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华
1
隔路相望的碧荷苑小区3228室还是漆黑一片,阳台的飘窗玻璃反射着迷离、破碎的霓虹灯光。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表哥方言会这样,”我摆弄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望远镜,说,“他入戏太深了。”老旧的望远镜早已漆色斑驳。
罗燚也知道我们的装疯计划。“你们不就是上个班吗,还用得着演戏,累不累啊?”罗燚坐在木板凳上吹头发,她胸前的那团火焰文身在浴巾下若隐若现,看上去魅惑而冷艳。空气里飘荡着洗发露的香味。
“罗燚,你以后别再用那半瓶洗发露了。”我受不了这种让我心碎的香味——那半瓶洗发露是薛静遗忘在卫生间的。
方言在公司和车间主任发生矛盾,被主任各种穿小鞋,苦不堪言。他找我支招,以求渡过难关。一瓶52度的牛栏山二锅头下肚,酒酣耳热后,我给他支招:装疯。
具体如何实施,我却顾左右而言他,他哪里会不懂我的小心思,吃了饭带我去了前番我们去过的“足下生风”足疗店。他是省作协会员,短篇小说集都出了三本。我宰他心安理得。
望远镜里还是黑乎乎一片,飘窗玻璃上的霓虹灯光已隐去,只映着半个白月亮,就像半粒被遗弃的白药片。罗燚挤进我怀里,藤蔓一样的胳膊带着一丝凉意,那是一种深秋季节入心入肺的沁凉。
“大龙虾,你在偷窥?”
我没言语。半夜不睡觉,拿个破望远镜观察对面楼层,不是偷窥又是什么?罗燚耳朵上水滴形状的白金耳坠晃荡着,缓缓滑过我的脸颊,我忍不住在她耳垂上轻咬。她轻吟一声,收回目光,湿漉漉的瞳孔无限放大,放大到没有焦点。
我和薛静彻底完了,彻底到只差一本离婚证的地步。儿子也跟我闹翻了,那天清晨他冲我嘶吼:“你怎么不去死?!”然后头也不回,骑着哈雷“硬汉”摩托车冲了出去,巨大的轰鸣惊动了整条街。
薛静早就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除了卫生间里遗忘的那半瓶洗发露,她抹掉了自己在这套房子里的所有痕迹。她搬到了隔路相望的碧荷苑小区,3栋,2单元,28层。那是我和她耗尽财力、精力为儿子买的婚房。
没给儿子买婚房之前,我们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其实早已分床而睡。薛静走之后,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她删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自己也换了手机号,换了微信,换了第二套房密码锁的密码,好像从来没有在我的世界里出现过。她嫌我胸无大志、不思进取,在公司干了十几年还是大头兵一枚。我在她眼里就是废物点心一块。我不言语,懒得跟她争吵。她搬去隔路相望的碧荷苑,我也正好眼不见心不烦。
她搬走那天,我晚上下班回来,一眼看到在单元门前捡垃圾的老太太背后蛇皮口袋里装着的旧衣物,正是薛静扔掉的。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我极其难过地吞咽了一口唾沫。
薛静搬走没几天,儿子也搬走了。他的卧室一地狼藉,外卖盒子、书籍、脏衣服扔得遍地都是,我收拾了三天才算收拾干净。他还是会隔三岔五地回来取遗忘在卧室里的东西,有时是半夜,有时是凌晨,拿了东西转身就走,防盗门“咣”的一声摔得山响,门框套都被震得脱了槽,摇摇欲坠。
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待在家里。有一天他突然脑袋一热,联合薛静,掏空我的住房公积金,花了十多万买了一辆哈雷“硬汉”摩托车。买辆汽车不行吗?非要买这令人侧目的玩意儿。我除了暗罵一声“扑街”,又能如何?买了摩托车后,儿子留起高且硬的莫西干发型,耳朵上戴了亮闪闪的银耳钉,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摩托车后座的女孩倒是隔三岔五地变换。
