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8省道

2024-03-18 10:11乔土
当代小说 2024年1期
关键词:省道单车

乔土

许天阳再次踏上308省道,已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正是烟市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阳光和煦,气温适中,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海水的气息。许天阳就像一个真正的烟市人一样,踏着一辆单车在街巷中自由自在地穿行。烟市的街巷让他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在这里打拼多年,他还从未像今天这样细细地打量过这个城市。这个城市,现代而古老,繁华而平淡,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亲切和美好。所以,他骑着单车的身姿是舒缓的,腰背也是挺直的,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标准的烟市人。是的,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已经和他紧紧地连在了一起。至于后来他怎么就驶上了308省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用了一个词:鬼使神差。真是怪了,他说,骑了有十里路,我才发现那竟然是308省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都怪我那天没睡好。我们笑道,你都睡到了日上三竿。他辩解道,醒得晚并不代表睡得好。

许天阳说他那天确实没睡好,或者说,没有预想中睡得好。

他说自己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首先看见的是一把明亮的刀子,刀子明晃晃地挂在床尾,白得有些刺眼。这把刀子和他梦中的某个场景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让他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又重新回到了那个梦里。等他终于明白过来那把刀子不过是一缕从窗帘的缝隙间挤进来的阳光时,刀子已经演变成一根筷子了。许天阳摸起床头的手表,凑到眼前看了看,九点四十,这倒与他预想中的时间差不多。

但我真是没睡好,他有些无奈地说。许天阳说没睡好的主要原因是在凌晨五点十分的时候,他醒过一回,而那也正是他往日起床的时间。他习惯性地起身、穿衣、下床,在双脚踏到木地板的一瞬间,才忽然记起今日与往日之不同。他暗叹了一声生物钟之强大,自嘲又自责地摇摇头,然后脱衣上床,重新躺倒睡去。然而,经过这么一折腾,他已错失了最佳的入眠状态。他强迫自己尽快睡去,但越是想入睡,就越是睡不着。眼睛虽然闭着,脑子里却早已天马行空,天南海北、古往今来,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睡不踏实,似乎一直是在半梦半醒中。后来,他就看见了床尾那束刀子似的光。许天阳坐起身时,感觉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九点四十,往日这个时间,他已经坐到办公室里工作快三个小时了;而现在,却还在床上。这么想着,他不禁就有些惭愧起来,来烟市这么多年,他还从没睡过一个懒觉。这是第一个。再躺下去只会变得更难受,于是,他起身,穿衣,下床。在双脚又一次踏到木地板上的那一刻,他的脑袋清醒了许多,身体似乎也稳定了下来,与此同时,一股幽深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感觉突然冒出来,迅疾地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这注定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假期,那天拒绝了格红的提议之后,许天阳就已经意识到了。在这个假期临近之时,格红曾向他提议一起去趟日本,许天阳却一口回绝了。格红说,那我们去西藏吧,西藏也行。许天阳说,西藏也不去。那你想去哪里呢?格红问。我哪里也不想去,许天阳说,就在家睡觉。他接着又说,我累死了,就想睡觉。格红说那也不能睡七天呀,那么长的时间。许天阳说,恐怕七天也睡不够,我要把这些年损失的觉都补回来。格红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望着格红一扭一扭离去的背影,许天阳心中有些歉意,他知道格红肯定会为此生气,但他只是看着她越走越远,却没有把她叫回来。我非常理解许天阳想要利用这个假期好好休整一下的计划,我知道,他确实是太累了。

许天阳是我的朋友中为数不多的一个成功人士。当然,我这里说的成功仅指我们每个人都梦想得到的事业和金钱。尤其是这几年,他几乎每天都以我们肉眼可见的速度大踏步前进着。用我另一个朋友谢强的话说就是,许天阳现在是踏上了幸运的快车。确实如此。如果说十年前的许天阳还是一棵小草的话,那今天的他无疑已经是一棵大树了。

