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龙驹
马句对蝴蝶的痴迷是从花坛开始的。
办公室楼下有假山、喷泉,还有花坛。花坛靠墙修筑,一尺多高的水泥槽,外层贴上白色瓷砖,往里面倒入泥土,再栽种花草,尽管泥土不厚,但经过园林工人的精心伺候,花坛里的串串红、三色堇、万寿菊、香石竹、薰衣草、鸡冠花、玛格利特,仍然开得很盛。花繁叶茂,自然招蜂引蝶。春光明媚的午后,马句路过花坛,看到一只正在花朵上忙碌的蜜蜂。那只糖浆色的蜜蜂一头扎进花蕊,肥硕的尾部翘起来,里面像是装了发动机,助推它如饥似渴地往里钻。蜜蜂这种昆虫让人敬佩,劳作的模样看起来也赏心悦目,但是它们太敏感,或者说,自我保护意识太强。为了表达对小蜜蜂的喜爱,马句伸手碰了碰它,霎时,它便用尾部迅疾而准确地对准他的手指,狠狠地给予了回馈。马句感到钻心的疼痛,开口就想骂。骂谁呢?谁叫你自己招惹辛勤的蜜蜂?他举起手指,瞅着第一个指节正在变红、肿胀,忙放进嘴里吸吮,等低头再看,蜜蜂早飞走啦。马句心头留下无限懊恼——好端端地,怎么就被蜜蜂蜇了一下?而那只刺伤他的蜜蜂,不久以后就会耗尽生命,让人感慨良多。想想,还是蝴蝶好啊。
马句曾多次守在花坛边,看着彩色的蝴蝶翩然而至,轻轻落到一朵花的花瓣上、一片绿叶的叶尖上、一根长剑状的青草边缘,那样优雅、恬淡、安然,简直让人羡慕得要死,斑斓的翅膀在马句心中扇起彩色的幻梦。还是蝴蝶这昆虫美丽大方、通人性,它在你面前扇动着双翅,像是把你当作自己人,无论你怎样盯住它看,都不会飞走;如果轻轻触碰它,它也会轻轻挥动翅膀,优雅地向你告别,飞向蓝天白云,不像蜜蜂倾力给你一击。不论是上班走进大门、吃过中午饭遛弯,还是下班回家,瞥见蝴蝶飞舞,马句就会驻足看上很久。
“大家辛苦,今晚加班。”头儿的话音一落,办公室里一帮人都重重地叹气。马句手里摆弄着手机,不做事,又不好提前离开。对他而言,加不加班其实相差无几,他总是坐在桌前,喝喝茶,翻翻材料,手机上刷刷抖音,朋友圈里点个赞,关注微信公众号里的最新内容,或者看头条新闻,偶尔帮着打几个电话、复印点材料。除了打印个人总结或在网上做什么题,桌上的台式电脑大半月不开一次。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而这样的生活也正在接近尾声。
还有不到两年就退休了,这让马句格外珍惜单位里的一切,譬如办公室,譬如花坛,譬如花坛里飞舞的蝴蝶。
大伙加班,马句借故上厕所,乘电梯下到一楼大院,在花坛旁溜达。突然,他看到了两只蝴蝶。它们的翅膀太美,马句说不清那是什么颜色,很难见到那样好看的翅膀。两只蝴蝶翩翩飞来,停歇在一丛月季花的枝叶上,深青色的叶片承托着它们随风摇曳,那两只昆虫太轻盈了,看不出叶片有一丝一毫的下坠。就这样,在暮春时分的大院花坛里,在那丛怒放的月季花上,两只彩蝶用美丽的身影诠释着春天。马句心头响起了那首著名的交响乐《梁祝》,暮春三月,莺飞草长,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羽化成仙。
马句想伸出手,去触摸那两只可爱的蝴蝶,但手停顿在了半空中。他不愿惊扰它们,因为两只蝴蝶正在交尾,它们嬉戏于花间,播撒着爱的种子。马句心生爱怜,为这对可爱的蝴蝶,也为这生机盎然的春天,要是在年轻时,他一定会吟出几句诗来,而此时,再感人至深的情景,也只能化作一声喟叹。曾经奔涌的灵感和诗情,如同工作了多年的打印机,老化、迟钝、生锈了,只能摆到储藏室里去,占地方,却又舍不得随意丢弃。但是那天,他莫名有些激动,他的目光越过了高高的办公楼,望向絮状的白云、澄澈的蓝天,脑海中涌动着许多思考,那些思考既像眼前的楼宇一般滞重,也像枝头蝴蝶似的轻盈。