2
我就像一只掉进旋涡深处的蚊虫,无力挣扎,而且越陷越深。旋涡里各种各样的目光将我围剿,猜疑的、不屑的、幸灾乐祸的……我没法置之度外,也走不出那些密密麻麻像网一样的目光。我明显感觉那些目光仿佛被抻长,然后黏在我的背上,就算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抖落分毫。
不光小区里如此,流言还传到了公司。
男职工们会在我的肩头拍一巴掌:“大龙虾好厉害!”然后歪着嘴巴猥琐地笑。我就像一只气球,一缕缕看不见摸不着的气体在我体内无限膨胀,膨胀到了极点。人言可畏,我平生第一次生出这样无力的感觉。一开始,我确实可以做到毫不在意,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后来,只要看到有人围在一起说笑,我就认为他们是在议论我。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和小动作,昭然若揭。
我开始变得心虚,时不时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拎出来,自我反省。无数次梦中,我赤身裸体地被一群长着长长舌头的人追赶……我惊恐地从梦里醒来,耳中充斥着无数纠缠在一起的声音,声音由远及近,此起彼伏。
我的脑袋都快炸裂了。
我的头发就像内心深处的绝望一样疯长。二十多年了,我一直留着中规中矩的三七分发型,每月都会去小区的理发店一次。看着镜子里乱发丛生的自己,我决定去离小区两条街远的商业街理发。
世界还是原来那个熙熙攘攘的世界,我却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也不对,表面上,我还是我。遇到邻居,我还是会微笑着打招呼,尽管我的微笑潦草而勉强;遇到年迈或者病残的乞讨者,我还是会拿出钱夹,从里面掏出一张不大不小的纸钞,放进他们变形的不锈钢饭盒里;走在街上,我还是会捡起被风刮得到处乱跑的塑料袋,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
染了一头白发的女理发师与顾客轻声聊天,零星的话语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出轨、现场捉奸、父子反目……
我咳嗽一声,冲理发师说:“剃光头。”她整理了一下裙摆,有些蒙。我夺过她手里的电动理发器,贴着脑袋中间的头皮推了一道,说:“这也要人教吗?”
镜子里的我疲惫入骨,突然间变得很衰老,脸上皱纹横生,像极了我那因病去世的父亲。那也是一个秋天的午后,我给父亲理发。父亲坐在镜子前的塑料高脚凳上,突然握住我的手:“儿子,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放心你。”再次想起父亲的话,悲从中来,大颗大颗的泪滚落在我胸前的白色围布上,我仰起头,努力倒逼回那些汹涌而来的液体。
我就像一个自己给自己上弦的木偶,“咔咔咔”地孤单地行走着。忘了有多少次,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钻出帐篷,半梦半醒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游荡,有时还会躲进卫生间,打开薛静遗留下来的半瓶洗发露,深嗅它的香味……
薛静和儿子离开后,我搬走了两个卧室里的床,清空了所有家具,只在阳台上保留了一张藤椅和一张小的玻璃茶几。我睡在客厅的帐篷里。这源于我这些天的梦境。
我梦到自己身处无边际无尽头的雪谷。远处两座雪峰高耸,除了通天彻地的白,没有别的颜色,也没有任何声音。无论我怎么走,也走不出那怪异的雪谷。我记不清梦里的帐篷是什么颜色的了,也许是白色,也许是橘黄色。雪谷突然失去重力,我、帐篷,以及那些冰冷的石块和雪都悬浮在半空。我在梦里惊恐万状地张大嘴巴,却喊不出声音,那些冰冷的雪塞满了我的嘴巴。我扭头往下看,雪谷里突然燃起一团火焰。
我忘不掉梦境,索性把梦境还原成现实,或者说,把现实融进梦境。
