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勤
1
早饭照例是腊八粥。
粥里有大枣,有桂圆,有猩红的腊肉丁,有白白胖胖的芸豆,有花花绿绿的熊猫豆,有红皮白心的花生米,有白皮红心的萝卜丁,有煎得金黄的豆腐条,自然还有白色的大米和金色的苞谷米。谭三头天夜里把这些东西一起倒进吊罐,火塘里的疙瘩火伸出红红的舌头在罐底缭绕。天亮时分,浓香扑鼻、色彩斑斓的粥就熬好了。他捞起勺子把粥盛到粗瓷大碗里,就着脆生生的腌白菜,呼哧呼哧,一口气喝了三大碗。放下碗,他抹抹嘴巴,收拾东西准备酿酒。
腊八节是谭三酿酒的日子。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日子。曾经有人问他,他比比画画呜呜啦啦说了一大篇,没有人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腊八这天酿出的酒真是好,颜色清亮,入口醇和,喝了不上火,不起痰,头也不痛。
南沟人都爱喝酒。早晨起来就要喝酒,说是“早酒三盅,一天威风”;晌午要喝酒,说是“中午三杯酒,薄地不空手”;晚饭自然离不开酒,就算有个漂漂亮亮的媳妇在家里候着盼着,还是要喝得东倒西歪,不醉不归,说这叫“酒醉聪明汉”。
下雨天更是喝酒的好日子,取块腊肉洗净煮熟,再炒几个菜,喊几个邻居围着酒壶喝得天昏地暗。菜无论好坏,酒一定要在火炉上煨得滚烫滚烫的才行。他们说那样的酒喝起来有滋有味,不伤脾胃,还能壮阳滋阴。
南沟的男人都会酿酒。甘蔗、柿子、麦子、苞谷、红薯,都可以用来酿酒。人口多的人家每年都要酿一千多斤甚至两千斤酒,送亲戚送朋友,剩下的留给自己喝。人口少的人家也要酿上千儿八百斤酒存在家里,不然他们觉得不好意思出门。
谭三是酿酒的大把式,不说用麦子、苞谷、红薯这些常规原料酿酒,他还会用洋芋、苞谷秸秆酿酒,甚至连山上挖出的蕨根、葛根,都能被他酿出好酒来。当然,他最擅长的还是酿甘蔗酒。他酿的甘蔗酒有高粱酒的清香,有麦子酒的绵香,有苞谷酒的口劲儿,自然还有甘蔗酒的甘甜。一甑子酒料,别人只能酿出十斤酒,而他能酿出十五斤,酒劲儿丝毫不减。
村里人酿酒的手艺都是从谭三那里学来的。
村里人却不知道谭三的手艺是从哪里学来的。
谭三是从外地流落到南沟的。
那年冬天特别冷,腊八节的那场大雪一直没有融化,天地间白茫茫毛茸茸的,像是反穿了一件羊皮大袄,平日奔腾不息的小河结上了一层冰盖子,连个取水口都不给留。早起的谭大爷用大锤把冰砸开,准备取水做饭时,他家的黄狗冲着他汪汪汪直叫。黄狗喜欢邻家的猫,邻家的猫喜欢吃河里的鱼,黄狗时常在冰洞里逮鱼送给邻家的猫。他以为黄狗又发现了鱼,想给邻家的猫捉鱼献殷勤呢,黄狗却咬着他的裤脚把他扯到河对岸。他这才发现河边的雪地上卧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嘴脸乌青,手脚冰凉,呼吸微弱。谭大爷高声喊来几个人,一同把那小子抬进屋里,放在床上。他从柜子里掏出半瓶酒,一口一口均匀地喷洒在小子冰凉乌紫的身上,又从院子里舀来几盆雪捏成雪球,招呼他们用雪球给他擦头,擦脸,擦胸口,擦肚子,擦四肢,擦脚,一寸一寸地擦,仔仔细细地擦。擦完上身擦下身,擦完正面擦背面,一遍又一遍,不放过任何一处。他们把一个个雪球擦成了一绺绺的水,一绺绺的水濡湿了被子,流到地面,干爽的地面变成了泥潭。他们仍旧站在泥潭里继续擦,擦得他皮肤发红体温回暖身上冒出淡淡的热气,擦得他嘴唇上的乌青渐渐褪去,擦得他眼睛怯怯地睁开,擦得他嘴巴慢慢地张大。这时,他们这才发现他是一个哑巴。
