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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医院回到家中三天,奇迹没有出现,阿勇的眼睛依然看不见。
秀莲大概死心了吧,买回来盲人手机和墨镜,又牵阿勇的手在家中练习,来回往返,从东到西要走多少步,从南到北要走多少步,帮他重新熟悉自己的家,希望他一个人在家时不至于摔跟斗……儿子大部分时间在学校里,秀莲也必须回公司上班,眼睛突然失明了的阿勇,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那个眼睛看不见光明的自己。
大舅子开车送岳父岳母过来,坐了一会儿就要走,留下一袋苹果和五千元。阿勇不愿意要钱,岳父说:“别学我女儿那么犟,快拿着!”阿勇眼眶有点湿。他的视力变没了,泪腺倒还在,而且好像变得比以前发达,动不动就湿眼眶。岳母中过风,说话和行动不利索,就什么都不说,拉起阿勇的手拍几下。到了傍晚,大舅子受岳母所托又来了一趟,送给阿勇一个收音机。
当年,秀莲第一次带阿勇回家,父母嫌阿勇的面相硬得吓人,也嫌他是外地人,本地没根基。后来慢慢才接受了他,说他厚道,比自己养大的女儿知冷暖。早几年岳母中风偏瘫,是阿勇各方奔走,帮着筹钱治疗,又让护理专业的朋友定期到家中替病人做康复理疗。要知道,岳母生病之前对阿勇没有一点好脸色,言语多刻薄。上个月,恢复了大半自理能力的岳母做寿,拉着阿勇的手,两眼泪汪汪,说自己能恢复到这个程度,多亏了阿勇。
阿勇的父母从湖南老家坐高铁来到广东,带来了熏肉、腊鱼、干辣椒、辣椒粉、笋干、干豆角等等,堆得小山似的,大概是把自己家中的干货全都搬了过来。阿勇叮嘱过秀莲别让父母知道自己的事,秀莲也没跟公婆说,但忍不住跟阿勇远嫁湖北的妹妹提了一嘴。
面对突然失去视力的儿子,二老不敢流露悲伤,连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阿勇坐在沙发上,父亲坐在他右手边,母亲坐在他左手边,各握着他的一只手,默默坐着。秀莲去上班了,儿子在学校,家里很安静。阿勇突然说,爸爸,你要是觉得闷,就开电视。这一声爸爸,惹得父亲老泪纵横。
父亲做了一桌湖南菜。满屋子都是湖南的味道,是老家过年时的味道,馋得阿勇不停咽口水。广东这边的家,做菜以广式口味为主,偶尔弄点辣的,但秀莲和儿子没法吃。
母亲牵着阿勇的手来到桌边坐下。阿勇的筷子悬在半空,不知要落向何处。在此之前的四十年,他的视力一直都很好,完全看不见也就这半个月的事,盲人的生活技能还未学会。更令他难受的是,在这半个月中,他时不时以为自己还是个有视力的人,弄出了些危险的事。家还是那个家,房间还是那几个房间,家具还是那些家具,慢慢走着走着,突然撞到了椅子,撞到了墙,有时明知道门在哪里,走几步却走歪了,一头撞在门框上,还试过走着走着突然扑倒在茶几上……母亲悄无声息落泪,夹了很多菜到阿勇的碗中,自己一口也吃不下。
吃过饭,父亲泡好一杯茶送到阿勇手上,说是阿勇堂哥上山采的野茶,特意托他带来给阿勇。厨房传来哗啦啦的流水声,是母亲在洗碗。父亲问,工厂是谁在帮你打理呢?阿勇说没有工厂了,我出事前,刚好把工厂盘出去了。父亲说,这倒也省了些事——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阿勇说开网约车。他不愿意跟父亲多谈这个,侧耳听一下,提高声音问母亲洗碗怎么洗那么久。母亲说碗洗好了,在搞卫生,厨房脏得不成样子。
阿勇对父母向来报喜不报忧。哪里是工厂盘出去,是倒闭了啊——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连他在内的三位股东,总共亏损二百多万,前几年辛苦挣的那点钱亏得一分不剩。还好那时当机立断关停了工厂,要是苦撑到现在,恐怕还要多亏一百万,光是养那二三十个工人,还有厂房的租金,开支就不小。为什么把工厂盘给人家呢?父亲问。阿勇说,开工厂太过辛苦,股东们时常因为各种事情争执,内耗得厉害,正好有人想接手,价钱也合适,就盘给他了。阿勇不敢让父亲看出破绽,像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情。
等到母亲忙完,阿勇说妈,你们坐车辛苦,睡一会儿吧,秀莲把客房准备好了,床单被子都是干净的。母亲说事情弄好才能安心睡。说完打开带来的小箱子,变戏法似的从中掏出许多封建迷信用品,一一摆在茶几上。
阿勇凭声音判断那些枣红色牌子被安置在何处,心中颇有些不安,因为他知道,秀莲是无神论者。但只过了一会儿,心中便又释然——秀莲心中无神,胆子却小,干不来亵渎神明的事。
母亲又烧了一道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冲水让阿勇喝下。阿勇诚惶诚恐,像喝下了一大碗希望。
几天后,阿勇最小的弟弟打电话给母亲,说家中没人给小孩做饭,乱成了一锅粥。阿勇小弟有一个女儿和一对双胞胎儿子。父亲对阿勇说,你小弟娇气,被你妈惯的!母亲和父亲商量,自己留在广东照顾阿勇,让父亲回湖南。父亲还未回答,阿勇提出反对意见。父亲看着阿勇,不知说点什么才合适。老父亲心疼儿子,可同样心疼老妻,他们中不管谁留下来,生活都不容易。照顾阿勇固然辛苦,可还有更大的困难要面对。阿勇的妻子刘秀莲,刀子一样的嘴,说话不留情面,就算阿勇还是老板时,老人过来探亲,也能憋出一肚气。
阿勇一再坚持,终于说服了父母回湖南老家。
父母刚一离开,阿勇便开始思考,要怎样说服秀莲,让儿子转回来读公立小学。儿子现在八岁,早几年,因为儿子读书的问题,秀莲已经闹腾过一轮。阿勇固然反对儿子读私立小学,秀莲的父母兄长也不赞成,可是没人拧得赢秀莲这根粗大腿,她疯子一样乱发脾气,非要把儿子送进私立小学不可。那可是每年学费六万元的学校啊,离家还很远,每天接送都是个大问题。秀莲自己每个月才几千元工资。有时阿勇应酬客户回到家中已是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开车送儿子上学——宿醉未醒,开车真的很遭罪。还好清晨没有警察查酒驾!更麻烦的是,有时阿勇在几十公里外,甚至去到另一个城市做事,眼看到了儿子放学的时间,事情还未谈完……无奈之中,又多买一辆汽车给秀莲,让她负责接送儿子。几年前,阿勇与朋友合伙开的地毯厂生意还过得去,咬牙多买辆小车问题不大。过了很久阿勇才从秀莲口中得知,她是参照同事赵公子的做法才把儿子送去读私立小学。为何有人叫作赵公子?当然是别名,指的是他父母很厉害,他是公子哥儿。那位赵公子,跟秀莲一样的工资收入,可人家有一对退休金加起来每个月几万元的父母。人和人没法比,赵公子,接近四十岁的人,离了婚,公司老板给他开多少工资,他的老母亲也发给他多少工资。等一下,阿勇打断了秀莲的话问,这么好的家庭,又有了孩子,怎么会离婚呢?秀莲说,你这个土包子,過不下去就离呗,这有啥?赵公子当年在夜场玩乐,与一位在夜场讨生活的女子逢场作戏,怀孕了,想想大家年纪也不小,顺水推舟,结婚,生下了孩子,把孩子甩给老母亲,夫妻二人,仍过醉生梦死的生活,然后,离了——所以有人说,赵公子娶了个不像妻子的妻子,很快妻子变成了前妻,他有一个儿子又不把儿子当儿子,当成是他的弟弟——之前赵公子做事吊儿郎当,什么工作都做不长,死皮赖脸伸手向母亲要钱,母亲与他谈条件,如果他能在同一间公司做事超过三个月,雇主给他开多少工资,家里给他同样多的钱,而且还全面接管他的儿子,不用他操一点心——阿勇在心里嘀咕,赵公子家里钱多得花不完,所以才把孩子送进了私立小学。既然赵公子还能从母亲那里多要一份工资,为何不给自己找份收入高一点的工作呢?阿勇问。秀莲说,他那熊样,吃喝玩乐第一名,工作,只做得来猴子都懂得做的事,他能和我们做同事,还是他老娘托了关系的,若我是老板,已经辞退他一百回了!阿勇哭笑不得——以秀莲的智力,怎么还能与没出息的富二代攀比,学他把孩子送进私立学校,多么幼稚!
