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丰子恺雇一条船,自故乡石门镇出发,沿大运河向南去杭州,用两天时间。他放弃半日便能抵达的汽车或火车,走水路,因途中有古镇塘栖可逗留。
船夫在摇橹,欸乃有声。船舱里设一榻,可卧着读书、入梦;两旁窗子嵌有玻璃,避风雨,也能透窗观察两岸树木、人物和云朵,像流动的画卷;一小桌,可供四人共饮、打牌,“竟像一间小小的客堂”——在晚年所作散文《塘栖》中,丰子恺如是感叹。若独自乘船,他就在小桌上展纸蘸墨,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漫画。漫画中的人,眼睛和嘴巴一概省略,重在以姿势和行动传达内心。画面一角,写三两言语,如:“春燕带得落花归” “此造物者之无尽藏也”“家家扶得醉人归”……笔墨间,尽是江南风致。
船夫远远看见超山一脉青苍轮廓,广济桥如长虹卧波,就低声预告:“先生,到塘栖了!”丰子恺收拾纸笔,起身到船头,看这一座他熟悉、喜爱、无数次路过的古镇,逐渐放大。两岸的店家、作坊、白墙黛瓦,河埠头上捣衣、洗菜、刷碗的妇人,赤裸裸跳入河中洗澡的少年,全面包围视野和内心。
河面上,大船与小舟,帆樯相连,穿过广济桥七个大大小小的桥洞,延续余下的行程。或停泊于岸边,卸物装货。卸下异地异国的煤油、脂粉、自行车、电唱机等工业品,装上塘栖的樱桃、枇杷、桃子、稻米、丝绸、糖色、甘蔗等特产。灯火初上,商人与船客结伴去水北街或水南街游荡,入餐馆或青楼沉醉一番,进戏院听昆曲、越剧或京剧。次日,气色一新,乘船赶路。由此可见,塘栖,这座距杭州城不远不近五十里的古镇,因大运河澎湃穿越,人烟与灯火何其繁盛,财富、欢愉和传奇多么丰盈。
京杭大运河的开凿,始于隋唐,以图国家治理的完整性和融通能力。明清兩代,紫禁城日趋内向,对大海和大海以外的世界充满恐惧和敌意,推行海禁政策,更重视大运河功能的完善,不断拓宽河道、调整走向,让南方凭此向北方输送财力、士子、吴语软侬的后宫佳丽,接受京城里来的圣旨、密探、大臣甚至皇帝。半天下之财赋,悉经塘栖出入。当这条河雪落冰封、舟船堵塞,古中国的一次肠梗阻,让南北人民为之疼痛。一八四〇年之后,因英国军队占领扬州,控制大运河与长江的这一交汇处,像攥住清廷睾丸,遂有了《南京条约》的签订和中国近代史、现代史的全新书写——刀尖与笔尖,蘸着血泪与烽烟。
大运河原本流经临平,但淤塞严重。元末农民起义军领袖、《水浒传》中宋江的原型人物张士诚,率将士改变运河走向——弃临平,在塘栖拓宽河道,使这一小渔村迅速繁荣成为江南名镇。岸边,出现一系列码头、作坊、工厂、仓库,有了皇帝的行宫、御碑,有了教堂和礼拜仪式,有了各种外语、方言、戏曲、流言蜚语、传奇故事,也就有了丰子恺对这座小镇的深沉眷恋。一次次乘船抵近、上岸,喝一壶梅子酒或米酒,配几碟小菜。若有雨,丰子恺会更加愉快,想起“画船听雨眠”“夜船吹笛雨潇潇”等前人诗句,觉得自己不是一个现代人了。打一把伞下船,去水南街的廊棚下坐半日,听雨复看雨,远近人事忧欢,清晰浮现于心头。若五月路过,枇杷成熟,他会买来一串带到船上,吃着去杭州。如此缓慢而细腻的喜悦,那迅疾而潦草的汽车和火车,无法给予。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他携妻挈子,远走西南避祸。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回石门镇,缘缘堂在日寇轰炸中化为废墟,草木萋萋鸟惊心。无家可归。随即丧失一条从石门镇到杭州的水路。移居上海,终老于那座大城。在漫画里、文章中,反复画这一河流,写这一小镇。
二〇二二年秋,我与诗人树才、缪可构、荣荣相约,分别自上海和杭州这两座与丰子恺有关的城市出发,到塘栖游走散心。各自乘汽车而非坐船来,就少了民国初年文人的风雅。周作人在《乌篷船》《苦雨》中,描叙过与丰子恺类似的经验:雇船去乡下看戏,坐船头,看才子佳人唱念做打,困了,进船舱倒头就睡,“我觉得也可以算是理想的行乐法”。未言及塘栖,大约没来过这一小镇,是他的遗憾。