哑巴是哪里人,无从知道;他为何流落到这里,没法知晓。谭大爷的两个儿子早夭,老伴也殁了,他喊了一声“三儿”,就把哑巴留了下来,权当捡了个儿子。为了这个儿子,谭大爷把棺材卖了,拿钱给他买衣服,给他置办被褥,给他收拾出一间房子,给了他一个家。譚大爷整天笑眯眯地喊着“三儿”,笑眯眯地教他生火做饭,笑眯眯地教他种庄稼。他虽然不会说话,但很聪明,学啥像啥。他念及谭大爷的好,家里家外的活儿都抢着干。他把庄稼种得生机蓬勃,也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谭大爷爱喝酒,高兴时要喝,不高兴时更要喝,喝得把张胡子叫成李胡子,把李胡子叫成王胡子。那时,村里人还不会酿酒,他们喝的是商店里八毛钱一斤的快曲酒。这酒的口劲儿恶狠狠的,还有一股淡淡的农药味。不喝心里难受,喝多了头和胃都难受。每次,看到谭大爷既难受又高兴的样子,谭三就冲着人们比比画画呜呜啦啦。人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以为他是厌烦谭大爷喝酒。有人想起他来时的样子,忍不住骂了他一句,狗日的!那人骂完,背起手气呼呼地走了。
那人走后,谭三也走了。
谭三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村里人骂谭三无情无义,叹息谭大爷命苦,也抱怨那人多管闲事撵走了谭三。骂骂咧咧近三年,人们差不多快要忘记他了,他又回来了。那时正值麦子上场,犁过的麦茬在地里龇着牙,等待着人们插红苕、种萝卜或是点黄豆,而谭三在自家麦茬地里栽上了许多黄巴巴的苗子。苗子纤细瘦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的孩子,也像是三年没见过粪水的苞谷秧子。天旱时,他一瓢一瓢地浇灌苗子;下雨后,他拔草施肥伺候苗子。他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这些苗子。苗子们知恩图报,迎着阳光雨露呼呼地生长,长高了,长绿了,也长胖了,挨挨挤挤的,从远处望去像是电影《红高粱》里的高粱。但是它们比高粱壮实,比高粱喜人。有人认出那是甘蔗,也有人说它是甜芦粟,还有人叫它甜杆……叫法不一,但都知道那是酿酒的好材料。南沟土地少,人们舍不得种甘蔗,也没有人酿过甘蔗酒。有人在外村的亲戚家见过甘蔗,也有人在亲戚家喝过甘蔗酿出来的酒。
他们说,那酒真好呀,喝进嘴里绵绵的、甜甜的,流到胃里不辣也不烧,关键是那酒不伤脾胃,不上头。
他们想,莫非谭三是想酿甘蔗酒?
2
酿甘蔗酒的灶要大灶。别人多是在田坎边挖个圆坑,垒几块石头当灶膛;而谭三在房子山墙的外面专门盘了一个酒灶,用青砖砌成,还用石灰黄泥勾了缝,不跑风,不漏气,能关得住火。酒要年年酿,灶也要年年用,他想得长远。几天前,他已把大灶清扫干净,昨天又烧火暖了灶。暖灶时,他还炒了两荤两素四盘菜,烫了一壶甘蔗酒,点了一炷香,烧了一沓子纸钱,朝五方土地神恭恭敬敬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有人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燃香、烧纸钱、行大礼呢,他比比画画呜呜啦啦说了一大堆,人们还是不明白,只好围在他身边,听他呜呜啦啦地说着,看他前前后后地忙活。
已经九点多了,温暖的阳光洒过来,大灶四周一片灿烂,夜里落在柈子上的白霜融化了,清新的木香随着阳光四处飘扬。谭三走出门,把那个青灰光亮的牛头锅架在大灶上,用黄泥细致地糊住锅灶连接处的缝隙,防止烟火从缝隙跑出来。他给底锅加上水,在锅沿内侧搭上几根用青冈木做的木条,铺上盛酒料的竹帘,安上酒甑。酒甑与灶台交接的地方,用毛巾围得严严实实,像是给酒甑围了一条围脖,以防热气出逃。忙完这些,他架柴生火。随着一缕青烟散去,红红的灶火欢快地跳起来。他把酒料装进口小底大的酒甑里,堆得四周高中间低,再在中间放上用木头制作的“中”字形酒溜子,架上银光闪烁的天锅,续满冷水。
这时,他伸伸僵硬的腰,舒了口气。大家也舒了口气,静等酒的到来。
酒好像也着急了——火越烧越旺,底锅里的水沸腾了,蒸汽温暖了酒料那颗冰凉的心,酒精与蒸汽相依相偎,意欲私奔,想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但它们遭遇了天锅的阻击,两颗火热的心立马变得冰凉,凝结出一滴滴晶莹的水珠,滴落在酒甑中的酒溜子上。水珠越聚越多,慢慢流出来,清凉甘甜的甘蔗酒就成了。