那段时间,不用接送儿子,阿勇多了一点时间睡觉,多了一点时间去搞体育活动,隔三岔五上健身房,偶尔与朋友相约打篮球,慢慢又让身体变得健硕起来。
十年前,阿勇还是一位打工仔,过得休闲,热爱运动,周一至周五下班后上健身房,周末和朋友们相约打篮球。当时,“权游”大热,“马王”那一身肌肉令他羡慕不已,每每半躺着玩游戏就提醒自己,不可以虚度光阴,该上健身房“撸铁”啦……
阿勇他们地毯厂规模不大,二十多个工人的样子,主要为酒店量身定做地毯,接到大单就多请几个临时工。谁也料不到最近这几年,人们的消费模式发生了变化,不怎样去酒店花钱了,公司也不爱去到酒店开会,酒店的收入锐减,地毯旧了以后还将就着用,地毯厂的订单日渐稀少,各项开支却不见得减少。一年前,苦熬了将近两年的地毯厂瞎猫撞见死耗子,接到长沙一间大酒店二百六十万元的订单,开足马力做事,未曾想,工厂这头刚把货赶起,那头酒店的老板却出事了,继任者宁可放弃已经支付的几十万预付款也不要那一批货,完工的地毯小山一般堆起,在仓库发霉、腐烂。然后,工厂破产。
地毯厂刚刚关停时,阿勇跟秀莲商量,看能不能让儿子转回来他们家旁边的公立小学读书,秀莲炸了:你自己生意失败,却要儿子承受你的过错!说什么也不答应。阿勇只好卖了手表给儿子交学费。
朋友们都说阿勇脾气太好,把秀莲惯得无法无天。夫妻二人争执,让步的向来是阿勇。并不是阿勇沒有脾气,是阿勇的心智比秀莲成熟,息事宁人,而且对于秀莲,他心存感激。秀莲是本地人,他是一位外省打工仔,秀莲当年顶着巨大的家庭压力与他相爱,不管不顾嫁给他——结婚时一穷二白,把出租屋收拾一下做新房……因为眼睛看不见,阿勇凭空多出许多时间思考,浮躁的心慢慢沉寂下来,知道自己必须跟秀莲进行一次谈话,把事情说透。可是这一次,还未等阿勇把话说完秀莲便打断他,让他不必操心儿子学费的事。儿子还有三年才小学毕业,光学费就得十八万。阿勇心想,除非我死了,才不操心!可这话他说不出口。又听见秀莲说,趁着黄金价高,她把自己的嫁妆拿去卖了。卖了多少钱?阿勇下意识接一句。其实秀莲的嫁妆,无非是几只戒指、几条项链、几只纸一样薄的手镯,不值几个钱。秀莲不说多少钱,再次跟阿勇强调,儿子学费的事无须他操心。阿勇在心中叹了口气,慢慢向后靠在沙发上,提醒自己不要生气,千万不要跟秀莲发脾气。在阿勇与秀莲的关系中,有个扭曲的东西,那就是,秀莲虽然很爱阿勇,潜意识却又认为自己比阿勇高级,因为阿勇是从外省来到这边打工的人,哪怕他已经做了地毯厂的老板,也还是外地人。
“小学读完还有初中,初中读完还有高中,高中读完还有大学……每一个学年都为那几万元学费头痛也不是个事。”阿勇说。
秀莲说:“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医生不是说了吗?可能会有奇迹发生。”
“卖嫁妆的钱用完以后,又怎么办呢?靠卖东西应急不是个办法,总不能把房子也卖了吧?更何况,我们的房子还有一半是银行的。”阿勇咬牙坚持,想跟秀莲把事情捋清爽。
秀莲狠狠地瞪阿勇一眼,大声说:“你嗡嗡嗡地说个不停,我头都快爆炸了,你别闹了,行不?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医生说阿勇盲得莫名其妙,查不出原因,无从对症下药,没准哪天,突然就恢复了,就像发生奇迹一样出人意料。阿勇心里稍稍觉得安慰,对秀莲说,那我们就等着奇迹发生吧。可这一等,一个月过去了,他还是两眼一抹黑,啥也看不见。
社工建议阿勇去医院进行残疾等级评估,申请残疾补贴……向专业机构求助,系统学习盲人的生活技巧和生存技能……阿勇说过些日子吧,这些不是很着急。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不愿相信自己真的变成了盲人,每日祈祷那该死的奇迹快点出现。从医院回来,一个多月了,他未曾离开过家门半步,秀莲和儿子想牵他的手去外面散个步什么的,他也不肯。秀莲说,你躲在家里,自己跟自己憋气,会得抑郁症的。他说如果抑郁症能换回我的视力,那就让我得抑郁症好了。秀莲张嘴想骂他,又不忍心。可折叠导盲杖被放在入门的鞋柜上,未曾派上过用场,橙白相间的条纹折叠在一起,像条巨大但无法游动的小丑鱼。谁会在自己的家中用这玩意儿!
无论有没有视力,生活都得继续。阿勇眼睛制造出来的风浪归于平静,亲戚朋友不再到家里来探望和安慰,自己的家人,包括阿勇自己,也一点一点地接受他已经失明这一事实。
不是周末的上午,阿勇像往常那样自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耳朵听见客厅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响。他早已经醒了,睁大眼睛望向天花板,除去漆黑一团啥也看不见。天花板是记忆中的天花板的样子,关闭记忆,天花板马上就被眼前的漆黑挤压出局。他知道自己是醒着的,能感觉得到眼皮在活动,却又怀疑身处梦境,因为脑海中出现了一些画面。最后不得不从床上起来是因为一泡尿。撒尿时手掌压在小腹上,明显感觉小腹鼓了起来。手掌滑过别处的皮肤,也跟以往的感觉不同,滑溜得自己都不敢相信,皮脂变厚了,肌肉变软了。发胖了啊。每天足不出户,躺累了起来站一会儿,站累了又躺下,不胖才怪。以前他是热衷于运动,很怕自己发胖,也不允许自己发胖。
他在屋里摸索了半天,在阳台一角找到了秀莲的瑜伽垫,铺开,盘腿坐下,在记忆中搜索秀莲练习瑜伽时的套路,做完一组动作。他的动作很慢,准确性更加不用说,肯定不准确。可就算这样,半小时过后,开始拉筋放松时,也有一种慵懒的疲劳感、舒适感。内心比刚才宁静。盘腿坐着歇一会儿,开始做俯卧撑,分几组完成了一百五十个。出汗了,疲乏了,趴在瑜伽垫上,鼻子若隐若现闻到了一个味道,似乎是秀莲的体味,又似乎不是。身体反过来,做仰卧起坐。头顶上晾着的衣服飘下一丝淡淡的甜香,他记得是洗衣液的味道。久未活动的肌肉和筋腱有些酸痛,他又给自己做拉伸放松,感受筋腱和肌肉最大限度受制延长的酸楚与疼痛。然后睡着了。
压根没打算睡觉,却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做了个美梦。平坦的瑜伽垫比床睡得舒服。后来他被隔壁一种急促的声音闹醒了。声音不大,辩识度却比世间别的声音都高。隔壁那对新婚夫妇利用午休时间回家欢娱。他把持不住,用一勺子自家生产的玩意与隔壁的幸福快乐遥相呼应。到了这天晚上,他早早上了床,等秀莲晾完衣服也躺进被窝,鼓起勇气贴过去,温柔的双手以盲人的方式在她身上游走,用一连串的吻淹没她。开始他还担心中午的放肆会影响晚上的质量,没想到丝毫没有影响。从失去视力开始,一个多月,夫妻二人中断了愉悦,甚至没有太多的肢体接触。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原本亲密的夫妻对彼此有了戒心,刻意避免亲密接触。最后的刹那,他差点没大吼。压抑得太久,释放得太彻底,真的想大吼,却又清醒知道儿子就在隔壁的房间。他大汗淋漓,失去支撑压在秀莲身上,与秀莲脸贴着脸。好像哪里不对劲,伸手去摸秀莲的脸,摸到一手掌的泪水。
此后只要独自在家,他就要做俯卧撑、仰卧起坐、瑜伽……然后拉筋。所有这些运动,都一本正经地展开瑜伽垫做,像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为了抑制身体发胖,他还控制饮食,尽量减少摄入碳水化合物……像以前热衷于健身时一样,不吃容易发胖的食物。
