨要分开炖,要不排骨烂了腔骨的火候还远远不够,腔骨炖的时间相对要长得多。排骨炖好后做成两样:一样是排骨枸杞炖冬瓜,这一道菜的火候最后会落实到冬瓜上面,冬瓜入味后火候最要把握好——炖的时间短了,冬瓜入味慢,整道菜的厚度托不起来;炖的时间太久了,冬瓜最佳的味期过了,太过稀烂吃起来缺乏口感。另一样是将排骨炖到骨肉分离时捞起来,取下排骨中间的骨头,把早已准备好的油炸过的洋芋条穿到排骨肉中间去。这一道菜儿子小时候最爱吃了。
肘子放到汤锅里用文火将其焖烂,焖到筷子略微一点,就能吃下整个筷子头。从汤锅里捞起来,用刀将它剖开成片,取出骨头;把剖开的肘子再卷成一卷,用细麻丝将它们绑成一团,拉紧麻丝,沥干,凉透,半日后解下麻丝,把它们切成一片一片的,作为凉菜用来拼盘。家里的土鸡一只一只都是她一手养大的,到时候杀好一只全黑老母鸡,去毛,去内脏,拧松关节,加佐料腌制入味,整个儿填进一只生猪肚中;猪肚填实后,拿麻绳扎紧,将猪肚放入汤锅中煮烂熟,捞出来和山药一起在高压锅里煮上半小时。大鲤鱼去鳞、去皮、去鱼刺,取出鱼肉剁成馅状和上淀粉,装进一只坛子里,朝一个方向反复搅拌,准备好一只小酒杯作为印子,舀起搅拌好的鱼肉膏倒入旁边滚开的锅里,一次倒入一颗,待鱼肉膏一团一团地浮起来,鱼丸就制作成了。这时候用笊篱把它们从开水锅里捞起来存放在一只清水坛子里,什么时候吃,什么时候取出来一些。这种鱼丸在冬天的常温下放上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坏。鲫鱼用来做成荷包褔鱼——整只鲫鱼去鳞,在鱼肚靠近鱼尾处开一个指面大小的口子,掏出鱼内脏,把早已剁好的混有姜末的精肉末从这个开出的口子里塞进鱼肚,直到鱼肚被填充饱满了,用针线将开口缝合,拿到锅里煮熟,直到鱼味肉味混合在一起,吃起来口感爽滑。这就是乡下人办喜事时常吃的荷包褔鱼。儿子这些年一直出门在外,这一道本地菜恐怕是一直没有吃过,不知道还记不记得它的味道。到时候还要宰一只羊,把整只羊扔进一口大锅里炖上一夜才可以炖出上好的羊肉汤来。儿子到家的前一天开始炖,再用小火煨好,儿子回来刚一进门就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既暖胃又暖心,不知儿子会有多高兴。
日盼夜盼,在年三十的傍晚总算把儿子从城里盼回来了。儿子和村里其他在城里打工的年轻人坐同一辆车到村口,他们的亲人也都在村口的电线杆边站着,从早到晚抬着头,仰着脸,望着远方,眼睛望远方望久了就花了,又把目光收回来看着近处。她当时就在人群里。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老人和小孩居多。他们到了腊月就没有什么事,牌桌他们上不去,就来村口的长途汽车停靠站边的电线杆旁边伴着,向远处看,又向近处看。她在人群当中也向远处看,又向近处看。往近处看时,她看到了那根立在马路边的电线杆。去年夏天,家里一只发情的黑母鸡在马路边发了鸡蒙眼,看不清前边的路,一直围绕着这根电线杆来回地打转,最后还是她打着手电筒找到马路边上来,把它接回去的。再一次往远处看时,马路的远方闪出一辆长途客车。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会儿就安静下来,所有的人不管是老人还是小孩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他们日盼夜盼,千呼万唤,千等万等,这一刻一下子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直直地盯住向前移动的客车,空气凝固了,时间的步子慢得让人心焦,让人有些恼火。已经能够听到客车发出的声音了。车头一下一下大了起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好看了。五、四、三、二、一,有小孩开始倒计时。客车总算停了下来,后门洞开。人群中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小孩突然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向车门开处奔跑过去。