天锅的水温决定着出酒率的高低,谭三需要不停地置换冷水。每年这个时候,他家院子里都热闹非凡,好像办喜事一样,人们来来往往。女人用天锅舀出来的热水洗衣服,洗床单铺盖;男人则围着酒甑子喝酒吹牛。酒喝进胃里,小心思就涌上心头,借机朝女人挤眉弄眼,壮起胆子说粗话。一时间,酒气弥漫,笑声连天,欢声笑语在村子里横冲直撞。
最高兴的还是谭大爷。谭三来了,他成了福佬。地里的庄稼谭三包了,家里的活儿谭三包了,屋里的花销谭三包了,身上披的、脚下穿的谭三也包了。不知道谭三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好手艺,酿出的酒真是美呀,喝到嘴里是甜的,流到肚子里是暖的。每年酿酒的日子,谭三总要摆上几桌饭菜,把村里老老少少的爷们儿都请来,倒上刚出锅的热酒,让大家乐呵大半夜。谭三高兴,逢人就要比比画画呜呜啦啦一番,客人也跟着比比画画呜呜啦啦一番。他们高兴,发自内心地高兴。
谭三喜欢热闹,可如今来看他酿酒的人越来越少了——村里人有的出去打工,有的进城照看孙子,好多人家干脆搬到镇上或是城里居住了。来看他酿酒的只有几位老人家了,场面早没有了以往的热闹。好在酒甑里飘出的香气告诉他,今年的酒又成了。
3
酿酒看起来很简单,但准备工作从夏天就开始了。
做酒曲必须选择伏天。那是一年中气温最高的日子,即使坐在屋里不动,浑身的汗水也不住地流,人很想变成鱼躲在水里,或者变成蛇藏在阴暗清凉的地方不出来。那也是农活最忙的时节,要挖洋芋,要耕麦茬地,要种萝卜撒荞麦,要给苞谷薅二道草,分身乏术,根本应付不完眼前的活计,只恨自己没有孙悟空的能耐。即便这样,还是有人喜欢围着谭三转。他们要学习谭三酿酒的手艺,他们爱上了甘蔗酒。
他们看谭三用石磨把麦子磨细,把白面麸子拌成半干状,倒进特制的曲匣里,脱下鞋子用脚踩。天气闷热,谭三汗如雨下,腿上的汗水顺势流进曲匣。他不管不顾,继续踩。将曲坯踩硬实后,再一块一块地取出来,用新鲜的黄蒿迅速一层一层地包好,整齐地码放在木柜里发酵。
南沟的人都很节俭,看他把白面这样糟蹋,觉得可惜,问他磨麦子为啥不留着白面,用黑面和麸子制曲子不行吗?他比比画画呜呜啦啦说不明白。喝酒的人讲究,说酒是喝到嘴里的东西,踩酒曲为什么要赤脚?还流了那么多汗水进去。他还是比比画画呜呜啦啦说不明白。十天半月过去,曲坯之间长满金黄色的霉菌,他才剝下黄蒿,用草绳打十字结把曲块一块一块地绑好,挂到房檐下风干。有人爱惜粮食,做酒曲偏不按照谭三的套路来,而是用麦麸、黑面做原料,用石块铁锤锤打代替脚踩,于是做出的酒曲没有威力,酿出的酒也寡淡无味。
南沟村民做酒母的材料多是苞谷。把苞谷磨成面状,煮成浓稠的糊糊,盛到粗大的木盆里,晾到手伸进去感觉不到烫时,才把酒曲拌进去。苞谷糊糊本已经绝望了,以为自己会慢慢变冷,变成谁也不理的冷饭,没想到,酒曲又点燃了它的激情,它们交融一起,生出缠缠绵绵的爱意。爱意越来越浓厚,激情转化为酒气,糊糊开始咕嘟咕嘟冒出气泡。慢慢地,它们感情越来越热烈,气泡冒得越来越频繁,酒气也越来越浓郁了。酒母就制成了。
酒曲做好,谭三开始等待甘蔗成熟。
深秋,甘蔗熟了,头顶的籽儿是紫色的,绿色的叶子上泛着一层薄霜一样的东西。这时,小孩子们可高兴了,他们把甘蔗折成一节一节的,装进书包带到学校里吃。猪獾、果子狸也欢喜,趁着夜色在甘蔗地里咂取甘蔗的汁液。心急的人家这时候就忍不住把甘蔗砍回了家,做酒料。谭三不慌不忙,任甘蔗在地里在风里摇旗呐喊。他要让甘蔗经历几场寒霜。几场寒霜过后,甘蔗糖分更加丰足,汁液更加浓郁,做出的酒也会更加香醇。
这时,谭三才开始收拾甘蔗。摘掉叶子,把甘蔗剁成一寸来长的小节,一桶一桶地将酒母泼洒到甘蔗堆上,让每一节甘蔗都粘上酒母,一筐子一筐子地装好倒进提前挖好的酒窖里。他挖酒窖也很讲究,窖址要选在黄土地向阳之处,底部和四壁的黄土必须夯实。有人图省事,用塑料布封闭酒窖,或者干脆用塑料布包裹酒料在屋里发酵。而谭三一直用土窖,一用就是三四十年——那是真正的老窖了。