帐篷入口处悬挂着一盏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马灯,烧煤油的那种。黑夜,马灯长明,一亮就是一夜,那团朦胧的光照亮了令我恐惧的梦境。
我除了喜欢去二手市场淘一些七八十年代的老物件,基本没什么其他爱好。薛静每次和她的朋友说起我,都是一脸嫌弃:“我老公心态好,甘居人后。”我懂她的言外之意,只能装作没听见,将目光放逐到极远处,好久都收不回来。
我居家的时候,大都窝在阳台上的藤椅里喝茶,偶尔刷刷抖音。矮几上总会有三件老物件,老旧怀表、搪瓷茶缸,还有那架老望远镜。这些老物件都被我摩挲得包了浆,身上闪烁着岁月搁浅后的幽光。不上班的日子我就躺在藤椅上,随手拿起老望远镜,观望对面楼上的3228室。
一箭之地,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对面客厅的沙发上摆放着织了一半的编织物,白色鸡心领毛衣或是红色围脖;玻璃茶几上摆着几本书,有席慕蓉的诗集和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镜头里的她或是低头编织衣物,或是捧着一杯热茶读书,或是静默地坐着。
薛静又恢复了婚前的生活状态,早睡早起,天蒙蒙亮就外出晨练。有时她和儿子一起,有时自己一个人。
3
初识罗燚,是在“足下生风”足疗店,后来我又去了足疗店几次,都是她给我服务的。我们没有互留手机号,没有互加微信,更没有相见恨晚地热聊。消费完了,我们再无瓜葛——反正,当时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时家还在,我和薛静还在一起,父还是父,子还是子,一切正常,我也从不涉足足疗店、按摩店之类的场所。
那次去足疗店,和单位工资结算体系脱不了干系。
我们公司是一家很奇葩的工业设备制造公司,尽管依附在国内某知名企业名下,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草莽习气和各种差劲的操作实在令人无语。比如,工资结算,管理层按吨位给车间结算工资,吨位工资低得就像在菜市场买白菜,于是,出现了令人无语的操作:车间主任想尽一切办法在体系内兄弟单位借钱发工资。一年下来,车间欠外债几十万。后来,慢慢发展到借无可借的地步。主任不知在哪里打听到,我和方言有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在兄弟单位任职,点完名之后他找我们问了问情况。我们很快明白了主任的用意。
既然是借,那肯定要有借的姿态。
那天我们酒足饭饱,在车间主任的眼神示意下,又进行了别的活动:方言带我们去了附近的足疗店。我喝得迷迷糊糊,方言酒量比我好得多,一切都是他张羅。看来方言之前没少来这家足疗店,老板还特意过来打招呼。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一顶黑色棒球帽不离脑袋,我甚至怀疑他是秃顶。我和他握手时,发现他左臂上文了一条青色鳄鱼。真是怪人一个,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文鳄鱼。不过,他说话还挺客气,操着外地口音。
为我服务的15号技师,正是罗燚。
单间极为安静,灯光暗淡,朦朦胧胧,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感。罗燚按程序忙活着,我酒后有点上头,抽出一支香烟点燃。身穿白色职业装的罗燚及时地递给了我一个烟灰缸。我声音沙哑地向她道谢。她依然哈腰忙碌着,白色低胸小衫里的那团火焰文身若隐若现。我缓缓吐出火辣的烟圈,借以提神。
罗燚坐好后理了理遮挡住视线的一绺碎发,说:“老板,可以开始了吗?”她声音沙哑,如同我酒后的声音。
足疗结束,我和方言走出足疗店,蹲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吸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15号技师不错吧?”
