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兵和他的狗(短篇小说)

2024-03-18 10:11王曦
当代小说 2024年1期
关键词:黑子大头戈壁

王曦

据说,每个人身边都有个叫大头的朋友。我也有一个,不过,我的这个朋友有点特别,它是一条狗,一条混血藏獒。

十几年前,我在青藏高原上当兵,在某通信站任助理工程师。通信站建在戈壁上,海拔近五千米,离阿里地区行署所在地狮泉河镇不远。天气晴朗时,从那里可以清晰地看到狮泉河镇的地标——赭红色的燕尾山。不过,这种所谓的不远是以广袤的戈壁和延绵的雪山为参照物的,要是用车程来衡量的话,通信站那辆四处漏风、叮当直响的北京吉普,要颠簸两个多小时才能把我们拉到燕尾山下。

通信站就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四周是茫茫戈壁,方圆几十里无人烟。高原的天太阔了,戈壁太大了,显得院子更小了,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站里的人不多,平常在位的有负责人谷主任(通信站就是他一手建起来的),还有三个业务人员,老马、包子和我。老马是个业务娴熟的工程师,比我大五岁,是我师傅;包子刚毕业,小我三岁,是我徒弟。另外还有一名战士,叫彪子,担任司务长兼炊事员兼驾驶员兼电工。我们还雇了康巴汉子嘎登和他的老婆阿佳,负责保卫工作,他们两口子住在站门口的门卫室。

我是军校一毕业就被分配到通信站的。高原上的生活单调枯燥,正契合我沉闷的性格。我每天的工作很简单,除了学习和训练,就是检查装备,确保它们正常运行。偶尔排除点小故障,大的问题基本没有,有了我也解决不了,只能向山下的总站报告,由他们派人上来排查,或直接安排厂家的人过来检修。所以,对我来说,时间就像远处山顶的积雪,多得都溢下来了,而我一点也不知道珍惜。对于我的这种状态,战友有夸赞岁月静好的,也有骂我浑浑噩噩的。我不在乎。可总有一些时候,我的心里会莫名空空的,像是缺了点什么,却又不知道用什么填补。于是,我偶尔也会搞出一点动静,给自己找点刺激。有一回,我躺在楼顶,任凭漫天飞舞的大雪把我掩埋;还有一回,我走进戈壁,向着雪山前进,半夜才回来。为此,我没少挨谷主任批评,并反复检讨。谷主任说我是勇于认错死不悔改,我说领导批评得对。老马说我太能装,我说老马特庸俗。包子说我该给他找个嫂子了,我让包子管我叫姐夫。包子扑过来,用被子蒙住我,把我好一顿捶。因为包子真的有个姐姐。

很快,我上高原四年了,原本说好的三年一轮换,现在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也并不在意。

这年入冬前,谷主任派我和彪子去狮泉河镇接冬菜。

我们驻防的这片高原,号称世界屋脊的屋脊,生命禁区的禁区,别说菜,连草都不见几根。戍边官兵平时吃的菜,都是汽车团从山下叶城县拉上来的,一路翻雪山、越达坂,艰难无比。冬天,大雪封山,汽车上不来,只能提前做好冬储。冬菜通常有土豆、白菜、白萝卜、胡萝卜、皮芽子,还有大蒜。我们都爱吃大蒜。山上运动少,没胃口,嘴里淡得很,食欲不振,意志消沉,饿瘦了事小,影响了战斗力可就是大事了。嚼一口辛辣的大蒜,可以多吃半碗扣肉面。扣肉面是通信站的特色美食,面条是平常的挂面,加军用扣肉罐头,用高压锅压,出锅油乎乎软绵绵的,香得很。连南方人包子都能就着蒜瓣消灭两碗,还边吸溜面条边说,吃面不吃蒜,等于白吃面。大蒜还可以码在盘子里,泡上水,没几天就能长出一盘绿芽,剪了炒鸡蛋也行,留着当盆景也行。高原冬日漫长,还有什么比一片绿色更珍贵呢?

