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琪
2007年,刚从美术学院毕业的聂焱来到清华大学附属小学(以下简称“清华附小”),成为这所学校里第一位毕业于清华大学的教师。彼时,身边不少人觉得他的选择有些“以高就低”,还有媒体记者前来采访:“一名美术才子成为小学男教师后该如何自处?”……外界的各种声音并未对他造成困扰,他只一头扎入美术教学,以十几年来充满创意又富有温度的教学实践交出了自己的答案。作为学生们当之无愧的“美术启蒙者”,他尤其注重发展其艺术思维,不断为其拓宽艺术探索的自由空间。与此同时,学生天马行空的想法及作品也给他带来新的启发,让他长出了一些“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冲破创作的规矩
聂焱出生于湖南湘潭,这座曾经培育出齐白石、黎锦晖等艺术名家的城市有着丰厚的文化底蕴。由于父亲、伯伯在当地从事文艺工作,儿时的他便得以接触不少优质艺术资源。童年的闲暇时光里,内向的他喜欢独自在家安静作画。直到升至初二,聂焱被送至北京专攻美术特长时,远离父母约束进入繁华大都市的男孩这才逐渐开始释放自由的天性。没有课的日子里,他常与同学游街串巷,去追“古惑仔”,去艺术展观赏人体画像,去医学院观察人体解剖,甚至通宵玩电脑、打游戏,一改从前伯伯口中“安稳老实”的形象。
稍显“放肆”的中学生活与美术学科开放的思想让聂焱变得开朗起来,思维也更加活跃。成为教师后,他总是本能地想要与教材中的教学设计有所区别,尽可能挖掘自由的童趣。例如,执教五年级《有趣的汉字》一课时,他没有原封不动地按照教材设计课堂教学,向学生展示汉字的演变过程,引导他们用国画的方式绘制甲骨文,而是启发他们发挥想象,用水彩笔、水粉刷等工具结合单个甲骨文汉字创作,阐释文字本身的含义及特征。
聂焱回忆,几幅学生作品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学生用黄色在“禾”字甲骨文的基础上加以改编,使其接近稻谷的形态,并绘制出阳光照耀大地的背景,仅用单色便呈现出秋忙时节一片丰收的景象。还有学生用文字本身拼出想要描绘的内容,比如用“鸡”字填满小鸡的躯干和四肢,用“人脸”二字勾填表示人的面部轮廓。这样的美术创作形式不仅使画面看起来十分饱满,还充满了童趣,也让平时不喜欢画画的学生看到了新的创作思路。
聂焱对于童趣的发掘与探索并不局限于一方教室。每个学期,他都带领学生到校园外写生。他不要求每名学生必须带回一幅完整的写生作品,只为他们提出三个建议:看到什么画什么、从局部开始画起、将错就错。他常以自己为模特给学生举例,让他们仔细观察,画出他们眼中的老师,然后模仿一幅自然风光类的世界名画当作背景。在学生的作品中,聂焱看到了各式各样的“自己”,看着那些夸张变形的人物形象,他并不在意。在他看来,艺术领域里,对错并没有那么重要,美术课应该允许学生“犯错”,允许他们突破教师设定的“规矩”,创生自己的“非标准”答案。从教以来,他从未对学生说过“你画错了”,反而珍视他们“画不准”的细节,欣赏其中体现的童趣。遇到有创意的作品,他还会当面表扬学生“画得很大胆”“表达很充分”“线条很生猛”,并将他们的“代表作品”装裱好,每隔一段时间举办一次校园美术展,以此鼓励他们另辟蹊径、自由创作。
让每一次动笔都是渴望表达的
美术课是基础教育阶段践行美育的重要载体。聂焱认为,开展美育最重要的就是培养学生丰富的感受力和独特的表达力,使他们将美的感受与自己的精神世界相联结,并能够运用艺术的方式表达情绪,平衡内心的状态。
如何实现这样的目标?聂焱解释:“如果仅仅将美术视作一门学科,多画、多练当然可以让学生在某套标准体系中不断精进绘画技能,但若要实现其美育价值,依然有一个感性的目标,那就是让他们每一次动笔都是有必要的、蕴含真情实感的、渴望表达的。其核心在于,教育者需将关注点从学生完成的作品转至他们作画的过程,如为什么要画这样的景物,想要表达什么样的感情,等等,重视培养他们的艺术思维。”
在聂焱的美术课堂上,他常通过对比画作的方式带领学生感受经典作品创作过程中表现手法的深意。讲二年级《有疏密变化的线条》时,他先为学生展示两幅世界经典作品,并解释其中画法的区别:一幅是用油画笔先上色,再勾线;另一幅则是用毛笔先勾线,再上色。而后问大家看到这两幅画的感受、更喜欢哪一幅,再带他们尝试上述两种画法,体验使用不同工具进行创作的感觉,了解疏密线条分别适用的情境,引导学生体会先勾线的画法有强调秩序感的意味,先上色则是感受力先行。“经过这个过程,他们就能体会经典作品中的表现手法,并有可能在之后的绘画中加以运用。”他分析道。