许天阳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这一点从我们至今还能保持足够深厚的友谊上,就可见一斑。他苟富贵勿相忘的品德,让我心存感念。许天阳也是一个聪明能干的人,他能把握住任何一个微小的、稍纵即逝的机会,并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作为他的老友,我十分清楚他是怎样一步步打拼过来的。他的成功是必然的。

就是这么一个优秀、睿智的人,居然有一天坐在我的对面正经八百地对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完全没认出那条路就是308省道。你知道,我已经好些年没走那条路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对我说,我想,我是忘记它了。

我想了想,认可了他的这个理由。他确实已经好些年没走那条路了。

作为一个成功人士,许天阳可以说是已经融入烟市的生活中了。但确切地讲,他还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烟市人,或者说,他只是在这里生活而已。许天阳真正的家在百里之外的霞城——如果那还能称之为家的话。实际上,在那个小镇上,一直生活着两个与他息息相关的女人,她们是他的妻子(至少现在还是)和女儿。很多年以前,那里还生活着他的母亲,一个体型过于肥胖的老太太。现在,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那个小城里只剩下他的妻子和女儿了。后来他提出离婚,妻子也同意了,但是有个条件,要等女儿高考结束,他们再去办理离婚手续。他答应了。也许,她们现在每天还会想起他这个丈夫或父亲,就如同他偶尔也会想起她们一样。当然,更多的时候,她们对他是怨恨和诅咒,这一点,他心里十分清楚。但他没想过回头。现在,他在烟市有了不错的事业,有了漂亮的格红,有了稳定的生活,他已经适应这里的一切了。

刚到烟市那几年,许天阳回家是非常频繁的。从霞城到烟市,从烟市回霞城,这是那些年里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情。从烟市到霞城有一百多里路,他每个星期都要回去一趟,看看母亲,也看看妻女——那时,他的家庭虽然经济条件差些,却妻贤女孝,很是温馨。

那时霞城至烟市的交通不是十分方便,多年来只有一条308省道相连。交通工具也不发达,一般是乘坐公共客车。许天阳在烟市打拼的地方位于城市的南郊,而客运长途站却在城市的北面,每次他回家都要先坐一个多小时的城市公交(当然有时来不及了他也会打车),穿过市区,然后辗转来到北马路的长途车站,买一张去霞城的客车票。客车离开烟市后即驶上308省道,一路向西、向南,沿途经过两个县的九个站点,每个站点停车五到二十分钟,就这样走走停停,四个小时后,才能到霞城。许天阳通常会在离霞城车站三里多路的地方提前下车,然后再打车或徒步回到自己在霞城的家中——这样,他能比客车到站后再回家省上二十多分钟。即使这样,他回一次家兜兜转转仍需大半天抑或一整天的工夫。许天阳记得刚到烟市那几年,烟市至霞城的客车票价是每张六元五角,后來涨到了八元,再后来又涨到了十二元。有一年国际油价大幅上涨,客车票价也随之快速上浮到了二十元,油价跌下来后,票价却一直稳定在二十元钱上没有下来。现在霞城至烟市的客车还在跑,但票价具体多少钱,他已经不知道了。

不知道的原因是许天阳后来有了一辆自己的车,他再也不用为回一趟家而穿过大半个烟市了。开车回家非常方便快捷,以前需要大半天或者一整天才可以完成的事情,自己开车只需两三个小时就行了。再往后,同三高速开通,往来霞城与烟市就变得更加便利起来。高速路在烟市和霞城都留有出入口,其中霞城那个出口距离许天阳在霞城的家只有十多里路,这样,许天阳只要一个小时就可以从烟市回到霞城。也就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走过308省道。

许天阳并没有因为回家方便快捷了而增加回家的次数,相反,他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相隔的天数也越来越多。距离并未拉长他的思念,反而将他推得更远。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回霞城的家了。

