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忠鸣
荣新江先生的新著《从张骞到马可·波罗:丝绸之路十八讲》(以下简称《丝路十八讲》)于2022年11月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图1)。甫一出版,反响巨大,颇为值得从多方面予以评介。
图1 :《从张骞到马可·波罗:丝绸之路十八讲》封面
作者自述,本书写作缘起于多年来在北京大学历史学系开设的一门课程——“中外关系史”,其中暗含了一个自向达先生所著《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与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至张广达先生的“中西交通史”等学问的传统。但更多的是基于作者多年来丰厚研究基础上的新发明:从《敦煌文献所见晚唐五代宋初中印文化交流》等论文,到《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及其英译本,以及收入“汲古丛书”系列的《从粟特到中国——丝绸之路史研究》(《ソグドから中国へ——シルクロード史の研究》)等论著,最终汇聚为《从张骞到马可波罗:丝绸之路十八讲》一书,为丝绸之路学开启了新的篇章。
全书关涉丝路文明,从丝路前史、张骞“凿空”丝绸之路开始,次第展开:佛法的传入,纸对佛典在丝路传播中的重要贡献,作为“写本之路”的丝绸之路,粟特商胡的贸易网络,祆教传入与祆祠祭祀,波斯与北朝至唐朝的政治与文化互动,唐朝长安与丝路,长安的多元文化,《兰亭序》的西传与唐代西域的汉文明,从波斯到大秦景教,从摩尼教入华到明教,出使黑衣大食的杨良瑶,中国与阿拉伯世界的互动以及“四大文明”的西传,归义军和东西回鹘在丝路中转贸易中的重要作用,葱岭东西的于阗、萨曼与哈喇汗王朝,最后则以“从蒙古西征到马可·波罗来华” 收尾。
本书的书写框架并非刻板的脉络式梳理,而是对多个领域里多个相关主题的研究,有些甚至是最新的研究成果。《丝路十八讲》的内容基本按照时间顺序展开,但几乎每一讲都是从比较微观的视角出发,来整体构建一个宏阔的丝绸之路的历史。框架下的内容,既是个案式的研究,又兼顾重要时代、重要地区和重要领域。看起来是在一个地图上展开的平面的研究,但也不乏垂直性的研究,或可称为“网络式”研究。这一点部分体现在该书涉及领域和层面的丰富多元:如中西交通史的、政治与文化交流的双向互动而非单向流动的交流,佛教、祆教、景教、摩尼教等宗教信仰的传播与接受,以及商贸历史等;同时,还体现在物质文化(material culture)、写本文化(manuscript culture)与书籍史(book history)等视角。以下详而述之。
《丝路十八讲》的大量章节,均建立在作者数十年来对中西交通史以及丝绸之路史研究的大量个案基础之上。荣新江教授数十年来一直收集整理敦煌、吐鲁番文书以及龟兹石窟题记等西域文书,研究隋唐史、西域史、中西交通史,关注出土文献、出土文物与图像以及传世文献等。对于这些庞杂零散的材料,作者有非常清晰的整体把握,好似手执丝线将之连缀成一串串珍珠,或似江南水乡的桥梁,把一座座孤岛连缀成一片片相互生发的风景。
书中不乏新见与精彩的研究。例如对于裴伷先的研究,通过对《太平广记》中“裴伷先”条的记载,加上墓志材料,勾画出裴氏生平尤其是他在北庭的作为,并以其来观照北庭的贸易、社会等情况及其在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地位。虽然材料远非丰富,但这种对文献的解读,可说是在文献的缝隙处读出味道,颇具洞察力。
