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灯
2068年,我古典文学系毕业,胸无大志,立志当个数据虫,每天完成分配到手的测试任务,通常是使用各种全息软件完成一些针对不同年龄层的程序测试,就能领到政府发放的基本生活保障。
我十分乐于接受这种命运安排,每周选一天打无人驾驶汽车去西郊森林公园散步,喂荒塘里的野鸭是我唯一不可或缺的外出行程。
我无所事事写了一篇名为《恋爱关系》的科幻小说发在了社交媒体上,这个讲述两个现代人决定践行几十年前那种非即时性的相处方式,但最终因为可笑的误会迈入荒诞结局的故事,听阅和讨论的人都寥寥。但这篇小说却给我带来一个HR的电话——居然是一个真人来电,她邀请我去面试。
“我不想工作,也没有能力工作。”我说。
“先来聊聊。”她说。
或许是因为让人无法拒绝的薪水,或許是因为食堂里漂亮到让人不舍得吃的各种餐品,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公司的某种磁场。一进入那种惨亮的、鹅蛋一样的环境之中,人就会本能地产生一种“我要做点什么、我要打开自己”的激进情绪。
我因此加入这家我说出名字你就会“哇哦”的科技公司。到目前为止,我已在这家公司工作三年。
你如果要问我为公司创造了什么价值,或者说,你在发布会看到的那些科技产品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我只能说:
呃……
晚上11点10分,磁屏耳机里的小照温柔发话了:“亲爱的萱萱,您已连续工作6个小时,且目前的工作效率已经低于你的平均值,建议您结束今天的工作去休息。公司还为您准备了丰盛的夜宵,如您需要,请至8楼餐厅享用。”
上个月,我心血来潮把小照的声音数据输入了我的工作磁屏声场里。从此,我工作中的一切提醒指令——“部门A总给您发来新需求”“您已连续保持坐姿90分钟,建议站起来慢走5分钟”“15分钟后餐厅用餐人数会减少,建议你去用餐”,包括像刚刚那样提醒我下班,都由之前充满亮色金属质感的稳重声线变成了男友小照的声音。
事后我想起来,我这个行为跟上古手机通讯时代大家都喜欢把配偶头像设为屏保的古怪行为一样,昭然若揭却又形同虚设。
这个声音模块,是半年前我们大吵一架之后,我闷在被窝里哭泣,而他坐在床边为我读诗时我偷偷录下的。
只是这机器模拟出来的小照声音,比他本人还像本人,像得过分,像得可疑,让我想起今年最流行的那款凤梨饮料的文案:榨干28个凤梨,换得500ml凤梨灵魂汁水。
我拖到午夜下班,除了贪恋不菲的加班费和11点半开餐的灵魂夜宵之外,更大的私心其实是私享从58楼缓降而下的旋转观光电梯。
我司作为在记忆存储领域的TOP级科技公司,在2069年市值破八万亿之后,罕见高调地在银灰色的建筑主体外,修建了一条香槟金色的环形观光电梯,给科技爱好者和网红参观打卡。
说实话,这审美让我惊诧,远远看着,它就像一条破土而出的茁壮蚂蟥,缠在一支非人类的机器腿上。
夜晚时刻独自乘坐它缓缓而下,却有一种从冷艳星际回归到温热尘埃里的感觉。
吃完漂亮但寡淡的夜宵之后,我坐着公司的悬浮巴士班车返程归家,车内磁屏给我推送着可能感兴趣的资讯。那对国民明星夫妇居然声称要执行落后的一夫一妻制;那个聪明又漂亮的女网球运动员因为生了第8个孩子而被授予年度杰出公民奖;那部翻拍自20世纪的古装谋略剧,已经播到1028集了,并且有32个不同的结局供观众选择。
小照的语音很准时地来了,每天,他都会给我发一条语音或文字信息,从不打全息电话。
有时候是聊几句今天的琐事,有时候是给我读他最近在读的诗。
今天他发的是:“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们分手吧。”
我看到消息,关掉视网膜里的娱乐推送,斜对面座位上不认识的男同事被他视网磁屏里的内容逗得微笑,从我角度看,他就像在对着空气傻乐。我侧头低望车体下方18米的城市街道,一排排沉默停靠的廉价无人驾驶汽车在黄色路灯的照耀下,宛如坚硬的冰棍。
我又听了一遍小照发来的语音:“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们分手吧。”这语气毫无波澜,跟他昨天晚上发的“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太阳了”的语气,并无本质区别,连其中那一丝隐约的疲惫,也如出一辙。
我给他回拨了全息电话,被迅速挂断。
他秒回了一条文字讯息:“现在不能接电话,就这样吧。”
我回:“无论如何,等你空了,聊聊。”
再无回复。
我很喜欢参加公司定期组织的相亲会,跟公司行政部设计的其他尴尬的文化娱乐活动相比,相亲会充满了真实的人味,我是说,过程里的那种虚假也是真实到可爱的。
而且,你们不觉得“相亲”这两个字颇具复古诗意吗?