我们住在水北街,酒店由明清时期一座米仓改造而成。睡下来,感觉自己与一袋米相比,芜杂、沉重而无用。反复沿运河散步,反复越过广济桥,白天或夜晚,独自或结伴。周遭景象,迥异于丰子恺所见所写。河面安静,没有船来帆去的喧闹。原因:一方面,为保护广济桥,近年在塘栖镇旁另辟新河道以通船;再一方面,陆路与空路密集交织,使大运河运输功能日渐衰退,着重于供人怀古、审美与沉思。故,当下塘栖,旅行社三角旗颇多,梅子酒和枇杷一类伴手礼颇多,咖啡馆与酒吧颇多。从前围绕商人、船夫、农作物而生存,现在面向游客呈现自身魅力,塘栖在蝶变,正如时代在嬗变乃至剧变。
唯有食物滋味不变。走进丰子恺喝酒吃饭的小餐馆,我们喝酒、吃饭。枇杷和梅子酒,当属于暮春初夏时节。眼下,有粽子和米酒,可咀嚼到与前人相通的甘苦辛酸。就感觉丰子恺一路跟随,出餐馆,迈上广济桥,过河,对我们戴口罩的脸、漂浮的步态,很不放心。他似乎仍在顽固地朗声陈述:
我谢绝了二十世纪的文明产物的火车,不惜工本地坐客船到杭州,实在并非顽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
我能洞彻一个民国文人的忧虑吗?他抵触“火车”这种文明的产物,与夏目漱石一致。这个日本作家曾感叹,“像火车那样蔑视个性的东西是没有的了”,“把几百个人装在同样的箱子里蓦然地拉走,毫不留情……大家用同样的速度奔向同一车站”。在疫情期,病毒通过飞机、火车等现代交通工具传播,没有任何一人、一城、一个国度,能置身事外。“同一车站”里,有我们共同的、无法区别和选择的命运?在塘栖,想起丰子恺、夏目漱石,感觉他们在陪同几个郁郁寡欢的后生,上桥、过河、唠唠叨叨,我,就不觉得那么孤穷了。
如何在火车所隐喻的力量面前,保持一艘客船那样的个性与独在?这是一道难题。
这几日,与塘栖诗人交谈,总听他们念叨丰子恺的《塘栖》,郁达夫的《超山的梅花》。像怀旧的人,念叨家谱。的确,这两篇文章,字里行间有本地的来历和血脉。大运河边,超山下,塘栖这一小镇,在言辞中获得了不会毁灭的永恒感。
北宋,苏轼在离任杭州通判时,与一个名叫马中玉的漕运官依依惜别,赠诗:“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明朝归路下塘西,不见莺啼花落处。”诗中“塘西”,即塘栖,他的笔,让这一小镇首次出现于中国诗文。尽管此时大运河尚走临平那一路线,塘栖未兴盛,但苏轼返中原时,思谋乘船经过这一小镇,大约对未来河流变迁有预感?他应该也到超山看过梅花,我未见记叙,遗憾。
明代,塘栖文人胡敬,这样写雨中的家乡:“野艇过桥波影乱,长廊遮路屐声稀。”在大运河舍临平而就塘栖后,小镇文风日盛,举人与秀才辈出,藏书楼与雕版书坊繁多。连镇上的某一裁缝,也能写诗,有“竹榻生香新稻草,布衣添暖旧棉花”之感叹传世,比胡敬写得好。好就好在,裁缝写出了许多文人有意回避的凡事俗情。若杜甫和白居易看见这裁缝,也会欢喜。晚清,某日,林琴南与隐居塘栖的夏容伯,结伴登超山,作《记超山梅花》,有“纵横交纠,玉雪一色”“丛芬积缟,弥满山谷”一类古旧言语,与前朝士人笔下的梅花无区别,乏新意,难以动人心魄。
白话文中的塘栖,动人心魄,或许就是从塘栖裁缝一类民间表达中,得到启示。
郁达夫《超山的梅花》,写于一九三五年一月,面世早于丰子恺写《塘栖》的五十年代。这篇散文,与《钓台的春昼》《方岩纪静》等名篇,确立郁达夫“中国现代游记体散文大家”的身份。文中,郁达夫写登上峰顶后,“东瞻大海,南眺钱江”,而山间梅花,“自然自成一个雪海”,“比到罗浮的仙境,总也只有过之,不会不及”;写塘栖人以果木栽培为生计,故,一年四季,有梅子、樱桃、枇杷、杏子次第成熟,超山梅花之所以种植盛大,非乡民们“在学林和靖的终身不娶”、幻想让梅花生出一只仙鹤;写杭州城市民,在立春前后蜂拥看梅,大都直接乘车到山下,完全不同于古人,只有大运河这一条水路可走,须乘船到塘栖,再披蓑戴笠、冒雪上山……