丝绸之路不仅是一条政治、交通之路,更是物品、思想文化、宗教习俗、技艺文学等传播之路。当政权对立之时,恰有走私和黑市交易,这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交通。作者还对丝绸之路“通少断多”的传统论点进行批判,指出此论多依据传统汉文史料,是一种中原王朝史观,设若把眼界拓展到敦煌西域出土文书等材料,则能看到丝路上的不同路段以及这些路段上的国家和民族,可以展现一个更加整体而丰富的丝绸之路史。
全书颇富创见。比如第四讲论及纸——一种书写媒介的大量普及带给佛教传播的巨大改变,颇有启发性。在纸张大量用于抄经之前,印度、中亚和西域部分地区多使用桦树皮,于阗等部分西域地区、河西及以东地区则使用竹木简牍抄写佛经。桦树皮、竹木简牍因其材质而不易携带,尤其是长途跋涉。因此早期佛经传入中土,主要是依靠入华高僧们的心记口诵。后纸张比较普及之后,因其轻便,较早时用于旅途中传递书信,其后渐渐为抄写典籍所用。大量用于抄写佛经的纸张,大大改变了佛典的传播方式,是佛教史上的大事件。从这个意义上讲,纸的大量生产与传播可成为照见佛教历史之镜。此讲将物质文化、科技、书写媒材、纸张与佛典乃至佛教接受与知识传播的过程,巧妙地编织在一起,最终呈现出一种新的认知。
第五讲关于写本文化。此讲从公验与过所、旅行指南和会话练习簿等六个方面,说明丝绸之路上存在一个写本的时代。这个丝路写本时代的意义与西方的抄本学(codicology),尤其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抄本(manuscripts)足可相互映照。作者通过对敦煌写本S.6234、P.5007以及P.2672的研究,再现了唐朝时任河西都防御判官的翁郜经河西走廊和吐鲁番盆地等地,沿途吟诗、抄录、修改的行迹。其作诗的过程,宛如历历在目。作者十分关注诗歌创作中的物质性、行为与过程,这样的研究令人耳目一新。
这样的例子,在书中俯拾皆是。正是因为作者数十年在这一领域的沉潜深耕,充分利用新材料,兼用旧材料,并借助新的方法与视野,才得以形成新的认识,臻致胜境。
本书作者一直以来与美术史、考古学、语文学等领域的学者密切合作。作为美术史研究者,笔者特别关注该书和作者与美术史及相关学科——考古学的关系。《丝路十八讲》除了提供背景历史等实际的知识外,还直接对考古与美术史的研究做出了贡献①。一直以来,荣先生利用图像材料,信手拈来,本书亦不例外。如敦煌壁画中的《张骞出使西域图》、莫高窟第420窟窟顶东披绘制于隋代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壁画中的丝路商队,以及北朝末年入华粟特首领墓葬中的石棺椁图像等。
在入华粟特人美术领域,荣新江先生原本就做出过重要贡献。当然,有的图像志内容还值得进一步探讨:如石棺雕刻是不是直接反映粟特商队,是值得进一步考虑的。一幅图像,究竟是母题还是图式,实则也是有不同层次的。不过,这些图像原本就是以现实生活中的粟特商队为蓝本绘制的,这一点几乎可以确定。因此用此类图像来映照粟特商队,并非不可行,甚或是必须的。
笔者有一篇小文,讲述一件青州北齐佛像佛衣上的胡人图像,通过细审流寓青州的、十分国际化的粟特商队成员的图像,从人物的服饰、发型、人种特征、年龄,以及商队在整个图像系统中的位置等方面来细读,才得出了与荣先生大体一致的结论②。该书第136页,在粟特人石棺椁的图像上,“我们看到的商队人数很少,不过这大概是画面空间有限的缘故。在这些构图非常紧凑的画面上,人数虽然不多,但很可能每个人都代表着商队中的一类人员。”这种判断非常准确。另外,荣著在论及粟特商队中护卫的武装人员时,举出史君石椁和日本美秀博物馆(Miho)石刻的例子,要么是腰悬箭袋,要么是披发的游牧民,笔者颇为赞同。