相亲会现场,大家都会按照要求去掉所有的磁屏,然后,系统会将男女随机分组(当然你也可以去同性组),派送到公司的各种虚拟环境里同游,公园、海边甚至外太空。
但很多男人都打造了自己的虚拟秘境,他们更愿意邀请女生去那里同游。
第一次同游时间是5分钟,如果系统检测出双方的心动指数超过5,就算匹配成功。公司会给你们一笔不菲的约会基金和堪称奢侈的假期,供自由发展。
如果5分钟心动指数没到5,那就换人同游。
遇见小照之前,我参加了12次相亲会,和超过30个男人虚拟同游过古罗马、古长安和傍晚时分的亚马逊热带雨林。我参加这个活动,虽然完全不是为了找生育对象,但倒也有3个男人,让我有了那么一点点心动,比如那个全程给我科普亚马逊猴的前世今生的瘦男,以及那个全程给我讲解“真正的火星并不是这样子的”的记忆芯片工程师。
但系统算定我们的心动指数均没到5,我有点沮丧,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算法的问题。
72年的夏天,我在相亲会上认识了小照。
相亲过程中,他全程心不在焉,以一种近乎直白的眼光去扫视在场的女人和男人,而且,他居然不用解除磁屏。
他解释说这是工作需要。
“隐私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特权。”我不由想起最近的这句流行语。
小照跟其他男人相亲方式也不一样,他不是邀请我去他制造的绚丽幻境中,借此展示自己的想象力、美好品格以及对未来的期许。他的相亲方式,就是纯粹的聊天、阶段式的发呆,以及对我进行看上去不礼貌但其实没有冒犯性的观察。
他问:“我注意到你戴一个黑色的手链,它看上去像是纯装饰性的,而你前面几次参加相亲会,总穿着不同款式的黑色衣服,是习惯吗?”
他问:“如果你的余生完全不用再为财务和健康发愁,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問:“很明显你来这里不是寻找爱情的,但你似乎也不是来闲游的,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呢?”
他问:“去掉磁屏,是会让你轻松更多一点,还是不安更多一点?”
所有的问题,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能拿出在公司学到的职场技能——堆砌一切宏大的不容置疑的形容词去答非所问。
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呢?不会真是爱情吧?”
他停住笑容,思考了三秒钟,回答说:“是的,我确实是来寻找爱情的。”他的回答真诚到像我司的机器人在输入“真诚指令”之后给出的回答,真诚到坚硬。
我说:“我应该叫你照总吗?”
他说:“当然不,事实上我在公司没有任何级别,也不管理任何一个人,我只是一个工程师。”他给我看了看他的电子工作牌。
第一次约会,小照开着一辆丰田四缸的燃油车在公司楼下接我,一路上发动机轰鸣,不太文明的机械声音和路上形状千奇百怪的无人驾驶汽车形成鲜明对比,就像一头吵闹而笨拙的小恐龙,闯入了一座播放着古典音乐的优雅雕塑馆。
他载着我一路往北,这辆车甚至都没有导航,连古早电子导航都没有。我也没有问他要带我去哪里,只是摇下车窗让自己的脸和不够友好的90迈速度的风对峙。
车从主干道拐入乡道,再拐入无人的泥土路,一些本世纪初修建的荒废高层映入眼帘。那几十年里,大家都对住高楼有着莫名其妙的狂热,而随着电梯和楼体的老化,巨大的维护成本让这些楼体很快被大量遗弃,因为产权关系的复杂,也无人有权力将它们销毁,只能如水泥垃圾一般地伫在那里,成为冒险者和鼠辈的乐园。
车在一座公园门口停下,我们下车,裹挟着寒意的黑暗迅速笼罩我们。他没有说话,回头看我一眼,示意我跟上。
有夜虫的鸣叫,脚踩土地的细碎声音,荒草味和黑暗混在一起。行走许久,他回头说:“不用怕,这里我常来,是我的秘境。”
我们钻进一座废弃已久的滑板场,墙上红色的涂鸦在黑夜中暗光灼灼,滑板的凹区挤满了年久的雨水。我们并排在阶梯座位坐下,磁屏耳机里的AI冷静地提示我:此处没有路灯,也没有人,请尽快离开,避免安全隐患。
我关掉了它。
我说:“这里有你什么独特的记忆吗?”