郁达夫和丰子恺,写出民国早年的塘栖之美,细节与观念,迥然区别于前朝文人的古典情味,故充满现代性。我来塘栖,如何言说当下、自成面目?这是一道难题。
我和朋友,重温一番郁达夫、丰子恺的文章,决定,乘船而非乘车去超山看梅。都明白,在深秋,只能看梅树而不见梅花,就像只能看开演前的空戏台,不见化妆室里涂脸描眉、默诵唱词的女子。都明白,我们在向那些看梅、爱梅、写梅花的前人,致敬。在船上,看大运河两岸,时时有钓客,将钓竿垂系于水面,身后停着一辆越野汽车或轿车。时时有挖掘机,像巨型动物昂首前进、破壁推土,重建新世界,吸引未来游客和现金流。时时有大型货船掠过,满载钢材、集装箱、木材,船舷上写着“赣”“苏”“浙”“闽”“徽”一类代号,像勇猛精进者的名字。
超山,的确超越周遭其他山丘与平野。桂香扑鼻,代表梅香,安慰我们的嗅觉和内心。唐梅,宋梅,仍是郁达夫见过的样子。尤其是那一株宋梅,备受宠爱,因它能开出六瓣的腊梅花,比寻常五瓣梅花多一瓣。一九二三年,吴昌硕、周梦坡、姚虞琴等文人,在塘栖人王绶珊的陪同下,同游超山,在宋梅旁商议一番后,建“宋梅亭”。这翘角飞檐的开放式空间,可容十多人闲坐、观梅、饮茶、弹琴。我们也像那几个民国人一样,坐在宋梅亭内,读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句子。姚虞琴:“腊雪不沾墙下水;冻梅先袒岭头枝。”钮衍:“几度阅兴亡,花开如旧;三生证因果,子熟有时。”马一浮:“与林和靖同时,高风在望;问宋漫堂到此,香雪如何。”……
在乡民眼里,梅花代表无尽财富。在文人笔墨下,梅花蕴含高洁情怀,与浊世为敌。两者都是美好的事情,无尊无卑。超山梅花洞晓这一切,故,开放得更加烂漫,让人间种种情愿,都能得到落实和寄托。
超山上,最动人的诗句是吴昌硕留下的。他自幼爱梅,自称“苦铁道人梅知己”,成为海上画派巨擘,不断画梅咏梅。晚年,屡屡乘船,自上海来塘栖、登超山,在梅林里徘徊流连,头上身上落一层大雪般的梅花。站在那一株宋梅前,喃喃道:“这是苏东坡看见过的梅吗?”报慈寺主持正法禅师笑了:“缶翁看见了,坡公就看见了。”吴昌硕亦即缶翁,也笑了:“说得好,我送您一幅画、一首诗吧。”正法禅师急忙引吴昌硕进入香海楼,安排僧人研磨展纸。遂有了《宋梅图》,刻在一塊黑色大理石上,嵌在宋梅亭旁,是四季开放的一枝白梅。吴昌硕所作的那首诗,刻在超山入口处的牌坊立柱上: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
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
这一个爱梅花的人,在一九二七年冬去世。一艘船,载着一具棺材,自黄浦江进入大运河,在塘栖上岸,葬于超山。这是吴昌硕生前选定的墓地。他一次次来塘栖、超山,像演员正式演出前一次次走台。我们把携带的一瓶米酒,倾倒在一个巨大半圆球形状的坟墓前,这个眼睛细小的矮胖老人,能被酒香唤醒吗?立春前后、梅香浓郁时节,他大约会推开墓碑那一扇石头质地的门,到超山峰顶,四望咏叹:“梅边结茅屋,且看天下春。”
我们在大明堂内喝茶小憩。斟茶的女子,姿势里有无限情愫,像春风吹动开花的梅枝。听说我们是写诗的人,女子就拿出毛笔和宣纸。树才写了两句话:“唐宋随风去,梅花年年开。”我写了一段话:“在秋天来超山访梅,很合适——爱的前提,是强烈的空无。美的力量,产生于转眼即逝。”那女子盯着纸,出神片刻,微微鞠躬致谢。
游过超山,不愿在山上吃冷豆腐黄米饭的人,尽可以上塘栖镇去痛饮大嚼。从山脚下走回汽车站去坐汽车,原也便利,但这一段路,总以走走路坐坐船更为合适。
下山时,我们按照郁达夫文章结尾处的建议,走走路,再坐游船回塘栖,大约也契合于丰子恺、夏目漱石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吧。
诗与文章,是一种慢,古老的缓慢,还能抵御科技的快捷和盲动,带来的种种狂热和灾难?