他最近一次回霞城还是在四个月之前。那时霞城北有一段路正在维修,天刚下过雨,路面上的泥土被过往车辆碾轧成泥浆,污浊不堪。他小心翼翼地行驶着,不时地蹙蹙眉头,抽抽鼻子,尽量绕过那些泥水。还有一处路段,两个工人正在路旁用铁锤和凿子用力敲打一块白石,锤声响处,火星四射,碎石飞溅。他提心吊胆,生怕那些碎石会飞到自己的车上。他眼睛盯着两个人的举动,心里盘算着时间,就在他们一锤落下另一锤未发之际,果断地一踩油门,车子快速冲过了那片危险之地。车轮溅起了一片污水,星星点点地落在了车窗上。此后,他就再也没回过霞城。现在,他也不知道那段路是否已经修好。

许天阳两年前就有骑行的计划,但他很忙,一直没有行动。他也很累,骑行并不能减轻他的劳累,只会让他更累。他对格红说要好好休整一下,我理解他说的休整其实就是睡觉,他确实太需要休息一下了。

这些年来,许天阳一直都很忙。起先是为了糊口,后来是赚钱,再后来……反正他的事业蒸蒸日上,他也变得越来越忙。现在,许天阳在烟市已经有了很不错的发展,他有了自己的公司,公司的各项业务也进展顺利。他上个月还刚换了辆新车。这个车怎么说呢?谢强的说法:用这个车接新娘,有面子!

谢强的侄子国庆节结婚,所以他想借许天阳的车作侄子的婚车。许天阳听了二话没说就把车钥匙痛快地甩了过去,谢强连连称谢,并要把他的车留给许天阳,有事的话好代个步。谢强的车也不错,是辆大众。许天阳回绝说,不用了,结婚这日子,有多少车恐怕也不够;再说,我也没有出行的计划。

所以,那天上午,许天阳是骑着一辆单车来到烟市南大街上的。单车是两个月前买给女儿的,女儿上高中需要一辆自行车,但此后他一直没回霞城,车子也就没有捎回去。后来,他给女儿打了一笔钱,让她自己去买了一辆,这辆就放在了家中,他想等有空了也实施一下自己的骑行计划。

许天阳是来吃早饭的。起床后他先是按惯例给格红打了个电话,意外的是,格红的手机关机了。他拿着电话呆愣了一会儿,走到阳台上点上一根烟,看着外面的树木默默地抽完烟,就骑上自行车来到了南大街。南大街上有一家叫“赛江南”的餐厅,饭菜口味和环境卫生都非常不错,许天阳很喜欢这里。当他站在“赛江南”门前时,却被街上的车流吸引住了。南大街是烟市的中心大街,本来车流量就非常大,现在可能是由于节日的原因,街上的车流量更大了。许天阳喜欢看这样的车流,平常没事时,他会站在位于二十六层的办公室里俯视街上的车辆和行人,看着他们如蝼蚁般奔跑与穿梭。

那天,许天阳站在“赛江南”门口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忽然想起多年前自己几乎天天早上要吃的油条和麻团,当然还有一碗必不可少的加了辣椒油和韭菜花的豆腐脑。辣椒油红红的、油油的,韭菜花绿绿的、碎碎的,红红的辣椒油、绿绿的韭菜花漂浮在白白的豆腐脑上……这样想着,一股口水竟然不自觉地在舌边涌动起来。他已经好多年没吃这样的早餐了。他决定不吃“赛江南”了,转而骑着单车驶进了街巷。在他的印象中,吃油条和麻团的小吃铺,就是在这样的巷子里。但他骑过了好几条街巷,也没找到一家这样的小铺。

再后来,他就骑上了308省道。

多年过去了,308省道也没有多少变化。依然是很窄的双向车道,依然是陈旧的有些龟裂的沥青路面,路两旁依然是枝叶茂盛的粗大杨树。非要说有点变化的话,许天阳觉得是这些杨树似乎变得更粗更高大了,许多树已长成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壮汉,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整条路都被笼罩在其中。树叶子像在鼓掌似的,哗哗哗地在空中响个不停。丝丝缕缕的阳光穿过叶子间隙,斑斑驳驳地照下来,铺在路上。308省道仿佛成了一条铺了金子的河,闪闪烁烁的,让许天阳感觉十分惬意。骑了不多远,308省道便在他的脑子里复活起来,与此同时,他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也开始悄然生长。