小照说:“并没有,我之前也是偶入,后来就偶尔过来放空。这里就像生命,完全属于我,又完全不属于我。”
适应了这浓郁的黑色后,我也迅速喜欢上这里,比我常去的西郊公园更加古典,更加废弃,也更加深邃。
我问:“为什么说生命完全不属于你?”
小照:“难道不是吗?生命从来都有自己的行进轨迹,被时间或者某些偶然左右,无法预测,它自然不属于我们。”
我问:“你的工作是不是预测生命的行进轨迹?我看过你在去年发布会上的演讲。”
小照:“所以,你是相信爱情的,对吗?”
我有点胆怯,我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宏观的对话,毕竟,即使是给公司产品写文案,他们的要求也是“高级而接地气”。
我决定模仿他说话,我说:“哪有什么笃定的相信或不相信,都是一些必然的偶然而已。”
小照:“不,你相信。”
我说:“你甚至都无法笃定生命属于我们自己,居然还能笃信我相信爱情?”
他沉默不语。
住在一起以后,我们有一个默契的约定,那就是不要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线上。我们当然也跟其他情侣一样,有线上的家,也难以免俗地领养了一只虚拟宠物,一只蓝眼睛话很少的英短猫。
但,只要我们的肉体共处于一个物理空间,我们就会尽量与现实中的彼此相处。不得不说,摒弃电子设备的保护和慰藉,一开始很难,久了却会上瘾。
好在小照平时并不总是爱进行“人类级别”的对话,他有大量大量的沉默,以及对我全方位的好奇。
“你为什么爱听古早粤语歌?就编曲的专业度和丰富来说,它相比当下专业音乐AI制作出来的音乐,并没有什么优势吧。”
在我为他科普了我的音乐品味,以及那些难以用数据表现出来的打动我的点后,他会认真地去聆听我的歌单。有时候说好像懂了,有时候又说完全没懂。
“明明阅读纸质书效率更慢也更损伤视力,你为什么喜欢?到底是一种腐朽的情怀作祟,还是因为书的诞生基因里就嵌入了纸的元素呢?”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就从书架给他找出一本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他用两个下午读完之后对我说:“纸质书提供的文字氛围感好像确实更重一点。”
“既然你说对现在的工作并不眷念甚至有点疲倦,那你为何还毫不僭越地执行着公司的工作准则呢?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因素?”
这个问题让我有点烦,我语气不好地讥讽他:“不是每个人的每个选择都有明确显性的前因后果,也不是每个决定都值得被如此审视和逼问的。”
当然也还有一些更具体的生活问题:“你既然爱吃西红柿和土豆,为什么不尝试着把它们做成一道菜呢?”
我翻着白眼回他:“因为好像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过,烹饪机器人里也没有这个菜谱。”
于是,他动手给我们的烹饪机器人写了一道西红柿炖土豆的菜谱。
结果,意外地很好吃。
我也带他去我以前常逛,但工作之后比较少去的西郊森林公园,可小照不太感冒,称这里有一种“人为刻意的荒废感”。
“要不彻底荒废,要不彻底拥抱数字世界。”
对此,我在心里悄悄地生气了很久。
我们正式在一起后,他很少带我去他的荒废公园了,我忍不住质问他是不是不愿意跟我分享私地?他大惊,说当然不是:“那地方不能常用,身体会回不来。”
我将信将疑。
但半个月之后,他就精心打造了一个全息荒废公园送给我,刚进入的前半段是我的“人为荒废公园”,继续往里走,就会进入他的荒废公园。
我第一次进入的时候,惊叹于小照惊人的记忆力,我的“人为荒废公园”只带他去过一次,但两公里处的针叶树,三公里处的斜坡,公园深处那个不规则菱形状的小野湖,甚至我们一起坐过的那个躺椅,他都幻化复原得如出一辙。
他打造的这个全息幻境,密度之高让人惊叹,甚至连空气的湿度我都能感受到——确实和相亲会上那些男人的作品有着量级上的差别。当我走入后半部分他的幻境荒废公园后,那种被浓郁的黑暗包围的感觉,比我当初真身在公园里还要切身。
我有一种被浸透的感觉。
我问:“既然你说真实的荒废公园不能常去,那这个比现实还要高密度的幻境,就不会‘身体回不来吗?”
