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雨

1

桂花树用尽一生的力量一点点积攒着花香。

秋风裹着丝丝凉意在村庄里四处游荡。阵阵秋风吹拂之下，桂花的淡黄与稻谷的金黄构成这个季节的底色。桂花一团团一簇簇簇拥在枝头。寂静的午后，一只只蜜蜂仿佛一架架微型的轰炸机，盘旋在花瓣上，发出嗡嗡的响声。桂花有四瓣花瓣，花瓣如小汤匙，呈十字型紧密依偎在一起。在阳光的照射下，柔嫩的花瓣纹理清晰可见。

在自家院落里的桂花树下站立许久，继续吮吸着桂花香，不远处烟囱上溢出的缕缕炊烟彼此缠绕着，缓缓朝天际飘去。母亲把一张干净的塑料布铺在桂花树下。我和哥哥轻摇着桂花树，一场桂花雨顿时下了起来，深黄的桂花纷纷掉落，母亲用清凉的井水把桂花洗干净，而后均匀地摆放在院落干净的塑料布上晾晒。阵阵晚风袭来，缕缕清香随风而去。

母亲种稻五亩有余，每到入冬时节，必酿桂花酒。清洗的桂花晾干后，母亲加入冰糖搅拌捣碎，倒入白酒中。封存数月，揭开陶瓷盖，酒香夹杂着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闻之令人心醉。桂花酒色质浅黄，口味醇厚，留香长久。每逢中秋佳节，对月独酌，桂花酒是最好的选择。

次日黄昏，我提前返校晚自习。趁教室里空无一人，把母亲做好的十块糯米桂花糕和几束桂花放入桂的课桌里。浓郁的桂花香从课桌里溢出来，班里的同学循香而至。

彼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我正暗恋班上的桂。桂笑起来嘴角有个酒窝，她成绩优秀，酷爱阅读，动若脱兔，静如处子。十五岁的我坐在她的后几排，静静地看着她，痴迷于她的一颦一笑。

重新打量过去，我看见十五岁的我走在通往学校的黄土路上。远远地，我看见桂朝我这边走来，顿时心跳加速。已连续三个月，她的一切牵动着我的心。她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胆怯的我低下了头。悄无声息地擦肩而过，几秒钟后，我回头张望她的那一刻，她也正回头看着我。炽热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迸发出火花。

我深陷在这种炽热的目光里。情窦初开的我被这灼热的目光时刻燃烧着。

桂进入教室，回到座位上，被浓郁的桂花香吸引着，她打开抽屉，看见深黄的桂花和可口的糯米桂花糕。她一脸疑惑，坐在她旁边的女生梅捂着嘴笑，对她耳语了几句。再次相遇时，桂就低着头，面带羞涩，偶尔抬头看我一眼。朦胧的爱意如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我，让我迷失了方向，原本成绩名列前茅，最终以三分之差，没有考取省重点中学。桂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城的省级示范重点中学。

2

入读高中后，我破罐子破摔，每次月考完，班里都会调换座位。午后，我们在教室门外排成两列，班主任按成绩排序叫名字。名字越叫到后面就越意味着耻辱和不堪。我的成绩排在倒数第五的位置。班主任意味深长地叫起了我的名字。“总分第一考进来的，现在次次考倒数。”班主任边说边叹息。我低着头，面红耳赤地走进教室，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坐下来。班里许多人转身回头朝我看过来，齐刷刷的目光把我置于尴尬的境地，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陷入恶性循环中，班主任越冷嘲热讽，我越终日沉浸于课外书中。一次晚自习，校领导过来巡堂，我沉浸在小说勾勒的精彩世界里，以至校领导站在一旁瞪了许久依旧未察觉。原本闹哄哄的课堂忽然变得鸦雀无声，我终于觉察到了异常，抬头的那一刻，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校领导，禁不住一阵颤栗。我下意识地做出藏匿课外书的姿势，不料一把被校领导夺了过去。他扬起书，而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晚自习后，我疲惫地回到宿舍，蜷缩在被子里。窗外月光皎洁，而我却深陷在忧伤的深渊里无法自拔。成绩倒数而又特立独行的我在同学和老师眼里成了异类。时间已是深秋，一阵风袭来，窗外的桂花香随风扑入鼻中。桂的身影此刻不由浮现在我脑海里。

为了挽回一丝在同学面前的可怜尊严，我更痴迷于写作文。我试图通过一篇作文来赢得老师和同学羡慕的眼神。我期待已久的那天终于悄然来临。那天午后，语文老师抱着一沓厚厚的作文本急匆匆地走进了教室。窗外的上课铃声已经响起，我的心跳加速。我盯着语文老师的一举一动，他的目光掠过整个教室，落到我的身上，又跳开了。语文老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润喉，而后缓缓抽出一本作文本，“给大家朗诵一篇写得好的作文。”语文老师说道。第一句话刚读出口，我面色滚烫，兴奋得握紧了拳头。班里的同学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询问的目光彼此交换着这篇佳作出自谁手。坐在最后排的我故作镇静，始终没吭声。随着语文老师朗读结束，报出我的名字，我看见班上同学羡慕的目光齐刷刷向我涌来。 “齐林，上来把作文本拿下去。”语文老师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满是温情和欣赏。我有点激动地站起来，微笑着走上讲台，从语文老师手里接过作文本。重新回到座位上，窗外悦耳的鸟鸣在耳畔响起，温暖的阳光落在身上。这种温暖是短暂的，不久我又陷入忧伤中。