一丛梅花凌风翻折,宋梅亭下,有一人端坐,背影孤清。彼何人斯?吴昌硕、郁达夫、你、我、他……
塘栖画家吕幼纲,六十岁出头,留胡须,小心翼翼展开其一幅代表作。画面右下角,题有“超山有宋梅”一句话。从画面上,能看出山风很大,这对画家笔势的凌厉峭拔,要求高。我问他:“画中人久久不转身,在想什么?”他笑了:“在想,如何对上‘超山有宋梅这句话?”我们都笑了。吕幼纲说:“先生们都是诗人,替亭子里那个人,对一对?”缪可构应答:“塘栖无新人。”大家抚掌赞赏:“对得好!有意味。对,我们都是从古代过来的人……”
水北街,这一处两进院落,是吕幼纲祖上旧宅,高悬一块刻着绿色“缘园”二字的黑色匾额。
一进,门口树起“缘园私房菜”招牌,有若干包厢和大堂。时间尚早,未到中午,有客人围桌茶叙。墙壁上,挂一块黑板,有红、黄、白三色粉笔涂鸦,字迹各异:“生逢俱如意,日沐南风吹。”“每月一聚。”“苏州群仙会到此一游。”“塘栖枇杷好,超山梅花香。”“长河落日圆。”“李亚亚,我爱你。”“私房菜味道好。”“杭州琴友塘栖行。”“吴雷是个痴呆儿。”“忘不了你,像感染了瘟疫。”“夜色难免寒凉,前行必有曙光。”……我独自看半天,猜想涂鸦者中,有明清的文人和裁缝,有来世的英雄和痞子?散乱句子间,夹杂绘图、人脸或日月星辰等,让我感动和走神。每个小菜馆,都是小规模的中国。何况,这小菜馆门前有大运河奔流,进门吃饭的凡夫俗子,肠胃间的情感就异常丰盈、悠远。
二进,就是吕幼纲接待我们的这一空间,挂两个牌子:“香雪海艺术馆”,“塘栖镇美术家协会”。正堂宽敞,设置长画案,可容下二十多位画家雅集创作,或对坐品茶。每年元月、五月和十月,分别属于梅花、枇杷和桂花的时节,吕幼纲作为美术家协会主席,带领画家们去超山或田园采风,再回到这旧宅创作。大梁上,高悬暗红色木匾,以金粉、楷体,写着“明纲饬纪”四个大字,是道光年间吕家祖辈手笔。
四百年前,明嘉靖年间,塘栖少年吕需,在广济桥旁边的码头乘船,去南京,在国子监当太学生,以一篇《谈天雕龙论》惊动朝野。目睹种种腐败黯淡,绝了仕途之念,还乡隐居,沉浸于水墨和修辞。待兵部侍郎兼浙江总督胡宗宪,挥师剿倭,发出召唤,吕需与徐文长,应声出任其幕僚,征伐于山海间,安定江南。晚年,吕需与兄长吕北野,在水北街叠石垒山、理水植树,建别墅“吕园”,筑藏书楼“樾馆”。戚继光、文徵明、陈继儒等名将雅士,乘船坐轿入塘栖,成为吕园座上宾、樾馆沉醉客。
塘栖镇,明清以来涌现众多名门望族。卓氏:祖籍瑞安,移居塘栖后财雄一方,修桥梁,建道路,兴义学,在晚清陷入文字狱,举族蒙祸,一蹶不振。劳氏:祖籍崂山,乾隆年间移居塘栖,开设鼎昌布店、人和木行、劳永康米店、荣兴布店、祥泰丰布店、协泰染坊、塘栖电厂、劳鼎昌米行、波华丝绸厂……半个塘栖镇,都是劳氏家族的资产。范氏:范仲淹之后裔,以蚕丝生意兴家,设“恒久土丝行”,后在上海和杭州建丝厂,以“金狮牌”“鹤童牌”“莫干山牌”等商标,名扬海内外。冯氏:明末清初,有冯文昌以诗文名扬江南,其宅邸,后来化为尼寺。车氏:有车家弄、车家桥等地名流传,可见其家族显赫。沈氏:儒士辈出,政声卓越,有沈家花园传世。虞氏:唐代书法家虞世南之后人,清末自慈溪移居塘栖,一九二九年,虞洽卿来塘栖认祖归宗,虞氏宗祠后改作“世南学校”……