留在本地卖建陶的旧搭档联系阿勇,以合理的价格买走了他的汽车。交出钥匙的瞬间,他内心万分感激,也悲伤不已。沉甸甸的汽车钥匙,是他两种截然不同人生的分水岭。
社工又来了,帮助阿勇申请残疾补贴,教他掌握盲人的生活技能,带他去学习推拿等等。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阿勇适应了失去了视力的自己,以盲人的方式生活下去,在社工的帮助下,去了附近一间盲人按摩店做事。
就连阿勇自己也料想不到,他挺喜欢在盲人按摩店做事。每一分钱都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来,不用巴结逢迎,不用看人脸色(其实也看不见),简单而安静。唯一的缺点是上班时间不够人性化,推拿按摩毕竟是服务性工作。秀莲上班朝八晚五,周末休息,他则是朝十晚十一,周一至周五轮休,如果下班前突然来了客人,那就要到凌晨以后才能下班。不少人喝了酒会感到孤独,想要找人帮忙松筋骨。酒局啥时间散?九点十点后。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身上带有酒味的客人——最离谱的一次是,他卖力地按着按着,趴着的客人突然失控,吐得到處都是。大多数时候,他回到家中,秀莲和儿子已经睡下,等到他第二天醒来,他们都已经离开了家。三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连说话的机会都不多。
阿勇身高一米七四,不算高,比大多数人结实,肌肉线条很不错,多年的体育运动给了他一个好体格,他又是开过工厂的人,在盲人按摩师中最有见识——很快他就在盲人按摩师中脱颖而出,回头客不少,才做了几个月,收入直追多年的老师傅。说到底,按摩,或者说推拿,是力气活儿,稍花点儿心思,舍得用力气,客人就觉得师傅技艺高超。
生活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其实并没有,眼睛看不见,终究是他们一家人生活的癌症晚期。生活依然是往常那一堆与柴米油盐有关的琐碎事情,但生活在其中的人的性格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作为事件的主人公,阿勇明显感受得到家中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过日子。他难过、内疚,却又无能为力,有时恨不得自己莫名其妙地死去算了,而不是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一个瞎子。儿子以前活泼好动,对世界充满好奇,每天嘻嘻哈哈地瞎胡闹,现在一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再打篮球,也不再缠着阿勇带他去游泳,甚至连走路都像猫一样的没有声音……秀莲,秀莲表面上看着没啥变化,或者说外人看不出她有啥变化,但作为丈夫,阿勇心里最明白不过,秀莲心中的焦虑不亚于自己——夫妻二人变得难以入睡,容易惊醒,睡眠质量直线下降,身体还容易冒虚汗。
有天清晨,阿勇醒来,感觉到身旁的秀莲也醒着,正在调整呼吸,假装她还在睡梦中。窗外的小鸟还未开始喧嚣,距离天亮还有点时间。阿勇想重新入睡,做不到,又不甘心这么早从床上起来——早起毫无意义,无非是在黑暗中枯坐!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似虎,男人何尝不是?眼睛出现问题以后,夫妻间的互动少之又少,而且大都匆忙开始,草率收场——他经常憋得难受——他在犹豫中鼓起勇气求欢。秀莲没有反应。他侧过身体,用另一只手环抱着妻子温热的身体。意思很明显了。在他眼睛还健康时,同样的时间里,秀莲经不起撩拨,大多数时候比他更加积极主动。结婚那么多年,他们最喜欢、最尽兴的时刻就是天将亮这个时间段。然而这天,秀莲侧过身去,生硬地把阿勇的手从自己身上推开。对那个事情,秀莲变得越来越冷淡,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阿勇的索求。
不知从何时开始,角色位置对调了过来,夫妻功课的主动权转移到了秀莲手上——什么时候要,用何种方式,何种节奏,全都是秀莲在做主,阿勇默默地配合……在生活上,阿勇不想扮演弱者,更不愿意扮演配角,但由不得他不愿意。
如果哪天秀莲的心情好,家里的气氛会好很多,大家能聊会儿天,而不是一个抱着漫画书,一个抱着手机,另一个用耳机听收音机。
有一天秀莲问阿勇,做按摩师和开货拉拉,哪个工作好一些。阿勇说,所有的工作都有优缺点,没有哪个更好,也没哪个更坏,对于我来说,最好的工作是做老板……
地毯厂散伙,一位搭档留在本市卖建陶,一位去了上海投奔做生意的姐夫,阿勇拿手头剩下的最后一点钱,以入股的形式进入朋友兼老乡开的公司做事,但很快就做不下去,去了做网约车司机。三位旧搭档约定,三年后带着资金回来重建地毯厂。还未正式成为网约车司机之前,广州的朋友告诉阿勇,他自己在广州做货拉拉司机,每个月扣除各项费用后净赚一万五,也就是说,他每个月的流水高达两万以上。阿勇心想,做货拉拉司机挺好的啊,佛山的业务没有省城多,每个月流水一万五,到手一万问题不大,结果跑了一个月发现,到手充其量六七千。怪朋友忽悠自己,朋友说所有的司机,近期收入都下降得离谱,原因是另外一个货运平台出了点事,成千上万个司机跑过来,分薄了蛋糕,据说现在平台都不敢再接收新司机了,怕原有的老司机饿死。阿勇听罢,怨自己时运不济。之前总听到有人说“大不了去送快递”“大不了去开网约车”,等到自己下水才发现,开网约车半点不轻松,快递就更不用说了,风里来,雨里去,一个个都晒成了黑炭头。就在阿勇正式成为货拉拉司机的第五天,抢到一个工业区的单,送货距离有点远,价钱接近二百元。他按约定的时间去到约定的地点,见不到客户,打电话询问,对方说风大,怕影响装货,让他原地等候。风大影响装货?什么狗屁理由!打电话向老司机请教,老司机让他点击等候键——使用了这个功能,等候超过一定时间以后开始收费,不管客人出于什么原因爽约,最后也要支付等候费用。大半个小时后,客户又打电话来说下雨了,怕淋湿了货物,让他继续等。他正好犯困,就让自己打了个盹。他还真是困啊。为了省电费,每天凌晨过后才去充那七毛多一度的电,每时每刻,必须拿着手机才有机会抢得到单,精神没有一刻能放松,“滴嘟,滴嘟”的提示声刚一落地,单已经被别人抢走啦。又一个小时以后,客户再次打来电话,取消订单。后来阿勇猜测,客户最后爽约,原因不是风,也不是雨,是货物临时出了纰漏或者压根就还未完工……总之就是,做啥工作都不容易,所谓的容易,不过是隔河看花。