“确实,按得很舒服,好几天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一个梦也没做。”我盯着对面进进出出的人答道。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足疗店,也是让罗燚给我洗脚按摩。自从薛静娘儿俩搬走之后,我就常常做梦,睡眠一直不好,没想到每次在这里按摩完竟能沉沉地睡上一觉。只是我从没想过,走出“足下生风”,我会在别的场合遇到罗燚。
我所居之地有一个月季公园,成了孤家寡人之后,我没事就喜欢去那里闲逛。那天晚上阴天,雨丝在天空飘荡,打湿了寂寥的午夜。返回时,路过武夷山路口,我看到有一个女人醉卧在路口,几个不怀好意的男人拿着手机正在拍照。
女人翻身呕吐,我一眼就看见了她胸口的文身——那团燃烧着的火焰。醉卧的女人就是罗燚。但我当时并不想理会这事。那一次被蛇咬,我早就怕了井绳。上次,我倒是善心大发,把那个女孩带回了家,可结果呢?闹得我妻离子散,家庭破裂。我转身准备回家,眼睛的余光看到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正在翻罗燚甩在一旁的白色双肩背包。“喂,干吗乱翻人家背包!”我低喝一声,索性走过去驱散了那帮不怀好意的家伙。犹豫片刻,我还是走上前去推了推烂醉如泥的罗燚:“喂,你家在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家。”她脸上的妆脏得一塌糊涂:“我要喝水,水……”
我扶她坐在马路牙子上,把她的双肩包拽过来,又把剩下的半瓶绿茶塞到她手里。“快回去吧!”我起身准备离开。“大龙虾,别丢下我。”她对我说。我暗叹了一声,从来没有女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包括薛静。
喝下几杯热茶,她酒醒了。我吸着香烟,凝视着双手捧着水杯的罗燚。
“他们为什么叫你大龙虾?”罗燚突然开口问我。
“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的同事。我听到他们这样喊你。”
“我眼神不好,听力也不行,不知哪个同事给我起了这么一个绰号。”
“蛮好玩的。你这地儿怎么这么古怪?连个沙发都没有,不像人住的地方,倒像苦修地。”罗燚放下水杯,环视客厅。
我有些困,懒得跟她多说。
“不喜欢可以离开。”
“臭死人了,我去洗澡。”罗燚自顾走向卫生间,走到门口转身问我,“我睡哪里?”
“随便。”
我起身钻进帐篷。
晚上,我从梦里惊醒,冷汗涔涔。一双柔软细长的胳膊从背后搂住我,黑暗的帐篷里,罗燚的眼睛发出凉森森的光。她问:“你做噩梦了?”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凝视着她,声音响亮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罗燚凉而薄的唇贴上来:“大龙虾,什么都不必多说。”突然间,我万分贪恋罗燚的怀抱。我狂乱地吻她微张的唇,吻她的眼,吻她双乳之间的火焰……我们就像两只躲在深夜里、势必要将对方吞噬到肚子里的野兽。
后来我问罗燚,为什么独自一人醉卧街头。她只说想家,心里郁闷,喝醉了。我没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软肋,都有不堪,还是各自保持体面吧。
第二天晚上,我下班回来,罗燚已经离去。过了几天,她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我这里,带着一身令人作呕的烟味酒味。她皱着眉头说:“大龙虾,本人最近无家可归,你若能容下我,我就暂住一段时间。租金照付。”
“足疗店不是管住吗?”
“不在那儿干了。”
“被老板开了?”我又想起那个头戴棒球帽、胳膊上文了鳄鱼的男人。
罗燚的目光冷下来:“你怎么这么多话?”
她冷冷地瞪了我一眼,起身走进了洗手间。
4
罗燚虽然赖在我这里蹭吃蹭住,不过她把我的小窝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子里有了人气,便像一个家了,住着也舒服。她出门比我还早,也不知道每天都在瞎忙什么。
我还是没黑没白地加班。自从公司归顺了某知名企业之后,各项制度也都规范起来。管理层明面上不让我们加班了,但是各个节点一旦确定,如果拖期的话,车间主任起步被罚二百元。主任肯定不会让罚款这种事落到自己身上,于是便让员工偷偷摸摸地加班。
那天,包括方言在內的五个人,从下午一点,一直加班到晚上十点。当天晚上,就有人拍了加班照片举报到企业监督部门。现在的员工不像以往那样,只管低头拉车不管抬头看路,新媒体的普及,让员工知道了怎样维护自己的权利。监督部门很快在各家企业下发了处理通报:公司管理层被上级约谈,从上到下受到了严厉处罚。
第二天,窝火的管理层开始调查,势必揪出越级举报者。五个人的手机全部上交,管理层派人一对一进行攻心审问,无果。后来,不知哪位大哥想了一个招:匿名投票。管理层召开内部代表会,进行投票,投出怀疑对象。结果方言全票当选。不得不说,这太他妈魔幻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哪座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呢?