马句没察觉它们是何时飞走的,他一直沉浸在那些或滞重或轻盈的思绪里。等到回过神来再朝那叶片看去,它们已经夫妻双双把家还了。出于对蝴蝶的喜爱,马句百度过这种昆虫的习性,蝴蝶交尾后,雌蝶会产卵,卵会孵化成幼虫,虫子成长到一定程度后会结成蛹,将自己包裹起来,最后化为蝴蝶。也就是说,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只美丽的蝴蝶破茧新生,在花间翩翩起舞。
那只雌蝴蝶,在飞离之前,会不会已经将卵产在了这片叶子上?
那丛月季从此成为马句的牵挂。为了标记那丛花、那片叶子,马句东寻西找,从花坛里找出半块水泥砖,小心地放到那丛月季花下,又捏起指尖,在那圆圆的叶片上掐了一小点缺口。他每天都在观察那片叶子。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仍没见到虫卵。马句耐心地等待着,他早过了急躁的年纪,有的是耐心。终于,他发现了一枚绿豆大小的东西,呈深绿色,圆溜溜的,静静地躺在叶子表面上,他知道那是蝴蝶产下的卵。于是他每天都会下楼,偷偷地观察那粒圆形的小精灵的变化。两个星期过去了,卵孵化出一只细长的幼虫,那虫子浑身长满了又细又软的绒毛,探头探脑,在那片绿叶上缓慢蠕动。
马句欣喜若狂,迅速返回办公室,想找一个容器,将那片叶子摘下来盛在里面。但是没有合适的容器,也不好向其他年轻人要,如果他们问起,他该如何回答?最终,他看中了自己桌上装长尾夹的盒子,那塑料盒子是低矮的圆柱体,直径有碗口那么大,像个又圆又扁的饭盒。他拉开抽屉,将半盒彩色长尾夹“哗”地倒进去,往四周看了看,见大家都在忙,没人注意他,就将那个又圆又扁的塑料盒夹在腋下匆匆下了楼。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片叶子摘下来,平放到盒子里,长长地吐了口气。捧起盒子,望着躺在里面的绿叶,他眼前开始出现一只小蝴蝶,在自己的精心养育下破茧而出,扇动着稚嫩的翅膀。
那片承載着小虫的绿叶静静地躺在长尾夹盒子里。马句每天都要偷偷看几次,像怕泄露什么秘密似的。他背对别人,缓慢地拉开抽屉,眯起眼看那条慢慢爬行的虫子。尽管虫子的外形并不好看——它身上那层细细的绒毛让人感到不太舒服,但是马句仍然很喜欢。他希冀着,这小虫能在他的注视中羽化成蝶,飞舞在湛蓝的天幕下。
一天上午,他发现绿叶缺了个口。原来,小虫也要吃东西,它在长大。马句很自责,在盒子里放的两片叶片早已蔫了,自己居然没有意识到。他来到一楼花坛前,摘了几片嫩叶,藏进衣兜带回办公室,随后放进盒子里。他掀起承载着虫子的叶片,小心地弹了弹,小虫就落到了新铺的绿叶上。吃好睡好,你就能快快长大,他在心里默念着。从此,每天换新鲜叶片成了马句的必修课,他精心呵护着小虫的成长。转眼一个多星期过去了,他发现虫子不动弹了,它吐出一种绿色的丝,将自个儿缠绕了起来,一圈又一圈,后来结成一个小小的蛹。那个浅灰色的椭圆静静地躺在叶片上,像是在等待某一时刻的到来。