他们这个小家庭,每个月有几千元房贷,没有车贷,不玩奢侈品,生活成本算不上高,如果不是儿子那可怕的学费,哪怕阿勇做不成工厂老板,仅仅是一位网约车司机,或者是盲人按摩师,也能过上体面的生活。从冬到夏,阿勇的眼睛失去光明接近一年,还没有好转的迹象,可能下半辈子就这样了,儿子高昂的学费,始终是他心中解不开的结,秋天以后新学年开始,又要交学费,家中还有啥值钱的玩意能变卖呢?有天他向按摩店请假,特意提早一点回家,早早上了床,与半躺在床上玩手机的秀莲探讨。秀莲还未等他说完就已经不耐烦,又想要发脾气。阿勇克制着情绪,问秀莲,之前提到的首饰,卖了多少钱。秀莲说没有卖,去到金银回收店不舍得出手,那是传家宝,以后留给儿子娶媳妇用。阿勇心中堵得慌,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只恨自己收入高时喝酒、玩乐,浪费了太多钱,当初怎么不多买几只名牌手表呢?其实以前开工厂,超过一半应酬都是无效的,说白了是阿勇或者另外两位股东,自己禁不起寂寞,以招待客户为借口,去喝酒,去唱歌,去水疗馆等等。秀莲不愿意与阿勇探讨未来,侧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阿勇不甘心让问题总悬在头顶不解决,也侧过身,企图用体温去化解妻子假装出来的刚强。秀莲生气了,推开阿勇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又往里移进去一点。好久没有亲热了,跟上周那两次求欢一样,秀莲这天也拒绝了。
心情恶劣的夜晚,阿勇无法入睡,睁大眼睛望向无限漆黑的天花板,思索着将来,思索着秀莲对自己日渐恶劣的态度,思索着可怜的儿子以后要面对的种种困难。怎么办呢?没有一个问题能有答案,没有哪个问题不让他头痛欲裂。天快亮时他终于睡了过去,可很快又醒了,是被热醒的。他的身体被汗湿透了,像刚从河里爬上来,头上脸上也全都是汗。旁边秀莲睡得很香,深沉地呼吸着。阿勇发烧了,不敢吵醒秀莲,悄无声息起来,去洗手间用热水洗脸擦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然后去客厅的沙发,重新睡下。
等到阿勇醒来,已近中午。秀莲去上班了,放暑假的儿子被送去外公家,家中安静得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因为醒得太晚,阿勇忐忑不安,打电话跟老板请假。老板问,你的声音听着怎么这么沙哑?阿勇说大火烧哑的。说完下意识摸一下嘴唇,摸到了几条裂纹。应该是出血了,手指触及时有刺痛。
好渴,好饿,肚子咕咕叫。他吃了茶几上面一碗梧州龟苓膏,甜甜的,还有蜂蜜的味道——他突然意识到,眼睛复明了,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失明与复明,都来得莫名其妙,像个奇迹,让人措手不及。
体温也正常了,除了身体有一点虚,没有别的不适感。
他在浴室的镜子中看见一位满脸胡碴的中年大叔,略胖。
他打电话给秀莲,想告诉她奇迹已经发生。秀莲一接电话大声喊:“你有什么事?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不要来找我,我都快忙疯了啊。”他被噎了一下,说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
他在浴室的镜子前站了很久。不敢揉眼睛,怕重新揉瞎了自己的眼睛。
他在进门的鞋柜上看到每天使用的可伸缩导盲杖和旁边的秀莲买给他的墨镜。颜色太深了,明眼人戴都会变成半个瞎子。
他去到阳台,遥望远处的风景,低头看远远近近,一个接着一个的树冠。小鸟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好像大家都吃到了可口的虫子那么兴奋。
他回到主卧,坐在床上,看到床单上自己留下的汗印,拆下拿去洗衣机洗了,换上干净的。又去了儿子的房间,衣柜中挂着几套漂亮的校服。手感很好的衣服,春夏秋冬的都有。人家收費贵也有贵的道理,连校服的质量都那么好。然后他重新回到主卧,打开衣柜,看到里面挂满了衣服,大部分是秀莲的,以前买的。打从他出事以后,秀莲一件衣服也没有添置过。怎么会有个这么漂亮的包包?标签还在,贴膜未撕。一个这样的包包,能买一衣柜的衣服啊。他不相信秀莲会这么败家。那么是别人送的了。他搜肠刮肚,在认识的人中寻找,有谁会送给秀莲这么贵重的礼物。没有,他们夫妻二人没有出手这么阔绰的朋友。亲戚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些手停口停的小老百姓。
他的肚子又饿了,去厨房煮挂面。卧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几颗牛肉丸,几条青菜。一点一点地弄,像在举行一个重要的仪式。
他吃饱了,心满意足。有困意侵扰,却不舍得睡,决定出门走一圈。出门前看到鞋柜上折叠起来的小丑鱼一样的导盲杖,拿在手中,顺手又戴上旁边的墨镜——颜色太深,视力顿时失去了一大半。
电梯门打开,里面的人一看是他,伸手压住门边以防止他进去时被门夹到。谢谢!他说。然后才想起,人家还不知道他已经复明了。赶紧伸手摸着电梯门,慢慢走进去,又把手中的导盲杖一抖,啪的一声变长,轻轻敲在地上,答答两声响。完美,又再变身成为盲人啦。
大楼外面,就算戴着超深颜色的墨镜也感觉得到阳光异常猛烈。空气中充满了盛夏时节的丰饶,大树在阳光下泛着深绿色的反光,成千上万只知了躲在人们看不到的枝叶之间深情鸣唱,微风徐徐,光斑与阴影在水泥地上随风摇曳。吹到脸上的风热得出奇,像经过了炉火的烘烤。抬脚慢慢向前走,不真实,感觉太不真实了,路面似乎比想象的高一点,每迈出去一步都得小心翼翼。手中的竹杖一左一右敲击着,引导着他走向前方,以盲人的方式,以盲人的速度。来到小区门外,站在盲人专用通道上,感受由脚底传至大脑的凹凸感。马路边上,他挺直腰板站稳,望向前面公路来来往往的汽车。脑袋不敢随便转动,怕人家识破他在装盲。为何假装自己还是个盲人?他向自己提出了疑问。其实他很想扔掉导盲杖大踏步向前走,但他最终决定继续扮演盲人,像在进行一桩恶作剧。
他慢慢地走啊走,来到了一个离自家小区较远的地方,确信这里没人认得自己,收起导盲杖和墨镜放进背包,走上一辆刚刚停稳的公交车。五站以后下车,走进商场,买了一副颜色浅些的变色镜。
这天秀莲和儿子回到家时,阿勇戴着刚买的变色镜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等候。
“爸爸,你换了眼镜!”
“爸爸今天休息,去外面晒了会儿太阳。”
“爸爸为什么要换眼镜?”
“爸爸换副轻一点的,鼻梁的压力没那么大。”
秀莲望了望阿勇,脸现狐疑之色,不过没有说什么。
阿勇正想告诉秀莲,奇迹已经发生,却看见秀莲已转身走向厨房,麻利地为晚餐做准备。
像以往那样,秀莲给阿勇的不锈钢大碗里夹了很多菜。
到底为何没有马上捅破秘密,阿勇不知道,反正就是没有捅破。
儿子吃完饭回房间看漫画,秀莲半躺在沙发上刷手机,阿勇慢慢走过去,在秀莲旁边坐下。秀莲扭头看他一眼说:“在家你还戴什么墨镜?”
阿勇顺手把墨镜摘下放桌上,秀莲扭头又看一眼,说你的眼睛没有一点神采,还是戴着好一点。阿勇不再理会那眼镜,闭上眼睛,靠近秀莲的那只手搭在她的大腿上。秀莲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把阿勇的手推开。“热得很——现在才八点!”她以为阿勇是在传递爱的讯号。阿勇说:“有个事我想和你说。”秀莲说:“如果又是让儿子转学,那就别说了。”说完,注意力又转回到那该死的手机上,飞快地打字。不知那边是什么人,聊得这么起劲!阿勇有点恼火,侧头靠在秀莲的肩上,偷看秀莲说话:
“宝贝,今天怎么不用我送的包包?”
“忘记了。”
“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咯?”
“中午不睡一会儿下午上班好困。”
“办公室睡得不舒服,我带你去个舒服点的地方睡觉呗。”
“不要。”
“咋啦?难道你不想理我了吗?我保证比你那瞎子老公厉害一万倍。”
“滚!”