他想起了第一次走这条路时的情景。

那一年,他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村里修水库,需要去百里之外的烟市水泥厂拉水泥,就派他和另两个年轻人一同随车装卸。这对他们来说是一趟美差,几个人都异常兴奋。天不亮,他们便坐着村里的拖拉机出发了,他们走的就是308省道。这是许天阳第一次出远门,因为是去烟市(后来知道水泥厂只是在烟市的郊区),所以几个人都显得很亢奋。他们坐在颠簸的拖拉机上,一路上大呼小叫,欢声不断。他们天不亮就出门了,半夜才回到村里。他们只是走马观花,并没有深入到烟市的腹地,但这次远行,还是给许天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他所在的棉纺织厂改制破产,他决定外出创业时,第一个想到的仍是距家百里外的大城市烟市。

就这样,我的事业有成的朋友许天阳在2023年国庆小长假的第一天,骑着一辆单车鬼使神差地驶上了他多年未走过的308省道。308省道上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致,让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旧地重游之感。

故事至此,似乎可以结束了。若不是那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许天阳大概率会在308省道上骑行一段路程后就返回烟市,接着继续他的休整计划。那样,这一天也就和他一生中的很多平常的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了。

那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时,把许天阳自己也吓了一跳。

世上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没有任何预兆,不经意间,却水到渠成似的,一下子就会跳将出来。现在,许天阳就在经历着这样一件事情。事情听起来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却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就像事后格红说的那样,他就是个神经病。

格红说这话的时候,正下着雨。天空阴沉,冷雨丝丝缕缕,枯黄的树叶子落满了烟市的街道。格红手指上夹着一支细香烟,漠然地望着窗外的街道与行人,她并没有吸那支烟,只是任由烟雾在手中慢慢升腾,袅袅不知所踪。

当然,格红也知道,许天阳并不是一个真的神经病。只是他的那个念头一经破土,便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又随风而发,最后竟快速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密密实实地塞进了他的身体里。这个念头鼓动着他身不由己地朝着霞城的方向一路骑行而去。

让格红想不通的也正在于此。这个假期里,许天阳没有出行计划,他不肯去日本,也不肯去西藏,他说他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让自己已经透支的身体休息一下;而现在,他却要回霞城,且用了这样一种让人想象不到的方式。

更让格红难以释怀的是,在接下来的行程里,许天阳想到了许多的故人和往事,却一次也没想起过她,仿佛她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似的。当然,格红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任性而为。许天阳给她打电话时,她正惬意地靠在飞机的舷窗边,兴致盎然地俯视着下面的异国风景。

接下来的故事就变得简单了,我的朋友许天阳骑着一辆单车,沿着他多年未走过的308省道回他的家乡霞城去了。这事也并不稀奇,许多骑行爱好者一骑就是几百里上千里,但对我的朋友许天阳来说,这却是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

首先吃不消的是他的身体。我们都知道,许天阳是个胖子,有二百斤重,这样的一个身体压在一辆轻薄的小单车上,滑稽的样子可想而知。所以他骑了没多远,就有些后悔了。他停下来,站在路旁,两腿不由得微微颤抖。他想起了《三国志》里刘备说的话:身不离鞍,髀肉皆散;分久不骑,髀里肉生。然而我们也知道,许天阳是个一旦认准目标就不肯放弃的人,没有什么困难会让他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稍微休息后,他还是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去霞城的路。

在去往东厅镇的路上,许天阳看见了一条被车碾伤的蛇。蛇很小,尾部已被车轮碾碎了,只剩下上半身在路上挣扎。许天阳自小怕蛇,看了一眼就快速向前驶去。但走出十多米后,他还是骑车返了回来,下车走到断蛇边,口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捡起一根树枝将它挑到了路旁的草丛中。

