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短篇小说)

2024-03-18 10:11辛山己
当代小说 2024年1期
关键词:海星母亲

1

我起床的时候,她正在给海星缝补一条断了的腕。

这只死去的海星乖顺地躺在她手上,肢体微微蜷曲。八月末的青岛,清晨的风已经有些凉了,再过不久,窗外的梧桐也该黄了。她戴好花镜,套上顶针。

我想起邵知泽女儿说的话:“那些事你母亲都知道。”

一个月前,我并不认识邵知泽和他的女儿。邵知泽女儿加我微信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骗子。后来她说了一些母亲的旧事,都对得上,我才稍微放了心。

母亲上年纪以后,我叫她搬来和我一起住。老屋没有厕所,只有公共茅房,十分不方便。她仍保持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养在老屋的花草都被她塞进阳台,秋海棠、蟹爪兰、大盆芦荟,满满当当。她还养乌龟和兔子,养得它们都很肥硕。

父亲去世以后,她的注意力有一半给了电视机。她醒着的时候,就得这样热闹。我不能理解那些什么节目都看的观众,那代表什么也看不进去,没有目的,没有要求,好像就为了听个声响,进入到极致的嘈杂中,反向催眠,安然入睡。我有时会跟着看一会儿,她就会主动跟我讲,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会输谁会赢,还有电视里的人物那些绕不开的宿命。

她在看电视,我问她是否知道一个叫邵知泽的人,她一时没听清。

我不得不靠近她的耳朵,扯开嗓子说:“他说是你的童养夫,你们一起上学,住在泗水路老屋。”

她微怔,反应了很久,嘴唇抿着,眼角越发耷拉,好像我给她布置了一道难题。关于她从前的一切,如今在她那里都变得不值一提。她更愿意接触新鲜事物,虽然大多时候搞不懂那些东西。

她的记忆里大概堆放了数不尽的电视故事、乌龟兔子、花草虫鱼、父亲和我们三姐弟的事情、汽水厂的勾心斗角和改革开放前的艰苦生活,要极其艰难才能在哪里撕开一个小缝,窥望她的少女时代。

所幸她没断片儿。“有这么个人,姓邵,我们叫他小猴儿。”她公事公办地下结论,好像派出所的档案员,事不关己的样子。

“不是童养夫吗?你怎么没和他在一块儿?”我好奇地问道。

“你姥姥他们从前定下的。你姥姥最初在上海做中学老师,小猴儿是她同事的孩子。当时他家里遇上了点困难,碰巧你姥姥嫁过来,小猴儿就寄养在我们这儿。后来他家情况好了,他就回去了。以后没联系,也不算数。”她解释。

“你们还有什么事儿吧,他怎么非得来看你?”我又问。

而她又被电视画面吸引了过去:“哪有什么事儿?尤文图斯好球!”她赞叹。

邵知泽想跟她聊聊,她欣然应允。我给她注冊微信,头像是她自己选的,一片蔚蓝的大海。他们发送短语音,我全都听得一清二楚,毕竟给她买手机的时候就注重一个性能,声音得大。他们对话十分礼貌,互相询问一些近况,还总加一些诸如“上次的语音我已收到,谢谢你的关心”这样十分书面的话。邵知泽后来工作成家,一直未离开上海。

“想回来青岛看一看,主要想看一看你,婉音。”邵知泽的声音从她房间里传出来。

婉音这个名字很陌生,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我们三姐弟叫她妈,父亲叫她老秦,厂里老职工叫她秦师傅。秦婉音这个名字只会出现在她的身份证、户口本、医保证上面,被牢牢地锁在抽屉里。

2

这事最后还是我和邵知泽女儿一起安排的。他们是和儿女绑定的人,必须由我们妥善管理。邵知泽一家从上海坐动车过来,他们到了后住在老火车站附近。我们没有去迎接,毕竟没那么熟。