“亲爱的……”
“懒得理你——我要去洗碗了。”
阿勇脑袋嗡的响了一下,炸了,很想夺下秀莲的手机砸碎。秀莲的聊天对象是赵公子。好不容易,阿勇控制住了自己的呼吸,身体一点一点离开秀莲,站起来,慢慢来到门口,戴上新买的眼镜,取了导盲杖,“答答,答答”,竹杖轻击着瓷砖,出门而去。
他走出小区,来到附近一个小公园,坐在石椅上。他一直坐着没有动,像石头雕塑。夜晚的公园,蚊子不计其数,他的脖子、手背、脸,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叮出来很多个包包。
接下来的几天,他照常上班,扮演着盲人的角色,欺骗了所有人。
几天之后,他决定跟秀莲更好地聊一次:
“对不起了啊,秀莲,拖累了你,我很内疚。这大半年来,我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每天都如履薄冰,怕你嫌弃我,怕你离开我。谢谢你没有嫌弃我,沒有离开我。现在我的眼睛没事了,你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做事,不让你再吃一点苦……”
他在心中过了很多遍腹稿,准备今晚早点下班回去跟秀莲讲。然而到了下午,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让他提前见到了秀莲。
秀莲因为打人,被带了去派出所。
秀莲怎么会打人?阿勇扎扎实实吃了一惊。他所了解的秀莲,脾气固然急躁,嘴巴异常厉害,但是打人,不太可能。
按摩店老板本想打车送阿勇去派出所,又怕阿勇看不见吃亏,亲自开车送了过去。
阿勇坐在老板的车内,表面看不出波澜,内心却翻江倒海。前几天看到的秀莲与赵公子的暧昧,令他心中五味杂陈。去到派出所一问,秀莲打的果然就是赵公子。
之前赵公子欲与秀莲交朋友,拿个名牌包包做敲门砖。秀莲本来不想要他的礼物,但想到儿子的学费,起了贪念,就把包包收起,想拿去卖了换钱。因为收了礼物,秀莲最近这几天与他互发信息玩暧昧。令秀莲意想不到的是,奢侈品店不收这个包包,说是假货。于是秀莲今天上班,找了个机会叫赵公子到会议室,把包包还给他。赵公子嬉皮笑脸,趁着会议室无人对秀莲上下其手,秀莲情急之下抓起桌上的烟灰缸砸破了他的头。那可是个几斤重的玻璃烟灰缸。
赵公子口口声声要告秀莲故意伤人,秀莲则要告他强奸未遂……阿勇顺着声音,“答答,答答”,点着导盲杖向着赵公子走去。随着阿勇一步一步迫近,赵公子明显感受到了压迫感,下意识站起来,双手叉腰站在阿勇前面。阿勇问他,想打官司还是打一架?赵公子脸露鄙视之色:“一个瞎子还想跟我打架?”话音未落,惨叫一声蹲在地上。阿勇一脚差点没踢爆了他的卵蛋。警察同志们赶紧上来拉架。赵公子泼妇似的,声嘶力竭,叫嚷着要弄死阿勇,被警察拉住,狠咬警察一口得以脱身,扑向阿勇,阿勇的手此时正好扶在椅背上,往旁边躲开的同时把椅子一拉,绊得赵公子摔了个狗啃屎。然后,警察用手铐铐住赵公子,以防止他发疯咬人。现在赵公子又加了一条罪,袭警。
秀莲做完笔录,可随阿勇回家。如果赵公子没有咬人,大概也能离开,问题是他咬人了,要被拘留。最后是他母亲赶来,向警察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误工费和精神损失费等等。然后,老太太说服赵公子,与秀莲签下相互谅解保证书,各自回家。
阿勇的老板开车送他们回家。夫妻二人坐在后排,相隔虽近,却不肯与对方有身体接触,也不说话。阿勇默默在心中梳理这一出闹剧,情节细节,一一浮出水面,内心变得比刚才还愤怒,因为他向自己提出了一个诛心的问题:如果那个包是真的,会怎样?
秀莲后来撑不住,伸手过来握住阿勇的手。阿勇的心啊,哆嗦了一下,慢慢将自己的手抽离,不愿秀莲触碰。秀莲扭头,死盯着阿勇。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场,以她直率的性格,会发脾气。阿勇眼角的余光观察到秀莲肢体语言的变化,心中颤抖了一下,却还是像刚才那样,端端正正坐着,扮演盲人。
前面的司机,感受到了自己身后的尴尬,说话稀释空气中的火药味:“你们饿不?我想请你俩吃晚饭。我都饿了啊。”
阿勇还未回答,秀莲说,饿是饿了,不过我要去接儿子。然后她又想起,自己的车还在公司楼下的停车场。只好掉头去取车。阿勇本想跟老板的车回按摩店继续上班、老板说今天你还上什么班?你要知道,按摩店不是你的避难所!
秀莲牵着阿勇的手,走进地下车库,走向自己的汽车。
阿勇在内心无声叹息了一句,停下脚步说:“对不起了啊,秀莲,拖累了你,我很内疚。这大半年来,我每天都过得胆战心惊,每天都如履薄冰,怕你嫌弃我,怕你离开我。谢谢你没有嫌弃我,没有离开我……谢谢你……以后我好好做事,不让你再吃一点苦……”
秀莲愣了一愣,转身抱紧她亲爱的阿勇哥。
2
注销工商登记,贱卖机器,厂房还给房东等等一系列事情办完,大家一起喝顿酒,地毯厂散伙——那是去年夏天的事——阿勇从事业有成的地毯厂老板变成无业游民,经历了自己四十年人生最漫长而且无助的半年,历尽人间冷暖,夜不能眠,食不知味。
三位合伙人,一位留在本市卖建陶,一位去上海投奔做生意的姐夫,阿勇思索良久,不知何去何从——年过四十,没有一技之长,进工厂做普工人家都未必要你。他壮实,有的是力气,但如今社会,连码头搬运大米都机械化了……思前想后,阿勇手中拿着最后贱卖机器分到的钱,投到老乡的诚真金融财务有限公司,以入股的形式进入其中做事。老乡兼老大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多谢老大收留。”阿勇说。
他以为自己入了股,不是普通马仔,上班是回到公司喝茶混日子,无须外出抛头露面,没想到上班第一天老大就让他跟着别的兄弟外出做事。阿勇说这个事情我没有做过,不晓得怎样做。老大说:“你什么也不用做,在旁边站着吓人就行。”
老大的意思是说,阿勇长相凶狠,不怒自威,大人小孩见了都害怕。阿勇去洗手间照镜子,看到了一个凶神恶煞般的自己。
从远处看过来,阿勇相当英俊,离得近了却给人一种凶狠的感觉。奇特的长相让阿勇年轻时恋爱屡屡受挫,女孩子们不敢太过靠近他,唯有秀莲独具慧眼,透过表象发现了他的真、善、美,死心塌地爱他。他因此而对秀莲心存感激,直至如今。
十五岁那年,阿勇上山摘野核桃从高处摔下,盆骨裂开,全身打满石膏躺在床上将近三个月,脸上的肌肉受重力作用横向生长,改变了他的面相,让他看起来凶狠无比,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时候尤其吓人。其实他是个正常人,不凶,也不是那么好欺负,在此之前的四十年,并无能力行大善之举,亦未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以前阿勇认为,追讨欠款,是地痞流氓的专属工作,摆不上台面,自己有家庭和小孩,不久之前还做着老板,不该如此沦落。他把公司法人代表老大,拉到一边小声说,自己可是拿钱出来入股的,老板称不上,好歹是股东啊。老大说,勇哥你想多了,我们这个公司,每个人都是股东,每个人都得出去做事,包括我自己。阿勇想退股。老大说退股可以,退一半钱。为什么?阿勇冲口而出。老大突然瞪一下眼睛,吓得阿勇连眉毛都跳了起来,听见老大说:“你买了保险提前支取,保险公司是不是只退给你现金价值那一部分?现金价值有多有少,合同上写得一清二楚,之前我有个朋友投保了十万,后来急需要用錢,拿回来不到五万元。”
老大说得越多,阿勇就越后悔,在心里骂自己愚蠢。他算是明白了,有些时候并无道理可讲,老大的话就是天条。硬起头皮跟大家一起外出做事。过了些天,他打听清楚,自己差不多是公司里最小的股东。为了确保公司和人员的安全,顺利开展各项业务,老大设法让全部员工变成了股东。
果然,果然,老大眼光独到,阿勇是福将,第一次跟在兄弟后面出去做事就大功告成。那可是他们已经折腾了两个星期没见成效的一单大买卖。带头的兄弟回来跟老大描述:他们到达时欠款人全家都还未出门,一位兄弟守在门口,两位端坐茶几旁边泡茶,欠款人过来说,你们到家里来,会吓到小孩的。阿勇说,你有没有想过,因为你,别人家的小孩子没钱上学,没钱吃饭。说完站起,凑近看墙上的欠款人两个小孩的艺术照。女主人要送孩子去上学,守门的兄弟不让出去。阿勇说,孩子必须上学,嫂子,我送你们去。说完笑眯眯地抱起读幼儿园的小朋友……那位老赖哑口无言,同意还钱。
老大夸张地表扬阿勇。阿勇扮谦虚:“之前两个星期,兄弟们去公司跟他讲道理,他脸皮厚,以为死皮赖脸能蒙混过关,今天去到他家里,情况有所不同——所以不是我的功劳,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就像大哥之前说的那样,我仅仅是站在那里吓人而已。”
“兄弟们辛苦啦,喝酒去!”老大说。
接下来的两周,阿勇与别的兄弟一起讨回来几笔不大的钱,分到一点提成。计算下来,收入比普通白领高,比铁饭碗低,想要靠这个发财不大可能。
到了阿勇上班的第三周,兄弟几个接到任务,去一户人家“暂住”。这可是笔大买卖,七位数。债权人许诺了高额回报,但说好,讨回来钱才有得回报,前期的费用他一分不掏。欠款人一没公司(倒闭了),二没房产(被银行收走抵债),三没固定工作,一家之主的男人,现在做美团跑腿,女主人用辆三轮车在菜市场边上卖包子馒头,有个没有退休金的奶奶在家带孩子……两个小孩子,一个三岁,一个五岁。
阿勇一听情况,想打退堂鼓。老大说,据债权人反映,这位欠债人十分狡猾,破产前藏起来一笔钱,你们想想办法,把钱要回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于是阿勇他们开始干活,分日班和夜班进驻,每班次两个人。
