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村”的在场人与见证者

2024-03-18 03:14宗晴
当代小说 2024年1期
关键词:闯关东马林

宗晴

项静兼具批评家与作家的双重身份。她致力于“八〇后”作家研究,其批评著作《我们这个时代的表情》既能从代际视野把握“八〇后”作家的时代特征,又能从细腻幽微处剖析作品的内在旨趣,走出了一条情理融通的研究路径。这种紧贴文本的批评方式与其小说创作枝蔓相连。她的第一部小说集《集散地》记录了“八〇后”一代人的成长轨迹,作家以敏锐的目光洞察小人物在空间转换下的情感流动,主人公从村庄到乡镇、县城,进而辗转至大都市,整部作品可谓是一部“进城”故事集。萨义德曾说,“对于没有故乡的人,写作成为居住之地”,尽管项静在城市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在农村生活的时间,但她依然还能够挖掘自己的童年记忆。她的第二部小说集《清歌》(2021年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便是借助童年记忆书写故乡人、故乡事与故乡情,小说里的“傅村”便是其故乡山东泰安的化身,这部作品也可谓是她为自己的故乡谱写的一曲“清歌”。

《清歌》以故鄉傅村作为叙述空间,记录了这片土地上人与物的变迁。相比于《集散地》来说,这部小说集中的时间意识更加强烈,通过叙述者“我”——“八〇后”的其中一员,牵引出了“我”的上一代乃至上上一代傅村人的故事,写出了“我”所了解的傅村人与傅村之间的情感交织,构建了一幅傅村人物谱系生态图,从而增加了文本的历史厚度,为读者呈现出一部傅村的村庄志。“傅村人”是一个未名的群体,他们是无数故乡人的缩影,项静通过“傅村人”这一共同身份联结起八个中短篇故事,以傅村为例展示了乡土中国的历史更迭,引发了读者的广泛共鸣,使“我”与读者成为傅村的在场人与见证者。

项静的小说叙述融入了散文的笔法,叙事语调平和、缓慢,她热衷于以朴素的叙事话语、细腻的白描笔法描绘傅村故事。小说集《清歌》展示了傅村日常生活背后的精神气度与隐秘的情感流动。人物是小说的灵魂,项静在傅村这一空间地域中塑造了乡村教师、乡村医生、“闯关东”者、电影放映员等较为特殊的人物群像,他们以顽强的毅力与生活作着困兽之斗,平凡却不失坚韧。

傅村人离去归来再离去,外村人进来又离去,他们虽然最终都背离了这一生存空间,但始终都受着这块文化土壤的滋养。其实,无论是留在傅村还是去往他乡,他们骨子里流淌的永远是傅村的血脉。《清歌》开篇便讲述了“外乡人”刘老师对傅村融入与疏离的过程。他是学区分配来的民办老师,是有理想、有追求的有志青年,也是外来文明的传播者。他带着文明的气息走进傅村,却在沾染了傅村的泥土之后离傅村而去。同时,刘老师也是乡村教师群体的代表,他们承担的任务不仅仅是向学生们传授科学文化知识,还有拓宽他们的眼界,改变他们固有的思维模式与价值观,在“润物细无声”中推动乡村的文明进程。面对梁宁与王芬的争执,刘老师不做是非对错的评判,而是告诉梁宁“只有离开这里的人才有自由,你们以后要到远方去看看”。