等他们安顿好了,我们约定第二天在栈桥附近的“泛海名人”吃饭,老牌餐厅,上档次。丈夫找熟人订位,能够打折。

临出发的时候,我帮她换衣服,她挑了一件凉快的雪纺上衣。衣服有些缩水,她又有些臃肿,费了半天劲儿才穿好。半月形金耳环的边缘有些发黑褪色,她嘟囔着金子早该洗洗,怕被大老远来的人笑话。她的耳洞还在,我拿耳针小心翼翼穿过它们。她已经长时间没戴耳环了,还好耳洞没有封闭起来,我松了口气。她对着镜子,把灰色的短发用水抹了好几次,戴上一顶短绒贝雷帽,还不满意,又系上一条黄绿相间的丝巾。

我们早一步去餐厅。邵知泽一家准时到达,他女儿女婿搀着他进来。我们起身寒暄,母亲倒不见外,对着他们喊道:“哎,可算来啦!”

他们相见,互相打量。他精瘦,皱巴巴的皮附在骨肉上,像一层随时要飘走的包装纸;她圆润,年轻时的大眼睛缩得只剩绿豆大小了。分离时,他们正值青春年华,现在隔着六十多年再相认,彼此都有些陌生。

“婉音,抱歉,来晚了。”邵知泽说。

“我们也才来不久,十来分钟的事。”母亲摆摆手。

一共六个人用餐,六个热菜,三个凉菜,再加一份三鲜鲅鱼饺、一扎玉米汁、两瓶青啤。我跟服务员交代了,热菜里面海鲜分量要多,鲍鱼山药、肉末海参、白菜焖大虾,再来条七斤的海鲈鱼。在青岛吃饭,海鲜不占半壁江山是不体面的。

她坐主陪位置,正对门口,邵知泽坐她旁边主宾位置。她年老后十分开朗健谈,一副天真作派。她问邵知泽退休前的工作,露出惊讶的表情:“水产养殖研究?上海不是只有黄浦江吗?”

邵知泽回道:“除了海水养殖,也有淡水养殖。我们的研究重点在长江三角洲一带。”他声音不大,说话有条不紊,还有着母亲不曾具备的逻辑思维能力。

母亲“哦”了一声,说:“你母亲是生物老师,你学水产养殖,也算子承母业。”转而问起邵知泽有几套房、儿女情况等等,打听清楚后,对自己的家事也毫不遮掩,倒豆子一样撒出去。小妹嫁到东北,年前离了婚,自己带孩子。小弟在广东做生意,一年到头也不给她来电话。“倩倩,”她指着我,“养了两年的兔子杀杀吃了,都没给我喝口兔子汤。”生活里无关紧要的小事,子女不为人知的窘迫,都在她那里大放异彩。

吃到一半的时候,餐厅经理进来与丈夫打招呼,送了一盘清蒸海星。我跟他们介绍,清蒸海星是本地特色,用剪刀从腕中间剪开,吃里面饱满的青色内馅。邵知泽的女儿附和几句,女婿掐掉抽了一半的烟,两人脸上是客气的表情,却都没有动手。

母亲掰下一条海星腕,顺着棘皮剪开,递给邵知泽:“别客气,尝尝有没有童年的味道。”

邵知泽接过去,捏了捏坚硬的壳,又用筷子翻了翻海星敞开的肚皮,说:“这是多棘海盘车,黄海一带比较多。这些籽就是雌性海星的卵,可以食用。”邵知泽的女儿听到,也掰下一条腕,蘸了点酱料吃下了。他女婿的眼睛半眯着,喝了一口酒。

“婉音,你那时候说结婚的时候不要戴胸花,夹一朵紫红色的海星才好看呢。”邵知泽笑着说。

“什么时候说的胡话,你还记得?”母亲说,“那会儿才多大,知道什么呀!”