夜班还好,在客厅打地铺睡觉,与事主一家各睡各的觉,各打各的呼噜。白天,男女主人外出做事,留下老人和小孩在家。为了省钱,他们家的孩子不再上幼儿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看电视、打游戏,偶尔去附近的公园玩一会儿。老人带着孩子到外面玩,他们就在后面跟着,像尽职的保镖。后来就不跟到外面去了,老人小孩出门时,他们去喝啤酒。太枯燥了啊,这样的工作,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每天除了打游戏就是刷短视频,或者和那两个小孩一起看动画片。
开始时欠债人一家不跟阿勇他们说话,也不干涉他们在自己家中做任何事情,阿勇他们也一样,只是在人家家中活动,尽量不对话。老大千叮万嘱,看在年幼孩子的份儿上,谁都不能发火做傻事,只能跟他们磨,等到他们受不了,事情就好办了。开始时阿勇他们叫外卖解决饮食问题,后来外卖吃怕了,征得老人同意,在他们家厨房煮点简餐。有很多次,阿勇像住家男人那样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事情越来越往滑稽的方向发展。
差不多一个月之后,这户人家习惯了阿勇他们的存在,不再紧绷着脸,有时买了水果,煮了糖水,也邀他们一起分享。两个孩子时不时地,拉他们一起玩游戏……阿勇他们撑不住了,请老大指导下一步的工作方向。老大过来,与男主人去阳台低声交谈,然后通知大家收兵回营。喝酒时老大说,这是公司成立以来最奇葩,也是损失最惨重的一单生意,颗粒无收,公司还要支付他们几个人的基本工资。阿勇想问问老大,刚才他和男主人在阳台嘀咕了些啥,看一眼老大乌云密布的脸,不敢开口。
不管赚钱还是亏本,工作都得继续进行,生活也依然在继续,要不然怎么办呢?没过多久,阿勇融进了公司当中,与同事打成一片,喝了酒以后勾肩搭背,互讲心事,虽然心事有时真伪莫辨。同事建议阿勇以后出去做事穿黑色衣服,最好再戴副墨镜,以增强压迫感。阿勇深以为然,刻意打扮以后出去做事,效果惊人,那些辜负了朋友的人的目光,甚至不敢在他脸上停留。老大说阿勇有天赋,做这一行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假以时日,能挑大梁。
老大的一位女性朋友,兰姐,过来公司喝茶、聊天。兰姐丈夫以前开有一间规模不大的电子厂,她自己开烟酒行,小日子滋润,后来有一天,她丈夫莫名其妙转出去六百万,导致工厂和烟酒行资金链断裂,相继破产,引发一系列恶性事件,最后卖了两套房子和宝马车还债。老大问,为什么不报警?兰姐说,我老公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对他公司的会计言听计从,先后三次将六百万放上一个平台,开始时收益高到吓人,两个星期之后平台突然消失,钱不知去向,警察无能为力,因为没有证据能证明是会计弄走了钱。兰姐给老大看她丈夫与名为邱蔷薇的女人的聊天记录。老大说,这就是证据,警察和法院怎么会无能为力呢?邱蔷薇的真实身份是某乡村一位八十岁老太太,不识字,跟电子厂的会计毫无瓜葛,会计的真名叫作邱小媚,那个登记在邱蔷薇名下的账号只有一位朋友,那就是兰姐的丈夫,朋友圈存有几篇心灵鸡汤。老大随手又翻剩下的聊天记录,大部分的内容是讨论投资理财,如何利用手中的资产盈利等等,剩下的是两性之间的暧昧与缠绵。“这就难办了啊,”老大说,“明显的杀猪盘,但你找不到漏洞。说白了就是那位名为邱小媚的会计,先行潜入电子厂做事,取得老板的信任,给老板洗脑,事成后人间蒸发。”
“有办法证明邱蔷薇这部手机的真正使用人是邱小媚吗?”阿勇问。
兰姐说:“警察试过,什么也证明不了——平台消失以后,手机也消失不见了——更可恨的是,邱小媚很快就人间蒸发了,谁也找不到她。”
“这种事情我们也无能为力啊。”老大说。
但兰姐此番前来,并不是让老大帮忙把钱追回。
卖房子的钱,兰姐取一部分送儿子去国外读书,剩下的钱还给供应商和朋友,不欠人家一分钱,然后与丈夫租房子住,丈夫去做网约车司机,她留在曾经属于自己的烟酒行做业务,又卖了结婚时父母给的嫁妆,打工之余,与朋友合作搞了间房产中介公司,像牛一样勤劳,积攒了点钱,设法查到邱小媚的新地址——兰姐让老大派两个兄弟替她保驾护航——她没别的要求,只想当面甩给仇人两记大耳光。
老大啼笑皆非,劝兰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兰姐说:“我今天来,并不想听你劝我,是要你还我人情!”老大倒是愣了一愣。兰姐还是富婆的时候,老大尚未发迹,得过兰姐不少好处,甚至有两次,兰姐托关系把他从里面捞出来……老大说:“行吧,如果这事真如你说的那样,我是该帮你出一口恶气。”
兰姐走后,阿勇问老大,是不是年轻时与兰姐谈过恋爱。老大说呸,你想啥呢,兰姐算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姐,亲戚!
经过两天的侦察,周五傍晚,老大亲自带队,预先在楼道里埋伏,邱小媚刚出电梯便被控制。就在邱小媚尖叫之前,阿勇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在她耳边说:“敢动一下就弄死你!”
进到屋里,阿勇看看邱小媚,又看看兰姐,心里想,换了是我,也会扛不住沦陷。邱小媚那身材和容貌,没得挑的。
邱小媚的家,超过一百五十平方米,装修得富丽堂皇。她还认得兰姐,但不承认骗过钱。兰姐啪啪两巴掌甩过去,开始摔东西,电视、电脑、花瓶等等,看见啥摔啥,想摔啥摔啥。邱小媚木然站着,像在看兰姐表演。阿勇和另外两位肌肉猛男既没出手帮忙,也没阻止,听到一下接着一下的巨响,只觉得胆战心惊,生怕事情闹到无法收拾。
后来兰姐也累了,过来一把撕烂邱小媚的裙子,让她的两只美乳暴露在众人面前。邱小媚惨叫一声,突然挣脱,跑进卧室关起了门,老大一脚踹开门,和阿勇一左一右,锁紧邱小媚的双手,让兰姐继续扇她大耳光。
正在这时,穿着西裤、皮鞋,手拎公文包下班回家的男主人,冲进来一脚踹在老大屁股上,骚乱升级,陷入混战。
邱小媚高声惨叫,倒地不起,下身鲜血淋漓。众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一时不知如何应对。邱小媚刚刚怀孕不久,大家没能看出来。
火速撤退。过后老大说,这一辈子从未如此狼狈,也未曾如此恐惧。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提心吊胆,生怕警察找上门来。然而,警察没来,来了一位和平使者——有位胖子来到诚真金融财务有限公司,替邱小媚传话:前事一笔勾销,从此她走她的阳关道,兰姐走兰姐的独木桥。老大问兰姐是否同意,兰姐说不想同意,但又必须同意。说完两眼泪汪汪,大骂贪財好色的丈夫是个狗东西,害得她十年奋斗化为乌有。
阿勇是做过老板又破了产的人,感同身受,过去递给兰姐一盒纸巾。当晚,他梦见了血红色的大海,噗噗,噗噗,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往上冒,像有人在底下烧柴火。醒来全身被汗水打湿。
后来有一天,老大说,勇哥,你这双熊猫眼睛太恐怖了,戴副变色镜挡挡吧。
又过了几天,阿勇他们去跟进另一笔业务,走后不久,当事人突发失心疯,拿根铁条到马路上打人,又用头撞路边的绿化树。
阿勇躲进厕所,啪啪,啪啪,扇自己大耳光。
镜子映照出一个脸被打肿了的男人,一身黑色衣服,凶神恶煞一般。他在这世上活了四十年,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长相。
然后,阿勇离开诚真金融财务有限公司,租了辆货车,向兰姐不争气的老公学习,去做网约车司机。
3
在地下停车场被秀莲抱紧的刹那,阿勇木然站着,内心感慨万千,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艰辛与屈辱,被自尊死死压制着的酸楚,一并涌上心头。他很想告诉秀莲,眼睛已经康复,可是说不出口,那只仿真的名牌包包,像一坨屎,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汽车从地下停车场钻出地面,对面的霓虹灯突然亮起,吓了车里的两个人一跳。天怎么突然黑了呢?阿勇激昂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变色镜后面的眼睛闭了起来,有种困极了想睡觉的渴望。
秀莲说:“勇哥,对不起了……”
阿勇睁开眼睛,躲在变色镜后望望秀莲,转向前方,又再闭上,头靠在靠枕上,用平静的语调说,不,秀莲,你不要道歉,也不用道歉,这事不怪你。要怪也是怪我本事低,没能给你更好的生活。说完,自己也觉得苍白,因为他感觉自己是在说电影对白。
“勇哥——”
阿勇睁开眼睛,伸手过去搭在秀莲的肩上,说你专心开车——我刚才在想,要不要打电话给你爸,让儿子今晚在他们那边睡,我们不去接他了。
秀莲把车停在路边打电话。等到秀莲打完电话,阿勇又说,好想亲你一下。说完,把秀莲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的脸上。秀莲伸过头来,浅吻一下阿勇的嘴唇。阿勇捧起秀莲小小的脸,深情地吻了上去。
好漫長的一个吻啊。最后是秀莲有点生硬地把阿勇推开。
秀莲说:“为什么我感觉你已经能看见了呢?”