身份建构问题是乡村教师所面临的一个巨大困境,因为他们既无法融入乡村伦理体系,又无法回归到城市文明中。一方面,外来教师常常会被农村人贴上“城市人”或“外来人”的标签,因此,在整个乡村系统中,他们是被乡村边缘化的人物;另一方面,乡村教师生活的“主战场”是农村,由于缺乏和城市的联系与互动,所以他们也面临着被城市边缘化的危险。刘老师无疑也处于这一困境之中,他的选择是积极融入乡村伦理体系:到村口下车时与村里人打招呼,不再把村里人送给他的食物回送,并且慢慢学会了吸烟,面对傅村人的盛情邀酒也不再拒绝,最后连傅村人都说老师不应该是他这个样子,他的形象与刚来时的斯文干净已相去甚远。然而,尽管他如此奋力融入,但最终还是与村里人有着不可言明的隔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提到,要成为“村里人”的条件有两个:“第一是要生根在土里:在村子里有土地;第二是要从婚姻中进入当地的亲属圈子。”显然,这两个条件刘老师都无法具备。王芬母亲的去世使刘老师第一次与傅村产生了距离感,从而对乡村伦理产生了怀疑,他试图改变乡村的颓败,但意识到仅靠个体的力量根本无力做到,于是他选择了逃离傅村。他考了两次公办教师,都以失败告终。在傅村小学被唐田小学合并后,刘老师被调到圣井峪教学,终于离开了傅村。1996年转入公办教师编制后,他调入实验小学,两年后被提拔为该校校长,最后于2006年去世。刘老师去世时,只有梁莹与孙太太参加了他的葬礼,两位傅村人的到来,是出于对刘老师乡村教师这一身份的敬重,然而我们看到的是,傅村人虽尊重这一群体却又在无形中“毁坏”了他们。

《宇宙人》中,马林作为傅村的女婿,又是“我”妈妈的表侄,已然具备了成为村里人的条件,但他所面临的问题并不是能否真正成为傅村人,而是在家庭与社会中的自我定位。在《民间故事的形态学》中,普罗普认为民间故事的基本形式是“追寻”,即主人公总是在寻找一些东西。马林的哥哥马山是一个英雄式的人物,并且具有特异功能,马林也一直在追随哥哥马山的脚步努力成为宇宙人。其实,他内心真正追寻的客体并不是哥哥,而是世人的目光里那“被言说”的强者身份。马山和马林都是“被看者”,但由于哥哥马山人在军队,远离傅村,因而他的荣誉与光环需要弟弟马林去承担,于是,“被看者”的双重压力便降临到马林身上。马山是文本中虚无缥缈的存在,却始终主导着马林的生活轨迹。在父亲眼里,“哥哥马山就像军属门上光荣的匾额一样,是全家的精气神”。马林想当电影放映员的想法一开始遭到了父亲的否决,但在得到了哥哥的认可后,便获得了父亲的同意;在村里人眼中,马林之所以能取得民办教师的资格也是因为哥哥马山的面子。在潜意识里,就连马林自己也认为哥哥是电影里的主角,而自己永远只是配角。

对马林来说,哥哥是尺度与标杆,激励着他努力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但生活在哥哥的光环下,他根本没有属于自己的话语空间,因而渐渐失去了自我。此时,叙述者采用内心独白的方式将马林的真实想法呈现在读者面前。比如,在马林当电影放映员时,放完电影后,他被几个女孩子喊作“周里京”,之后好几年,他在村里都享受着“明星”的待遇,小孩子、女青年与男青年都很关注他,他第一次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光环,也是第一次享受了马山的待遇,他不再是配角,而是成为自己故事中的主角。与哥哥看电影时,哥哥马山喜欢看那些热热闹闹的故事,而他关注更多的却是故事发生的背景、驿道和两岸风景。马林认为演员的角色大小并不重要,而哥哥则与之相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人,喜欢英雄式的人物。在观看战争片《年轻的朋友》时,所有人都喜欢充满战斗激情的赵真真,而唯独马林喜欢赵丽丽。“马林心里跟赵丽丽一样懦弱,即使主角都活到最后,他也不喜欢,他希望生活是风光片,不是武打片,也不是战争片”,一个真实的马林形象跃然纸上,同时,这也为他后来的自我蜕变埋下了伏笔。