孩子的哭声引得另外两个比他小一些,刚刚从幼儿园升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孩也哇哇地大哭起来。孩子们的哭声一起,人群中的老人们的脖子就开始打战,嘴里的牙齿本来就少,这时候嘴巴越发不争气地合不上,眼泪早已无声地滚落下来,喉咙哽咽得像被塞了石块,说不出一句话。一个年轻妇女跑到车门前,忘乎所以地扑向一个青年的怀里,像城里人一样用嘴唇一下一下亲着青年的腮帮和脖颈。青年放下手里拎着的行李箱,把妻子拥进怀里。妻子说:“我想你。”丈夫说:“我也想你。”
儿子回家当晚就是除夕夜,万家团圆。三口人加一盏灯,年夜饭吃得别提多开心。老头儿、儿子和她这时候把积攒了许多年的开心和幸福全拿出来了。喝着酒老头儿高兴起来,把年轻时用过的上面已经长满灰尘的三弦琴拿了出来,一下一下弹了起来。她也忍不住,想唱一嗓子。她哪儿还能唱?都四十多年没有开口了,词十有八九都忘记了,但为了高兴,她还是唱了起来。儿子乐得不行,拿手机不住地录视频,发到微信朋友圈。大年初一上午,家里亲戚以及儿子的发小、同学都来拜年,满屋都是人。儿子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这一年到头大家各忙各的,彼此不是在北京上海,就是住广州深圳,天各一方,见面都很难。中午儿子留所有人在家里吃饭。三十多人吃饭,堂屋里显得有些窄,但坐得下。儿子站起来一个一个敬酒,人们又一个一个回敬。儿子的酒量本来不错,但还是喝醉了。饭后亲朋好友散去,屋里一下空旷起来,寒冷升起来了,整个下午家里都显得冷飕飕的。儿子酒醉,爬到阁楼上去睡了——儿子的床一直在阁楼上,平时儿子不回来阁楼就空着。儿子刚睡下,他的手机就响了,儿子吃惊地接起电话,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电话说一会儿话。电话是儿子公司的经理打来的,说是有一批订单出了点问题,客户那边现在要退货,公司要求儿子连夜赶回城里来解决这个问题,飞机票已经给他订好了,两个半小时后飞机就起飞。儿子挂了电话,一身的酒全醒了,一二三往自己的身上套衣裳,很快把自己塞进了出行的衣服里,草草地收拾了他的密码箱,一个筋斗从阁楼的窗户里蹿出去了。匆匆忙忙地跑到家门口,儿子想起还没有对妈说一声,便在大门口立住脚,朝屋里喊话:“妈,公司里有急事,我得连夜赶回去,到了再给你打电话。”说完又匆匆地向外跑,一会儿就在村口的大槐树边消失不见了。老两口从灶房里赶出来,立在家门前,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站着。家门前的土场上,昨天迎接儿子回来时燃放的鞭炮的炮皮还在,四五只鸡正在土场上来回地刨着土,悠闲地觅着食物。
第二天,儿子去台下把他高中时的死党田小光和同村的发小刘大力叫来帮忙。三个人原来都在同一所小学。大力上到小学五年级上学期就没有再上,回来跟他舅学木匠,经过了十年的磨炼,如今是一个做木匠的好手。由于个子高,又瘦,木匠活要下力气,他的四肢看上去粗壮灵活。木工活儿需要在木头上精准地弹线,这活儿是细活,弹线时为了寻找精准度,要闭上一只眼睛。成年累月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左眼看上去明显比右眼要小很多,右眼睁着的时候,左眼总有那么一点闭着,乍一看,他就像是一个只有右眼的独眼人。田小光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留在老家跟同村人下过几年建筑工地,做泥水工,不论是大工还是小工,不论是做墙还是贴地砖做房瓷,他样样都拿得出手。他结婚早,家里有四个孩子,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家庭负担重,人比读书时显得沉默了许多。