忧伤之际，我收到了桂的来信。多年后，每每回忆起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依旧会兴奋。那个中午，我拿着洗干净的饭盒从饭堂刚回到教室，班长叫住我，递给我一封信。我接过信，看着信上的地址，内心顿时起了阵阵波澜，紧握信封的手微微颤抖着。

小心翼翼拆开信封，一股浓浓的桂花香扑鼻而来，信封里放着的几小瓣桂花已经风干。桂的字迹依旧娟秀整洁。在信里，桂说从别人口中得知我终日沉迷于课外书，成绩一落千丈，很是担心，勉励我好好学习。在这封来信里，桂向我透露她们学校明年下半年会举行一次内部考试，通过考试把附近学校的尖子生招进来。桂希望我努力一搏，到时在学校见。

桂的来信如一抹光亮照进我昏暗的世界里。我不再沉迷于课外书，而是勤于做题，每天复习到很晚才回宿舍，上课也听得颇为认真。经过大半年的努力，我的成绩稳居在全年级前十名。班主任激励的目光不时落在我身上。

学校后面是一座矮山，种了许多桂花树。桂花开的时候，我常腋下夹着一本书，独自一人坐在桂花树下的草坪上静静地阅读。桂花香弥漫在空气里，随着山风的吹拂，此起彼伏，浓淡相宜。一次，我正在樹下阅读，沉浸在花香书香的世界里，忽然被一阵清脆的笑声惊醒过来。抬头看，一个短发，身材颀长的女孩站在不远处的桂花树下，后面跟着她的同伴。我以为是桂。待她们走近了，才发现是我们班的艳。艳与桂气质相似，都是短发。坐在教室最后面的我时常在课堂上静静地凝视着艳，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长久的注视下，她变成了我心底桂的模样。

次年下半年我去县城参加内部考试，却最终以五分之差落选。考试那天深夜，我和桂沿着她们学校那条种满桂花树的林荫小道缓缓踱步，清凉皎洁的月光洒在我们身上，桂花香四溢，一切仿若梦境。

桂得知结果后，在信里勉励我继续努力，争取考上一个好大学。她理想的大学是北京一所高校，我也以此为自己的目标，暗暗紧握拳头勤奋苦学。

2003年6月，母亲身患子宫内膜癌在省城南昌做手术，我欲考取一个好成绩给母亲冲喜。考试前一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起母亲的病便禁不住流下泪来，直到后半夜才睡去。

给母亲冲喜的愿望没有实现，那年高考我只考取了省城的一所普通院校。而桂顺利考到了北京。大二那年一个秋夜忽然接到桂的电话，欣喜转瞬化成悲伤。电话那边的桂吞吞吐吐地向我提出分手。

夜慢慢往深处沉去，四周静谧无声，窗外的桂花树梢随风摇曳，暗香涌动。香气随风透过窗户飘到我的鼻尖，我的心在这股幽香中沉静下来。

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多年后，每当我回忆起这个深夜，忧伤和怨恨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感恩。如果没有桂高中时的及时鼓励，我极有可能继续沉沦到没有读大学的境遇。

3

在时光的浸润下，桂花已成为生命中的隐喻和象征。

年复一年，故乡的桂花树依旧矗立在那块土地上，每到深秋时节兀自绽放出香气。母亲已入生命的深秋，日日站在院落的桂花树下等着异乡的我归来。

中秋佳节，携带妻儿回到故乡已是薄暮时分，夜色慢慢由淡变浓。母亲在厨房里忙着做桂花糕，缕缕炊烟透过砖墙的缝隙溢出来，朝天际飘去。牵着女儿的小手缓步行走在小路上，夜色里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

月亮渐渐升了起来，高悬在天际，清凉的月光洒落在大地上。犬吠声在远处响起，激起阵阵音波，转瞬消逝而去，夜变得愈加寂静。我细细咀嚼着母亲做的桂花糕，喝着桂花酒，望着夜色中的桂花树，感觉恍若隔世。

一天的喧嚣过后，村庄复又归于寂静之中。母親行走在晨风里，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白发，身患多年风湿病的母亲颤颤巍巍地走到小镇上，坚持把我们送上返程的路。

车后厢放着的桂花酒香弥漫了整个车子。女儿忽然问我，爸爸，这是什么味，怎么这么香。我和妻相视一笑。

（周齐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作品见于《作品》《十月》《北京文学》《中国作家》《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曾获三毛散文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新锐奖、广东省散文奖等奖项。出版文学著作多部。）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