随后,各种所谓的帮扶、各种明枪暗箭、各种穿小鞋,把方言折腾得死去活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发生了方言请假事件。省作协举办了为期一周的青年作家高研班,方言也在高研班名单内,他只能硬着头皮请假。
早上,我去车间主任办公室交材料的时候看到了方言的请假条,回到车间,我对方言说:“老表,你写小说写傻啦?你就是编个睾丸疼需要卧床休息的理由也比这强啊。”方言只是笑笑:“我不屑于说谎。”结果,不屑于说谎的代价就是领导们都不敢给他签字,把他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方言一怒之下去找公司经理,假是批了,但也得罪了车间主任。两人在点名区针尖对麦芒,就差动手了。
休班回来,车间主任不给方言派工。方言坐在点名区钢管焊制的长条凳上,低头挤一块透明的塑料气泡膜。
就这样被晾了半个月之后,方言复工。车间主任天天安排方言干零工。工段长反映车间缺焊工,主任说没关系,从别的车间借。我们拿的是计件工资,可主任偏偏不给方言安排焊接活,折腾得方言想死的心都有。
酒喝了,足也按了,我挖空心思才给他想出了这个装疯的办法。我一开始也不想出这个馊主意,我说:“你前段时间不是说市里的儒商周文裴打算创办一份纯文学刊物吗?你们聊得来,不如去投靠他,何必在这泥淖里苦苦挣扎呢?”
“他创刊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怎么好去找人家?”方言抹不开面儿。
方言的戏份是从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开始的。他把安全帽狠狠地摔在地上,大哭着用脑袋“咣咣”地撞筒体,三四个人都拽不住。要不是我们商量好了表演这样的桥段,我也会认为他真的被逼疯了。方言的演技还是可以的,一下子就取得了预期效果,公司管理层迅速介入,询问方言情况。他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询问他的人,直到对方败走。后来,他被安置在点名区,管理层怕他出意外,只好派人轮流盯着他。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方言也越演越真,道具就是气泡膜。他整天低着头“啪”一声、“啪”一声地捏上面的泡泡。我偶尔和他对视,很难从他的目光中寻到半点精气神。
他就像是真的傻了。
直到方言老婆到公司兴师问罪,我才意识到方言现状的严重性。
“你们到底对方言做了什么?为什么他天天面无表情,一句话也不说,只知道捏泡泡?这事你们不给我一个交代,我跟你们没完,咱们法庭见!”她气势汹汹地质问车间主任,在公司闹了半天才打道回府。
我决定去看看方言。方言依然呆坐着挤泡泡。我说得口干舌燥,他还是那副魔怔的状态。无计可施的我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在他耳边大喊:“方言,醒醒!”
耳光响亮,他却无动于衷,仿佛这记耳光抽的是我,而不是他。我心里哀叹,毁了,他入戏太深了。
我们把方言送到了第四人民医院——精神病专科医院。谁也没想到,防卫森严的精神病专科医院竟然都没有关住他。他又万分敬业地跑回了车间,坐在车间点名区低头捏泡泡,动作从容,如入无人之境,“啪”一声,“啪”又一声。
我这才想起来,他的钥匙扣上有一个自制的钢丝钩,是用来开锁的。这也算我们车间的特色吧,车间人员基本人手一个钢丝钩,用来开锁。原本,方言的开锁技能一般,甚至还不如我,钥匙丢了,他得用钢丝钩鼓捣半天才能打开锁。他这一犯病,开锁倒是长能耐了。
5
我泡了两杯铁观音,透过老望远镜观望隔路的3228室。房间亮着灯,薛静穿着白色家居服坐在客厅里织毛衣。
罗燚细长的胳膊缠绕过来。
“大龙虾,你宁肯躲在这里偷窥,也不肯去找她吗?”她挤进我的怀抱,咬着我的耳朵,“大龙虾,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心里一阵抽搐,空落落地疼了一下,问:“你要去哪里?”