谭三是酿酒的把式,自己却滴酒不沾。问他为什么,他比比画画呜呜啦啦,自然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大家明白,他酿酒是为了谭大爷。谭大爷喝高兴了,他就高兴了。村里人每每看到谭大爷红光满面、醺醺欲醉的样子,想到自家儿子的忤逆,便生出几分羡慕,羡慕谭大爷修来了那么好的福分……
谭三念及谭大爷的好,也念及村里人的好,哪家需要劳力干活,他就去,就算下雨的日子也不得空闲,要么帮人铡草喂牛,要么帮人推大磨磨豆腐,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儿。他活儿干得好,还不要工钱,村里人生拉硬拽塞给他,他也不要。他修来了好人缘——谭大爷去世的时候,村里人都来帮忙,把谭大爷的后事办得风风光光,比那些儿女双全的人家都有面子。
谭大爷死后,谭三成了大家的儿子,东家进西家出,哪家有活儿去哪家,一天到晚忙得顾不着回家。饭呢,基本也是在别人家吃。村里人厚道,就算没有活儿让他干,也常常喊他到自己家里吃饭。谁家也不差半瓢水,不差那一把米,不差一双筷子、一个碗。
也有人操心给谭三介绍媳妇。村子太穷了,健全人娶个媳妇都难,不用说他了,但总得帮他一把吧。几个有名望的老人一商议,把谭大爷的老房子重新拾掇了一遍,把屋顶的石板换成瓦片,给墙的粗泥搪上白灰,把泥土地面改成水泥地坪,又新做了几件家具,家里立马变得亮堂起来。谭三高兴得比比画画呜呜啦啦直叫喊,不知道如何是好。
谭三最喜欢的活儿还是酿酒。谭大爷在时,他给谭大爷酿酒;谭大爷不在了,他给村里人酿酒。麦子收获后,他在地里都栽上了甘蔗,精心照料。等到腊八节酿出了酒,便把那香喷喷的甘蔗酒送到各家各户。他的酒美,村里人喝上了瘾,好多人家也跟着种甘蔗,请他教授踩酒曲、搅酒母、拌酒料的手艺。他比比画画呜呜啦啦,忙得像呼呼转的风车,家家都学会了酿酒,处处都冒着酒香。一时间,南沟的甘蔗酒出了名。一到腊月,镇里的人们和城里的小贩,闻着酒香就来了——他们来买南沟的甘蔗酒。南沟的甘蔗酒变成一沓沓的钱,充实了村里人干瘪的口袋,醺醉了南沟人的心。
甘蔗是地里长出来的,金子也是从土里生出来的,谭三不明白那些人有钱了为什么要搬走呢?开始是一家两家,接着呼呼啦啦搬走十几二十家。他们先是到镇上,后来去了城里,还有人去了省城。城在哪里,他不知道;城里真的有那么好吗,他不明白。他只晓得南沟的土地适宜甘蔗生长,知道南沟的山泉能酿出上等的好酒。他喜欢在南沟种甘蔗,喜欢在腊八节酿甘蔗酒。他种了上好的甘蔗,酿出了上好的甘蔗酒,等到搬到城里的南沟人回来的时候,送给他们,让他们带回城里喝。
4
天锅边飘起几缕热气,酒来了。先是一滴一滴的,像露珠一样晶莹剔透;接着水滴连成了线,如同用银线穿成的珍珠项链;然后是一股潺潺的水流,像是山涧的小溪,带着缥缈的水汽,散发出浓浓的酒香。深深吸一口,那股独有的气味沁人心脾,让人魂不守舍。
今年的酒好像酿得特别好,但谭三却明显老了,一张橘皮一样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遗憾的是今年没有人帮他炒菜做饭了,村里的年轻人、中年人都出门了,他只好在村口小卖部买来一些点心,又拿出自家的核桃、柿饼、板栗,摆在大灶旁边的饭桌上,比画着让那几个老哥们儿下酒。几个老哥们儿用筷子蘸了蘸新酒,闭上眼睛细细咂摸,睁开眼就朝谭三竖起大拇指。酒是好酒,余味回甘,比以往酿出的酒更加香甜。他们尝过几杯后,依依不舍地放下了酒杯。他們知道,今年的酒,谭三要送给那些住在城里的南沟人。
谭三不明白那些人在城里一天到晚忙些什么,他们回南沟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谭三心里生出很多牵挂。他们曾经跟谭三比画过,让谭三进城去玩,还留下了电话。谭三高兴得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总不能空着手进城吧,他寻思着酿几甑子好酒,腊月里带进城里,让他们记住他的酒,让他们不要忘了南沟。谭三和村里那几个老哥们儿比画自己的打算时,他们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竖起大拇指,弄得谭三一脸羞赧。