通信站是个小散远单位,分到的冬菜不多,用吉普车就能拉回来。不过这回,我有意外收获,我弄回来一条狗。一条大狗,野的。

站里的人都出来看,把吉普车围得那叫一个严实。大狗下车,大家自动为它让路。大狗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不叫,也不跑,目光冷冷的,看也不看一眼围着它的人。大狗这么沉默着,大家就有点害怕,稍稍向后退了两步。

养得住吗?谷主任问。

没问题,我拍着胸脯说,这狗在镇上刨垃圾,来到咱们这儿,好吃好喝伺候着,美得它。

嘎登摇着头说,不是藏獒,不值钱。

谷主任问嘎登身后的阿佳,不是藏獒吗?

阿佳小声音说,不是。

我们都有些失望。

阿佳又小声说,有一半是藏獒。

嘎登说,杂种狗,白送都没人要,拉到山下倒是能卖个千把块钱。

我们不理嘎登,都觉得混血藏獒也不错。

老马说,它怎么不叫?不叫的狗才咬人,不会又弄了条六亲不认的疯狗回来吧?

我说,怎么不叫?叫起来像狮子吼,狠着呢。

我踢大狗一脚,大狗还是不叫,不发狠,也不看我,只是不慌不忙地甩了两下大脑袋,像要甩掉一个没做完的梦。大狗抬眼打量了一下院子,傲傲的,活像个得胜还营的将军。我本来挺得意,看大狗这个表现,就有些生气,明明是个俘虏,搁这儿耀的什么武?扬的哪门子威?真是脸都不要了!

谷主任笑了,看把它能的,长这么大个脑袋,就叫大头吧。

我给大家讲述了抓大头的过程。

我和彪子在军分区仓库接冬菜,一群流浪狗跑进院子,大大小小有七八条,带头的那条脑袋奇大。不用说,自然是大头了。大头带着狗群直奔垃圾堆,在烂菜叶子里找吃的。大头不刨垃圾,站在垃圾堆上,昂起大头,风一吹,背上脖子上又脏又乱的长毛就飘了起来,威风凛凛的。我盯着大头,越看越喜欢,便溜过去关上院门,喊彪子一起抓狗。彪子说,那么大一条,我可不敢下手。我说,亏你也是个使刀的。彪子说,我现在手里可没刀。我丢给他一根棍子,说,算了算了,你也就能背个黑锅,关键时候指望不上,帮忙堵着就行。于是,我提绳上前,彪子持棍策应,悄悄向大头摸过去。眼看到跟前了,大头突然一声吼,声音低沉雄浑,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我不禁打了个寒噤,顿时头皮发麻,手脚变凉,血往脑门上涌,人也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觉得我的心和这吼声产生了共鸣。其余的狗抬头一愣,随即四散逃窜。一时间,院子里狗声鼎沸。我和彪子围追堵截,盯住大頭不放。大头又是一声吼,其余的狗得了命令,齐齐奔向院门。院门跟通信站的大门一样,也是用钢管焊的,有二十公分左右的缝隙。其余的狗冲到前门,连速度也不减,就钻出去跑了。大头钻几下,没钻出去,它的头太大了。我和彪子将它堵在门前。见出逃无望,大头不再顽抗,索性站在原地,漠然地看着我,像是认了命,神情里却满是不屑。我刚想上前抓俘虏,猛然看到大头眼里掠过一缕寒光,吓得我立即停下,吸一口凉气,暗暗庆幸没有贸然去抓。就这么对峙了一会儿,我去车上拿了根火腿肠,掰一截丢给大头。大头并不着急吃,先是看了两眼,嗅了嗅,才慢悠悠趴下,把火腿肠舔进嘴里。我把剩下的火腿肠连续丢过去,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走到大头跟前,蹲下来,壮着胆捋了捋大头背上的毛。大头动也不动。我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把绳子套到大头脖子上。

彪子抗议道,王参,你这人不地道,你吹你自己我不管,埋汰我干什么?