他说:“不太会。就像蔗糖和代糖的区别。”
我有点将信将疑,但确实也更加肆无忌惮地沉溺其中了。
几乎每一个加班回来的夜晚,我都会去他为我打造的“废弃幻境”里泡一会。用泡这个词非常准确,沉浸在丝绸和墨汁一般的浓郁黑色里,和泡温泉一样解压。
小照的工作极其忙碌且极其神秘。
我在公司OA里查过他的信息,职位一栏只写着“工程师”,看不到他的上级是谁,也看不到他隶属哪个部门。
“这个问题涉及我的工作保密协议了,我无法回答。”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禅。
但我知道他的级别很高,高到能随时要求公司食堂的行政大厨为他单独烹饪。跳出指定菜单随意指定都可以。
好吧,我承认,很多次都是我想吃。
73年夏天的一个周末傍晚,我和小照正在家中吃着我们一起手工制作的晚餐,我选好了一部古早香港恐怖片《异度空间》,待晚餐之后一起观看。他在饭间突然接到一个非全息的语音电话,电话那头依稀说了一句什么。
小照突然瞳孔放大,立即说:“不要在电话里说,我马上过去。”
桌上的土豆西红柿炖牛腩还冒着现实世界里的热气。
他彻夜未归,我独自看完《异度空间》之后,做了一个潮湿而慌张的碎梦,我梦到一直下雨,而我在爬一座永远没有尽头的楼梯。
此后,小照变得愈发可疑。
他的工作越来越忙,一个星期才能回来睡一两天。
“我的项目有了突破性进展,如果成功,是比无人驾驶汽车和本世纪移动互联网的普及更加划时代的科技突破。”
无法再问得更具体了。
“这个问题涉及我的工作保密协议,我无法回答。”这是他的标准答案。
他的身体也出现状况。
他向来清瘦,但时隔半个月之后我们再见时,我发现他的身体不仅是瘦,还变薄了。侧望过去,好像从内部削掉了一些,然后重新组装了一样。
食欲却是暴增,他以前爱吃,虽然不管什么都吃得不多,但我能感受到他对食物是有热情的。自那以后,他依旧胡吃海塞,却像是完成任务,看不出享受。
更像是对身体证明着什么。
他的性欲也变得古怪,会毫无由来地性起,然后匆匆结束。之前,他虽然也是如研究产品般地在性爱过程中和我探讨,为什么这个姿势比那个更畅快,以及我们各自的性幻想是从何潜移默化而来,但当然,他对性爱和我的身体是有巨大热情的,而不是单单为了取悦他或者取悦我。
还有失眠。
他会倒头就睡,但我半夜醒来,时常发现他醒着,在磁屏里玩他以前从来不玩的射击游戏,或者坐起来阅读我收藏的纸质书,或者裸体站在窗边向外发呆。
他开始读诗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而我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他说过,他很多年没有阅读过非功能性的文字了。
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在我耳边反复读的那几句:
启开而又关闭的星星
落上了我浅平的胸脯
如落入一口池塘。
温柔的风,吹来凉爽,
穿过我的胸口
吹起一层一层的涟漪。
我脚下黑黝黝的草儿
似乎在我身上戏水
如同小溪中的水草。
我们在那年11月大吵一次,原因是他出窍的状态让我觉得他正在被什么掏空。
他魂不守舍,时常发呆,对我的讯息回应总是慢半拍,对我的任何疑问,都用那句“项目保密我不能告诉你,等结束了我们就彻底自由了”回答我。
我突然愤怒,把五种冒着不同现实热气的饭菜掀翻,再夺过他拿在手上的玻璃啤酒瓶狠狠砸向墙壁。
我大喊:“如果你的全部狗命已经被你的工作吸食完毕,那你的这身皮囊就不要再回到这里装腔作势了。”
他呆住,我不知道他是没反应过来还是不知道做何反应。
我继续嘶吼:“更重要的是,我他媽至今没明白你爱我什么?我打赌你自己也说不清!”
