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士论个人气质对哲学倾向的影响

2024-03-21 07:07徐健军
西部学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詹姆士经验主义理性主义

徐健军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 150000)

关于个人气质,威廉·詹姆士(1)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1842—1910年),美国哲学家、心理学家,也是教育学家、实用主义的倡导者,美国机能主义心理学派创始人之一,亦是美国最早的实验心理学家之一,代表作有《心理学原理》等。(以下简称詹姆士)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观点,他认为个人气质的痕迹不仅仅体现在文学、艺术、政治、礼仪中,也体现在哲学中。他认为这种情况就好比在礼仪上,我们可以发现有的人比较随和,有的人则比较拘谨;在文学上,有的人十分注重修辞,有的人则是学院派或者说现实主义者;在艺术上有的人是古典主义者,有的人是浪漫主义者,等等[1]。既然个人的气质会导致人们在不同领域的倾向和选择,那么哲学自然也不例外,詹姆士认为个人气质的作用在哲学中是不可忽视的。

一、哲学中渗透的个人气质

在谈论哲学时,人们对它的第一印象就是深沉,因为它具有浓厚的思辨气质。这种看法是很自然的,思辨性质的确是哲学的典型特征之一,因为哲学起源于诧异,随之而来的就是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而思辨就是试图打破这种无知状态。不过,哲学的这种性质容易让人认为在思辨的过程中,哲学家会尽可能地排除主观的理由,并去寻找客观的条件,最后用这些客观的因素通过思辨和逻辑推理得出最后的结论。

然而,詹姆士并不认为哲学家真的能做到完全地排除个人因素的影响而完全依赖于客观的前提与条件,相反,他声称个人的因素在哲学思考过程中的影响是巨大的。詹姆士对此说道:“但事实上呢?不同的哲学家得出的不同的哲学结论,与其说是他严肃对待客观前提的影响,还不如说是个人气质的影响。对前者的忽略,那是谬误的。”詹姆士的这个观点是十分新颖且具有创造力的,它打破了以往的一些固有观念,他认为哲学家并非像一架机器,并不是把所有的条件输入进去就能输出相应的结果,人是有自己的选择和志趣的。詹姆士进一步描述道:“一个哲学家要走向哪样的一条道路,得到怎样的最终观念,冷酷还是温和,残忍还是人道,其个人气质的导引,也正如事实、原则的导引一样重要。”这也就是说,虽然事实与原则对最后哲学结论的得出是不可或缺的,但个人的兴趣、性格等的影响同样至关重要,这些个人的兴趣与性格有的与天生因素有关,有的则是在后天的成长与学习中逐渐形成的,这些种种因素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个人独特的气质,这种气质与哲学家如影随形,并最终体现在他的哲学理论中。

不过,当我们翻阅一本哲学著作时,看到的往往是经过排版、精炼以及赋予了逻辑性的文字,仿佛哲学家都是没有正常情绪的理性人。然而,通过詹姆士的论述可以知道,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哲学家在试图让大家接受自己的结论时,会想方设法地把个人的因素排除在外。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哲学家说“我倾向于……”“我喜欢……”之类的话,那么人们会认为他的结论只是他个人的偏见与喜好,但如果哲学家说类似于“通过……的客观前提,经过逻辑分析我们可以得到……的结论”的话,那么大众则会认为哲学家的结论具有更高的严谨性和可信度,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一本充满严谨论证的哲学著作中很难发现哲学家的个人因素的一个重要原因。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作为近代理性主义的经典著作之一,它是按照几何学式的证明写作的,它的开篇就是定义,然后依据定义经过逻辑推理得出命题,在其中你很难发现个人喜好存在的地方。如他在书中第一部分就开始给各种概念下定义,如:“自因,我理解为这样的东西,它的本质即包含存在……实体,我理解为在自身内并通过自身而被认识的东西……神,我理解为绝对无限的存在……”[2]。

众所周知,哲学是爱智慧的意思,有些人因此钻进哲学的世界中试图找到智慧,不过结果有时是很难令人满意的。因为哲学不只有一种“智慧”,相反,它有各种各样的,甚至千奇百怪的思想和理论,有的理论和学说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这导致有的人想从哲学中寻找智慧,结果反而让自己变得更迷惑了。对于这种情况,也可以从詹姆士的哲学气质说中找到一些答案,他认为哲学家眼中的世界其实无非是他想要的以及符合他个人气质的世界罢了。詹姆士写道:“他想要的世界,是一个适合他气质的世界,凡是对世界的解释适合他的气质,他就采纳和信任。而那些与他气质相反的人,或因持相反宇宙观而与他的气质不协调,他就认为是与宇宙本身不协调,说那不是宇宙本质的性格。”也就是说,哲学家对于理论学说的偏好是有选择性的,个人气质决定了他们喜好哪一种理论,那些不符合自己口味的理论就被他们视而不见。不过,每个人的气质都是不同的,人们之间的气质有细小的差异,有的可以说是截然相反,这导致他们在面对各种学说时会做出不同乃至冲突的选择,这也是为什么有些时候哲学的主张会产生不协调甚至相互冲突的一个原因,因为哲学家想要的世界无非是与他们个人气质相协调的世界,只有在这样的世界中他们才会感到舒适与安稳,这就导致了哲学家不愿打破自己的世界观,因此才会出现各种各样不同的对宇宙的看法与解释。