马山的离世打乱了马林作为“追随者”的生活节奏,他不再是“傅村马山”,而只能以“马林”这一身份继续生活下去。失去“追寻”的目标后,马林曾一度陷入迷茫,“他没有找到拍电影的门路,而他电影中和生活中的男主角却消失了”。拍电影的理想就此破灭,马林被迫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上班放电影,下班当农民。当他想起马山时,发觉脑海中只有与之相关的一些碎片化的记忆,根本无法拼凑出哥哥完整的模样。“有时候他又感觉生活中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而如果没有这个人,自己也就不存在啊,真是矛盾”。那些虚无缥缈的“追寻”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此时,他所要找寻的是属于“马林”的活法。于是,他辞去工作,离开傅村,选择去南方寻找新的出路,从而真正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

“闯关东”是近现代以来中国历时最长、参与人数最多、影响最大的移民迁徙潮。“闯关东”移民潮有两条路线:一条走内陆,从山海关向北一直走,大部分人要徒步一年才能找到落脚的村屯;另一条是走海路,从山东的胶东半岛经渤海到辽东半岛的大连港。山东人口稠密,灾害频发,据记载,到民国38年间,山东人闯关东的数量达到平均每年48万之多,总数超过1830万。“闯关东”大约停止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因为改革开放,山东地区逐渐富裕起来,人们不必再背井离乡到远方寻找生计。到了九十年代,情况开始反转,许多当年闯关东的人的后代开始回流,回到山东。“闯关东”是小说集中经常提及的历史事件,其中,《见字如面》和《地平线》以“我”的视角写出了家族中大伯与叔叔们离开故乡闯关东的奋斗史。

《见字如面》中,村里的年轻人当时有两个去处,一个是关东,另一个是山西。无论是去关东还是山西,都有改变自身既有身份与处境的可能,无论去哪里,都逃离了傅村的地理坐标。他们由亲戚引线,沿着先行者走过的路线寻找着新的生存空间。大伯本想去当兵,但家里成分不行,想做民办教师,却无奈受制于农村的权力关系而无法遂愿,走投无路下,只好背井离乡闯关东去投奔姨奶奶。在人物的地理空间发生了转变之后,叙述者又以局外人的视角开拓了新的叙述空间,罗列了大伯在关东的诸多事迹:和公社里的年轻人一起下地劳动;与姨父一起打散工,因能力超群很快入了团,并且成了屯子里的会计;之后不断来往于山东与东北之间,从事倒卖粮食、收购蜂蜜与黑山羊的营生……大伯作为家中的长子,始终把家庭放在第一位,承担着整个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的生存压力,挣了钱就寄回家,给家里置办大件;后来他放弃了自己的理想伴侣,遵守父母之命回到傅村结婚,又将待业在家的三叔、四叔接到关东落户……他凭借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实现了属于他的人生价值。

《地平线》采用倒叙手法详细叙述了叔叔志辉的人生履历。1984年叔叔初中毕业后成了社会青年,他们这一代人不愿意读书,也抗拒干农活,便先后挣脱了农村的生活模式:齐工当工人,新民当兵,梁双、孙明等人也都陆续出去谋事,小武则跟着亲戚去了山西……他们都选择了离开乡土劳作,以获得更好的生存空间和更多的生存权利。叔叔当过木匠、学过散打,本以为能留在厂里,但乡镇企业缩编,不允许招工,叔叔不得不又待业在家,为了生存,叔叔终究还是舍弃了自己的生养之地——傅村,沿着大伯走过的道路到东北寻求发展。