发泄完这些话,我躲进被窝里,掩面哭泣。
并没有过多久,我觉察他踏着沉稳的步伐来到了床边,先是寂静站立了一大会儿,然后坐到床边,为我读诗:
我,以及其他的证人
故乡的星和羊群
像一支支白色美丽的流水
跑过
小鹿跑过
夜晚的目光紧紧追着
在空旷的野地上,发现第一枝植物
脚插进土地
再也拔不出
那些寂寞的花朵
是春天遗失的嘴唇
为自己的日子
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伤口
因为没有别的一切为我们作证
我和过去
隔着黑色的土地
我和未来
隔着无声的空气
我打算卖掉一切
有人出价就行
除了火种、取火的工具
除了眼睛
被你们打得出血的眼睛
一只眼睛留给纷纷的花朵
一只眼睛永不走出铁铸的城门
黑井
就是这个时候,我悄悄打开磁屏录下了他的声音。
在强烈地感觉小照被某种力量剥夺后,我以小照女友的身份写了一封邮件发给公司的总裁助理,并且抄送给了总裁。在邮件中,我以冷静的语言描述了小照这几个月来的变化,表达了对他身体状况的担忧。
邮件已读,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也没有任何人就此事找我谈话。
那一天,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小照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他来接我,我跟他走,坐上他的丰田车。这一次他没有自己开,而是选择自动驾驶。
车很快停在了他的秘密废弃公园门口。
彼时夜幕刚刚降临,逐渐加重的黑暗从地面上氤氲上去。他牵着我,缓慢而庄重地走入公园,依旧是锈迹的滑板栅栏,依旧是破败的栈道和野蛮生长的灌木。公園里野生的黑暗和天空中正在生长的黑暗叠加到一起,我有一种不能称之为害怕的瑟瑟发抖,仿佛身体被这浓密的黑暗悄悄解构了。
虚拟幻境里的废弃公园再真实,也抵不过现实的渗透度,或者说,全息幻境的问题就在于它过于真实了。
“你不用担心我的身体,这个项目进展很顺利,等做完它,我就会拿到一大笔股票和现金奖励,到时候我们就退休。”
“到时候,我们要过一种21世纪初的低科技生活。”
如豆浆般浓稠的黑暗让他的话有一种奇怪的钝感,我分辨不出他话里的情绪。
那夜回家之后,我们做了有史以来最疯狂的性爱。窗外下雨,滴滴落落,我的喘息声和他的低语声被雨声伴奏,形成一种亦梦亦真的催情。在极尽劳累之后,我抚摸着他比以往更加凸起的后背脊骨,在他的覆盖之下沉沉睡去。
恍惚之间,不知道几点,他站立到床边,对我庄严诵诗:
我走向那所有边界
以外的夜。
她在黑色的海里
熄灭了光亮
而我将盲目地驶入
她的怀抱中。
我将寻找睡眠,
一个无梦的睡眠,
就像在炎炎夏日的沙滩上
把衣服放在身旁
我要跨过我的身体
并忘掉它。
我将没入黑夜
一切在我的体内外
飞旋而去
如同呼向海洋的气息。
我走向那所有边界
以外的夜
我将给她我的负担
洪水会带走它们。
而有如光亮
在黑暗中解脱,
陆地从海中解脱一样,
我将从海中解脱
海即是夜。
我将从波浪中升起
睡眠如泡沫从我身上滴落
我将走向东方
朝着旭日的第一线光芒
当白天退潮的时候
我在沙滩上重新找到我自己。
小照正式进入UN基地的那一天,邀请我以全息的方式和他一同前往。我说这符合你的保密协议吗?他说你放心。
我通过全息磁屏和他一起在公司楼顶踏上银灰色的私人飞机,飞机自动驾驶至1000米高空时,虚拟我在磁屏里透过窗户往下看,看到了位于15层办公室透亮灯光里的现实我,这种自己看自己的诡异感随着飞机的升高迅速消失。飞行途中他喝了一小杯红酒,跟全息镜像中的我干杯。
我们聊了最近的天气、他闭关结束之后的旅行计划,以及他让我寻找的实体书——1999年版本的《海子的诗》。
很快,飞机抵达了170公里外的山脉深处,一块山体突然掀开,飞机沉稳地驶入山体肚中,虚拟我的感觉仿佛乘着平稳下降的电梯。一段漫长而狭窄的缓降之后,视线豁然开朗,飞机停在了地下四面玻璃的开阔空间里,我没有看到任何一盏灯,但整个空间里的透亮程度让人惊吓——是那种比自然光密度更高的透亮。