屋顶上的瓦不论新旧先全部卸下来,分成可以用的和不能再用的,做两堆摆放在大门前的空地上。桁条有朽坏了的,有没有朽坏的,全部都拆下来。这个工程量有些大,但拦不住这三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汉。卸桁条是大力的主意,他是木匠,他觉得不能仅仅只换下朽木,他的主意是要换就重新再盖一遍,工程虽然大一些,但往后更耐久。儿子听了发小的话。三个人动起手来,从屋顶上卸拆下的木片,分成可以再用的和不能再用的放成两堆。接下来的活儿大力就开始唱主角,儿子和田小光只能打下手。大力让去把旁边的木头抬过来,他们俩就去抬木头。大力使得好锯,木头很快就给锯开了,白花花的一片一片。大力爬到屋顶上,他们俩在下面往上面运木料。那些原来的旧木片卡在新木片当中,隔着一排放上一排,一排旧的,一排新的,依次排下去。大力又开始用铁锤在桁条上钉钉子,大力的铁锤使得真好,寸长的铁钉,只一下就敲进去,又准,力道又拿捏得好。做母亲的站在大门口,看着这三个年轻人干活儿,一会儿端出茶杯来,倒上三杯水,一人一杯。“赶快喝口水吧!一干就是一上午,不喝口水容易上火。”儿子腾出递木料的手,给大力把开水递上去。大力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以为递过去的还是木料,略微愣了一下,接过来,喝了一口,剩下的放在剛才钉好的一块木块上。田小光说还不渴,接过水,放在旁边基瓦堆顶端,说等一会儿再喝。儿子说他也还没有到口渴的时候,也把水杯放到基瓦堆顶端。太阳这时晒起来,儿子的额头上向外冒着汗。她回去拿了条毛巾,递给儿子。来,擦一把汗再干。儿子像是有些恼了。擦什么汗?不——热。没有接她递过去的毛巾。她就拿着毛巾在那里站着,望着儿子的后背,浅灰色短袖T恤后背上明显汗湿了一大块,她看到那里心疼了一下。午间的太阳光线异常充足,三十几只鸡都集聚在了后院里,像是要开一个午间会议一样。
后院里传来大公鸡的啼鸣,该给三个年轻人做午饭了。食材大清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三斤猪肉,十个鸡蛋,还有豆腐和火腿肠。先烧大火熬一砂锅绿豆粥,三个人干完活儿后,先喝一碗绿豆粥,歇一会儿,再正式吃饭。绿豆是新鲜绿豆,颗粒饱满,绿油油的。刚熬上粥,她就听到鸡又上到后院的墙上去了,一只一只蹲在那里,闭着眼睛打盹,在墙上蹲一会儿,从墙上跳下来在墙根处的细土里用爪子猛刨一阵子,把土刨起来扬在自己的身上,再抖擞着身体,把这些细土从身上抖下来,在大太阳底下洗一个细土浴,又轻松,又舒坦。先是三只鸡在洗,其他的鸡站在它们旁边看。看了一会儿,有两只鸡加入这三只鸡的行列当中去了,接着又有两只加入进去,最后所有的鸡都加入了进去,一起在那里洗着干土浴。这是鸡们每日的功课。她不满鸡把地面上的土刨松,每当这个时候她跑出来骂,把这些鸡轰到外面去。后山有松树、有竹林,哪里找不到食物吃?
吃过午饭,三个年轻人又开始干起来了,年轻就是好,干活儿一阵风,一上午时间,“人”字形屋顶前面一整面的桁条上的角子全都钉完了。下午钉后面那一面,不耽误工夫的话,摸一点儿黑就可以把后面的那一面也钉完。小光和大力都是干活儿的好手,儿子长年在外面,自从大学毕业后就没有在家里待过,干起活儿来比起这两个朋友差了一些,额头上容易出汗。她在一旁干看着,嘴巴一张一合的。午后又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水,她走到儿子面前张了张嘴又把嘴闭上了。院子里有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正在打架,双方都耸起自己脖子上的羽毛,面对面站着,做出威武的姿势。前天儿子到家她就想问,金凤为什么没有跟着一起回来。但儿子一回来就到屋顶上去捡扫,一直忙到晚上,吃了她做的晚饭就上床睡了;昨天又忙着订购基瓦、卸瓦、准备木料,忙得不可开交、从早到晚也同她说不上一句整话。一句话在她嘴邊逗留了三天也没有问出来。她这会儿刚想问,见田小光、大力都在旁边,想一想还是算了。上回在电话里就听到儿子说和金凤在外面吵架的事,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结婚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盼着,不知道今年金凤肚子里有没有。