我也给自己倒了点啤酒,啤酒沫涌上来,苦味很重。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让我很不舒服。熟稔的语气后面,似乎有什么巨大的未知在暗处潜伏,一旦挑开,或许会让本来平静的生活面目全非。

“你说也奇怪,这几年我开始有健忘的毛病了,可是想起在青岛的事情来,却跟放电影一样清楚。”

“你看,别光顾着说话,多吃点。”母亲起身用公勺捞海参。邵知泽的女儿连忙站起来握住勺柄,说自己来。

推推搡搡的时候,突然一声巨响,接着房间里有异味一点点散开。是邵知泽放了一个屁,大家反应过来,都停下碗筷,有些尴尬。他女婿揉了揉太阳穴,放下酒杯,起身扶他去厕所。我叫来服务员,要求把空调风调大一点。母亲显然是唯一没有听见的人,继续大口吃饭。

邵知泽女儿这时候凑过来,说:“姐,跟你说个事情。”我心里一咯噔,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私密。我们站到窗边,她说:“姐,你也看出来了吧,我爸病得挺严重,胃癌晚期,化疗做了几次,效果不好。医院的意思是继续治疗意义不大……我们没跟他讲。”她又补充,“不过瞒不瞒的,他都知道。要不,也不会来这一趟。”

窗外就是栈桥,尽头处是两层的回澜阁。成片的海鸥围着细长的堤坝盘旋,连绵的石青栏杆与之羁绊,栏杆间垂悬的锁链如同波浪一般。更远的地方是一座白色灯塔。我记起母亲说过,她儿时总在前海沿儿和别的孩子结伴扎猛子,洗海澡,挖蛤蜊。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是不一样的神色。只是那时我并未意识到,她也曾是一个活泼少女,岁月后面,也藏着她的青涩往事。

“人都有那么一天,不做化疗也好,免得白受罪。人生最后一程了,走的时候没有遗憾,也就圆满了。”我回道。说完下意识地回头看母亲,她正拿手绢用力擦鼻涕,擦完后又仔细把手绢叠好。

邵知泽从厕所回来,开始打喷嚏,母亲见状,把自己的帽子一把扣在他头上。“小猴儿,你到底是个南方人,还是没有我抗冻。”她有些得意。邵知泽要摘下帽子,她机敏地挡住:“戴着吧!好玩意儿,这是磁能量帽,能吸收宇宙能量。”邵知澤欲言又止,不过,还是顺着母亲的意思,将帽子戴了回去。

她接着说:“讲好了,从青岛走的时候得还给我。”说完瞅瞅安静的四周,更得意了,“你们当真啊?我开个玩笑,你留着,送给你了。”她将嘴巴附在邵知泽耳边,“两百多块钱呢。”

磁能量帽只是她上当受骗购买的众多产品之一。家里堆积的保健品成山成海,她没有被电视占据的时间,都用来给保健品公司捧场了。她曾经跟我说过,几百人的大会上,两个植物人服用产品后当场站起来了,还送了一面锦旗给主办方。我说是假的,她说锦旗上写的“妙手回春,在世华佗”可是真的。有时候,她会说今天没花钱,反而赚了钱,并喜滋滋地向我展示免费得来的卫生纸、鸡蛋和牛奶。给点小恩小惠,为的是挣她的钱,她浑然不觉。最夸张的一次,她一本正经地说要给我做个实验,瓶瓶罐罐摆了一桌子:“这是PH试纸,你自己验验,这个是不是弱碱性。咱们人体需要弱碱性保健品,科学验证的。”她敬畏科学。我问她花了多少钱,她打马虎眼,说产品虽贵,他们众筹,每个老人出一点。人家老板倾家荡产专为老年人的健康做事,她感动得掉眼泪。她不光给自己买,还给我和丈夫买,给外孙、孙子、孙女买。小苗大学考去了北京,她说北京有沙尘暴,要保护肺,花一万多块买了氧疗机,让小苗多吸氧。我和她为保健品吵了不少回,后来因为一件事,我妥协了。