路过高疃镇的一处果园时,许天阳停车歇息。果园中一个正在劳作的大叔惊奇地看着这个满脸汗水的大胖子,好奇地问他要去哪里。当听说他要去霞城时,大叔的目光里流露出钦佩而又复杂的神情,摘了两个红苹果给他解渴,然后看着他将硕大的身躯挪移到车子上才转身进了果园。

在中桥镇的一个小村旁,许天阳居然发现了一条清澈的小河,河水哗啦啦地流着,让他一下子就想起家乡的那条白洋河。白洋河的水可真是多啊,一年四季不断流,到了雨水旺季,更是大水滔滔。小时候,每年夏天他都要因为玩水被父亲揍上几次,以至于他到现在也没有学会游泳。许天阳在河边停了下来,仔细地洗了手,洗了脸,然后坐在河边静静地看着河水哗啦啦地向前流去。

走到臧家庄镇时,许天阳看见了父亲当年工作过的榨油厂。榨油厂已经停产多年了,如今只剩下几间破败的厂房。许天阳七岁或八岁时曾来过这里,是父亲骑着单车带他来的。那是一个冬天,非常冷,父亲车后座上捆着一大包东西,他则坐在前大梁上。父亲用力蹬着车子,他们一路往北而去。北风迎面吹着,走不多远,他就冻得受不了了。爸爸,冷。他叫道。父亲停下车,脱下自己的棉袄,像包一只小猫似的把他包裹起来。他感觉到温暖了,然后他们继续走。走了一段时间,他又举着手叫起来,爸爸,冷。父亲又下了车,把他的手紧紧握住,然后使劲搓,搓呀搓,搓呀搓,他的手果然就变得暖和起来。他们继续向前,走不多远他又开始觉得冷起来,这次,不管父亲怎么搓,怎么哄,他还是感觉冷。他说,我要哭了。话音未落,便放声哭起来。父亲忙揩去他脸上的泪水,对他说,不哭不哭,皴了脸就不俊了;见他还是哭,又说,你别哭,我给你唱首歌。父亲唱的是一支只有曲调没有词的歌。他一辈子似乎只会唱这么一首歌。那天,他听着父亲的歌声,感觉真没那么冷了。

在丰栗村前的那段上坡路上,许天阳下了车。他本来是打算骑上去的,但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也只勉强骑到了半坡上。他实在是骑不动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气。他抬头看看剩下的坡路,只有不算太长的一小段了,而就这么一小段,却让他不得不下车推行。真是老了,许天阳心中感叹。他想起当年自己骑上民生路时的情景。霞城医院前的民生路,有一段又陡又长的大斜坡,几乎所有的骑行者上坡时都要下车推行。女儿出生那天,许天阳回家给父母报喜,他精神亢奋,豪情万丈,一出医院大门便风驰电掣,竟然一鼓作气骑着车子冲上了坡顶,看得路人目瞪口呆。许天阳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天气特别好,清晨的霞光也比往日更加绚丽多彩。也就在那天,他在日记里为女儿写下了第一首诗。

离霞城还有二三十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308省道也变成了一条黑蛇。好在他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即使在这样的夜里,他也依然不会迷路。他在朦胧的夜色中继续前行,丝毫没有减速。天空中,一弯细月升了起来,这样的月色让许天阳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沿着这条路从烟市步行回霞城的情形。

那次,他和苏丽瞒着父母偷偷坐车去了烟市。烟市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新鲜而好奇。他们第一次见到了真正的海;第一次吃到了香喷喷的铁板烤鱿鱼;第一次坐进了宽敞整洁的电影院。他们玩得很愉快,玩得无忧无虑。但傍晚时分从电影院里出来后,他们才发现腰里的钱不够买两人回家的车票了,在烟市住一宿更是不可能的事,他们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后来,还是许天阳想出了一个主意。他用剩下的钱买了一个人的车票,让苏丽坐车回去,自己从烟市走回霞城。苏丽死活不同意,非得和他一起走回去。许天阳没有迁就她,将她一把推上了最后一班客车,就一头扎进了夜色弥漫的308省道。