“噢,”阿勇吃了一惊,小声说,“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你刚才的表现不太像个盲人,”秀莲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踢赵公子那一脚,盲人没法踢得那么准!”
阿勇笑笑,说开车吧秀莲,我们该回家了。
这个美好的夜晚,夫妻二人,放下思想包袱,宛如初相识,度过了一个激情澎湃的夜晚。为了不暴露自己已经恢复视力的这个事实,阿勇的眼睛全程紧闭,不敢有一点松懈。
盲人固然无法假装有视力,有视力假扮成盲人也不容易,尤其在自己的家人面前。几天以后,阿勇再也没有耐心演戏,跟秀莲说眼睛突然又看见了,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奇迹。秀莲问他什么时候看见的,他说,今天上班的路上,被汽车喇叭吓了一大跳,然后就看见了——开始时,还以为是幻觉,结果不是。真的能看见了啊?秀莲摘去他的变色镜,像医生那样伸出手指在他面前左右移动,看见眼球随着手指的移动而偏转。
阿勇要求秀莲不要对外宣布这个消息,包括他们的儿子。秀莲问他原因,他说没什么原因,是在等一个更适合的时机。他像往常那样,带着导盲杖出去上班,继续以盲人的身份生活在人群当中。
像有某种心灵感应,这头阿勇刚刚跟秀莲“坦白”,那头,地毯厂倒闭后去卖建陶的旧搭档找上门来,请阿勇帮忙介绍以前在财务公司上班时结识的朋友。旧搭档有笔挺大的资金需要回收,而对方一再耍赖不还。阿勇说,不用通过财务公司,我自己都能帮你讨回来。当即联系以前一位兄弟过来,充当他的护法。
这次任务,顺利得出乎意料。阿勇脸上肌肉横长,墨镜、导盲杖,以及很久没穿的黑色衣服,往那儿一站,像来自地狱的黑无常,欠账人不寒而栗,乖乖把欠款结清。
旧搭档拍着阿勇的肩膀说,兄弟,你很厉害啊!——还有好几笔巨款要回收,有我自己的,也有我朋友的,有兴趣的话就都交给你。阿勇说行,就这么说定了。
按理说,阿勇这时应该去医院检查,以确认眼睛真的已经康复,然后知会有关部门,无须再领取残疾人补贴,但他没有,继续带着导盲杖去盲人按摩店上班,偶尔请假帮朋友收账。
秀莲到底还有理智,劝他不如让一切正常,该挣的钱挣,不该挣的钱不挣,做个清清白白的普通人。阿勇说,清清白白就是做个看得见的按摩师傅,或者网约车司机,但你知道吗秀莲,我再也不想做司机了——秀莲,你不用担心,我有分寸。
假扮盲人,阿勇的心理压力比秀莲还大,毕竟他是当事人,但他每每想要放弃,那个该死的高仿名牌包包立马跳进他的脑海,给他提供勇气,给他补充能量。
经历过恐怖人生跌宕,阿勇算是活明白了,不管是做按摩师还是司机,都是无比艰辛,容不下半点天真与侥幸。眼睛失明前两周,夜里八点,他吃完晚饭抢到一张去云浮送货的急单,到云浮交接完毕充电,再次幸运地抢到张从云浮送货至阳春的单,便又兴高采烈地去送货。他此时已经很累,靠嚼槟榔提神,但心里高兴啊,要知道,两张都是大单,还有打赏,一张差不多能顶平时一天的收入。没想到乐极生悲,车在高速路上爆胎了。还好他反应够快,卡死方向盘,才没翻车。打电话叫来拖车,换新轮胎,费用远远超过这两张大单的收入。凌晨过后,拖车和更换轮胎的费用翻倍。两票大的白干了。
下半夜在高速公路上等拖车前来,周围漆黑一片,白天绿色的青山此时黑黝黝地连成了一个模糊的整体,虫子在周围啾啾鸣叫,偶尔传来一两声什么鸟的怪叫,让人心惊肉跳,相隔很久才有一辆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又绝尘而去……无限凄凉的夜晚——电话突然响起,震耳欲聋,他几乎被吓死。
“天都快亮了,阿勇你在哪里?”秀莲在电话那头说。
阿勇顿了顿,撒谎说:“今天夜里的单特别多,老板们急着要送货,还给打赏……我今晚加油干一个通宵,能顶三个白天。”
“注意安全!”秀莲说,“钱是挣不完的,你送完货赶紧回家睡觉,明天不要出车了,在家休息!”
过了些天,秀莲旧话重提,说阿勇复明后再戴着墨镜出门,让她十分愧疚,遇见邻居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阿勇何尝不想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事,做不到啊——如果让大家知道了他已复明,他是继续留在盲人按摩店做师傅,还是多退一步,回去做网约车司机?反正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靠做司机谋生了,太辛苦,太没保障,还很危险——如果那天夜里,爆胎时反应慢一点,车翻了,他还能活下来的概率是多少?当场死去倒也罢了,落个残疾,生活无法自理,将如何是好?
他口口声声对秀莲说自己有分寸,其实那只是安慰秀莲的话,对于自己复明后的所作所为,他比谁都心虚,比谁都愧疚。不过也没有办法,在这世上活着,试问谁不心虚?谁没有一点愧疚感?不去想了,不去想了,硬着头皮撑下去!