第四天,三个年轻人又一起干了整整一天,把新买的基瓦和旧基瓦搭配着盖满了整个屋顶。从底下向上看,新换了桁条、基瓦,屋子就仿佛一下子变了样,显得要比往日高出了很多,再也不用担心漏雨了。儿子明天就要往回赶了,最多还可以在屋里住一个晚上,天亮后就要离开。傍晚,她见到儿子往行李箱里装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几件临时带回来的换洗衣裳、手机充电器、充电宝和一对耳机——很小的两个小团团,儿子有空时把它们放到耳朵上,听它发音。
她想再多留儿子一天,就说家里的鸡窝已经坏了,如果可以请得住假的话,明天把鸡窝也修一修,反正回来一趟不容易。
儿子又去镇上买回来两包水泥,筛出一些河边的沙子。从牛栏墙上拆下来的青火砖有的是,如今农村都不养牛了,牛栏一直空在那里,本来结实坚固的牛栏没有牛住,平日里只能堆放些柴草。牛栏里不住牛,到底失去了它的灵气,不久就见到有雨水从瓦缝里泻下来,打湿了一面墙,墙一湿很快就垮塌了。老头儿干脆把其他三面墙也拆下来,拆下来的青火砖就码在后院的泡桐树脚下。
刘留的奶奶还在的时候,鸡窝一直是在家后院里。后院的鸡窝最先是刘留的母亲亲手搭起来的,母亲嫌弃奶奶年纪大了手笨,就自己动手搬几块土砖来把鸡窝搭了起来,在鸡窝顶子上随意盖了一些破塑料布、麻布袋子。刘留的奶奶看着儿媳妇搭起来的鸡窝说,以后每天凌晨咱家再也听不见鸡叫声了。刘留的母亲还不相信,傍晚把家里所有的鸡都围进鸡窝里去。说来真奇怪,这些鸡里面的那两只大公鸡到天亮后真的不再啼鸣了。做儿媳的百思不得其解,就红着脸来向婆婆请教。刘留的奶奶见多识广,就当着儿媳妇的面说出了公鸡不啼的原因。这么小的一个鸡窝围进去二十七只鸡,鸡一进窝就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前胸贴后背,想转一下身都很困难。大公鸡在啼鸣之前先会做一个预备姿势,踮起脚,拍打一阵子翅膀,然后才扬起脖子敞开嗓子啼叫。看一看这鸡窝这么窄,大公鸡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可以拍动翅膀的空间。再说,鸡窝顶又低,大公鸡想啼鸣,脑袋刚一抬起来就被顶子上的尼龙纸给挡回去了,它根本就施展不开,所以也就不啼了。要啼鸣也只能到外面去啼了。
直到一天晚上,后院里闯进来了黄鼠狼,趁全家人熟睡之际,悄悄地拖走了两只正在鸡窝里下蛋的壮年母鸡。刘留的奶奶心疼了十多天,这才决定将后院的鸡窝搬到家门前来。鸡窝紧靠着西边房间的窗户,可以更好地听到夜里鸡窝内的动静。从那以后,果然再也没有丢鸡、丢蛋了。奶奶是积古老人,最有心计,她在家门前的鸡窝顶上用干松针和干稻草做成一个蛋窝,为了激励成年母鸡多下蛋,奶奶把家里的两只雪花膏瓶搁在蛋窝里,作为临时的引窝蛋。从那以后,家里的鸡蛋就一天比一天多。公鸡、母鸡、小鸡,祖孙三代成群结队,一只只都长得结结实实的,到哪里都呼啦啦一大家子,天一亮就出去觅食,傍晚在鸡蒙眼到来之前又成群结队地归来,在院子咯咯咯浅叫一阵子,跟家主人报一下平安,自己又排队走到鸡窝里去,不用家主人操一星半点的心。一连好多年没有一只鸡走失在荒野,也没有一只鸡在田野里或者在干草垛上丢过一只热鸡蛋。邻居们也说奶奶的这个鸡窝盖得是地方,得了好风水,鸡群才会这样兴旺。后来,奶奶她老人家去了仙乡。鸡窝仍然在门前西房南窗下面,缺乏了奶奶的热忱打理,一年一年地在荒芜、衰落下去。
天刚放亮,鸡就三三两两地出了窝,散在后山的竹林里、松树脚下。儿子从后院里把青火砖搬到门前,先把鸡窝顶子掀下来,鸡窝是个正方形的屋子,高1.2米。土砖经过风吹日晒,成年累月摞在那里,只要碰一下就会散落一大片一大片的残渣。土砖被一块一块拆下来,在原地方再垒上青火砖,抹上和着水泥的沙子。到了中午,太阳烈起来,儿子脱下上衣,光着膀子干,额头上爬满了汗水,她过去用毛巾给儿子擦了一回。又为儿子拿了一件褂子准备着,回头起风了,让他把褂子披上。她站在离儿子不远处看着他干,儿子干活儿时她插不上手,儿子也不高兴她插手帮着干,家里的大事只要是儿子在做她就只有看着的份儿了。她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渐渐变成了儿子面前的空空人,只剩下看着的份儿。见四下里没人,她怯怯地问出了这几天以来她一直想问的话。她说:“金凤在外面怎么样了?怎么没有同你一路回来?”儿子伸出去掇砖的手,抖了一下,在那里略停了停。他没有回答母亲的话,只把眉头拧了拧。过了一会儿说,不要再提她了。后院里又传来咯咯咯的鸡叫,这是一种遇到危险时的求救信号,有寻求主人帮助的意思。她听出来了。莫非是黄鼠狼又来了?她放下手中的毛巾,向后院跑去。儿子也跟在她的后面,跑到后院。后院的泡桐树脚下留有三五根新掉落下来的黑色鸡毛,果然是黄鼠狼又出现了。