农村中的人际关系大多靠血缘与地域关系维持,傅村人的“出走”,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原有的地缘与血缘关系,对傅村来说,这是一场文明裂变。但随着“闯关东”人数的增加,他们在关东逐渐形成了第二个傅村文明体系,这一体系呈现出“同心圆”的新型地缘结构,核心部分仍然是以血缘关系为主体的亲属关系,然后向外扩散到同村人与朋友,在关东地区逐渐形成新的结构关系网。大伯闯关东投奔姨父一家,站稳脚跟之后,又接走了待业在家的三叔和刚刚初中毕业的四叔,叔叔们相继在当地落户、盖房子、结婚生子。随后,叔叔志辉又带去了他在各地结交的朋友,“那里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傅村”。闯关东实现了傅村人的地理空间转移,文本的叙述空间也随之转换,形成了“新傅村”或者叫“第二个傅村”的故事层。对叙述者来说,关东是一个陌生的地理空间,“我”作为局外人,自然与故事之间隔着一层,然而这恰恰形成了一种文本张力,给予读者广阔的想象空间,填补了“第二个傅村”故事内部的空白;与此同时,也让读者感受到这一代人在时代浪潮中的艰辛蜕变,从而增添了“闯关东”这一历史事件的传奇性。

尽管整部小说集都弥漫着项静对傅村的眷恋气息,但《本地英雄》中令箭的经历,还是撕开了傅村温情的面纱,呈现出乡土中国的真实面貌。在许多乡土小说中,“重男轻女”的主题屡见不鲜,但项静切入的角度十分新颖,将令箭的童年创伤性体验与青春期的叛逆结合在一起,安排了她与父母闹翻、与姐妹反目等情节,从而呈现出农村女孩在成长中所遭遇的各种困境,进而对乡村伦理的劣根性做出深刻反思。令箭从小与姥姥相依为命,拒绝与抛弃她的父母一起生活,态度十分激烈:“她叛逆的种子好像就是这一年种下的,她偷姥姥的钱到隔壁村的小卖店挥霍一空,她放火烧过舅妈家的厨房,拿起一块砖头对着嘲笑她的人直接开瓢。”令箭向往男女平等的生活,并为此竭力反抗自己的原生家庭,最终得以离开傅村,寻求新的生存之路。

傅村束缚着梁宇与令箭,她们也不肯屈服于命运的桎梏,试图将偶然转变成必然。梁宇向往平等自由的城市生活,通过努力学习终于走出了傅村;相比之下,令箭离家出走的行为则背离了傅村的伦理观念,备受鄙夷——“傅村人”是按照约定俗成的乡村伦理评判他人的:

所有的乡邻们包括梁宇的父母,他们都作息规律,吃相差无几的饭菜,喜欢谈谈仁义道德,讲究门当户对;他们慈悲仁爱,在葬礼上不加掩饰地啜泣或号啕,在婚礼上释怀开心,看到路过的乞丐忍不住要递上一碗温热的汤饭。但这些都不是他们的全部,他们怎么拜佛修心都难以抵挡爬高踩低的内心热情,他们以唏嘘感叹咀嚼别人的影子、打发聚在一起的时间;他们愿意无事生非,被短暂的交集和快乐蛊惑,越走越远。

离开傅村后,令箭从事烧烤店经营、保健品销售等行当,靠自己的劳动挣钱糊口。但在梁宇和大雷这些接受过良好文化教育的人看来,这些职业都是卑微的,于是令箭被差别对待。令箭一生都在反抗不公平的命运,从反抗家庭到反抗社会,一直在努力争取自己身为女性在性别与职业上的平等权。令箭的反叛虽然激烈,但却不够彻底,她和梁宇虽然走出了傅村,却依然深受傅村伦理观念的影响。“傅村中的一代代人,小时候都吃过龙葵,却没有一个人死于它的毒手,他们都粗粝地长大而安然无恙”,在这里,龙葵隐喻了傅村的乡村伦理,身在其中时并未察觉它带来的“毒害”,但是走出傅村,傅村人是否无恙已不确定。令箭便深受其“毒害”,在她的潜意识里,有男孩的家庭才是好的,因而她选择了现在的丈夫(丈夫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齊全)。梁宇受传统乡村伦理观念的影响,时常以轻视的目光打量令箭,这时候的他便无形中成为一株带有毒素的龙葵。