多年以来,阿勇热衷于运动,如今因为扮演盲人,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去健身房运动,不能约三五好友打篮球,心中颇为苦恼,总觉得生活缺了点什么。他上网买来健身器械,自己在家里锻炼,后来又突发奇想,去广州一间离地铁口很近的健身房,用卖建陶的旧搭档的身份证办了张年卡,休息天坐地铁过去,有时按摩店里没生意,他也提前下班过去“撸铁”。地铁速度快,不一会儿就能把他带到目的地。
秀莲说:“家里的器械那么多,你还跑那么远去‘撸铁,何苦呢?”阿勇笑笑说:“我的一些行为,我自己也不是很理解。”
其实阿勇心里明白,只是不想费劲跟秀莲解释。他身背健身包走在广州的街头,与男的、女的、胖的、瘦的、高的、矮的,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没有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在健身房身穿短裤背心,挥汗如雨,跟身旁的壮汉或者美女,相互衬托,又互不干扰;他在街边的小饭馆,戴上耳机一边看短视频一边吃饭,偶尔无声地傻笑——总之一句话,去了广州,他不需要小心翼翼地假扮盲人,“健康”得以恢复,以普通人的方式与别个相处,放松,自在,比在自己的家中还舒坦。
有残疾人补贴,盲人按摩店里有收入,替卖建陶的旧搭档收账又有收入,秀莲也涨了工资,家里的经济日渐好转,一切向着健康的方面发展。趁着寒假,夫妻二人拟带儿子去东北看雪。秀莲问阿勇,如果别人问起,你一个盲人,为什么要跑那么远去看雪,你要怎样解释?阿勇说,大雪我以前见过很多,半点不稀罕,我是去陪你们去看雪,跟雪没有关系。
卖建陶的旧搭档腊月廿一这天,给阿勇介绍了一笔大买卖,阿勇和财务公司的朋友一起,加大力度折腾,款项全数收回,得到一笔不小的佣金,像得了年终奖,满心欢喜。
他们一家三口,先坐高铁回到湖南,与阿勇的父母守岁,大年初二直飞哈尔滨。
母亲过来拉起阿勇的手,又摸他的脸,确信儿子的眼睛真的康复了,满心欢喜。杀鸡宰鹅,祭拜天地祖先,热烈庆祝。老父亲蹲在池塘边上抽烟,被烟熏得眼泪直流。
湖南也有雪,但雪不够大,也不够漂亮。带老婆儿子去北方看雪的承诺,阿勇好些年前已经许下。那时他还是地毯厂的老板,手中有点小钱,但应酬此起彼伏,时间怎么也不够用。
这是一个浪漫而充实的春节假期,美中不足的是,一个插曲败坏了阿勇的好心情。具体说是,大年初三的晚上,他通过自媒体得知,秀莲老家这边有人跳楼了,正是前几天,被他追讨欠款的那位。
阿勇打电话给卖建陶的旧搭档,想说说这事。旧搭档说,勇哥新年好,我正在打麻将——你说你想说什么事?那个事啊,那个事没啥好说的啦,反正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我要打牌了——祝勇哥新年快乐,阖家平安!
刚从哈尔滨回家,秀莲说月经没有来,可能怀孕了。阿勇一愣之下,欢喜,又忐忑不安。无论如何,孕育新生命,是天大的喜事。又过了三天,秀莲来了月经。
正月初十,阿勇拿着导盲杖和墨镜,去盲人按摩店上班。
正月十一,诚真金融财务有限公司老板,阿勇的上一任老板,派人来盲人按摩店,以旧同事新春聚会为由,接了阿勇去喝茶。去到茶楼的包间,阿勇才知以前的兄弟都来了,包括年前离职的两位。老大说昨晚,兰姐用刀捅了邱小媚……阿勇脑袋嗡的一声炸了,脑海里再次出现邱小媚倒地不起的画面。那个混乱的场面,邱小媚身上淋漓的鲜血,像在阿勇的心中扎了根,动不动就跳出来把他折磨一通。
老大提醒大家,得统一口径:不认识邱小媚,没去过她家,兰姐是财务公司老板的远房表姐,偶尔来公司喝茶,大家都认识,不过不熟。
阿勇想不通,为什么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兰姐还走不出来,非要鱼死网破。
春天还没有过完,急性子的夏天就来了,天气热得让人难以置信。热是因为老天爷在憋台风、憋大雨,两天了啊,风未到,雨也还没能从天下落下来,硬生生把温度拉高了好几度。
阿勇生日前一天,母亲打电话,提醒他生日将至,生日当天千万别吃生冷的食物,连茶也要喝热的,要吃鸡腿和面条。自从阿勇的眼睛出过问题以后,母亲对他的关怀不再掩饰,三五天必打一个电话过来,有事说事,没事听一听她长子的声音。
母亲年轻时随父亲去城里打工,为了养活一大家子疲于奔命,退休以后因为有退休金,越活越自在,越活越自信,渐渐变成了阿勇他们几兄妹的精神支柱,孩子们有啥难处,有啥心事,都爱跟她讲。
好不容易等到阿勇结束了与母亲的通话,秀莲说:“你跟你妈关系越来越铁了。”阿勇说:“其实一直都铁,只不过以前有点害羞,遮遮掩掩。”
母亲上了年纪才开始重视自己几个孩子的生日,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她的心思,几乎全部用在谋生这件事情上,只操心孩子们是否饿肚子,身上的衣服暖和不暖和,孩子生日那天买个蛋糕,搞搞仪式,太奢侈了啊,没那个必要。阿勇十四岁那年,不知何故,超过了约定时间一周,还未收到在上海打工的父母寄来的汇款,家中没有一分钱……那天是星期天,阿勇生日,同时也是传统的赶集日,邻居家一窝小猪出栏,爷爷起早去帮忙,奶奶想买块排骨炖给孙子吃,起早去了邻村她妹妹家借钱,被妹妹留下来吃午饭……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阿勇最小的舅舅大驾光临,刚一进屋就叫嚷,快饿死啦,有没有吃的呢?
小舅舅比阿勇大了不到十岁,还未结婚,是个酱油瓶倒了也不扶的主。阿勇问他怎么突然过来了。他说,你们村的张三买了我们村的王二麻子家的衣车,昨天王二麻子锄地时锄伤了自己的脚,我帮他用摩托车送货上门,他给我二十元钱工钱。听见有摩托,弟弟妹妹很高兴,拉着他去兜风。阿勇打算煮饭给小舅舅吃,可手中没钱,厨房里除了大米和油盐,啥也没有。如果小舅舅没过来,这天他们兄妹四人,会用猪油和盐拌饭吃。不能让舅舅也吃猪油拌饭啊。他去菜园,摘回来几只茄子、辣椒,炒在一起……哪怕小舅舅是个吊儿郎当的人,也被一碟辣椒炒茄子弄得难受,默默吃完,骑摩托去镇上买回来几十个鸡蛋。
到了春节,母亲才从自己弟弟那里听了这事,羞愧难当……所以后来,家里经济条件好转,母亲换着花样给孩子们过生日。
四十二岁生日当天,阿勇与母亲通完电话后像往常那样,带着导盲杖出门,假装去上班……他当然没有去上班——在进入地铁站之前,他先去公共厕所换了衣服,导盲杖和变色镜收起放进背包,以健康的形象去广州活动。
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健身房“撸铁”,而是去了水疗馆。泡澡、玩水,桑拿时用海盐涂满全身,蒸到自己全身大汗淋漓,再跳进冷水池,让皮肤收紧……请人擦背,清除身体的污垢和角质死皮……午餐时间到了,吃点喝点,找个地方睡觉。连梦也没有的午觉,一口气睡了两小时,多么奢侈!最后来个泰式按摩。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光顾水疗馆,以前大都是陪客户前来,热闹得很。一个人也不错,安安静静,没有思想包袱,纯享受。
按摩是这天他来水疗馆的最后一项,因为他自己是一位按摩师,所以在生日这天,让人家给自己按摩。
年轻的美女技师,手法和力度都比不上盲人按摩店的师傅,有好几次,他想提醒技师,某个穴位,某一处筋腱,需要多一点耐心,需要多一点力量,忍住没吭声。技师表扬他皮肤好,肌肉又厚又有弹性。
晚饭还是丰盛的自助餐。他端着盘子,顺时针绕着大桌子转圈,一点胃口也没有。菜品其实挺好,但与午餐完全相同,他看一眼就腻得慌。挑了几样自己平时爱吃的,感觉也不对,味道怪怪的,好像味蕾在欺骗他。上火了,舌苔厚厚的,影响了味蕾的发挥。
回家的路上,换乘地铁需要走到下面一层。他一脚踩空,滚落台阶,昏迷,被送了去医院。皮肤有轻微瘀伤,骨头什么的,没问题。
阿勇说:“什么叫作没问题?我看不见了啊!”
医生看一眼导盲杖,有些疑惑,重新在电脑上查看他的医疗记录,说看不见正常,你原本就是盲人。
“我不是盲人……”
秀莲握住阿勇一只手,在他耳边说:“咬咬牙就过去了,勇哥,不要紧,会有奇迹出现的,像上次那样。”
阿勇一口咬定是被人推下台阶,因为他明显感觉后背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监控表明,当时他身后空无一人。不僅仅他的身后,他的前方和左右,也没人。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李东文,广东台山人,现居佛山。创作以小说为主。作品多次被转载或入选年度选本。已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和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