“我还有一件事没了结,办完事我就回家。”
她的吻袭来,我们躲在帐篷里,深陷在彼此的怀抱中。朦胧的灯光下,我抚摸着她胸前的文身,那团火焰在我手指下仿佛在升腾跳跃。她的目光湿淋淋的,冰凉而魅惑,仿佛要将我淹没。
“大龙虾,你知道吗?六岁以前我叫罗佳,后来算命的说我命里缺火,就改名叫了罗燚。我小时候写自己的名字,每次都写得东倒西歪,老师和同学都喊我罗炎炎……”她声线沙哑、语气低沉,她说话声音仿佛近在耳畔,又仿佛在整个房间上空环绕。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究竟算什么。我心里滋生出一种罪恶感:出轨,艳遇,堕落?如果半夜收留一个醉酒轻生的女孩,非要一个理由的话,难道就一定是独守空房的中年男人有不可告人的用心吗?谁会相信我和上次收留的那个女孩之间是清白的?
那是个雨夜,薛静和儿子搬走大概有一周了,我懒得回家做饭,打电话约方言撸串喝扎啤,嗨到很晚才各自回家。路过网红桥,我看见一个醉酒的女孩爬过网红桥的栏杆,面对着汹涌澎湃的河水正哭得撕心裂肺。我冲过去将她从栏杆上拽回来。这个和我儿子差不多大的女孩似乎心存死意,无数次挣脱我,纵身扑向栏杆。劝解拉扯的过程中,我甚至被她咬伤了手背,一排圆弧状的齿痕深入皮肉,一串串血珠从惨白的齿痕深处洇出,又洒落到她白色的裙子上。可能是血色震慑住了她,她终于冷静下来,委顿于地……
这就像是一个梦,却又宿命般存在于现实之中。我把那女孩安置在儿子的房间里。凌晨,我再次被她的哭声惊醒。此刻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忙披上外套去劝慰她。她哭得稀里哗啦,魔怔了一样,举着凳子去砸阳台的玻璃。我忙拦住她,夺下她手里的凳子。她浑身绵软地倒在我的怀里,哭得连话都说不出口。拉扯过程中,我披着的外套被扯掉了,身上只剩一条短裤。门锁转动几声,防盗门被儿子一手拉开,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身边是一身运动装的薛静。儿子下意识地挡住薛静的目光,被薛静一把推开。我愣住了。她尖叫一声,把手里的羽毛球拍狠狠地砸向我,推开儿子,夺门而出。儿子犹如愤怒的公鸡,冲我吼道:“你咋不去死啊!”我忙捡起外套穿上,还不等我张嘴解释,一记势大力沉的耳光便落在了我脸上。“咣当”一声,儿子甩门离去。我耳朵里嗡嗡的,就像一窝马蜂乱了阵营一样。我顾不得肿胀火辣的半边脸,甩掉拖鞋,赤脚追了出去,在单元门前截住骑上摩托车准备离去的儿子。他红眼狂吼,高且硬的莫西干发型将我的目光砍得七零八落:“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要点脸不行啊?!我妈才搬走几天啊,你就出轨!”
我的耳朵里充斥着摩托车引擎巨大的轰鸣声,摇摇晃晃地推开围观的人群。单元门在我身后关闭,隔离了那些目光和声音。我扶着栏杆一步步地爬楼梯,感觉像是扛着整栋楼在往上爬,一步一顿,三步一喘,汗如雨下。
女孩已经离去,就像一阵风,以这种玄之又玄的方式匆匆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又匆匆消失。也许,她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吧。这样也好,省得我们都尴尬。
我握住罗燚替我拭泪的手,她的吻抚慰了我躁动不安的灵魂。良久,她凝视着我的眼睛说:“大龙虾,你的心柔软、有温度。”
我突然参悟透彻了,原来这一切的根源就在于我好得不够纯粹,坏得不够彻底。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收留那个女孩的真正意图。
6
我醒来时,罗燚已经不在帐篷里了,我轻唤了一声“罗燚”,没有人回应。黑夜残存,帐篷外的马灯已经熄灭。罗燚临走时熄灭了马灯,带走了她从不离身的白色双肩包。帐篷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洗发露的气息,那闻起来让我心碎的香味。我无助地用被子蒙着头。罗燚的出现像是一阵风,我们互相抚慰,然后她又像风一样离去。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真實存在的,还是我的一场春梦,或者是我的臆想?