一条大运河,吸引无数移居者,构建起这个姓氏纷杂、血缘繁复的小镇,把异乡改造成故乡。塘栖,遂成为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经济的萌芽之地:资本、工厂、雇工、技术等因素汇聚,迸发出财富的光辉,符合地理、时代和经济学的逻辑。光绪二十二年,即一八九六年,湖州庞元济、杭州丁丙,合资在塘栖开设大伦制丝厂,拥有从意大利进口的两百多台缫车,所产“仙鹤牌”细丝,在第一届西湖博览会上获金奖。抗战时期,这一著名制丝厂被日军洗劫一空,成为军营,如今是“中国近代工业遗产保护地”。这一阔大院落内,白墙斑驳如伤痕,黛瓦,与高远处天色保持一致的青苍庄严。
塘栖,即“在塘河(江南对人工河的称谓)边栖息”。我在塘栖游荡,那就应该去做水一般的智者、创造者,流动而不凝滞,利万物而不争。
吕氏与镇上其他氏族一样,在明初,由浙东迁徙于此。吕园与樾馆,今已不复见,只有缘园这一古宅幸存,成为画家吕幼纲的精神家园。旧墙壁上,一组刻艺精湛的砖雕,有人物、花朵与亭榭,微妙而生动,吸引我凑上去细看。似乎是古戏剧场面,在演绎中国的伦理与情感。吕幼纲说:“为保护这砖雕,曾涂上去厚厚一层石灰。后来,小心翼翼清洗、复原,残留一层微白,像下雪……”盯着那微白,我们都叹息一声。
吕需也是画家,有《梅林访道图》悬于樾馆,失传,仅记载于家谱中。那画面,也有超山梅花和高士吧?與吕幼纲那一幅《超山有宋梅》,意境相同,因古今情怀相同。
吕需还是诗人,有《长桥晚眺》存世,写的是秋暮时分,站在广济桥上的所见所思:“碧天秋水渺,红树夕阳多。到岸摇船旆,连舟起棹歌。”
“聚源昌”店名标志,在水北街乃至整个塘栖,最醒目。三个黑色楷体大字,横写于店门上方白墙。门两侧,竖写“藕粉”“糖色”四字,对岸、船头或广济桥上的人,都能看见、明白:这是一家卖藕粉和糖色的店家。丰子恺、郁达夫和吴昌硕们,大约都走过、看见,进店喝一碗热水冲开的藕粉,肺腑顿然灼热、滋润,再提着两三盒糖色,回石门镇、杭州或上海。苏东坡没有看见过这一老店,它开立于晚清,只有百年史。
“藕粉糖色聚源昌”,像上联。我试着对出下联:“荷开果熟塘栖香”。眼下,秋凉时节,湖泊里的荷息影退场,超山的花果次第隐居。但有藕粉和糖色作为化身,那春夏时节的甘美,仍在和我相遇相知。
藕粉,名闻遐迩,是明清两朝的供品。二十斤莲藕,才能制出一斤粉,类似于用二十年个人经验,才能写好一首诗。糖色,是泛称,包含糖水青梅、糖水枇杷、话梅、金橘、杏脯、糖佛手、红绿丝、蜜香远、水桃酥、云片糕、寸金糖等甜点,糖的颜色,微雪般闪烁其上。也特指蜜饯。可见,塘栖人的生计,与超山梅树等各类果木,与周遭田野湖泊,息息相通。镇上店铺,大抵紧连作坊,匠人制作,商人应酬。客人们坐轿、骑马、乘船或步行,在小镇,以美食安顿心身。清朝文人袁枚的《随园食单》,写到过塘栖。
走进聚源昌,买藕粉。店员是女孩,问我即时喝还是带走喝。迟疑片刻,想象丰子恺、郁达夫和吴昌硕,若面对这一询问,如何反应。我说,即时喝吧。坐在近门口的位置,看过路人、广济桥。桥下,河埠头,从前捣衣、洗菜、泊船的地方,有几个做视频直播的男女,弹吉他,面对手机边跳边唱。世事沧桑,唯有古桥与运河未变。正如这聚源昌,来来去去,唯有藕粉和糖色未变。幸有这种种“未变”,使人们能够在变乱里活下去、爱下去。女孩以热水冲开一碗藕粉,送到面前。它半透明,如胶似漆,像一种难以辨析、分离的情感。我摘下口罩喝着,有些难过,不知道为什么难过。