有一天,她突然不见了,打电话占线,后来直接关机。我和丈夫急疯了,放下手头工作,饭也没吃,去栈桥、火车站、三和园水饺店等地方找她,老城区东西南北几乎全跑遍了。晚上终于在中山路的工商银行门口找到她。她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我们还没说话,她先叹了口气:“完了,叫人骗了,钱都没了。警察指导我转账,转完了我琢磨过劲儿来,那人不可能是警察。”

我只当她的钱参与了经济大循环,不是流到保健品骗子那儿,就是流到电信骗子那儿,总之不在她那儿。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饭店离老屋近,邵知泽提出故地重游。母亲本来隔一两个星期也要回去一次,侍弄她的菜园子,收割青菜和洋柿子。老屋那边原本住了四五户,后来都搬走了,只剩下我们一户。院子门口的铁栅栏没锁,中间有个大洞,从前就锈坏了的,那时我们踩在窟窿眼上面,抓着铁条荡秋千,把洞越踩越大,也没人修整。

老屋的大门只用了一根木条卡住,里面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进去以后,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没有窗,也不透光,泛着一股湿木头味,时逢夏天,还是有些阴凉。六个人排队走,场面有些滑稽,让我想起由猿到人的进化图。老屋的布局像一架飞机,我们家占两个飞机翅膀,左翼是厨房,右翼是全部生活空间,公共茅房在外面,相隔几百米的地方。

正中间的位置,有一架梯子直通上面的吊铺。上面很矮,只能爬着通过,是我们姐妹睡觉的地方。母亲开了右侧的门,才透出些许光来。我们进去,房间便显得十分局促,丈夫找了个理由出去了。母亲坐到炕上,用一根绳子拉开高处的一扇小窗,窗外是别人家的后院。邵知泽一家围着桌子坐,正对面是炉子,炉子上方横着不锈钢拼接的烟囱。

她吩咐我烧点水沏茶。“用你弟寄来的台湾新茶,阿里山的冻顶乌龙。”她的大方里带着点自己也未察觉的炫耀。

我掀开左侧的门帘,弓着腰钻进厨房。墙体多年未刷,墙皮多处剥落,灰色的砖块露了出来。灶台处开了一扇窗,窗户下面贴着一张掉色的挂历。我在柜架上找到电热水壶和几个口杯,打开水龙头里外冲了几遍,又拿抹布擦干,才像个能用的样子。角落处的冰箱还在工作,只是制冷效果不好。我翻了翻冰箱,母亲说的乌龙茶堆在深处,看看日期,分明已经放了好几年。

我找了只塑料盘,端着茶水回去。邵知泽女婿抽着烟,说起邵知泽的趣事:“老爷子总说自己是青岛人,爱给人介绍青岛的风物,鼓动了小区里好几批人到青岛旅游。”说话的时候,他的眼袋一下下地跳。邵知泽女儿补充说:“别人真要问起来,说来说去他只会叫人家去栈桥逛逛。”我说:“这个语气倒是像个老青岛人。”

我们闲谈的时候,邵知泽缓慢地观察着室内,像一个手持放大镜的考古队长,好像动作慢了,时间也能走得慢些。“婉音,吊铺还在啊!”他的脸半仰着,“记得以前我常常从上面倒吊下来,吓唬你。”母亲笑里带着不屑,说:“谁还怕你?做姑娘时候我也能吊着,能坚持半小时不下来,你这小猴儿也比不过我。”我们跟着笑起来。

邵知泽似乎已经决定要抛下当下这个时空,带着他残余的生命拼命向年少处回溯。他说起他们从前在栈桥附近赶海,挖来许多海虹、小螃蟹、海蛎子。那时候五角形的海星遍地都是,他们在滩涂上捡来,自己生火烤着吃。看得出那时候他们形影不离,十分亲密。