又过了几天,马句发现蛹的底端在颤动。他屏住呼吸,看到蛹被慢慢咬破,两条又细又长的触须从蛹里伸了出来,很快,一个毛茸茸的、长着复眼的小脑袋从里面探了出来。渐渐地,蛹完全破了,像是全然撑开的伞,一只色彩鲜艳的蝴蝶振翅而出。马句目不转睛地看着,蝴蝶的全身透露出新生的气息,头部、翅膀、尾部看上去很粉嫩,它的战栗显示出不安,似乎不太适应这新的世界。多么美丽的蝴蝶啊!它细长的身子像膨胀的米粒,细得像丝线一般的脚不停地伸缩,两条触须时而一张一合,四片翅膀底色为乌金色,上面的白色斑点细密而均匀,翅尖上描着金红的弧线,每一段弧线的中央都有褐色的圆点。美丽的翅膀时而竖起,时而铺平,简直就像天然的织锦。不一会儿,蝴蝶的头轻轻扬起来,身子挪了挪,它飞起来了,但又马上撞到塑料盒的盖子,轻轻地掉了下去,歇在盒子底部的叶片上。
蝴蝶要飞,怎么办?
马句一时拿不定主意。按说如此绝美的蝴蝶,应该在花丛中飞舞才对,要将美丽的翅影留给大地和蓝天才对。不过这毕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真舍不得放飞。可是,马句似乎看到蝴蝶正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慢慢窒息,它垂下小小的头,收拢彩绘般的翅膀,身躯像标本一样逐渐干枯——那可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看着眼前的这只昆虫,马句叹了口气,忽然悲从中来,不只是为蝴蝶,也为自己。想到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他也曾想展翅高飞,却一步步衰老、萎靡,这蝴蝶真像是自己的患难兄弟。
几经踌躇,马句下定决心,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到郊外放飞这只蝴蝶。天气预报显示,星期六正赶上晴好天气,就这一天了。他似乎看到蝴蝶在碧蓝的晴空下翩然起舞,飞了一圈,又折回来,在他眼前稍作停留,然后轻轻扇动双翅,最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越飞越远,直到化为一个美丽的点,镌刻成一段美丽的记忆。
想到此情此景,马句有些激动。将手中的美丽放飞,是需要勇气的,因为许多美好的东西,只要你一撒手,就永不再来。
离周末还有两天,也不能让蝴蝶憋着,马句悄悄打开抽屉,揭下装长尾夹盒子的盖子,看一会儿那只蝴蝶,再将抽屉推进去,留出一条很细的缝,好让空气流通。
周五快下班时,马句正望着拉开的抽屉,头儿急急忙忙进来了。这位年轻人总是风风火火:“到会议室集合。全体,马上,快。”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拉椅子的声音,所有人都拿起本子、笔和手机,口里叫唤着向门外走去。
“老马,你快点。”看到马句有点磨叽,头儿急了,“领导在会议室等着呢。”
马句答应着,慌忙间把抽屉一推,拿起笔记本匆匆朝会议室走去。
头儿带领部门全体人员都坐在会议室,听领导布置一项新任务。领导要求抓紧拿出工作方案,马句看到几个年轻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脸上夸张地露出痛苦的表情——看来,这个周末又被工作填满了。领受完任务,头儿代表本部门表态,请放心,周末全体加班,保证拿出高质量的方案。
一群年轻人走出会议室,立即叫苦连天。马句刚走到门口,就被领导叫住,将他留下来单独谈了几分钟,照例是关心,要他注意身体,带好年轻人。马句谢过领导,走回办公室。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室内一片欢呼:“哇,好漂亮的蝴蝶!”
