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先生曾经感叹说,写泰山这块地场,实在是困难的,它太大了,写起来没有抓挠。
要写泰山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个小小的“抓挠”。忽然想到,我两次到泰山,都是冲着诗,就写写写泰山和与泰山相关的诗吧。
老早就有写泰山的诗,《诗经》里有《鲁颂》:“泰山岩岩,鲁邦所詹。”说是在鲁国,不论在哪里,抬起头来就能看到泰山。
我本燕山山民,看泰山,没有《鲁颂》说的那个便利。第一次去泰山,是在1988年春,借着去济南开会的机会,我与一位要好的朋友转道泰安,上泰山。朋友爬山,不得要领,反复念叨着:“到山顶看日出!到山顶看日出!”可是刚过孔子登临处,就拉胯了,把鞋带拴起来搭在肩上,光着脚下山去了。我决心登顶,走几步望一望,默念着杜甫的《望岳》。
真想知道东岳究竟怎么样,有多高,怎么就一览众山小了?
少时读诗,看热闹,不会看门道。读到《望岳》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家门前的山,觉得也就是一般写山的诗,随手放过去了。长大了再读,才知道望岳的岳,专指泰山。
杜甫从还没有看见泰山时那种期待写起,然后一步步越写越近,写到“造化钟神秀”一句还只是一个整体的印象,到“阴阳割昏晓”就走得更近了,写出了他眼前的山之高。
究竟怎么个高法?他说有时候太阳出来,山那边已经很高了,另一边却还很昏暗呢。
他开始登山。“荡胸生层云”,往上爬,到了一个相当高的高处,觉得有层层叠叠的云彩在他胸前飘荡。
再往远处看,是“决眦入归鸟”。他尽量睁大眼睛向远看,看到了什么?看到了飞鸟,一直看到它消逝在远方。
据说杜甫这首《望岳》,是他少作留下来的第一首,那时候他才二十刚刚出头儿。此刻大诗人杜甫还不知道自己是大诗人。有据可查的是,盛唐编选《河岳英灵集》不选杜甫诗,可见他早期的作品尚未知名,后来的《中兴间气集》也不选杜甫的诗,似乎连他晚年的律诗也还没有引人注意。直到五六十年后,元稹力赞杜甫,韩愈也有了“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的诗句,可是晚唐初期诗人姚合编选《极玄集》,还是不选杜诗。一个伟大诗人,其作品在生存时默默无闻,在身后一百多年,虽有文坛巨子为他鼓吹,仍然是无人赏识。这种情况,在世界文学史上,并不多见。
一个民族,需要多少年月日,才能认清自己的诗魂!
当然这并不影响杜甫成为大诗人,当他写下《望岳》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大诗人了。
那么多封禅典仪很盛大,但没大过“一览众山小”。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中被人引用最多的是这一联。有人认为人们喜欢这样的诗句,是因为喜欢从豪言壮语中寻觅一种自我满足或自我慰藉;也有人说杜甫的这两句诗,与孔子的“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可以互相作注。我不这么看,在我想来,什么是泰山气象?这才是泰山气象!什么是盛唐气象?这才是盛唐气象!
抛开“一览众山小”这一盛大气象不说,我们从《望岳》中仍然可以看到诗圣的本质。什么本质?他真的努力,真的向上!《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望岳》正体现了这种精神。
他一个人命名了一个时代,也活出了一个时代。
从诗学的角度看,这也不是一般的境界。在茫茫青未了的齐鲁大地,杜甫似乎也替泰山感觉到“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了,在泰山的顾盼间,飞鸟从天边飞来,又从眼前掠过。
邵燕祥先生在《杜甫的眼睛》一文中写道:“杜甫眼中的泰山;杜甫心中的泰山;那是杜甫的泰山。我在泰山读杜甫的诗,以我的眼睛和我的心。也许我从中感受到的,已不全是杜甫的泰山了,也不全是杜甫的诗了。那怕什么?杜甫的诗帮助我们找到了我的泰山,还有我心中的杜甫。”
此为诗家妙悟。
在泰山天街,我的一个意外感受是,从此将郭沫若的《天上的街市》与泰山牢牢地联系在一起:
尽管我知道,《天上的街市》属于他“女神”时期的作品,写在他乡,写给幻想的世界。那是在“五四”高潮过后,在日本留学的郭沫若曾几度彷徨无定地在海边仰望星空,从那遥远的幽光中寻觅令他醉心的理想。可是,我又老是觉得有把握认定,这诗是写给泰山天街的。仿佛他傍晚才从山上下来,回望天街,动了诗心。
诗的开篇,巧妙地以明星和街灯互喻,把读者引入“那缥缈的空中”,顿觉天上人间浑然一体。
诗人对大自然的描写,笔法细腻、清新、优美、和谐,那“远远的街灯”“缥缈的空中”“浅浅的天河”,闪烁的星光中带几分神秘。
谁知道他写《天上的街市》的时候有没有想到泰山的天街呢?