一个老妇人身着青色长袍,戴粉色口罩,緩慢来到店门前,深深看一眼。气度异于常人。女孩忙出门迎接,扶老人进店坐下,用热水冲一碗藕粉递过去。老人问:“客人还是少吧?”女孩答:“比前一段多了呢,周奶奶。”老人点点头,摘下口罩,慢慢喝:“嗯,好……”
我转身,面向老人:“阿姨高寿啊?”她朗声答:“九十了!”看出我的好奇心,她主动说:“我姓周,二十岁嫁进这胡家,成了女主人。现在,胡家,与聚源昌没关系了,但还是想它,隔一段,我就来看看……”老人面目端正,早年应是美人。她喝一口藕粉,接着说:“我婆家祖籍安徽,避战乱,来塘栖扎根,做藕粉、糖色生意,富起来。杭州、苏州和上海的客商,都知道聚源昌,在这门前码头上半船、整船地进货。回去后,贴上自己的牌子去卖,都发了财。运河上的南北客,也知道聚源昌,下船歇息半日,买一堆塘栖特产回家,给亲人解馋,送朋友做礼物……”老人看门外大运河,似看见船来客往。无船来客往。她、我和女孩,都有些惆怅。
“您娘家也在塘栖镇上吗?”我扭转话题,老人笑了:“我娘家就在河对岸,看,就是那廊棚下的一家!现在成了店铺。我从小呀,天天看河这岸,先认识‘聚源昌三个字。您说,这是不是缘分?”我笑了,有些感动:“是缘分,缘分……”老人继续回忆:“我念过书,读《论语》《孟子》和英语,在当年,是蛮稀奇的事啊。嫁入聚源昌,也是因婆家听说我通诗文、明事理,就来提亲。出嫁那一天,坐船,顺风顺水的意思,吉利。没走广济桥。我还记得那嫁妆:两条丝绵被,一条棉花被,三只皮箱,四只樟木柜。婆家摆了十桌酒席,不算铺张,是过日子的人。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也快走了……”语调平静。喝完最后一口藕粉,掏出一张纸币。女孩推辞:“老板交代了,要照顾好您,不能收……”老人坚持:“必须收,不然我就不来了。”女孩只得收下,找零。
老人戴上那一个粉色口罩,挥手告别,我搀扶她出门。老人看着我:“先生,您像读书人,多来塘栖啊,景色多好。从前呀,水北街一带更热闹。有许多商铺、作坊、工厂。大多是缫丝厂,咱江南种桑产蚕嘛。大伦丝厂、祥伦丝厂、崇裕丝厂、华伦丝厂……女工多,手巧,勤快,这些工厂都不喜欢男工。整个镇上,有两三千女工呢!每月挣工资,是丈夫收入的好几倍!说话就硬气,在家里有地位,我可羡慕她们了。上班时,她们的丈夫,划着船、骑着自行车送,下班划着船、骑着自行车接,脾气好得很——塘栖没有大男子主义。”我笑了,陪她缓缓朝广济桥方向走。
“我也想去当女工,女性求解放,在民国很时髦的!公婆和丈夫,怎么会同意?我只能做家务、带孩子,悄悄写过诗,还记得两句:‘春风吹我襟,探问喜与哀。让您笑话了吧?”老人眉目间显露出羞涩,我心热了:“写得好啊,阿姨!能背诵全诗吗?我记下来!”老人停下脚步,费力想了一番,叹口气:“忘了,就记住这两句。解放后,不时兴写旧体诗,我写诗的笔记本,撕毁了……公私合营后,当工人,我终于走出聚源昌。现在,儿孙远在各地,我一个人过,连保姆也不要,自由自在。退休金不少,够花了——您别送,再会啊!我和您是陌生人,遇见了,说这么多话,算是缘分吧?”我连连回答:“缘分,缘分!”看她慢慢远去的背影,想象民国时代一个知识女性、一家店铺女主人的生活,有些恍惚。