我说,要不你来吹?

彪子气呼呼地去了厨房,端来半盆早上吃剩的扣肉面。大头估计是许久没吃顿饱饭了,把面吃完不说,还把盆舔了个干净。即使这样,大头仍不慌不忙,吃得很从容。吃了我们的扣肉面,大头不好意思再冷着了,安静地趴在地上,任由大家摸来摸去。我心里隐隐生出些鄙夷来,你不是能得很吗?怎么一碗面就让你投降了?我说,别摸了,脏不脏呀,先把它弄干净再说。大家七手八脚齐上阵,你争我抢,乱作一团。一套洗剪吹下来,大头精神抖擞,焕然一新。

阿佳说得没错,大头血管里流的是藏獒和土狗混合的血。这年头,藏獒身价极其高,一条好藏獒能换一套房。想要纯种藏獒,得去偏远牧区碰运气。能弄到大头,我们已经很满意了。

大头个头高,脑袋大,脖子粗,四肢健壮有力,嘴巴、眼眶和四条小腿的毛是黄色的,别的地方的毛全是黑色的。黑金交错,对比鲜明。脑袋高高地昂着,尾巴高高地翘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高贵的慵懒,这种慵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后天学不来。

我把大头拴在远离院墙的灯柱上,又学山里的牧民,往它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绸带。有了这条红绸带,大头就不是野狗了,就有家了。

晚上,我没敢睡踏实,支着耳朵听,直到凌晨,没听到大头乱叫,这才安心睡去。第二天一早,嘎登跑来叫我,说大头想跑。我出去一看,原来大头挣脱了绳子,想钻门逃跑,结果卡在门缝里了。我找了条铁链子,给它换上。

大头的到来,给通信站添了很多乐趣。我们争相给大头喂食,生怕它饿着,每次吃饭时总要留一些给它,外出时就收集一堆骨头带回来。老马放下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剧,包子从单机游戏里抽出身来,我也暂时不看那些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小说和电影了。我们都走出房门,去跟大头玩。有时为了谁牵链子,还吵起来。一个个大老爷们儿,在大头面前争风吃醋,活像邀宠的妃嫔。这么看,大头总是昂着骄傲的头,也不是没道理的。其实,我们都有些担心,担心大头不能适应通信站无聊的生活,这是有血的教训的。

就在前一年,谷主任曾从山下拉上来过一条狼狗。狼狗通体乌黑溜光,耳朵支成大写字母“V”型。谷主任喜欢得不得了,给它起名叫黑子。黑子来到站里,起初还正常,该吃吃,该睡睡,没几天,就变了,逮什么咬什么。有一次,我对着院墙踢足球,脚下一软,球没停好,滚到黑子跟前。黑子把足球摁到怀里,转着脑袋啃,锋利的牙闪着寒光,只听噗嗤一声,球被它咬烂了。到了晚上,黑子变得更加狂躁,呜呜汪汪叫个不停,有月亮时对着月亮叫,没月亮时对着星星叫,叫声瘆人,像在召唤荒原上的狼群。又过了几天,黑子两眼发红,龇牙咧嘴,面目狰狞,谁也不认识了。嘎登说,这狗憋疯了,吵得人睡不着觉。我说,要不放了吧。谷主任说,放出去咬了人怎么办?我心想,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人给它咬。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黑子自己把这个难题解决了。一天早上,我们发现黑子的尸体吊在院墙外,脖子上的铁链还牢牢绑在墙内的电线杆上。谷主任揪住嘎登,问是不是他干的。嘎登连忙否认。我们调出监控一看,黑子是自己跳出去的。高原太寂寞,黑子受不了,自己把自己吊死了。埋黑子的时候,大家都不吭声。