想来读诗,接受的途径主要是误读、悟读和臆读,甚至是异读。误读是接受诗的基本方式,为接受打开大门;而悟读,即印象感悟,是接受中的直觉式领会;臆读带有揣测、猜想的性质,是误读的扩大化;异读呢,是误读的特例。
再上泰山,到了2023年10月,我是冲着先父的诗去的。
1992年1月,我父亲、诗人刘章登泰山,在快活三里路西,見斩云剑景观,写下《题斩云剑》:“一剑横东岳,年年斩乱云。生成棉与帛,天下少寒人。”此诗看似来自触景生情、小小的灵机一动,呈现的却是诗人悲天悯人的大情怀。
2006年10月,我的父母携手登泰山,晚饭后漫步天街,他们的影子,在灯光不同角度的照射下,有时在前引路,有时在后追随,须臾不离,仿佛他们爱的历程。天街上,父亲联想到银河,随手写下“夙兴夜寐觅悠闲,漫步天街宿泰山。银河千古隔牛女,今宵化作水晶帘”。次日下山,走出壶天阁门的时候,回头一看,见阁门东西墙上两棵凌空的古柏,都是丛状,分明是树中鸳鸯,我父亲叹道:“壶天阁上柏成双,一对千秋老鸳鸯。银汉波涛隔不得,枝交连理韵芬芳。”旁边照相部的小伙子挺机灵,赶紧让他把诗写下来,他给免费照相一张,成为我父母满意的照片之一。
如今,父亲走了,他的诗还在。沿着他老人家诗的足迹我重走一遍,能感觉到他和泰山一起呼吸。
意想不到的是,此行又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回想当年见泰山顶上一家宾馆徽号,是两座高低不同的山,山尖上顶着一个太阳。它借助的是离泰山不远的大汶口出土的一个大口尊口沿下刻画的符号,原图上面是太阳,中间是云气,下面是山。也有专家说那不是符号,是文字,是“意符文字”,或是“图画文字”,有人释为“热”,有人释为“旦”。如果那真是文字,上部图案不是太阳而是“日”,那世世代代的人到泰山都不忘迎接日出,就在这里找到了深层的心理依据。
我为此写了一首《一个叫旦的孩子》:
开始的时候 / 是谁将太阳和山峰 / 随手画在大汶口的石头上 / 后来出现在巨型陶尊的显著位置 / 朱红,庄严,神秘 / 是文字,是图像 / 也是一个诗意的句子 / 太阳,一个永恒的圆,冉冉升起 / 代表黎明、日出,直到今天 / 我亲手化圆为方 / 将山和海变成地平线 / 当我看着这古老而又全新的文字出神 / 见一个叫旦的孩子 / 从太阳后面走了出来 / 眉头微蹙,正在推算星辰的落点 / 和石头的命运。
《望岳》和《题斩云剑》那样的诗,写在泰山或写给泰山才相称,否则无此效果。我的这首,也出现在这篇《泰山诗》里,是冥冥之中的事儿。
(刘向东,当代诗人,中国诗歌学会驻会副会长、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诗文集《山民》《母亲的灯》《落叶飞鸟》《沉默集》《读诗记》等多部,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日、捷克、波兰和塞尔维亚文出版。)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