“倩倩,你邵叔叔从小就是个科学家。以前我们水缸里养的鱼不吃东西,他还会给鱼做手术,切开肚子,取出点东西,再用线缝上,那鱼就活蹦乱跳啦。”

邵知泽也浅浅笑着:“我那是在练习缝线。你总是说嘛,等到那个日子,想做一条顶时髦的裙子。”

这是邵知泽第二次说到他和母亲的亲密过往,即使十分同情他现在的状况,我也不能做到和一个陌生男人共情,更何况对象还是我母亲。我不自然地喝了口茶,转头去看他女儿。他女儿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婉音,你看看這个。”邵知泽像是想起来什么,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透明袋子,又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红皮笔记本递给母亲。母亲接过来,推了推花镜,习惯性地用手指蘸了口唾沫,展开塑料封皮,使劲凑到眼前。

她小声读了几个字,我扭头看时,母亲迅速把本子收了起来,包在手绢里,推了我一把。“倩倩,怎么不长眼神?光让人家喝茶,再去拿点瓜子来。”

我站起来,到烟囱下面的矮柜里找葵花籽,远远地听到邵知泽说:“其实这次来,也是为了……”母亲还未回话,他又放屁了,接连不断,身体跟着震颤,两手紧紧扶住桌面,额头有汗。他女儿说:“不好,爸爸要上厕所。”我回过神来,说茅房是个粪坑,环境不好。他女儿说:“怪我没安排好,恐怕憋不到回宾馆。”

我打电话叫丈夫开车过来,马上把他拉到“泛海名人”去借厕所。在车上的时候,邵知泽没憋住,拉在了裤子里。虽说垫着纸尿裤,那酸腐的臭味混着老人的体味,仍然散了出来。我打开车窗,海风吹进来。母亲拍手说:“赶上了个大晴天啊,该退潮了。”

3

母亲晚上有些不同寻常地兴奋,一直在发微信语音。睡觉前,她敲敲我们卧房的门,说有事通知我。我去她的房间,发现电视罕见地没有打开。她说周末要去参加啤酒节。我说可以,找人弄两张门票。她说不用,没打算和我去。上次众筹完之后保健品公司慷慨解囊,组织他们这些星级VIP会员参加年会,晚上住希尔顿国际大酒店。她会员资格高,公司同意多赞助一个位子,已经和邵知泽说好了,他们俩一起去。

“带小猴儿见识见识咱青岛的啤酒节,”她格外热情,“吃海鲜,喝啤酒,我招待他一回,等以后去上海,让他请回来。”她狡黠地笑笑,暗示她不会吃亏。

她的脸红扑扑的,皮肤虽有皱纹,但也有光泽,像经历过霜冻的苹果。父亲去世后的前几年,她常常哭,我们都不敢提父亲的事。她一开口,就要扯父亲,假装他们多年的龃龉都不存在。父亲孤身一人从另外一个遥远的县城来到青岛,然后进工厂,结婚,住进老屋,再离开老屋,似一个滞留太久的过客。

后来好了,她像是忘了这个人,除了父亲忌日那一天摆点东西意思一下,再无其他表示。她和一个曾经有过那么点暧昧关系的人单独出去,我多少觉得别扭。她熟睡以后,我悄悄进了她的房间,没敢开灯,借着窗帘外透进的一点光,查看了她的外衣口袋、衣橱和床头柜,最后在那个放PH试纸和试剂的抽屉里找到了用手绢包着的笔记本。我回房间细看。那是一本手写的海洋生物图鉴,详细记录了观测者发现的海洋生物名称、发现地点,以及海洋生物的生活习性等等。主要记录于50年代,地点主要在青岛和青岛近郊。笔记本的纸张已经很旧了,有股苦味。我快速翻完,准备用手绢重新包起来,这时发现封底的塑料皮鼓起一块。我小心地掀起黏糊糊的塑料皮,看到里面夹着一张四四方方折好的纸。我展开纸张,看见右侧写着“婚书”两个字,左边分别是母亲和邵知泽的信息。