还好,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大头没表现出任何异常,我们都松了一口气。

通信站就这么几个人,天天凑在一起,牛皮吹爆了,大山侃平了,故事讲完了,可说的就不多了,便埋头各干各的事。慢慢地,寂寞就跑出来了。寂寞不是外来的,寂寞本来就在身体里。幸好有大头,大头威武雄壮,不但能吓唬人,还能吓唬寂寞。寂寞一看到大头,就灰溜溜地躲起来了。

几乎每天傍晚,我都带着大头出门遛弯。我们走进戈壁滩,走一个多小时,一直走到通往狮泉河镇的公路边,才停下来。我们坐在路边,看路过的车,看天上的云,看夕阳照在公路尽头的燕尾山上。我把心事一件一件讲给大头听,直到燕尾山下有灯光亮起,我们才往回走。

高原上的时光就是这样,你在意它时,它像雪山,岿然不动;你忽略它时,它又像流云一样,飞快地溜走了。冬天终于过去,春天倏忽不见。高原上的春与秋,短得就像一次失败的相亲,连脸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再也见不着面了。夏天到来时,大头到站里已有大半年了。大头褪掉过冬的绒毛,显得脑袋更大了,身体更壮了。大头的目光不再是冷冷的,而是有了温度。大头已经当通信站是家了。

有一天,我的军校同学毛毛打来电话,说他要结婚了。我忙问跟谁,随即意识到问得多余。毛毛高中时交了个女朋友,两人大学考到了不同城市,每次“五一”“十一”长假,那个女孩都坐一夜火车来看他。这么多年,两人终于修成了正果。毛毛问,你什么情况?我说,高原上天高云淡雪山绵绵。毛毛说,你赶紧想想办法,调下来吧。我答非所问地回道,时间过得真他妈快啊。挂掉电话,我意识到,我毕业已经四年多了。

我下山休假,赶去上海参加毛毛的婚礼。同学来了不少,坐满两桌。大家久别重逢,亲热得不得了。我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在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中寻找,终于,在另一桌,我看到了她。她留了长发,少了些许英气,多了一份知性,除此之外变化不大,还是素雅的白裙,还是那样的恬淡,脸上散发着柔和的光。同当年一样,我不管看向哪里,眼睛的余光始終在她身上。我看到她夹的都是青菜,我看到她的杯子里不是酒而是茶,我看到她站起来跟人碰杯,身上的白裙突然变肥变大,我看到她的肚子已然微微隆起。瞬间,我的脑袋原地爆炸,这个我大学时暗恋了四年的女生,怀孕了。我还是端坐在座位上,还是微笑着跟同学们说话,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的心已经阵亡了。

军校不同于地方大学,毕业后大家都分配到了祖国各地,星星般散落在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很多人毕业后再难相见,今日聚在一起,实属不易。在班长的主持下,大家各自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听到我还在山上时,好多人都说也想上高原看看,我笑着说欢迎来玩。几杯酒后,男同学开始互揭当年的糗事,女同学头抵头手拉手挤在一起,大家像是回到了校园。

我瞅准机会,端着酒杯去她那桌打招呼。

我看着她的肚子说,你这是……?

她有点意外,毕竟我们上学时也没说过几句话。

她说,六个月了。

我说,恭喜恭喜。

她说,谢谢。

我说,我都不知道你结婚了。

她说,嗯,那个,我没你联系方式。

我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说,我那地方,手机经常没信号。

她说,我好像在咱们班QQ群里留言了,你没看到?

我尴尬地挠挠头说,我那地方,也没有网。

我想了想,自己有两年多没登过QQ了。

然后场面就有些尴尬,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恰好这时,毛毛带着他的漂亮媳妇来这桌敬酒,我趁机溜回我的座位。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把端过去的酒原样又端了回来。

大壮端着酒杯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搂着我的肩膀,贼兮兮地问,说了什么?

我反问,什么什么?

跟她说了什么?

就打了个招呼。

然后呢?

我再反问道,什么然后?