他下了飞机,站在明亮的开阔正中央对我说,你只能送我到这里了。
回到现实世界后,我用各种隐秘的方式在公司内网和公域网络上搜索UN基地和S项目,均没有结果。
我私下里偷偷向我的部门领导打听,领导一方面表示S项目只是多年前的传闻,公司并没有真正启动,一方面表示公司里的绝密项目很多,不要瞎打听。
小照就这样消失了200来天,以每天一条的精准频率给我发了200多条语音或文字信息,这种非即时的沟通方式让我想起从前有一种缓慢的信息传输方式叫写信。
“今天睡了12个小时,以至于醒来可以很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叫我的东西一点一点回到我的身体里。”
“这里的烹饪机器人做出的西红柿炖土豆,味道完全不一样,很难吃。”
“测试又失败了,我觉得我在泥潭里,而且是头朝下。”
“今天终于取得了关键性突破,我给自己跳了一支舞,可惜没有舞伴。”
“我明明可以回答你那天问的‘我爱你什么,可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梦到你在飞舞。”
“荒废公园里的黑暗还好吗?”
诸如此类。
每一条的语气出奇一致,甚至听不到气口。但这些话,确实就是百分百小照本人的风格。
唯有一点让我欣慰,虽然我们线上的家和虚拟宠物已经被彻底荒废,但他一直在“偷偷”更新着送我的全息废弃公园,这或许是他缓解工作压力的独特方法?
我每每深入其中浸泡于黑暗,都能感觉细节的延伸和场景的丰富,小到滑板公园区域的水泽会随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大到木桥栈道又悄然往前延伸了几米,还有那把躺椅,每次坐上去它给我的反馈力都有细微差别。
但这不够啊,太不够了,不是吗?
空的感觉在日益蔓延,这空不是实打实的失去,我也不是害怕失去,我们这个年代固定的单偶关系已经被视为一种古板和落后,最近社交媒体上最流行的口号是:多爱,多自由。鼓励大家在多种形式的爱意之中自由穿梭,不要拘泥,不被束缚。
可我对小照乃至我们相爱的整件事的各种疑惑像地鼠一样从不同的角落钻出来,这怀疑不是凝固成恐慌,而是弥漫成一种巨大无着感——我好像在算一道永远算不出的数学题。
我还发现,我好像没有喊停的权力。
我凭借记忆找到那座山,自称自己是农业大学植物系学生,花钱请一个本地山民带我上山。我翻遍山脉,遥控无人机来回飞了数十遍,没有搜寻到任何痕迹。
山民也说,此山深邃,一座庙宇都没有。
是神仙都不来的地方。
我又报名参加相亲会,是因为其中一个男人。
在相親会的宣传上,其他参加者都列着部门、性格爱好等基本信息,但有一个男人,他的简介却只有三个字:工程师。
和小照当初一样。
我在OA里搜他的名字:傅新。不仅看不到他的上级是谁,也看不到他隶属哪个部门。
和小照当初一样。
相亲会上,他也没有去除磁屏。
“隐私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特权。”
我瞥见他跟三个女同事有过交流,跟在场的其他男人一样,邀请女孩去游历他打造的幻境。
我抓住机遇,主动和他“偶遇”,然后毫无意外地被他带入他引以为傲的幻境之中——是一个巨大透明的海边酒店,他扬扬得意带我逛,我虽然内心无感但把惊讶表演得恰到好处。不得不承认的是,虽然他的审美流俗,但幻境里的细节打造还是很到位的,小到日光和大海的对比度,大到沙滩没过脚背的细腻感。
大约是和小照差不多厉害的工程师吧。
虽然我们的心跳指数没有达到5,但我稍微露出一点点的崇拜惋惜神色,他就主动加了我的磁屏。
隔周三的下午,我在为新产品的平庸功能绞尽脑汁做文案梳理时,傅新在磁屏里邀请我去88楼吃下午茶。
我来公司好几年了,88楼的顶楼餐厅也只是听说过。电梯门打开,从脚下到穹顶再到四周墙壁,都被巨大的屏幕包裹,四面墙壁播放出的鸟语花香,比普通全息影像更加逼真。
穿着卡通T恤的傅新,看到我之后,主动关掉了四周所有的屏幕,四周又变成了他幻境里的场景——那家空旷寂静没有人味的奢靡海边酒店。
我说:“我应该叫你傅总吗?”