“引言”部分是小说集《清歌》结构上的一大特色。比如,《地平线》中引用了兰波的诗歌:“生活在别处,在沙漠海洋,纵横他茫茫的肉体与精神的冒险之旅,洪水的幽魂刚刚消散。”这几句诗是叔叔在关东奋发作为、努力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番天地的写照,彰显了那一代人的冒险精神。《清歌》中,项静引用了赫尔曼·黑塞的诗歌:“所有的街巷里,石阶上、运河上,都沉睡着一种绝望的忧伤,想要向人诉说过去的时光。”这几句诗是小说创作者心境的某种隐喻和象征,并且,具有一种提纲挈领的作用,由此拉开了傅村的历史序幕。《本地英雄》中,开头的引子与结尾句都提及了北岛的诗歌《过节》,文中引用的只是《过节》中结尾的几句话,乍一看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含义,但结合《过节》整首诗来看,其寓意不言自明。

项静以敏锐的目光注意到了乡土空间中一组比较特殊的人物——乡村医生。《三友记》主要讲述了信运、方元与振国三位乡村医生的故事,三位医生对病人认真负责,将治病救人作为自己毕生的追求与事业。梁鸿曾说:“生活在傅村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时代中的普通人,卑微如尘,却又闪闪发光,他们在和命运相逢时各有姿态。”乡村医生与村民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尽管城市医疗更发达,但繁琐的程序、冰冷的医学术语以及昂贵的医疗费用,使村里人望而却步。相比之下,和蔼可亲的乡村医生,便成了他们有需求时的最佳选择。父亲总是会把“我”买的药交给信运检查后才肯放心吃,可见,乡村医生在乡村中的存在价值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医疗范畴。

《三友记》在结构上延续了鲁迅乡土小说中的“归乡”模式,文本中含有两层叙事,即叙述者在讲述自己故事的同时,又讲述了信运等人的故事。信运等人的故事情节与生活情景被编织进“我”的故事之中,“我”得知信运离世,继而展开回忆。在傅村这片土地上,三位乡村医生各有各的不幸,医者不自医,他们都经历了不同形式的“死亡”。方元的父亲在“文革”中上吊自杀,母亲疯癫,他与傅村人产生了巨大隔阂,在傅村娶不到媳妇,最后只能支走母亲,娶了一个外乡女人,默默承受着不幸的家庭生活带给他的苦难。但是,他始终坚守着职业道德,给傅村人看病时从不马虎。振国不善言谈,老婆在生孩子时不幸离世,他一个人在悲痛中度过了二十多年的孤独时光。四十五岁时,他终于鼓起勇气选择再婚,但好景不长,在回家途中不幸因车祸去世,从此便“孤零零地躺在回家的路上”。

“母亲”“残疾”“写作”这三个关键词,让许多读者会不自觉地将信运与作家史铁生联系起来。信运与史铁生也的确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身体残疾、由母亲照顾、通过写作的方式寻求精神寄托等等。在《三友记》中,“母亲”的形象虽不够立体,但读者仍然能从一些细微处感受到母亲对儿子的爱,比如,母亲支持儿子参加培训、尊重儿子的每个选择。可以说,母亲的存在是信运与自己的残疾和命运斗争的底气。项静略去了信运痛苦挣扎的迷茫时期,将重点放在了展示他的顽强个性以及不断突破自我的不懈努力上。史铁生曾说:“同样的残疾,在人生的路上并不一定起同样的作用。同样的健全人,路途也都不一样。残疾,一般来说肯定会改变你的生活,但终于改变到哪里去,却不一定。”信运残疾后并没有一蹶不振,而是积极寻求自我价值的实现,并且参加了乡村医生的选拔。“出门培训锻炼了信运的自理能力,也增加了他作为一个年轻人的信心”,信运没有被自身的残疾束住和压倒,他紧跟社会发展的脚步,努力借助残疾人助动车、老年乐、电脑等工具“走”遍世界。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村中腿脚健康的年轻人纷纷出门寻找生路,信运看到他们的穿着打扮变得越来越花哨,又陷入了迷茫,尽管一直在奋力改变现有的生存状态,但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许都无法逃离傅村这个地方。信运真正想要摆脱的并不是这个“鬼地方”,而是他自己作为残疾人的命运。