大壮很遗憾地说,人家已经结婚了。

我说,废话,孩子都有了,能没结婚吗?

大壮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我暗戀她的这件事,除了通信站的大头,我谁也没告诉过。我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从大壮的笑容里,我明白他知道此事。

大壮今天喝多了,用力掐着我的肩膀,和我碰了一杯,一口喝光,说,兄弟,快下山来吧。

大壮睡在我下铺,整整四年。

婚礼结束后,我们列着队走进上海的夜色里,不知谁起的头,大家一起唱起了《军中绿花》。大家都还年轻,有人立了功受了奖,有人当了领导,有人离开部队回地方开了公司……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结婚的结婚,生孩的生孩……人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上海的高楼大厦真多啊,比阿里的雪山还多;上海的灯光真亮啊,比阿里的阳光还刺眼。上海刺眼的灯光在我的脸上转啊转,把我转晕了。上海真他妈的好啊。

我几乎是逃回了山上。

大头见到我,兴奋得咬着我的裤腿,呜呜直叫。

谷主任问我怎么回事。

我说,咱们站那个事迹材料还没写完,我怕机关催,放心不下。

谷主任看着我,冷冷回道,说人话。

我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

谷主任问,什么没意思?

我说,山下没意思。

谷主任问,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我想了想说,老马、包子跟彪子有意思,嘎登跟阿佳有意思,大头有意思,主任你也挺有意思。

谷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上次政委过来帮建,给我捎了两瓶昆仑特曲,今天刚好周末,晚上咱们好好意思意思。

晚饭时,彪子弄了一桌子硬菜,大家开开心心地喝酒,然后我就醉了。第二天醒来,大家该干吗干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醉,一醒,好像什么也没改变,又好像改变了点什么。

过了很久,包子才跟我说,那晚我醉得像个傻子。

我问,什么情况?

包子说,又哭又笑的,把站上的人都感谢一遍,还要去给阿佳敬酒,给大头敬酒,还要给这个打电话给那个打电话,结果手抖得连手机都拿不住,最后抱着垃圾桶说到半夜。

我忙问,我都说什么了?

包子说,要我学给你听吗?

我连忙说,打住,这个事过去了。

包子一脸坏笑,别过去啊哥,你感谢我的那些话我可都记着呢,我都不知道我有那么好。

我捣他一拳,骂道,滚,哪个当姐夫的不讨好小舅子?

包子勒住我的脖子说,要不哪天咱俩再整一场吧。

我使劲挣开,大声说,昆仑特曲后劲太他妈的大了!

包子说,多喝几次,再大的后劲也没了。

我还是老样子,上班下班,学习训练,打桌球看电影侃大山,一切照旧,除了不再发呆——一发呆我就头大。我还是每天下午带着大头到戈壁上遛弯。高原还是那个高原,戈壁还是那片戈壁,大头还是那个大头,但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我了。四年多的高原生活,我肩上扛的,从实习学员的红肩章变成一杠两星,年底,我就是一杠三星的上尉了。我的肩膀变厚了,我的手变粗糙了,我的脸变黑了,可是我的心呢,它似乎还年轻着呢。我已经看了足够多的雪山和远方,我似乎也想去看看尘世间的繁华了。

以己度人,我就有点心疼我的朋友大头了。人家本来在狮泉河镇待得好好的,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何等威风潇洒,说不定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子孙孙一大群;现在却只能跟着我守着茫茫戈壁。我于心有愧,再带大头出去遛弯时,便解开锁链,随它怎么跑,能跑多远跑多远,跑掉不回来,我也不怪它。可大头无论跑到哪里,只要我一个口哨,就会飞奔到我面前。

“八一”节,彪子早早备好羊蝎子,头天晚上用高压锅压到半夜。会餐时,一盆香喷喷的红油羊蝎子火锅端上来,节日的气氛立马拉满。我挑出几块肉,用开水冲冲,拿给大头。这是它在站上的第一个建军节,要好好过。