周末的时候我和邵知泽的女儿女婿把他们二人送到集合地点。我特意提醒邵知泽女儿,这一趟下来肯定得消费。她说:“遗嘱都立好了,能花多少他有数。”

领队是个小姑娘,我请她多照顾两位老人,提醒他们按时上厕所。另外,房间得分开,他们不是夫妻。

回家以后,我有些头疼,就靠在沙发上休息。迷迷糊糊地,我开始做梦。她在海里游泳,越来越远,直到越过了鲨鱼网的浮标。我在后面追赶,海浪却将我打回岸上。我挣扎着爬起来,却发现她自己回来了。她是那么轻盈,短发烫成小卷,脸是年轻时候的样子。太阳刺眼,海和沙滩都变成了白色。我用尽力气叫她,她停留了一会儿,好像不认识我,礼貌地朝我笑笑,就跟着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猛地醒来,脊背发凉,赶忙跟丈夫说,今天无论如何要去一趟啤酒城。

我们到开发区的时候,已接近黄昏。按照我的计划,今晚去啤酒城参加保健品公司的活动,明天再跟随他们的大巴一起返程。因为希尔顿酒店的房间已经订满,我们订了附近另一家酒店。办好入住以后,才驱车去啤酒城。早些年的时候,啤酒节是在石老人附近的会场举办,我们连续几年都带着小苗去玩。自从会场搬到西海岸,我们还是第一次来。啤酒城内人声嘈杂,音乐声震耳欲聋,荧光屏幕闪闪烁烁。

天太热了,丈夫迫不及待地钻进大棚喝冰镇啤酒去了。我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保健品公司租用的舞台。舞台上方架着一排角度各异的灯,灯柱扫过舞台中央,变幻出彩色的密集光点,铺天盖地,如一群瓢虫飞舞的背影。

我看到了邵知泽头顶的短绒能量帽,方才放心了。他们坐在前排。我在附近的烧烤店买了肉串和烤豆皮,又买了一瓶矿泉水,随意拉开一把塑料椅子坐下。一个穴位专家正在讲解养生按摩,台下的老头老太太们纷纷按揉手掌。主持人又详细地介绍了一种全能保健粉的用法,还请了几位参与者分享服用效果和心得。每个环节结束,都有幸运抽奖,运气好一点的,能抽到蚕丝被、保温杯,运气差一点的,只能抽到产品现金券。好在奖品数量多,总能哄得这些老年消费者喜笑颜开。我实在佩服保健品公司对老年人心理的深入研究,在这些年老的生命即将坠落之时,用聚光灯狠狠地照亮他们,他们便为了这一点光,愿意倾其所有。

在活动接近尾声的时候,主持人神秘地宣布,今天活动的最后一个环节是为一对长者举办婚礼。

音响适时地播放起结婚进行曲。我还在纳闷的时候,邵知泽和母亲从侧面的楼梯缓缓走上了舞台。邵知泽穿着衬衣和西装,打着领结,严肃地抿着嘴。母亲重新打扮过,头发梳到脑后扎了个髻子,抹着口红,穿着一条粉色的绸缎裙子,戴一顶圆形粉色的头纱,肩膀处有同色绢花和细钻,露出像拧紧的白毛巾一样的脖颈。母亲挎着邵知泽的胳膊。

太离谱了!我快步冲到台前,拉住一个工作人员,对他说:“我是老太太的女儿,他们都各自有家庭,不能这么折腾,到此为止吧。”工作人员解释说:“大爷大娘买了产品,要求我们公司帮忙举办个婚礼。就是个营销活动,都是我们出的钱,大爷大娘也同意我们做宣传。你做儿女的,多少也要尊重老人的意愿嘛。”