洗漱时,我发现罗燚的首饰遗忘在了洗漱台旁。我将它捧在手里,轻唤了一声:“罗燚。”罗燚走了,我又回归了孤家寡人的生活,又开始做那些相似的梦。
我坐在班车上昏昏欲睡,隐约听见同事们在议论前几天的火灾。
“是哪个足疗店?”有人好奇地问了一句。
“足下生风。”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里念道:幸亏罗燚早就不在那里了。
托方言的福,我最近几天也脱产了。主任怕他自残,或者出什么意外,让我盯着他。我凝视他的时候,他头也不抬,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碎碎念什么。他依旧不停地捏泡泡,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那么多气泡膜。旁边几棵盆栽发财树、鹅掌木的叶子泛黄了,不时有叶子飘落,露出灰色的枝条。
公司赵经理陪同一个戴着无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两个人轻声交谈着走进点名区。男人很儒雅,银灰色的领带上别着一枚银色领带夹,白色衬衫扎进藏青色西裤。看到方言,他快步走来,紧紧握住方言的手,说:“方兄,这些天你的电话打不通,我只好来你公司寻你。《江北文学》万事俱备,只等方兄屈尊前往任职了。”
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就是儒商周文裴。他手下经营着“水城映像”房地产开发公司,身家过亿,但他心中的文学梦始终不曾泯灭。他和方言关系不错,我们在一起吃过几次饭,所以我对他有印象。他曾说起过自己最大的梦想就是创办一本文学期刊,没想到还真搞成了。我心想:你早干吗去了?早几天联系方言,也不至于生出这些波折啊!我起身,和他握手,喊了一声“周大哥”。
方言无动于衷,仍然面无表情地捏着泡泡。周文裴一脸纳闷地问我:“兄弟,方言这是……?”我指指自己的脑袋:“周大哥,方言他……”我看了赵经理一眼,没明说。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说:“兄弟,实话实说就行,我跟你们赵经理是多年的同学,关系铁着呢!”我把投票、请假以及之后的事情简单跟他说了一下。他皱起眉毛,看了方言一会儿,叹息一声,然后目光又看向赵经理:“老赵啊,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人才的吗?”赵经理无言以对,恰好手机铃声响起,才得以体面地接电话离开。
周文裴和我一同坐在铁椅上。我跟他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把装疯计划告诉了他。他长叹一声,站起身,对我说:“兄弟,方言有什么情况及时给我打电话。他一直这样下去也不行啊。”我答应着起身,目送他离开。焊花明灭,方言依旧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捏着泡泡。
我难得休班一天,上午清理房间卫生时,手机响了,接通后,手机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你好,我是经开区刑侦支队的刘涛。有一件事请您协助调查。”我有些蒙,还以为是骗子。对方解释:“前几天‘足下生风足疗店发生重大火灾,导致两名人员遇难,我们想请你协助辨认遇难人员的遗体。”
我突然耳鸣,耳朵里嗡嗡直响,他所说的话我几乎没听清。我手忙脚乱地换上衣服准备出门,却发现两只袜子不是一个颜色,又重新换了袜子,拿了钥匙出门;走到楼下发现手机忘拿了,又回来拿了手机;走到卫生间门口,我想了想,把罗燚遗忘的首饰用卫生纸包好,放进了贴身衣兜里。
我和夹着公文包的刘涛握了握手。他说:“别紧张,我们在罗燚女士的手机里发现了你的联系方式。”
“为什么她的手机在这里?”