马句快步走进去,傻眼了,只见几个小姑娘在办公室来回奔跑,追赶着那只美丽的蝴蝶。原来,就在刚才,马句急着出去,忙中只推了一把抽屉,没关好,那只蝴蝶就从抽屉缝里溜了出来,在办公室里飞舞。办公室的姑娘们骤然见到翩飞的蝴蝶,心中压抑着的疲惫和颓丧一扫而空,她们大声叫嚷着,在办公桌之间追逐。“抓住它,快抓住!”几个人同时在尖叫。马句想制止她们,将蝴蝶收回来,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心急火燎地站在门口,看着美丽的蝴蝶在电脑、文件柜和顶棚的扣板之间飞舞,看着几个小女生兴奋地跑动、跳跃、伸手。
忽然,他听到一个小姑娘在喊:“让它飞走,回归自然!”对方边说边打开了窗户。
“别!”马句叫了一声。话音未落,就看到那只蝴蝶朝窗边飞去。他仓皇地跑过去,想要抓住它,但是蝴蝶已经扇动着翅膀,轻盈地掠过窗户,远远地飞出去了。一道美丽的蝶影渐渐消失。
“谁让你放走的?”马句对打开窗户的女孩吼道。
办公室里所有人面面相觑,都不解地望着马句。
马句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捡起那只塑料盒子,里面还有几片残存的叶片。他看了看它们,将盒子丢进抽屉,又将抽屉“啪”一声关上,最后拿起手机,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打开窗户放飞蝴蝶的那个女孩坐在桌前,将头埋进臂弯,哭了。
自己“養”的蝴蝶,就那样没了。从此马句多次流连于楼下花坛边,希望再次邂逅那美丽的身影,但是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同时他也感到一丝快慰,尽管不是自己亲手放飞的,但毕竟它回归了自然,能够自由地翱翔在天地之间。
马句老在琢磨,这次经历证明,蝴蝶是能够养育的,只要有耐心,就一定可以培育出美丽的蝴蝶。既然在办公室里能成功,同样也可以在家里试试。
“你究竟在瞎弄什么?养蚕吗?”看到马句一连几天往家里搬树叶,老婆疑惑地问。
“这些叶子好看,弄回来放着。”马句有点心虚,如果现在就说是要培育蝴蝶,会被老婆骂一顿,摆在阳台上的两个纸箱,也免不了被丢弃的命运。
“没事帮我做做家务,净弄那些没用的。”老婆又开始念叨起来,“这么大一个家,好像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其实家不到一百平米,家里也就两个人,儿子在外地工作,很难回来一趟。
“你别管,又不花钱。”马句勉强回应。他不敢高声驳斥老婆,这种年纪的女人一旦开始唠叨,就像秋天的绵雨一样停不下来,她的脾气又像夏天的雷阵雨,时常骤然降临,让人猝不及防。他想好了,现在不能透露,等到把蝴蝶培育出来,老婆也不会说什么了。
采摘回家的叶片有的来自小区花园,有的来自马路旁的绿化带,还有的是去公园弄来的。总之,只要看到有蝴蝶在上面驻足,马句就会凑近去观察,如果上面疑似有卵,他就将叶片带回家,放到阳台上的空纸箱里。按说要找到蝴蝶产过卵的叶子不容易,但是马句深信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想广种薄收,多采摘些叶片,总会有所收获。他将晚饭后,以及周末的大部分时间,都花费在寻找那种叶片上。他采回来的叶片愈积愈多,在两只纸箱里铺了厚厚的一层。他想等到某一天,两个纸箱里的叶片会爬满幼虫,它们结成蛹,最后羽化,成为一群五彩斑斓的蝴蝶。到时候他会将纸箱打开,让那些蝴蝶从阳台上蜂拥而出,在小区的楼宇间来回飞舞。那些蝴蝶会在小区花园内、灰白外墙间纷飞起舞,或者轻灵地飞入年轻人和小孩的房间,给他们带去惊喜。那时马句心中定会充满自豪感,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蝴蝶,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大群彩蝶漫天飞舞,那将是多么唯美而又壮观的场面啊。
当然,自己会留下几只。他会把其中色彩最好看的留下来,放入装罐头或者干果的透明瓶子里,在书桌上摆成一排,好好观赏几天,再拿到郊外去将它们放飞。他还想到,要选一只很大很漂亮的蝴蝶,用瓶子装好,送给上次被他训哭的小姑娘,她一定会非常喜欢,办公室的其他年轻人也会羡慕不已。发生那次不愉快之后,马句找那女孩谈过,说那天自己心情不好,请她谅解。作为办公室的老人、前辈,以送蝴蝶这种方式表达歉意是恰当的。那个女孩在把玩过之后,或许会将漂亮的蝴蝶放回大自然,上次不就是她打开窗户的吗?