他说:“当然不,事实上我在公司没有任何级别,也不管理任何一个人。”
桌子上摆着多沙拉酱多西红柿的水果沙拉,红烧牛腩,以及烤羊排。
前面两种是我爱吃的,我猜他查看了我在食堂的用餐大数据。
我们在他的虚拟海边酒店闲逛的时候,我假装不经意地问他:“我听说公司最厉害的工程师都被秘密招募进了深山里的S项目,你参与了吗?”
他停顿了一下:“你听谁说的?S项目只是一个古老传说,从未真正启动过。至于我现在负责的项目,不好意思,我签了保密协议,不能回答。”
我说:“是明年发布会要发布的记忆芯片吗?”
他不置可否。
我淡淡失望。
可意外的是,当我放弃了借傅新去窥探S项目乃至小照的工作之后,我发现,他不失为一个有趣的人,跟小照截然相反的有趣的人。
他从来不会问出“你到底在寻找什么”这种宏伟的问题,相反,他从不质疑当下生活,他真心觉得演化不过十多年的多偶关系才是文明的象征,真心崇拜那些生了三个四个五个孩子的英雄母亲,真心觉得科技可以深度抚慰人类的一切情感,真心觉得即使生育率继续暴跌,科技也可以让人类获取体面的生活。
他自己家里就有三个搭载了我司记忆芯片的仿生机器人,一个接通的是她逝去的母亲的记忆数据,一个接通的是她的某一任女友的记忆数据,还有一个复刻的居然是我司总裁的记忆模块。
他所有的工作、娱乐和表达都在线上,是当下社交形式最忠实的拥趸。
看到我的书架上的纸质书,他说:“要不要我把它们的内容扫描下来直接传输到你的记忆芯片里?”
他对一切事物的即时反馈也让我惊讶,游戏打不过别人就破口大骂,骂完脏话又脸红地向我解释那脏话并不是真的骂人。从娱乐八卦到国际时事,他总是乐于发表他从别处看来的二手观点。
他会买一些奇奇怪怪的礼物给我,比如,吃过我做的西红柿炖土豆之后,他3D打印了两个毛绒玩具给我,一个西红柿,一个土豆,一个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一个上面写着我的。
如果小照是云里雾里的二郎神,那傅新就是在地上撒欢的猪八戒。
我想过对小照坦白我和傅新的关系,可又觉得没必要。因为如你所知,这是一个无须特别说明的多偶关系时代,我和他之间也从未讨论过“假如某一方有新欢,需不需要向对方说明”这件事。
更重要的是,小照对我的任何语音或文字都不回复。前面200多天,他会每天给我发信息,我起初隆重回复,但不管我回复什么,是疑问句还是反问句,是生气的语气还是悲伤的语气,他都悄无声息。
但在他提分手之后,小照就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他送我的全息废弃公园也于那一日停止更新。
75年秋天,我辞去工作,彼时,公司刚刚发布了最新一代仿生人偶,并且开放了更多娱乐、体育明星和历史人物的记忆大数据下载,也就是说,只要我愿意,我完全可以和搭载了梁朝伟灵魂数据的机器人生活在一起。
我和傅新的关系在更早的时候就结束了,甚至不能说结束,而是某一天我们默契地感觉到彼此不再有吸引力,恰巧他某天对我说,他找了一个合适的女人,打算响应号召生个孩子。
辞职后,我去父母的空房子里住了两周,我以为会住更久,但我终究是受不了那种过于具体细碎原始的生活,用非联网的烹饪器具做饭,没有清扫机器人,没有陪伴机器人,更没有磁屏讯息播报。
我读纸质书,随时睡随时醒,去逛真实的街,玩父亲年轻时候玩的单机战争游戏,阅读母亲年轻时候制作的电子相册。
但很明显,我的身体已经不适应这种突然慢下来的低浓度的生活,会突然局促,会灵魂瘙痒。
终于还是当回了废物般的数据虫,把在科技公司的惨亮生活和老家的上古慢生活折叠好摆放进不同的记忆抽屉,我彻底放松瘫软了下来。
初雪之后的阳光宜人,我套了两层袜子穿着当年公司发的羽绒服,打车来到了久违的西郊森林公园。
我取消磁屏,享受雪地靴踩在新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公园没人,连动物也看不见,荒草被厚雪遮盖,浅秘的小路隐隐若现。我平和地往里走,走到周身微热,看到野湖被电子屏幕一样的薄冰覆盖,在阳光的不同角度下,折射着不同味道的光芒。
走近我熟悉的躺椅,轻柔抹去它的覆雪,我面向阳光坐下。熟悉又陌生的静谧感包裹着我,更广阔的是被冷空气调味过的冬日大地。我往后靠,手不自觉摸到扶手内侧,摸到一个小小的突出物。
很轻易就取下它,是一个大约5mm×5mm的存储芯片,看样子像是十几年前的产品。我放进磁屏里读取,里面不是声音也不是影像,而是文字。
