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色布料上,画粉的痕迹甚为显目,有的如丘陵,起伏小,坡度缓,从从容容延伸;有的似河流,或蜿蜒或平直,偶尔一个急转弯,形成“凹岸”和“凸岸”;有的虚线实线并进,突然出现一个弧形,像海浪绵延、翻滚;还有个别处画成山峰状,有危峰兀立之感。大剪刀循着画痕游走,“咔嚓咔嚓”,顺风行船般轻松、爽性,剪刀与布分离的最后一下尤其果断,仿佛经验老到的船长靠岸,快,稳,准,让人信服。
放下剪刀,她把裁好的布料卷起,用细布条一系,推至案板一边。旁边等候的两个女人立马迎上去,喜悦中透着点恭敬。她们手里各执一块布料,细说想要的款式,并用手比画加以强化,当然还得咨询裁缝师傅的意见。她不时点头,说话简短、平和,口气里有不容置疑的笃定,随后,扯下挂在脖子上的皮尺,往来人身上左一比,右一拉,嘴里轻念,很快,皮尺又回到了脖子上,她靠于案板边,拿笔在纸上画了两下,说好几天后拿衣服,便让人走了。至于纸上的“密码”,似数字似符号,恐怕只有她自己能看懂,旁人可破解不了。
她是母亲最小的姑姑,我叫小姑婆。小姑婆年轻时进入岛上的裁缝组,一直工作到裁缝组解散,她的好手艺名声在外,就算并未正式开裁缝店,安安心心待家里,也总有很多人上门,说做衣服还得请老裁缝,信得过。这个“老”字,跟年龄无关,是对一门手艺活的肯定与褒奖。
因为那两件衣裳,我才与小姑婆亲近起来。母亲先后拿去两块布料,小碎花的确良和深粉色镶金丝格子薄呢,它们经小姑婆之手,变成了一条连衣裙一件小西装。连衣裙为时兴的泡泡袖,胸前三层褶皱花边温婉雅致,两侧各一条飘带,可以在腰后打个蝴蝶结,小西装的三粒扣子宛若红宝石,硕大亮泽,腰部略收,两个口袋接近隐形,手伸进去,没至腕部。作为上小学之前最满意的衣和裙,我完全相信,它们的美曾让当年的小女孩闪闪发光。
我感到惊讶,小姑婆并未给我量身,为何做的衣裙如此合身呢?母亲说,她这样的老裁缝大致瞧上一眼便知道尺寸了。小姑婆见过我,而我没注意到她。不过此后,我认牢了小姑婆,利落的齐耳短发,五官清秀,瘦瘦高高。大舅结婚,她赶来一起做欢喜米团,我甚至觉得,米粉被她捶揉搓捏应该感到荣幸,那可是一双锻造美的手。
小姑婆手指长,骨节略大,右手大拇指和手心磨出了厚茧子,握住大剪刀裁衣料时,骨节曲起、泛白,手背的青筋一突一突,一路向前冲的气势简直有点儿豪迈。待缝起了盤扣,那双手像是缩小了两码,十根手指聚拢,集中对付裁得细长的布条。斜布条对折,密密缉线,牵拉翻正,她的手指柔软如面条,挑、勾、拼、穿、绕、卷,一根针引着线扯上扯下,飘忽不定,顶针泛起银色的光,宛若透过缝隙的细碎月光。
小姑婆就在家里的前厅做活,缝纫机摆右侧,左边案板上,物品收拾得清爽,一软一硬两把尺子,一大一小两把剪子,几块画粉,一个熨斗,碎布叠放于角落,案板之上吊了根杆子,挂着各种颜色的线。近看案板,像一张长满了麻子的脸,坑痕东一个西一个,剪刀疾走间,小姑婆有时会顿一下,布面上留个窝,板上就可能是个坑。这样的停顿应该是特意作记号,便于缝制时处理。
常常,小姑婆倚于案板边,端着搪瓷杯慢悠悠喝水,眼睛却瞄向板上铺开的布料,布料上什么都没有,她却看电影般入神。待她放下杯子,木尺子就压上了布料,画粉跟随尺子左突右进,她的身体前倾、侧转、俯躬,嘴巴紧抿,眉间似被什么胶住,绷得牢牢的,周围的动静丝毫影响不到她。方正的大块布料终被裁成数个布头,大小形状均不一,她托着腰,检阅部队般从案板这头踱到那头,神色舒缓下来,搪瓷杯又捧在了手里。