马句的计划在悄无声息地开展着。尽管两个纸箱里的叶片在慢慢枯萎,但是有几片叶子上真的钻出了幼虫来,青色的幼虫,身上裹着一层灰白的绒毛。这让马句兴奋不已,他从外面摘回来新的叶片,给小虫小心地挪窝,把它们抖落到新叶上,再把老叶片扔掉。他瞧着两只纸箱,心里祈祷着更多的幼虫能早点出来,那些慢慢蠕动的幼虫好像婴儿,它们会茁壮成长,在吐丝成蛹之后,最终蜕变成蝴蝶来到人间。
那些日子里,两只纸箱成了马句最大的牵挂。上班坐在办公桌前,想着那些幼虫;下班回到家,还没洗手吃饭,先直奔阳台瞧瞧;晚上睡觉之前查看几次;有时夜里起来上厕所,也要打开手机上的手电,蹑手蹑脚去阳台察看一番。他找来一个插线板,从客厅接线过去,在每只纸箱内都点亮一盏节能灯,以增加温度,促进孵化。
老婆走过来,拔掉插头,问他:“你有病呀?浪费电。”
马句叹口气,什么也不说。在有阳光的时候,他会将两只箱子挪到阳台外侧,让那些叶片晒晒太阳,但是时间不能太长,怕叶子被晒干了。
晚上儿子打来视频,是找母亲的。聊过一阵之后,儿子问道:“我爸呢?在忙啥?”老婆没好气,对着视频说:“他能忙啥?整天弄他那两个破纸箱,整一堆烂树叶丢在里面,谁知是在发什么神经。他折腾过的东西还少吗?”
是的,马句这些年的兴趣十分广泛,他学过钓鱼,练过书法,拉过二胡,制作过盆景,研究过古玩,每一样爱好持续的时间都不足两个月,屋里废旧的家什倒是堆积了不少。
为了把那些心爱之物伺候好,马句很是用功。他在百度、微信、知乎等平台上搜索,凡是和蝴蝶产卵、孵化、化蛹、成蝶相关的推文,不论是文字、图片还是视频,都逐一认真浏览。不仅如此,凡涉及蝴蝶习性、种类的相关内容,他也不放过。一段时间下来,他手机里被推送的全是有关蝴蝶的信息,他将不少图文并茂的文章收藏起来,将一些重要的知识点记在笔记本上,有时也会写下自己的感悟。不经意间,马句变成了一名蝴蝶专家,有理论积累,有实践经验,也有心得体会。在网上,他试着在评论区和一些专业人士交流,人家都说他的言谈有见地,有几位还加了他的微信私聊。有一回,云南一位网友发来邀请,说如果他愿意,可以过去,跟他一起结伴进入原始森林,看蝴蝶,拍蝴蝶,研究蝴蝶。马句体会到一种多年未有过的成就感,尽管这种成功还处于初级阶段,但是充实了马句空荡荡的时间,还有空荡荡的生活。
马句准备在第一只蝴蝶破茧之后,拍一些视频和图片,发给最近加微信的几位蝴蝶发烧友。他还计划着,下一年休假的时候,去一趟云南西双版纳,或者去贵州遵义的十二背后,约上志同道合的“蝶友”,在青山绿水间寻找、观赏美丽的蝴蝶。为此,他计划买一套野外的装备,再买台好点的单反相机,配上长长的镜头,那得需要多少钱?他开始在网上搜索、比对,心想等阳台上纸箱里的蝴蝶养成功了,就向老婆和儿子提出请求。
那天下班回到家,马句照例直奔阳台。阳台上,除了原先摆放的几个旧花盆,以及扫把和撮箕,此外啥东西也没有。他摇摇脑袋,真的,纸箱不见了,一只都没看到。
“纸箱呢?”马句慌了。
没听到老婆的回答,厨房传来锅铲的碰撞声。
马句一把推开厨房门,大声问:“纸箱哪里去了?阳台上的纸箱!”