“我们查看了路边的监控,她进店前把共享电动车停在了足疗店门口的小路上,车篮里有个白色双肩包,手机就在里面。”刘涛说完给我指了指桌子上的包。此刻,白色双肩包立在桌子上,拉链半开,我起身,轻轻将拉链拉上。
在殡仪馆冷气逼人的存尸间,工作人员轻轻拉开存尸袋的拉链。遇难人员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能看出来是女性。工作人员又将拉链往下拉,我分明看到了她乳房中间位置的那团火焰,立刻捂住了嘴巴:“罗燚,她是罗燚,命里缺火的罗燚……”
那团火焰就像结束了使命似的,慢慢熄灭了,颜色也变得暗淡,渐渐消失于她的双乳之间。我从贴身衣兜里掏出罗燚的首饰,把水滴形状的白金耳坠戴在她的耳朵上,又轻轻托起她的脖子,给她把白金项链戴好,最后,轻轻拉上存尸袋的拉链。
走完程序,我领回罗燚的手机和白色双肩包。根据她手机里的转账记录,把她银行卡以及手机里所有的钱都给她妈转了过去。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殡仪馆的,烈日当头,我却如沉冰渊,浑身冷得发抖。泪水忍不住溢出眼帘,模糊了我的视线,随着一阵紧急刺耳的刹车声响起,我就像一只面口袋一样斜着飞了出去,耳边始终回荡着罗燚嘶哑的声音:“大龙虾……”
我轻飘飘地爬起来,身后传来嘈杂的尖叫声、气急败坏的报警声,随后便是救护车火急火燎的鸣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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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得越来越没有重量,仿佛一阵极微小的风就可以将我吹散。我没有回我那个孤单的小窝。我心里放不下入戏太深的方言,不管怎么说,方言的悲剧,我难辞其咎。
我去了车间,工友依然在忙碌不休,半空中无数个摄像探头将整个公司无死角地监控着,焊花依然闪耀,方言依然呆坐在点名区的铁椅子上。他嘴里念念有词,面无表情地挤手里的泡泡,那“啪啪啪”的声音就像在我耳边炸响的惊雷。我走过去呼唤他:“方言,方言……”他像没听见一样,毫无反应。我分明看见,枯萎的发财树和落光叶子的鹅掌木光秃秃的树枝上突然长出了无数木耳,就像一丛丛、一簇簇聆听着什么的耳朵。我伸出手指撫摸着那些圆圆的、柔软的小东西,问它们:“方言说的究竟是什么,你们听清了吗?”晶莹剔透的木耳沉默,然后枯萎,丛丛簇簇失去水分的木耳从灰色的枝条上跌落,就像被孙悟空打落的人参果,还没等落到地面就已消失不见。
同事行色匆匆地迎面而来,竟穿过我的身体匆匆而去。怎么会这样?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只能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我去了隔路相望的碧荷苑小区。我输入的还是以前的密码,门锁“嘀”的一声,绿灯亮起,防盗门打开。我迟疑着走进房间,难道薛静又改回了以前的密码?防盗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尾随我的那缕杏黄色的阳光却没有被关在室外,而是顽强地透过窗子飘了进来,在我眼前旋转着,阳光下的浮尘在舞蹈。
我看着书桌上静置的蓝色骨灰盒,愣住了,那上面贴着我的照片,照片里的我似笑非笑。
我轻叹一声,杏黄色的阳光穿透我的身体而去,我看到我的身体竟然变得通透、轻薄,然后化成一缕青烟,缥缥缈缈地奔向蓝色的方盒子。
薛静走出卧室,轻唤了一声:“是你吗?”
儿子闻声推门而出。他剃掉了高且硬的莫西干发型,恢复了以前的小平头。儿子愣怔片刻,然后走到书桌旁伸展开胳膊,就像他小时候那样,想要过来把我抱紧。
一滴饱满而晶莹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滑出,落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