唯书中第141页,地图2《粟特人迁徙路线图》,再版时或可稍做调整。荣先生在书中绘制出了中古粟特人迁徙的路线图,贡献甚巨,但或有一条支线可向东延伸至青州。实则关于前文所述北齐青州佛像上的胡人画像,最早的重要研究亦是荣先生发表在《文物》上的《北周史君墓石椁所见之粟特商队》③,该文对这一胡人商队的性质,包括人种的构成进行了确认。笔者后来偶然发现了一个图像的细节,基本可以确定这一以粟特人为首的国际化商队正是这件佛像的供养人,表现的是他们正在礼佛的场景。如果说傅家画像石上有明显的粟特因素,还不能充分说明青州当地是否确有粟特人,但青州的这件佛像却似乎可以表明,与邺城、太原等地一样,北齐青州亦为胡人流寓地之一④。
《丝路十八讲》全书视野宏阔、纵横捭阖,并非对各单独区域的静态研究,而是跨越边界的、互动的动态网络式研究,因此很生动。许多具体问题的研究,都是与国际学术前沿的研究成果相互辉映。而且除了前文述及的物质文化、写本文化,荣先生在书中还讲述了一座城——长安城的故实(过去的事实)……虽然作者在书中并未过多着墨于网络、场域、物质文化、城市空间、社会流动等术语,但许多新的研究视野却蕴含在该书的字里行间。此外,自下而上视角下“小人物”在“大历史”——丝绸之路史中的重要作用等,亦颇为引人注目。
具体而言,作者秉持其一贯的治学风格与门径,融合了汉文传世文献以及历史学研究的新成果、出土汉文与胡语文献、考古与艺术史等资料,材料丰富,信手拈来。中国传世文献丰富,拥有数千年的史纂传统。此外,在今天中国境内还有很丰富的发现,如出土文献与出土文物等。而这些材料,能做出最大贡献的是中国学者,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采用这些视野与方法,该书对许多方面的具体研究均有实质性的推进。例如前文所述对于裴伷先的研究,纸对于佛典传播乃至佛教史的影响,写本学角度的丝绸之路,以及注目诗人创作的物质性与过程等。
此外,有一个角度亦颇值一提。通常丝绸之路史,多寓目于西方对中国的影响,而作者对《兰亭序》的研究则讲述了汉族文化之代表——《兰亭序》书法在唐朝西域的影响。这一视角是与作者的学术关怀相关的,一个例子便是他曾组织中外学者举办专题工作坊,并出版了《丝绸之路上的中华文明》一书⑤。
再版时该书若能增加一些地图,会使读者对作者所述之地点、地域与路线更加了然于胸。例如:第六讲讲到粟特的历史地理时,昭武九姓各国所在的位置;第193页引用《隋书·裴矩传》保存的《西域图记序》所记载的当时丝绸之路的走向;第201-203页,作者整理的贾耽《皇华四达记》中西域交通道路所经的路线和城镇等。如果这些位置和线路配有地图,会更加直观。不过工作量和难度应当相当大。
作为一本通识性著作,该书文字生动传神,具有较强的叙事性。例如:张骞抵达月氏人故地时,由于大月氏人不断西迁而令其达不到出使的目标,书中形容张骞“不得要领,扑了个空。”(第31页)又如,讲到史君墓石椁上的图像,“正在休息的商队,中间有两位商人正在交谈,其中一人肩上还背着钱袋,不肯放下来。”(第134页) “不肯”二字,令商人对钱袋的执着心情跃然纸上,十分传神。
《丝路十八讲》图文并置的编排,精良的印刷,在历史类的著作中显得尤为可贵。文字所述内容,若相关的图不在同一页上,还会特别注明。如第155页第二段,讲安伽墓图像时,就注明“见下页图7-4a、7-4b”,大大方便了读者,提升了阅读体验。
此外,建议将此书尽快翻译成外文,尤其是通行的英文。对于西方学者来说,这样一部由具有国际视野的中国学者所撰写的丝绸之路史专著,一定会给西方学术界带来新的知识和视野。