甘蔗已经是麦茬地的老朋友了,麦茬地敞开怀抱迎接甘蔗的到来。而今年夏天天气很奇怪,专和谭三作对。眼看乌云翻腾就要下雨,他火急火燎栽下甘蔗苗子,老天立马变脸了,撤走乌云不说,愣是一个月不下雨,还让太阳张开大嘴喷射火焰。他只好挑水浇灌。他真的老了,头发花白,皮肉松弛,走路摇摇晃晃。地太旱,半瓢水下去,嗞的一声就没了踪迹,他只好又浇上半瓢。一棵接着一棵地浇灌,一点都不敢偷懒。饶是如此,甘蔗还是不争气,依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老哥们儿劝他算了,等雨吧,或者等明年吧。谭三不松手,坚持天天浇灌。一瓢水下去,眼见地皮湿润了,他心里才生出一丝暖意。那些老哥们儿看了,心里也跟着生出一股暖意,纷纷拿起盆盆罐罐帮他浇灌。他们的举动把老天的心也弄得暖暖的,眼角眨巴出几滴眼泪,地上就有了一场透墒雨。
他们帮他保住了甘蔗,又帮他割黄蒿制酒曲,砍甘蔗酿酒料。他们想帮助他实现心愿。他们知道,那也是他们共同的心愿,他们也想念那些去了城里的村里人。
今年的酒真是好呀,几十年里少见的好。老哥们儿本已放下了酒杯,忍不住又拿起酒杯来喝了几杯。头上顶着暖暖的阳光,闻着酒香,心里生出说不出的滋味。但最后还是狠心放下了杯子,低着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是谭三给搬到城里的伙计准备的酒,他们不想为了快活自己的嘴巴,而耽误谭三的大事。
谭三继续忙活,出酒料,装酒料,安放酒溜子,架天锅,烧火,换水,接酒……每一道工序都不敢马虎。只是那份热闹不见了,四周安安静静的,好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喝醉了,睡着了,只有他一个人清醒着。这酒真是好呀。他虽不饮酒,但看看成色,闻闻香气,也生出醉醺醺的神态,脸上的那一条条“沟壑”流淌出醉意。
太阳快要落山时,谭三准备的酒料都变成了美酒。他端起一碗酒去了屋后的墓地——他去敬谭大爷。谭大爷爱酒,喝了一辈子的酒,临死也是拿着一碗酒笑眯眯地咽气的。他每年酿新酒,都要斟满一碗去祭奠谭大爷。
第二天一早,那些老哥们儿不约而同地聚到村口,他们想送送谭三,希望谭三也帮他们带上问候。谭三笑着走来,穿着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比比画画呜呜啦啦,高兴得像是挑着金元宝去相亲,也像是身穿红袍跨马游街的状元郎。他们眼巴巴地看着谭三挑着十几篓美酒登上了班车,眼巴巴地看着班车远去了。他们很羡慕,都说谭三这回可以到大地方见大世面了。他们多半没去过县城,有的人去镇子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于是有人笑眯眯地说,不知道那些搬到城里的人家会怎么招待谭三呢?
没想到谭三当天晚上就回来了,挑出去的酒也都挑了回来。
是找不到路,还是进不了门?谭三说不清,老哥们儿也猜不出。他们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却见谭三把酒都摆在村口,接着点燃一把香,比比画画呜呜啦啦一通,好像满腹委屈……人们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就见他抡起扁担,把酒甑一个一个全部砸碎了。清凌凌的酒泼洒在地面上,就像夏天浇灌甘蔗的那一瓢瓢水一样,倏地就没了,而南沟的夜空中却弥漫着浓浓的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