“扔了。”老婆忙碌着,头也不抬。
“扔了?”马句失声叫起来。
“扔啦!”老婆抬头看他一眼,又盯住锅里,“那些破玩意儿搁那里,床单被套都不好晾。不丢还咋的?留着当饭吃呀?”
马句呆立在门口,脸色发白。
老婆说:“看到我忙,也不搭把手,你吃晚饭不?”
那天晚上,馬句真没吃东西。
小电驴除了驮着马句买菜、上班、逛古玩市场,现在又多了一项新使命——周末去郊外寻找可以养殖蝴蝶的地方。经过好几个周末的艰难踏勘,他终于找到了这样的地方。离家三十多公里外的东郊山谷里,有一处溪滩,林木繁茂,野花盛开,潺潺的溪流和初夏的阳光造就了温热、湿润的环境,许多蝴蝶都在这里翩然飞舞,这里真是蝴蝶的天堂!种类繁多、色彩各异的蝴蝶让马句叹为观止。更难得的是,这里居然有一间废弃多年的红砖青瓦房,可能是前些年修的小水电站的机房,大约十几平方米,里面还丢弃着两件废旧机器。简直是天造地设的好场所,马句想,就这里了!如果拿起捕虫网,不到十分钟就会捉到好多蝴蝶,但是他的兴趣并不在捉蝴蝶,而是自己动手“养”蝴蝶,要亲眼看着圆点般细小的卵,孵化为米粒般大小的幼虫,再穿衣一般结成蛹,最后破茧成蝶。
马句的蝴蝶梦就围绕着溪流和那座弃用的旧房子展开了。他开始了行动,从街上买来一把屠户斫骨头用的砍刀,在快递站外面找到两个废弃的白色泡沫箱,再带上纱窗布、图钉、蜂蜜、铝盆、扫把、撮箕。马句要做的工作很简单,先将那间废弃的小屋打扫干净,再从山谷中砍来树枝丢进屋内,然后在枝条的叶片上涂抹蜂蜜,最后舀一盆水放进屋里。他在网上查过,蝴蝶喜欢吃糖,这样做或许能吸引它们进屋产卵。要是计划可行,这真可谓是一次规模浩大的圈养——那么多的树叶,将承载多少蝴蝶产下的卵?又能孵化出多少幼虫,变成多少蝴蝶?