儿子吃完了她做的红薯面条,刚才吃得有些急,儿子额头上都冒出了汗。老头儿把为儿子准备好的干粮都装进了一只白蛇皮袋子里,是一些炒好的花生、红薯片、芝麻片和连夜赶炸的兰花豆。儿子手里拎着一只密码行李箱在前面走,老伴在中间扛着蛇皮袋,她跟在后面,都去送一送儿子。从家门前的土坡下去,走不远一段路就到了公路旁边。那根路旁的电线杆早已立在那里。儿子叫他爸不要再送了,让他们回去。老头儿说什么也要再送一程,送到车站,看他上了车他们再转回来。老头儿把肩膀上扛的吃食从右肩膀换到左肩膀,她就跟着儿子往前走,村道上走动的人很少,年轻人都出去了,屋里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和儿童,一天到晚村道上都是冷冷清清的。偶尔会有三五只家养的鸡在村道上舒头探脑,拿爪子刨着地面,在那里寻找食物,见有人走过时,呼的一声四散逃开。待人走远后,它们又恢复原来的样子,用爪子扒拉著地面,干硬的土被它们尖利的爪子刨得松松的,尘土飞扬。
车开过来前,他们在马路的车站牌旁边等了一会儿。老头儿把肩上的蛇皮袋放在地上,和儿子的行李箱搁在一处。马路旁边的土岗上,他们家养的三只下蛋母鸡大黄、二黄、小黑正低着脑袋,爪子在土面上刨着,在那里觅食。她突然想起来提醒儿子,是不是所有的行李都带上了,有没有落下钥匙、手机充电器之类的物件。儿子说,没有,都带上了。语气听上去是嫌她太啰唆。她觉得应该问一声儿子下次回家是什么时候,想一想觉得儿子刚刚出远门,就问出这样的一句话,始终显得不太吉利,就忍住了没问。还是以后在电话中问吧。她把儿子看了又看,前前后后,从头到脚,看一遍,又看一遍,心里五味杂陈,渐渐地眼圈就红了。她忍住,把眼泪压了回去。她怕儿子看到她的眼泪后心里难过。她这样一克制,车就来了。儿子上了车。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记起来了,她还有几句要紧的话没有对儿子说,终究没有机会了。她向前追着长途大巴跑了几步,这一跑动,她的眼泪一下子哗哗地流了出来,嗓子也堵得厉害。她一边跑一边向长途大巴的车尾挥着手,一边跑一边喊:“到了立刻往家里打个电话。”儿子在车上找到了座位,隔着车窗玻璃看着她。车这时候就开走了。她在原地站了好久,一直目送着这辆载着儿子的大巴车走远,最后消失在集市中心那一排红砖房子的拐角处。
当天夜里,老头儿发现鸡窝有些异样,一清点数目才发现下蛋的母鸡二黄不见了。老两口拿着家里的手电筒,屋前屋后、漫山遍野地找,终于在村口找到了落单后惊慌失措的二黄。黑暗中二黄正围着一根电线杆子来回打转,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已经急得不知所措。老头儿用手电筒的光在二黄的前面凿出了一条明亮的路,引着二黄栽着小跟斗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了。她独自落在后面,拿手帕擦了擦汗,忽然想到,今天上午儿子就是在这里坐上大巴离开的。外出的人要是像鸡一样能按时归窝,那该有多好。她在电线杆旁边站着,觉得应该过去在它上面贴身靠一会儿,她就走过去靠在电线杆上,望着白天长途汽车开走的那个方向。
责任编辑 申宇君
作者简介:
胡炎山,1980年生,湖北省蕲春县人。著有长篇小说《拿什么拯救奋斗中的女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精彩阅读)》《躬耕》《厦门文学》《回族文学》《延安文学》等刊物。现就职于北京市某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