是小照写给我的文字。
我应该在第一次带你去废弃公园的那一刻告诉你真相,我是一个将死之人,但主动参与了一场意识永生的模拟测试。
他们说要在最后时刻尝试更多的感情,让存续下来的记忆数据保持活度。所以我参加相亲会,并且以我非常不擅长的方式去观察和交往女性。
我们是真实相遇还是在算法驱动下的必然相遇?我宁愿相信是前者。
在认识你之前我就答应公司捐献出我的大脑,作为一个稀有样本去推演真正的意识永生,毕竟,我是悄悄研发它们数十年的工程师,还有哪颗大脑比我的更合适呢?
可我在遇见你之后就后悔签了那份协议,或者说我是害怕了,我想象不出脱离我这具肉身的我的意识,会怎样爱你?又怎样被你爱?
但我也深知,我的时间不多。
很奇怪,人类科技已经发展到让意识永生的地步,却依然无法消灭我脑袋里的那颗小肉瘤。
我害怕与你告别,更害怕承认从某一刻起你就是被选定的测试对象,只为了填补我前半生缺失的情感体验。
我很难描述,我的意识植入全新的仿真肉体然后被唤醒的那种感觉,就好像从一个极度潮湿的梦中醒来,没有任何标的物让我确认这是新的身体还是旧身,直到我看到实验仓内我被切割下的大脑插满了数据线被反复地读取和存取数据。
我爱你的感觉居然也能复制?其实早就可以。
但我很快发现新的问题,爱可以复制,但爱你的方式却很难原封不动地复制。新的我当然记得旧的我是如何跟你相处以及如何爱你的,但执行起来总有那么一点不自然,或者说,总忍不住有些新的想法。
更大的问题是,我觉得我新的身体和意识缺乏大量的爱,我明白你爱我,但很抱歉,那时候你的爱填不满我崭新的身体。
与此同时,我的新意识却产生了一种分歧:是更加疯狂爱你,还是去寻找其他种类的爱填满我?
我看到你写给公司的信,公司的态度是你已经不适合作为情感训练的对象,让我和你断联。可我最终决定以那样的方式远离你,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命令,而是因为我的新身体出现了“掉帧”的现象,它会在某些时刻卡住,或者说会被我新意识的巨大算量搞到“死机”。
我害怕让你看到我那样的时刻,甚于害怕死亡——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死亡。
所以,最后一次带你去现实里的废弃公园的我,早就是搭载了新的身体的我。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你真相。
原来不仅爱能复制,懦弱也可以。
可我知道你感觉到了不对,只是你无法描述和总结这种不对具体是什么。
在新身体彻底失灵之前,我独自来到你的秘密花园——就是這里。我以你《恋爱关系》的口吻为你写下这份古早电子信,我依然为透露这些秘密感到恐惧、悲伤和羞耻,但我的意识告诉这具肉身,诚实才是爱真正的守护神。
这是你小说里的句子。
我在凛冬的微风中读完信,被难以归类的虚无感击中。起身继续向公园深处走去,影子越来越长,厚雪继续沉默,如生命般漫无边际。
我在心中升起新的疑问:小照最后的离开,究竟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厌倦,还是他彻底放弃了对爱的解读呢?
此刻,他的意识究竟是永生还是永死了?
而我,又究竟是哪一刻被选中成为他爱的训练师的呢?
信的最后,他还留了一首诗,是海子的《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地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
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样
地球在你屁股下
结结实实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
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
我的呼吸
一直在证明
树叶飘飘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看:
呀,生硬的黄土,人丁兴旺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