二、詹姆士依据气质的不同对哲学进行的分类

詹姆士认为“理性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体现了两种不同的气质,并用它们来举例说明不同人对于事实和原则的不同选择。他认为经验主义者看重的是各种各样的原始事实,而理性主义者则更倾向于相信那些抽象的原则。在《多元的宇宙》中他写道:“经验主义是指用部分解释整体的这种习惯,而理性主义是指用整体来解释部分的这种习惯。”[3]詹姆士认为在实际的生活中,事实和原则都是人所需要的,只不过这两种东西摆在面前,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选择罢了。对于理性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而言,他们之间的冲突与不和就是因为对这两种东西的选择不同所导致的。举个例子,就比如近代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对“天赋观念论”的不同理解所产生的冲突:经验主义者洛克主张设定天赋观念的存在是没有必要的。他认为人单凭运用自己的自然能力,不用借助任何天赋的印象,就足以得到他们所有的一切知识[4]。不过洛克的主张遭到了理性主义者莱布尼兹的反驳,后者认为天赋的东西是存在的,先天的原则就是由心灵中天赋的东西所构成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争端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即在面对经验和原则时,具有不同气质的人依据不同的偏好选择了不同的前提和条件,从而产生了不同的哲学理论和宇宙观。

不过,对于理性主义者和经验主义者的这种划分,詹姆士觉得是过于粗糙的,因为他认为人类实际的生活情况比以上的简略划分要复杂得多,为此詹姆士重新把哲学的气质划分为“柔和的”和“刚毅的”。其中,柔和的气质包括理性主义、乐观主义、唯心主义、唯智主义、有宗教信仰的、主张自由意志的、一元论、教条主义;刚毅的气质则包括经验主义、感觉论者、悲观主义、唯物主义、无宗教信仰的、宿命论、多元论、怀疑主义。总的来说,刚毅的气质更加与现实的实际生活相关联,而柔和的气质则带有更多的空想意味。

詹姆士认为一个人往往是几种哲学倾向的结合体,就比如某个人的哲学倾向可能同时是唯物主义、乐观主义和理性主义的结合。而且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也常常和其他特征结合在一起,比如理性主义者由于喜欢从原则出发,他们非常重视整体和事物的统一性,常常是一元论者,因此通常具有宗教信仰,就比如近代的理性主义者笛卡尔、斯宾诺莎以及莱布尼兹,他们的心目中都有自己的上帝。经验主义则不同,由于他们喜欢从事实出发,因此常常没有宗教信仰,而且会逐渐形成怀疑主义。詹姆士的“哲学气质说”还认为“世界是什么样的”取决于你从什么角度去看待世界,因为原则和实用性的事实都有各自的好处,前者可以给予我们的世界很多原则,后者可以给我们提供丰富的事实。因此,对于詹姆士而言,从某个角度看,世界可以是一元的,从另一个角度看,世界就变成二元的乃至多元的,等等。

三、詹姆士评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倾向的弊端

对于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这两种比较典型的哲学倾向,詹姆士这样描述:“为了生活而思想,还是为了思想而生活?在两者的选择上,经验主义倾向于前者而理性主义则倾向于后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理性主义者所进行的是一种纯粹的求知活动,而经验主义则比较贴近自然与生活。

亚里士多德曾言:“求知是人的本性。”[5]这种求知的活动指的是那种为知而知的活动,这和理性主义者的气质和欲求是比较接近的。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这种纯粹的为了真理去求知的过程是不掺杂任何现实利益的,它与人类的精神世界有关。西方哲学史上公认的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就进行过这样的求知活动,据说他为了观察天象而不小心掉进了一个坑里,有人嘲笑泰勒斯说他只知道天上的事情,却看不到脚下的事物。不过黑格尔知道这个故事后对这种看法嗤之以鼻,他讥讽道:“只有那些永远躺在坑里从不仰望高空的人,才不会掉进坑里”。黑格尔的话是容易理解的,如果把纯粹的求知活动比作仰望星空,把现实的利益比作脚下的路,那么仰望星空在黑格尔心目中就是一种不可或缺的活动。泰勒斯的故事和黑格尔的评价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理性主义的特点。