“你不明白!”我着急地往臺上去,那人拼命拦住我。母亲手上多了一束花,邵知泽摘下帽子,向台下的观众挥手致意,工作人员提着保健品过来,他们举在胸前拍照。

台下一片掌声。我顾不上形象,扯开嗓门说:“真不像话,他们不是夫妻,宣传什么宣传!老头子是快入土的人了,等老头子没了,他家里人会说,是吃你们的产品吃死的。”

最后,保健品公司的一个负责人拍了板,同意删除照片和录像。

邵知泽和母亲走下来。看到我,母亲问:“倩倩,你怎么来了?”我说和丈夫来转转,凑个热闹。母亲恍然大悟:“你们也是爱玩的。”

回到房间后,我给她脱礼服,才发现后面的拉链根本没拉上,她的后背都露出来了。衣服上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夹子和曲别针。我搬了凳子放在卫生间,让她坐下,用蘸了热水的毛巾给她擦洗身体。思忖了一会儿,我还是说道:“妈,我都看到了,今天是唱的哪一出?”她嘟囔着说:“闹着玩的。”我说:“你跟人家结婚?”她很干脆地说:“没有,假的。”我说:“这个照片影响很不好。你想想邵叔叔家里人会怎么看?咱们家有那么多亲戚,让他们知道了多丢人。我让工作人员把照片删掉了。”她说:“没事,可惜了衣服了,真丝手工缝制的,料子不错。”我问:“邵知泽给你的?他带件结婚礼服什么意思?他自己……”我想起父亲死后她流的眼泪,没继续说下去,起身去拿干毛巾给她擦干身体。忙完了,才听到她已经发出轻微鼾声。

我扶她起来,给她换了睡衣,让她睡下。然后我让丈夫自己回去,我今天陪母亲一起睡。

4

翻身的时候,我模糊地感觉身边没有人。伸出手,果然左侧是空的。我一个激灵坐起来,打开床头灯,看到床尾整齐地叠着她的睡衣,手机留在床头,洗手间也没人。我胡乱套上外衣,开门出去,给丈夫打电话,说可能要出事,让他先去派出所报警。我在电梯前看着楼层数字的变化,回想起下午的梦,强迫自己冷静,梦里,她是回来了的。

下楼以后,我跟酒店前台说明情况,他们同意调取监控。邵知泽也不在房间。两人从大门离开,慢慢悠悠往啤酒城方向去了。

因为在啤酒节期间,虽临近深夜了,啤酒城和金沙滩的人还很多。空气中弥漫着酒味和烧烤味,人们的欢呼声一阵阵传来。

我在那些年轻的、聒噪的躯体中间穿梭,试图找到那两个衰老的、静默的背影。细沙绵软,钻进我的鞋子里,我倒了几次鞋,它们又钻进来。我索性脱了鞋袜,光脚走进浅海。海水冰凉,泡沫像啤酒花一样聚起又消散。我一直走到海水没过膝盖的地方,目光在海面上搜寻。

在海边,最怕遇到海窝子,表面平静,暗流从脚下绕一圈,卷着人就扎进几公里外的海底,再也回不来。在夏天,很多不属于这里的人就这么留在了青岛。我突然对流动的水生出恐惧,怕见到一个满身缠着海带水草的身体,随着水波漂浮。

我喊得嗓子冒烟,心越来越往下沉,甚至想到丧礼、墓地和在寺庙供奉牌位的事;小妹和小弟这次总该回来看一看她了;当然要把她和父亲葬在一起,得跟陵园管理人员打个招呼,加急刻字,避免耽误入土吉时;云南路上有家寿衣店,姥姥的寿衣就是她在那儿定做的,她喜欢粉色,还得绣上繁复的凤尾花和金线。

正是退潮的时候,礁石群露出水面,很多人在赶海。他们戴着头灯,半蹲着身体,重复着捕捞的动作。

我终于找到了他们。两人仍然是那场荒唐仪式中的装扮,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塑料袋子和一次性筷子,跟其他赶海的人一样,面容隐在海雾里,认真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小洼水。