聂焱对学生感受力与表达力的培养还体现在每一次的师生交流中。在他的美术课上,如果让学生以自然风景进行主题创作,很少有人画蓝天白云,原因并非不擅长或不被允许,而是他会引导他们将心中所要描绘的事物具体化、细节化。比如,“你想画树?可以的,你想要画一整棵树还是半棵树?从哪个方向观察?要画房子做遮挡吗?”“你想画秋天的叶子?好呀,你要画白天的叶子还是夜晚的叶子?打算用什么载体体现秋天?想想除了常用的橙黃还能有什么颜色适合用来画秋天的叶子?”……聂焱觉得:当勾起学生描绘细节的欲望,美术就容易从概念转化为丰富的感受,进而促进他们生成独特的表达。
学生思维的培养从不是一蹴而就的,需要教育者持之以恒且循循善诱的指点,为处于不同起点的学习者设置递进式目标。对于尚未明确想要画些什么的学生,聂焱允许他们在作画时自由走动,鼓励他们寻找最想表现的视角。例如,全班学生都来画蜗牛,他会引导俯视观察的学生仔细描绘蜗牛的外壳,启发从侧面观察的学生关注它在树叶上爬行的过程及留下的透明黏液。如果有学生实在没什么感兴趣的角度,他就让这部分学生先以黑板上的简单示例为模仿对象,但要求他们在此基础上尽情想象,作出自己的表达。
当所有学生都进入创作状态后,聂焱就从他们的美术世界撤离,将课堂的后半段时间全部留给他们进行自我创作,让他们与自己“对话”,在独处的艺术世界里“任性”表达。尽管每周与学生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课时,他也能从学生的画作中看出其中投射的喜怒哀乐。几年前,聂焱曾教过一个患孤独症的孩子,他的美术作业总是画得十分形象,但经常描绘阴雨天乘出租车的特定画面。彼时,聂焱还不能真正读懂其中的含义,但他知道,孩子或许是在用这样的图像表达内心难以言说的秘密。
以哲学视角看待美术教育
按照学科性质划分,美学是哲学的分支学科。聂焱认为,要让学生的感受力与表达力发展至更深层次,教育者须跳出原先的思维模式,以哲学视角重新看待美术教育。2010年,清华附小提出构建基于学生核心素养的“1+X”课程体系,其中“1”是指国家基础课程,“X”是指在“1”的基础上,促进学生个性发展的拓展课程。借着这个契机,本就对哲学感兴趣的他向学校申请开设了“哲学与绘画”课程,希望学生能在哲学与美术的关系里逐渐构建起看待世界的角度与方法,找到适合自己的表达方式。
在聂焱看来,美育的契机潜藏在生活中一个个具象的载体里。他借用中外哲学故事与学生交流,询问他们对于某个问题的理解,再让他们通过绘画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一次,他问学生:“什么是教育?”然后让每个人画出教育给他们带来的感觉。其中一幅作品使他惊艳:画面左侧,一条条绿色藤蔓伴着蓝色的雨滴垂直落下,画面右侧,一枝枝红色藤蔓在橙色竖线的背景中向上攀缘,二者在中间相遇,都露出嫩嫩的小芽。“在这幅抽象作品中,教育润物无声的感觉自然铺展开来。”他感慨道。
不仅是哲学故事,他还与学生共读英国超现实主义绘本《威利的画》,和他们讨论每幅名画里看似矛盾又有趣的元素;为学生播放变奏音乐,让他们跟随旋律的起伏变化用绘画为“疯狂”下定义;与学生探讨《三体》小说,从角色的穿越谈到如何表现画面中空间与人的交织……
令聂焱惊喜的是,学生在开放的哲学命题前不但能够积极思考,还时常在讨论中迸发出新的火花。带领他们欣赏西班牙著名油画《记忆的永恒》时,他向学生提问:“你们觉得是先有时间,还是先有人?”有学生认为先有人,因为时间单位是由人来定义的;有学生认为先有时间,因为人生活在時间里。当他问到对“美”的认识时,有学生回答:“美是看了第一眼,还想看第二眼的东西。”
学生的真诚表达也让聂焱不断对教育产生思考。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和学生聊到“海边捡鱼”的故事——每当海浪袭来,鱼儿会被冲上沙滩,一个小男孩看到后就把它们捡起来送回海里。一位老者劝男孩:“每天那么多浪潮,你怎么捡得完呢?”讲到这里,聂焱问学生:“如果你是那个小男孩,还会继续送鱼回归大海吗?”结果,大多数孩子回答:“当然要继续。因为这对于被捡的每一条鱼都有意义。”听到这个答案,他忽然联想到自己:“成为教师以来,我偶尔会产生深深的无力感,似乎付出再多的努力,也依然无法改变一些学生不喜欢美术的事实,但他们的答案让我意识到,作为一名美术教师,我所进行的教学探索对于每一名学生都有100%的意义。”
近年来,聂焱对于美术教育的探索已拓展至艺术人物主题教学、跨学科教学等方面。谈及对未来教育的期待,他愿继续书写对美育的深刻思考,放飞孩子的自由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