该书对许多问题的认识富有洞察力,且颇具乐观视野。在此仅举二例:例如,国土分裂虽然是坏事,但作者说,“国土分裂、冲撞,反而是文化传播与多中心的新局面出现的契机。”(第78页)又如:“历史上的粟特人从未形成一个统一的帝国,因此长期受其周边强大的外族势力控制。粟特人在各异族统治下,非但没有灭绝,反而更增强了自己的应变能力,不仅保存了独立的王统世系,而且成为中古时代控制陆上丝绸之路的一个独具特色的商业民族。”(第133页)这不得不令人想起张广达先生在荣著《中古中国与外来文明》序言中所提到的不同文明之间如何处理异质性(heterology)的问题。
作者在结语中还展望了未来丝绸之路的研究工作,确实具有指导性意义。一是从学科建设角度来思考丝绸之路研究与中外关系史研究的关系问题,包括丝绸之路的研究对象、研究历史、研究方法与理论等,提倡采用新方法如对GIS的使用,以及全球史、区域研究的视角与方法;二是加强中外关系史或丝绸之路中外文史籍的整理工作。其中可见作者对考古新发现与学术新研究,以及不同版本外文文献的重视;三是尽快将考古发现的文物和文献资料转化成研究素材。如入华粟特人墓葬与南海沉船文物,丝路沿线出土的汉语和胡语文献的重新整理,尤其是胡语文献的系统中译,以及碑志石刻材料等;四是加强对伊斯兰时代中西交往的研究;最后,还呼吁学者参与高质量的学术普及工作。
中国学者必有自己的视角,其他的——尤其是西方的视角可能与我们不同,但彼此在时间与世界进程的演变中,却有可能不期而遇。例如,2020年1月27日,耶鲁大学美术史系在官网发出一篇通告,阐述了耶鲁大学本科生艺术史通识课程的改革方案。自2019年秋季学期开始,该校取消了传统的“艺术通史导论”(Introduction to Art History)课程,而以四门更为主题性与全球化的课程取而代之。此前,传统的“艺术通史”以“文艺复兴”为分界线,由相互关联的两门课组成,因循的是以欧洲或者西方为中心的、基本线性发展的脉络。而取而代之的四门新课之一就有“丝绸之路艺术”(Arts of the Silk Road)。这一“改革”实际上显示出一个去西方中心的、更加丰富多元的视野。
或许东西方学术界的研究,好似大家坐在一起,合力拼一幅拼图,大家各自所擅长的领域和视角不同,而且许多时候我们是靠“他者”的眼光来认知自己的,这样就会让丝绸之路这幅巨大而复杂的“拼图”越来越完整,越来越丰富和立体,甚至可以启发其他学科和领域的研究⑥。
笔者以为,我们研究丝绸之路,其实是在研究“关系”。无论是人、机构、地区或者国家,在相互间的关系中,实际上映照的是自己。陆扬先生在2023年3月北大文研院关于荣新江先生所著《丝路十八讲》座谈会上提出了丝绸之路的“中国视角”,其意义,正如张广达先生所提到的中西交通研究义理中的“他者学”(heterology)的问题。其实,丝路研究的中国视角或其他视角,都是大家从不同的角度提供不同的内容与视野,最终在关系中映照出自己,并促进彼此相互了解的过程。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学术大家撰写略带普及性质或通识性的书籍,十分难得。荣新江先生常年奋战在学术一线,因此该书学术性很强、知识准确,许多内容均为作者的原创研究。《丝路十八讲》提供了写作丝绸之路历史,或曰中古“全球文明”史的一种相当有说服力的可能性,必定为国际学术界所关注。但“一千个读者的心目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同领域、不同层次的读者,一定会从该书中读出不同的丝绸之路史,无论所得为何面貌,一定是最适合他/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