傍晚,我站在窗前,斜阳穿过黄色窗帘的缝隙,落在我醉醺醺的脸上。窗外,班公柳在风中摇摆。风就像指挥员的口号,紫青色的叶子闻令而动,整齐划一。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向左转……没有一片叶子是逆风的。我想看清其中一片叶子,可很难把目光聚焦在某一片叶子上。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有片叶子在期待我的目光,可我找不到它。我在叶子里迷路了。

透过枝叶间的缝隙,我看到门口的大头在啃骨头。大头蹲坐在地上,两只前爪扒住一截羊脊椎骨,硕大的脑袋扭来扭去,寻找着切入骨缝的最佳角度。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大头和咬足球的黑子多像啊!

我走到门口,踢了大头一脚,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不争气的玩意儿,白瞎了一副好皮囊,活该被人拴着看门!

出了门,大头就把我踢它的事忘了,撒开腿在戈壁滩上狂奔,一口气跑出几十米远。我跟在后面,搞不懂它有什么可开心的。大头回头看看,见我离得有点远,便停下来等我。我不理它,低着头,按自己的步点,摇摇晃晃向前走。从大头身边走过时,大头跳起来扒拉我的胳膊。我用力把它推开,它又用它的大腦袋蹭我的腿。我又把它踢开,大头还是不死心,在我身前蹦来跳去,一会儿打滚儿,一会儿用两条后腿直立,像马戏团里的狗熊。我连看都不看它一眼。大头白忙活半天,老实了,也垂着脑袋,慢慢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回头看我落下了,便停下来等我。如此反复。

高原上的黄昏,阳光仍旧明亮,天空是蔚蓝的,天空中什么也没有,戈壁一直铺展到遥远的雪山。砾石和沙子间,长着零星的针茅草,才入八月,针茅草细细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了。地平线上弥漫着一层似有似无的浅灰色烟雾。我走进烟雾中,却发现烟雾并不存在,回头望去,通信站的小院却又笼罩在了烟雾里。

今天走得比平时慢得多,到公路边时,夕阳已经把燕尾山照得血红。公路像把乌黑的利刃,把灰色戈壁劈成两部分。我看着通向远方的公路,心想,我每天跟大头待在戈壁上,再怎么走,走的还是这条路,再怎么看,看的还是这些山。一眼望过去,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还是这条路、这些山。

我和大头坐在老地方,看路过的车。今天的车很少,好久才能看到一辆。

开过一辆卡车。司机是个藏族小伙,车开得很快。

我对大头说,这个司机叫多吉,他要去狮泉河镇喝酒,他的女人在酒馆里等他。

讲完,我摸了摸大头,问,这个故事怎么样?大头呜呜叫两声。以往,每过一辆车,我都会为这辆车编个故事,讲给大头听。大头听后,叫两声表示很好,不吭声则是很差。车多时故事短,车少时故事长。今天车少,故事却很短,还有硬伤——这辆卡车是从狮泉河镇的方向开过来的。

连大头都在哄我,是可怜我吗?瞬间,我失去了讲故事的心情。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有歌声在戈壁上飘荡,忽远忽近,忽大忽小。很快,一辆插满彩旗的拖拉机开了过来。车厢里站满了披红挂彩的牧民,他们开心地唱着歌,大概是去参加什么聚会。路过我身边时,他们停止了歌声,冲我双手合十,大声喊,扎西德勒!我站起来也冲他们双手合十,扎西德勒!歌声再次响起,然后远去,消逝。

紧跟着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二十出头,头发凌乱,面庞黝黑。车后座绑着一个背包。他在我身边停下来,问,同志,到狮泉河还有多远?

差不多四十公里吧,我说,你从哪里来的?

拉萨,走阿里中线过来的。

我冲他竖起大拇指,牛!

他腼腆地笑了笑,同志,你在这儿当兵?