我猜想,做衣环节里,踩缝纫机大概算不用太费神的。拨一下右边小轮,小轮带动大轮转起,线轴飞旋如陀螺,“哒哒哒”,两块疏隔的布头被密密麻麻的针脚缝合,从此过上了亲密无间的生活。小姑婆脚踩踏板,时快时慢,手按裁片,时急时缓,转弯、剪线、换边,手指像长了眼睛,眼看快要被针尖扎到,它们却倏地滑开了,顺滑得像溜冰。她手脚皆忙,仍舒眉展眼地跟旁边的人说笑,一个不注意,衣裤的雏形就出来了。
衣领部分颇考验裁缝的技术,微翘、软塌、不对称等问题时有出现。开裁缝店的碰到了对领子要求高的顾客,带着半成品登门求教于小姑婆,小姑婆拢了拢梳得纹丝不乱的短发,摊开半成品,张开手掌一量,重新修剪领子的裁片,一片平直,另一片略微皱缩,缝纫机响起,手指捏着裁片打转,自顾自说缝纫工艺“容位”很重要,装袖子也是,要饱满,呈圆拱形才好,不然穿在身上瘪塌塌,不美观,没派头。那人紧盯小姑婆的手法,忙不迭应着。装上完美领子的衣服成了稀奇货,被拎起看,平铺看,近看,远看,重复多次,来人方满足地离开。
好些人想拜师,小姑婆均拒绝,嫌麻烦,却收了二姨为徒。二姨高中毕业后,有些迷茫,家里人合计了下,学裁缝吧,有门手艺傍身总是好的,再说,这不近水楼台的么。外婆家离小姑婆家较远,起初,二姨来回跑,后来干脆住在小姑婆家了。报纸被二姨拿来练手,裁得奇形怪状,我瞧半天都没认出是衣服的哪个部位。过不久,二姨给我做了袖套和倒穿衣,以小姑婆用下的余料,后又做了娃娃领衬衫,像模像样的,小姑婆说二姨悟性好,学得快。
二姨出师后开了个裁缝店,就在我家隔壁,颇简单的一个小间,房租也不贵,靠街那面的墙上,用红色的漆写了“服装加工”四个大字。多数人做新衣裳不会轻易交给刚出道的裁缝,二姨接到的活,基本为修修改改之类,比如,裤子裁短、修边等。二姨倒没有多失落,想着能赚到钱就行,以后局面总会打开的,然小姑婆急了,这样下去,会让人家产生固定印象,以为这人只能做些边角活,二来,技艺也要生疏,所有的手艺活都得靠多做,熟才能生巧,才能创新。
小姑婆喝了几口水,捧着搪瓷杯定定地站在那里,忽然,她眉眼一动,给出了个建议。二姨按小姑婆的意思,把她做给大姨小姨等亲人的衣裙都收了去,包括我的小衬衫,一一熨烫后,通通挂到了裁缝店的墙上,空荡单调的铺子顿时有了点繁盛的迹象。这么做,既可展示实力,还给人以生意不错的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意好即代表手艺好。果然,上门的人多了起来,看看,摸摸,聊聊,这样的摸底、试探持续了好几天,接下来,陆陆续续地,人们开始抱着簇新的布料光顾了,二姨殷勤地量身、记录,略生涩,而那架势,颇像小姑婆。
二姨的生意日趋稳定,小姑婆也松了口气,但她对二姨的要求毫不放松。一件衣服一旦穿上身,等于全方位向世人展现裁缝的技艺,各种细节袒露无遗,细节考验技术,细节更体现匠心。一件男装的领子稍欠挺括,小姑婆叫住了打算熨烫的二姨,令其拆卸领子找原因,才发现选错了两层布料间的衬布,衬布面料的选用有讲究,跟它缝在什么部位有关。这个倒在明处,对于相对隐蔽的地方,小姑婆也绝不含糊。某些厚服装,在缝合之前,裁片与裁片的衔接处需用浆糊粘住,再以熨斗压紧,使其妥帖牢固,不易变形。二姨上浆糊时,稍显潦草,想着反正会被缝纫机密密缝上,此功夫可以少下点。小姑婆眉间皱起个小包,搪瓷杯往桌上重重一蹾,口气一改往日的平和,蹦出一句:口碑是靠自己挣出来的!