我缓缓走过去,装作赶海的样子,在他们附近停下。风里听不到他们的交谈,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在交谈。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捕到满意的东西,惊喜地叫起来,像模像样地放进塑料袋里。那些路过的陌生人被他们感染,为他们合影留念。

远处有烟花腾空,空中留下粉末烟尘,烟和雾不再分得清楚。我走到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决定不再干涉他们。

5

邵知泽回上海以后,母亲就回到原来的生活秩序中了,一次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个人。她连微信也不再用,也没有为能量帽可惜。我偷偷查看她的微信,与“邵”的对话还停留在去啤酒节的前一晚,“邵”跟她说一切准备妥当,明天见。

前几天,邵知泽的女儿发微信说他走了。我犹豫了一阵,还是没有把他的死讯告诉母亲,我只是本能地想保护她,好像那些不相干的死亡也会侵蚀她一样。

那次会面的唯一影响,是母亲带回了一只海星,并因此重拾了饲养动物的爱好。她花了一个星期清理阳台的花草,把大盆芦荟移到客厅,需要阳光的花草则放到小区花坛里。她安排我买观赏鱼缸,把先前暂时养在玻璃杯里的海星放进去。那只海星是深紫色的,开始还在水里爬壁翻滚,后来逐渐绝食,无视母亲丢进去的丰年虾,颜色也渐渐变淡了。

今天早上,它的一只腕向水面翘起,母亲把它捞起来,轻轻一碰,那只腕掉了下来。“缝上就好,跟咱们人做手术一样。”母亲向我解释。手术没有成功,鱼缸的水变得浑浊,散发出难闻的腥臭味。

母亲没有受到打击,我们上班的时候,她去码头一带,向渔民买海星。“颜色不太一样,可惜都是海盘车。没有买到多冠的。”她讲的是生物学上的专业名词。她按时过滤鱼缸里的水,用一升水兑33克海盐调配海水,每星期清理鱼缸,如同一个严谨的科研人员。不幸的是,过了几个星期,第二次尝试也以失败告终。

周末,我们开车带她去稍远一些的红岛渔港,十几条装满海星的渔船停在那里。渔民正在给塑料筐中的海星称重,听到我们来买海星,表示海星泛滥,到处蚕食养殖的蛤蜊和贝类,他们白送都愿意。

母亲走到那些塑料筐边上,俯身张望,又摸索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那个红皮笔记本。她手指蘸上唾沫翻看笔记本,最后目光停在某一页上。“多棘海盘车,盘扁平,腕5个,曾见于烟台大钦岛和青岛鲁迅公园。”她没再避讳我,读出声来。我意识到,她都记得,她也在隐瞒。

“今年不寻常啊,这么多的海星,是不是南方游过来的?”她问渔民。渔民说:“可不是,十几年也沒见过这规模。哪边来的不知道,总归是海里的。”母亲说:“不得了,我琢磨这里面有点什么兆头。”渔民说:“我看是赔钱的兆头。你要多少海星,我都再多送一筐,炒鸡蛋清蒸都可以,味道好极了。”母亲真的买了十筐海星,又问道:“如果钱照给,海星能不能放生?”渔民为难,说:“宁愿不赚钱,也不能影响养殖。”

那十筐海星,最终被搬到了我们车上。我开始为怎么处理这些数目庞大的海星而头疼。车缓缓前行,黑暗里面,母亲执意抱着一筐海星,咸腥的液体从大腿滑到裤管,她却始终如海一样沉静。路灯的微光照进来,她的轮廓映在车窗上,我看见她拿起一只海星,贴在胸口左上方的位置。过了很久,她的声音响起来:“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才觉得海边风大,冷得瘆人。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吧。”

【“发现”档案】 辛山己,女,九〇后,山东青岛人,香港中文大学法律博士;现为香港律师,执业范围涵盖基金设立与监管合规等。此篇系作者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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