他走了整整一个晚上才到家。开始的时候,他还有些胆怯,他故作声势地放声大唱着父亲的那首无词歌,大步前行。唱了一会儿,他发现这真是一首好歌,不仅能提神壮胆,还可消除困意。那天晚上,也是半月升空,月色朦朦胧胧,一切都显得虚幻而又神秘。一路上,许天阳遇到了三只打架的狗、两只拜月的黄鼠狼,以及一辆拉死人的拖拉机。

拖拉机陷在一个泥坑中,经他的帮忙才得以脱离困境。拖拉机司机告诉他自己拉了一个死人,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捎他一程。也幸亏有了这辆拖拉机,让他免了一半的徒步路程。和一个死人挤在一个车斗里,他有些害怕,但劳累和困顿最终还是战胜了恐惧,他战战兢兢地爬到了车上,紧靠在车斗一角,缩身而坐。他不敢看被子里的死人,而那个人就躺在自己面前,又让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拖拉机一路颠颠簸簸,那人的一条腿被颠得移了过来,与许天阳的脚碰触了一下。那条腿硬邦邦的,像一根棍子。许天阳赶紧缩回自己的脚,但那人的腿却越来越向这边斜过来。许天阳脑子里回响着无词歌的旋律,心里一遍遍地给自己打气,死人有什么可怕的?这样想着,他伸手将那人的腿抬起来,送了回去。天空中的星星闪闪烁烁,明月时隐时现,路旁黑乎乎的树木匆匆而过。许天阳双目微闭,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了一片蓝色的海洋。醒来时,许天阳发现自己竟然并排和那个死者躺在一起,自己的一只胳膊还搭在他的身上,他吓得猛地坐了起来。他发现盖在死者头上的被子不知何时已被风吹开了,露出一张苍白却神态安详的脸。恍惚之间,许天阳竟觉得那人并没有死去,他壮着胆子,将手试探着伸到他的鼻子下,他期望有粗重的鼻息打到他的手上。但是没有。他伸手将被子重新给死者盖上了。

那一夜过后,许天阳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几年以后,苏丽也成了他女儿的母亲。

那天,在308省道上,许天阳记忆的闸门被打开了,许多陈年往事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许天阳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他知道的是,这一天是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让自己慢下来的一天,而这也成了這些年里他对过往回想最多的一天。

格红不知道的是,在去霞城的途中,许天阳也是想起过她的,只是他没有对她说。那时许天阳刚刚走到松山镇那块巨大的石头前,看见那块石头,他忽然记起了早上那个与刀子有关的梦境。梦里的格红爬上的就是这样一块石头,她站在石顶上,左手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右手则冲他或者远处的什么地方挥舞着。她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忽然一阵狂风吹来,格红就大张着嘴一头栽到了石头下,却好像又没跌到底,在半空中变成一只风筝忽忽悠悠飘走了。

许天阳特意下车转到石头后面看了看,好像要确认一下格红是否真的掉落在了那里。但也就是到此为止,接下来,许天阳又骑上单车,一路向西、向南,直奔霞城而去。

我们的朋友许天阳到达霞城时,霞城早已是万家灯火。站在城外的高地上,看着眼前星星点点的光亮,许天阳忽然感觉有一股消失了许久的东西流水一样慢慢地涌入体内。他发现,几个月前让他小心翼翼开车走过的那段路不知何时已经修好了,路两旁漂亮整齐的路灯,此时也全部亮了起来,好像一副张开的手臂,欢迎着远道而来的游子。这也是308省道在霞城的最后一段,是一条长长的坡路。而这样的坡路,对于许天阳这样长途跋涉的骑行者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他想象着双脚猛蹬几下,自行车飞也似的向着坡下冲去的情景。秋日的风拂荡起他的衣服,路灯一盏盏飞快地向后退去,风在他的耳边呼呼作响。他忽然又有些担心起来,他不知道,这么快速地冲下去,他的灵魂能否及时地追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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