事实上,综观整个西方哲学史,亚里士多德所言的那种纯粹的求知活动在哲学家那里并不少见。根据詹姆士的论述,理性主义者就是那类人,不过他们的选择是普通人很难理解的,因为前者宁愿去追求一些虚无缥缈的事物,把精神世界的满足看得比现实生活中的满足还重要。由于理性主义者的这种选择往往超脱了世俗的追求,因此他们的生活被一些人认为是一种崇高的生活。然而,随着时代的变化与发展,哲学的主题逐渐向着现实生活靠近,人的价值也慢慢被发现。因此,现代西方哲学的一大特征就是重视现实的生活与经验,詹姆士作为实用主义的奠基人,也同样如此,他并不认可理性主义者的那种脱离实际的生活。在阐述其实用主义思想的过程中,詹姆士给予了理性主义无情的批评:“理性主义者的崇高庄严气质,并不能使它幸免于虚妄、空无与愚蠢”。可见,詹姆士虽然也认为理性主义者带有一种崇高的气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见解就是真理,相反,理性主义者也许陷入了愚蠢的境地而不自知。詹姆士还批评道:“那些来源于经验的概念现在背上了黑锅,长大后的儿子反抗父亲,不承认自己的来源;概念用来反对和否定经验也是这么回事。”也就是说理性主义者所使用的概念其实是来源于经验的,如“绝对”“真理”“实在”“整体”等,但他们却把这些概念看作是比经验更高的东西,这是本末倒置的。可以说理性主义者在抽象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以至于完全脱离了实际,他们就像是站在云端之上的人,从不过问世俗生活,最终也只能得出虚妄、空洞甚至是愚蠢的结论。

在谈论经验主义的时候,詹姆士表示实用主义哲学更接近于经验主义,它们都同样注重经验,注重事实,不过他也认为经验主义缺乏宗教的关怀。就比如随着科学的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科学方法的优越性,由于科学方法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经验主义的延续,这使得更多的人有了经验主义倾向,不过詹姆士也发现了科学发展所带来的一些问题。对此,他说:“人的理想,成为生理学上的副产品;所有高尚的东西皆用低下的东西来解释,人们永远在说,‘这没有什么,从科学上讲,不过是……’这成了思维公式,所有高尚的东西都低下了头颅,降低了它们的品质”。不难看出,詹姆士不仅看到经验主义的优势,同时也注意到了它的一些方法和原则引起的问题,就比如在很多方面是经验主义延续的科学,它在放大物质宇宙的同时,也把人的地位降低了,即人在物质宇宙中变得越发卑微与渺小。

此外,詹姆士虽然认可经验主义中的一些基本原则,但他同时也认为传统的经验主义是不够彻底的,即便是在休谟那里,经验主义还没能真正回到经验中去。他批评传统经验主义常常具有“心理原子主义”的特征,并提出了彻底经验论来改变这种情况。

四、对“哲学气质说”的评价

詹姆士的“哲学气质说”以一种特别的视角来看待哲学的发展,认为各种各样的哲学体系中无不渗透着人的特征。他对此描述道:“哲学体系总是伪装成一副上帝的伟大宇宙的描述,其实不过是某个创造者个人的古怪趣味的倾泄,这一点是明显的,也就是说我们与哲学之间的交道,不过是与某些人之间的交道而已。”詹姆士认为人终究是自己喜好的奴隶,而且这一点是无法避免的。如果以詹姆士这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哲学,那么它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相反,在与哲学打交道时其实我们也透过哲学在和有正常情感的人打交道。

不过,这并不是说詹姆士的“哲学气质说”就是一套准确无误的理论,事实上,其中有一些地方是不太符合实际情况的。就比如詹姆士关于气质的划分和说明就缺少严谨性,他把理性主义和自由意志者放在一起,把经验主义和无信仰者放在一起,这样分类并不符合哲学史。我们知道理性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决定论者,他认为一切事物都是在严格的因果序列中发生的,自然界中看起来具有偶然性的那些事物,其实都受到了背后的必要性的决定,所谓的自由就在于对必然的认识。也就是说,理性主义者并不一定支持自由意志。同样地,经验主义者不一定没有宗教信仰,就拿近代经验主义代表人之一的贝克莱来说,他提出了著名命题“存在就是被感知”[6],认为一切的事物其本质都是观念,而观念的存在就在于被感知,上帝是所有感知者之上的最高感知者。贝克莱不仅信奉上帝,而且他本身就是一名主教,这使得詹姆士关于经验主义者没有宗教信仰的论述站不住脚跟。此外,詹姆士把哲学体系的建立看作是个人气质的体现,这一点也是容易引起争议和批评的。

虽然詹姆士的哲学气质理论并非完美无缺,但不可否认的是,“哲学气质论说”在构建和前提的选择中起到的作用,体现了人的作用和价值。即便是在今天,“哲学气质说”依然可以带给很多的启发和引导,我们完全可以汲取其中有价值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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