马句将屋子的门、窗户大大地敞开着。望着溪流边飞来飞去的蝴蝶,他在心里默念:“快飞进来,快进来吧……”
接下来的几天里,马句心不在焉。挨到星期五下午,他再也坐不住了,请过假就骑上小电驴直奔溪边,迫不及待地走进那座破屋里。他确实运气不错,树叶上如他所愿散布着不少细小的卵。真的成功了!他兴奋异常,马上如法炮制,又砍来一些枝叶,在叶片上涂了不少蜂蜜。他专挑鲜嫩的枝叶,盼望着幼虫孵出后多吃嫩叶,能更加茁壮地成长,那样变成的蝴蝶,一定会更漂亮。
两周后,马句大获全胜。屋里的叶片上爬着好多绿色或黑色的毛毛虫,它们在叶片上蠕动,拱着柔软的軀体,将叶子啃出一个个小缺口或者小圆洞,屋子里响着一片轻柔的“沙沙”声。马句又继续砍来新的枝条,将那些小虫抖落到新鲜叶片上,再把蔫了的枝条丢到外面。他闭上眼睛,侧耳倾听着连绵不绝的“沙沙”声,不禁感到心旷神怡。他开始幻想在不久的将来,这小屋里将诞生成百上千只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彩蝶,那是多么丰硕的成果啊。
又过了十来天,叶片上又落下不少蝴蝶的卵,原先那些小虫很多都已化成蛹,像一个个细小的纺锤倒挂在绿叶上。马句知道,再过一周,蝴蝶就会诞生了。他不敢大意,用纱窗布蒙住窗子并牢牢钉好,关上门,再用一截旧电线将门把手缠住。
马句终于迎来了大丰收。他置身于那废弃的小屋里,四周全是上下翩飞的蝴蝶,黑压压地占了大半间屋子。它们种类太多了,色彩太美了,繁多的品种令马句也感到震惊和陌生。屋内厚厚地浮动着一层蝴蝶抖落的粉尘,马句戴着口罩,站在屋中央,好像农夫打量着自己丰收的田野。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任凭那些彩色的蝴蝶将他包围,环绕他,簇拥他,触碰他,慢慢停歇在他的发端、耳尖、肩膀、手背。望了很久很久,马句的眼眶湿润了。他回过神来,举起手机不停地拍照、录像,发给远方的“蝶友”,并对他们不无骄傲地宣称:“这是我自个儿养的,瞧瞧,多棒!”他忍不住在朋友圈里发了一组图片,图片上的蝴蝶全是色彩斑斓、花纹复杂的罕见品种。但是想了想,又把那条消息删掉了。他也发了几张给儿子,还没等对方回话,又赶紧撤回。
之前带来的白色泡沫箱子还丢在屋角,马句拿过泡沫箱,打开盖子,毫不费力地就装了一大箱蝴蝶。箱子装满后,屋里还有很多蝴蝶在飞舞,马句看着它们,“嚓”一声扯下纱窗布,又打开门,半屋子蝴蝶带着一股粉尘争先恐后地飞出屋去,像一股彩色的雾飘到屋外。那些蝴蝶飞出去后立即散开,在溪流草木间翩翩起舞。
马句走到山坡上、溪水边,又专注地拍了一会儿照片和视频。他伸手去抓,可无论如何也抓不到,有一次抓住了一只,却又让蝴蝶挣脱了,指间只留下两片残破的翅膀。他坐在溪水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贪婪地望着那些蝴蝶,直到阳光往山顶上收,山谷里变得晦暗了,才站起身。
马句将装满蝴蝶的泡沫箱子捆在小电驴的座位上,他想搬回去,带几只去办公室,剩下的留在家里,慢慢赏玩,然后再放飞。
就这样,他骑着小电驴,载着满满一箱蝴蝶进了城。来到家门口那条街道时,夕阳刚好衔在两幢高楼的缝隙间,照耀着行人和车辆。到了行人较多的路段,马句把车骑上人行道,停驻下来,下车凝望来来往往的人们。他思忖良久,脸上露出了微笑,然后动手将白色泡沫箱的盖子掰去一只角,露出了一个不规则的圆洞。他推着车,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在他身后,一只只蝴蝶接二连三地飞出箱子,迎着金色的霞光展翅飞翔。于是人们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推着电动车,后座的白色泡沫箱里不断地涌出蝴蝶,它们在小电驴后方飞舞着,像是在马句身后衬了一抹斑斓的云霞。那云霞越拉越长,越来越灿烂,有人跟在后面,边走边看。渐渐地,马句身后跟了一大群人,那些大人小孩发出“嗷嗷”的赞叹声。伴随着他们的惊呼,无数双手伸向空中,去捉那些翩翩起舞的蝴蝶。也许有人捉到了,马句听到他们在欢呼,在大笑。
马句推着车,行走在越来越重的暮色里。身后追逐的人越来越少,欢笑声也渐行渐远。不用回头,就知道泡沫箱里的蝴蝶已全部飞走了,他感到身后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