在信运的一生中,“爱情”这一元素似乎是缺失的,信运在失去“健全”的同时,也失去了思考爱情、感受爱情的能力。当网友“孤独守望”打算去看他时,信运眼前的景物和环境便是他内心那强烈自卑感的隐喻:

路中央那株百年槐树又到了落叶时节,刺藤时不时落下来,傅村人挂了一面尼龙网在树冠下面。鸡羊零星的粪便黏在马路上,车子来来回回从上面碾过去,只剩下干瘪的斑点。他抬头看了看诊所晒成黄灰色的石头外墙,满眼的厌弃。

最后,写作为信运提供了新的存在方式,枯寂的生活、残疾人的孤苦与命运的不可捉摸,都成为信运创作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在未完成的《三友记》中,他或许也像史铁生那样,在作品中探讨了生命、死亡等人生的终极意义。

项静在小说集《清歌》的后记中说:“在写作的过程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虚构与纪实的临界状态,介乎散文与小说之间,我决定不考虑小说与散文的界限,延续了部分散文的外貌,充实进去背景、人物、细节和场景,想通过这种写法,固定下那些几近消逝的人和事。”项静致力于描绘日常生活与普通人的平凡人生状态,她笔下的傅村,是乡土中国的缩影,也带有时代和历史的烙印。作者从细枝末节处入手,采用白描手法巧妙地将大量细节融入故事之中,让时代感更加鲜明,并且还原了农村生活的许多真实面貌。

时代浪潮冲击了傅村旧有的乡村伦理秩序,改变了傅村人的思维观念,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乡村凝聚力的衰弱。《壮游》中的刘月清由留守妇女变为留守老人,她年轻时期待丈夫回家,年迈时期待儿女和孙子归来,是傅村的“守望石”。丈夫、儿女及孙子都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他们短暂停留后又纷纷离去,留给刘月清的是无尽的等待与孤独。“今天不回来,也许是他没说清楚,明天或者下一周,或者近期他肯定会回来的,刘月清这么想着。”等待是刘月清人生的主旋律,与流浪汉等待戈多一样,等待亲人回家成了刘月清生活中唯一的内容与精神支柱。《地平线》中,叔叔因为“我”没有给他微信拜年而生气,然而,在“我”的观念里,过于亲密的关系对双方反而是一种冒犯,“我已经任由自己变成一个现代人,一个保持距离的人。我可以跟邻居热情地闲聊,说着显得颇有交情的话,但是距离稍微拉近,仍然觉得是互相冒犯”。“我”对待亲情的态度暴露了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隐含着作者的某种批判立场,同时也表达出作者对乡土文化的眷恋以及对亲情的呼唤。

书写“故乡”是乡土小说亘古不变的母题之一,面对几近消失的乡土空间,项静唱响了一曲乡土挽歌,表达出了面对乡土文化巨大嬗变的感叹。比如,“我们这里的土地好像从来不属于年轻人一样,从我大伯那一代开始,几乎见不到年轻人在地里耕地、播种和收割”;还有,“很多事情和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很多人仍然在努力地生活,即使在距离高速公路很远的小路上,一点也不偷懒,不耽误编织梦想”;再有,“我们都慢慢脱离了自己的故地,成了远离故地的人,与过去渐渐音信不通,再也没有手写的字迹让我们如同晤面。时间无情地翻过新的篇章,大时代高歌猛进,让你看不清幸福和未来到底是什么模样”。在时代的大潮和激流中,项静相信这一行将消失的空间仍有重现的可能,那么值得思考的問题来了,这些消逝的个体与故乡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重聚?这样的思考,也注定将会为乡土文学提供新的书写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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