在塘栖,文人和裁缝之外,还有女性写诗的传统,可见此地风气之新异,与大运河涌动相关。我能查询到的塘栖明清女诗人,有卓灿(“秋色恼人怀,静掩芙蓉院”)、张似音(“篱落寂寥闻犬吠,邻家沽酒过柴门”)、虞净芳(“倾城不解笑,幽独更多姿”)、席佩兰(“由塘栖至杭,桃花数十里,艳如锦绣”)……如何在表达自我中,成就自我?对于塘栖镇上的古今女性,乃至对于任何人,都是一道难题。
返回聚源昌,买了一些糖色和藕粉,准备送给家人和友人。问女孩:“这些都是店后面的作坊生产的吧?很安静呢。”女孩说:“店后面的作坊,还在生产,销售量低了,工人少了。还有一个加工厂,开在镇外的经济开发区里。会好起来的。先生,您再来啊……”我点头。她始终戴着口罩,从眉目间能看出清秀的模样。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作坊会热闹起来。女子们的美,将充分展现于阳光里。
沿水北街走,一系列店铺、民宿、南货店、咖啡馆、酒吧,敞开着。客人不多,背景音乐热烈。只要门敞开,心敞开,我对未来就不应该失望、断念。
半夜时分,教堂旁,一座西式两层小楼下的大门,被当当当当敲响。信徒、助产士徐若仙,蓦然惊醒:一定是有妇人要生产了,来求助。她急忙穿衣,背起平素就备好的工具箱,下楼,打开大门。一个男子双手作揖、解释:“打扰您了,媳妇突然要产了,比预产期早几天……”徐若仙安慰他:“不要紧,走吧……”
一弯新月,照耀教堂尖顶、水北街、运河。男子提一盏马灯,急急在前面引路。徐若仙紧跟,过广济桥,来到对岸廊棚下的一家。门洞开,有妇人在呻唤。家人聚集在院内、床前,徘徊无措。徐若仙走到产妇身旁,握着她的手,观察片刻,吩咐:“再点两盏灯,烧一锅水……”俯身打开工具箱,一一拿出酒精、棉球、产钳、注射器、剪子、脐带夹等用具,戴上乳胶手套……“哇”的一声婴啼,打破阒寂,一个男孩来到一九一七年的秋天。徐若仙长长吐出一口气,笑了。这是她用西式接生术迎来的第二十五个孩子。
四年前,一九一三年,金牧师对当时十九岁的信徒徐若仙说:“送你去杭州学护理和助产吧,这技艺,也是慈悲。”半年前,她学成归来,成为塘栖第一个护士和西式助产士,救活多个濒临死亡的孕妇,在镇上接生婆的排斥、怨怒中,逐渐得到肯定和赞美。
徐若仙为产妇额头擦汗,盖好被褥。产妇拉紧她的手,声音虚弱:“您是我的菩萨,哦,不,我的上帝啊……”徐若仙安抚她:“我们是姐妹,应互怜互爱……”那男子眼含感激,掏出裹着银元的红纸包,双手托起。徐若仙摇头:“我在教堂任职,不能受礼。感谢上帝的爱吧。孩子十二岁时,让他给我送一包糖色,就好啦。”背着工具箱,出门。那男子欲提灯随行,她谢绝:“天亮了,路能看清了……”过廊棚,登广济桥,运河两岸有了鸡鸣。岸边泊满的货船与客船上,人影模糊走动,准备开启新一天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