那边。我指了指雪山的方向。

向你致敬。他冲我竖起大拇指说,这是你的狗?不咬人吧?我在扎布耶茶卡那边,被野狗追惨了。

我说,它不咬人,很听话。

他摸摸大头的头说,它的头可真大。

它就叫大头。我说。

他自行车前插了个小旗子,上面写着:流浪中国。

你骑多久了?我问。

快一年了,从江西出发。

厉害。

我得走了,赶夜路不安全,这边有狼。

一路平安。

谢谢。

嗨,我叫住他,摘下迷彩帽递过去,这个送给你吧。

这合适吗?他说。

没事,我还有。

谢谢。他接过迷彩帽戴上,开心地笑着,跨上车走了。

我和大头看着他消失在薄薄的暮色中。远处的狮泉河镇已经有灯光依稀亮起。

车真是个好东西啊,我对大头说,车可以带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说,还有比阿里更远的地方吗?

大头呜呜叫了两声。

是时候了,我解开大头脖子上的红绸,摸摸它的头,用手指着骑手消失的方向,对它说,走吧,前面的路,你知道怎么走,跟着那个人,你就能回家,回到狮泉河了,走吧。大头看着我。我往通信站的方向走。大头跟上来。我转过身,弯腰抓起一个石子,举手要砸它。大头停在原地。我继续走。大头又跟上来。我把石子丢过去。石子砸在大头足边,溅起一小团灰尘。大头向后跳两步,站在原地不动。石子带起的沙子被风吹进我的眼里,我转过头,眼泪就流出来了。当我走到足够远时,回头看一眼,大头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我喉头一紧,弯腰哇哇吐起来,一口紧接着一口,稠的稀的,有色的透明的,辛辣的辛酸的,通通吐了出来,眼泪鼻涕一起流。我的胃空了,我的心也空了,我的脑子还是晕的。

一弯浅黄的月亮升上来,挂在遥远的山尖上,把戈壁照得凉凉的。月亮像一只眼睛,窥视着世间的一切。

回到通信站时,天已经黑透了,我关好院门,锁紧。

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在一间明亮的房间里,四面都是玻璃窗。一只麻雀飞进来,在这块玻璃上撞一下,掉几根毛,在那块玻璃上撞一下,又掉几根毛,死活飞不出去。我把窗户打开,撵它向外飞。它却更慌乱了,一头撞向没开的窗户,直直地掉在窗台上,扑棱两下翅膀,不动了。

我惊醒了,忙去窗边看,没看到麻雀,却看到了窗外院门前趴着一坨熟悉的黑东西。我又惊又喜,跑到门口,果然是大头。我踢它一脚,它睁眼看了看我,继续睡觉。

大头自己回来了,可院门锁得好好的,它是怎么进来的?

后来,我不再混日子,也不再干那些荒诞不经的傻事。我开始认真地读书学习,读有用的书,读上级下发的材料和领导的讲话,学习过期的报纸(站上最新的报纸也是半个月前的),并模仿写一些简短的新闻。半年后,我终于在军区报纸上发表了一篇二百字不到的豆腐块,之后又陆续发表了几篇长点的新闻,还在总站举办的征文比赛里得了个奖。

过了年,我休完假返队,路过总站时,政委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你先别上山,留在机关帮忙吧。我说,服从组织安排,谢谢政委。我打电话给谷主任汇报。谷主任说,这是好事,要把握住机会。我说,谢谢主任。谷主任说,好好干。我说,谢谢主任。

我开始在宣传科没日没夜地帮忙,写了很多新闻,只管闷头写,发没发出来我一概不问。后来,领导的发言材料我也能拿下来了,有时候还能出彩,但从不出错。就这样过了一年半,组织上照顾我这个大龄青年,把我的关系从山上转了下来。

那以后,我再没上过高原。开视频会议时,我偶尔能看到谷主任、老马和包子,如果领导恰好不在会场,我就挥挥手跟他们打个招呼。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嘎登和阿佳,也没见过大头。

我还没跟他们告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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