临近过年,再节俭的家庭都要添新衣,二姨的裁缝店进入一年中生意最红火的时节。门庭若市的场面,二姨应对起来略吃力,不过,兴奋是最好的助力剂,她将自己埋进剪剪缝缝的世界里,每每忙到大半夜。母亲心疼,捡些简单能上手的做做,以减轻她的工作量。
經验尚欠的二姨未能逃过忙中出错。一块黑白斜条纹布料,二姨小看了它细而密的纹路走向,裁剪时没重视,待其如纯色或其他花纹的布料,手下得利索,等整件外套缝好一瞧,傻眼了,衣襟左右两片条纹方向竟是相同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同一天,二姨熨裤子,裤子上垫层湿棉布,加热得滚烫的铁熨斗压上去,发出“嗤”一声,她转身去拿其他做好的衣物,片刻之后却闻到了隐约的焦味,心想坏了,扑过去拎起熨斗,涤纶裤已经烫得变色变薄。二姨愁得抓头发,又不敢惊动小姑婆,决定赔偿道歉了事。
母亲忍不住告知了小姑婆,小姑婆急吼吼赶来,斥责二姨粗心,吃这碗饭得心手相应,心应该比缝纫线更细,落手才不至于出错,万一出了差池也要想尽办法补救,赔偿很简单,然一次赔偿,后患无穷,手艺人的名声很珍贵。
小姑婆陪着二姨转遍了岛上的供销社和布料店,终于找着想要的两种布料——与那外套裤子一模一样的布料,并非要重做,是补救,是修复。补救修复难在无章法可循,得对“症”下“药”,什么药,多少剂量,全凭裁缝灵活机动。小姑婆拆除了外套前襟和裤子的一个裤腿,木尺一比,画粉一画,剪刀如蚕啃食“沙沙”而过,扯来的新布料就变出了形状,两个裁片各自与外套、裤子组合,两件废品自此重生。
重新组装的衣和裤压根看不出补缀痕迹,就像历经了一次开肠破肚的大手术,却没留下一丁点疤痕。两位顾客欢欢喜喜地取走了外套和裤子,她们永远不会知道新装曾被“动过手脚”,更不会知道其背后惊心动魄的一幕。
上学后,见小姑婆的次数少了很多。我进入了新的天地,新鲜事一桩接一桩,像收音机里的广播,每天播报不同的节目,新奇、精彩,日子也仿佛装上了马达,一天天开得飞快,明明刚开学,一忽儿就期中考期末考了。暑假,寒假,过年,轮番到临。每年,母亲总会选好时间去小姑婆家,小姑婆清瘦的身影晃来晃去,拿零食,准备饭菜,短发依然齐崭崭的,安静地卧在脑后,只是一年比一年白了,岁月不管不顾地将许许多多的霜花戴在了她头上。
大多因为推脱不了,小姑婆的裁缝活儿隔三岔五地进行着。案板已暗沉如浸过酱油,上面的小坑愈加密集,缝纫机变得灰扑扑的,支起的机头没有了从前的气派,那把生锈的铁熨斗被扔在了角落,锃亮的电熨斗代替了它。小姑婆戴上了老花镜,身体倚在案板往前倾,动作稍显迟缓,握住大剪刀的手枯瘦粗糙,骨节更大,手背的青筋也更粗了。裁剪前后,她依然爱捧着搪瓷杯喝水,还是那只搪瓷杯,只是杯面掉了几处漆,斑斑驳驳的。
日渐年老的小姑婆基本不做活了,除了偶尔给老姐妹缝制“过老衣”,人生最后的行头,总得请好裁缝来做,谁都想体体面面地走。
然而,命运的指针冷酷一转,世间转瞬就平添了哀恸。那年,小姑婆唯一的儿子因脑出血猝然离世,年仅五十,小姑婆执意亲手做一套西服,让儿子穿走。年逾古稀的她收拾出搁置的缝纫机和案板,开始没日没夜地忙活,二姨想帮忙,被毅然回绝。小姑婆红着眼睛,神情木然,不说一句话,也不吃东西,手和脚却毫不停歇,她将自己变成了机器,一直开动,开动……
手头一忙完,世界骤然安静,小姑婆终于捧着崭新的西服哭出来,她把脑袋埋下去,再埋下去,悲伤洪水般淹没了她,淹没她佝偻的腰,颤抖的双肩,雪白的头发,灯光下,她的影子和缝纫机的影子叠在了一起,伶仃得让人心疼。
小姑婆亡故时八十有余,这个老裁缝穿着自己亲手做的过老衣,安详地睡着了。
(虞燕,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中华文学选刊》《作品》《散文海外版》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理想塔》,散文集《小岛如故》。)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