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手枪丢了!
那是一支新枪,烤蓝钢亮。
丢了手枪的父亲并不着急,坐在床边抠脚丫。母亲倒是很着急。母亲着急地在屋里翻箱倒柜撕枕头,搞得跟调菜一般,再就是一叠声地喊,后悔死了!后悔死了!——母亲后悔就在昨天刚刚卖了一把手枪,不然可以顶上。
不一样的——我丢的是“自来得”,你卖的是“南部式”,枪型不一样,师部有登记的。父亲慢条斯理地说。
“自来得”就是驳壳枪,又叫二十响,还叫快慢机,盒子炮;“南部式”就是王八盒子。父亲是手枪营营长,对手枪一直采用标准称谓。
营长丢了手枪当然是大事,弄不好是要杀头的。母亲就想谁是窃贼。父亲抠着脚丫,骨碌着眼睛想得罪了谁。
骨碌了一刻钟,父亲就叫勤务兵小富喊人。
第一个被喊进营部的是娄阿鼠。娄阿鼠偷鸡摸狗全营有名,谁丢了东西都习惯性地想到他。
父亲审讯娄阿鼠的方式很特别,瞪圆了眼睛直视。直视到三分钟,父亲说,你走吧。母亲问,怎么一句话不问就放了?父亲说,不是娄阿鼠,上次他偷老乡的鸡我盯了他一分钟他就招了,这次盯了三分钟,他耳孔边的小赘肉一动不动,不是他。
父亲又让小富喊人。
这次是三排长。狗日的一进营部“嗖”的一下拔出一把刺刀,母亲高声尖叫。那家伙却一刀刺进自己的胳膊,血迫不及待地涌出。
营长,狼还知道报恩哩,我要偷了你的手枪,我还算个人吗!
父亲就挥挥手。
第三个被喊进来的是大姑娘。这大姑娘是个闷葫芦,直视,他不接父亲的目光;问话,他不应。父亲就让一排长和小富把他反剪双臂吊到房梁上,几个人轮番抽打。
打到半夜,大姑娘几乎奄奄一息,他开口说话了。营长,你是以为……我会为小姑娘报仇……才怀疑我偷了……你的手枪吧?实在的,在忻口你拿枪……打了小姑娘,我就发誓……要为小姑娘报仇,瞅个机会打你个黑枪……但后来,在戰场上几次……看见你杀鬼子,我……放弃了……佩服你,我跟定你杀日本鬼子……
小姑娘是大姑娘的弟弟。弟兄俩腼腆、羞涩,兵们就把当哥的叫大姑娘,当弟的叫小姑娘。时间一长,这弟兄俩也习惯于这样的称呼,叫谁谁答应,当哥的也直呼弟弟为小姑娘。
父亲让快喊医生。
审讯已经持续了两天,营部里时而惨叫震天,时而闷响如雷,父亲的手枪还是无影无踪!
父亲就急了,母亲也急了。父亲烈叫:小富!竟不应。
母亲也短一声长一声地叫:小富,小富——
还不应。
这才发现小富已经半天不见人影了。父亲母亲对视一眼,直扑小富住的柴房,翻开军被,“自来得”赫然就在枕下。父亲一把把枪抱在怀里。
手枪下压着一封信:
叔、婶:
我投奔八路去了,本想再弄一支好枪当投名状,但看到你们急成那个样子,不忍心。叔,你可能要骂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骂吧,你供我读了几年书,又把我领进军队,看你杀鬼子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本该跟着你好好奔个前程……可是,这三年我看到了许多让我膈应的事,小姑娘临阵脱逃动摇军心,那是死有余辜!可有些事你就处事不公了,娄阿鼠偷鸡,你打了四十军棍,三排长糟践民女,你却只打三十军棍,隐瞒不报,就因为三排长打仗不要命嘛!他害的也是一条人命啊!那闺女给我包扎过伤,多好的一个闺女,你三十个大洋就私了了!每次打扫战场,你都存私货,这几年我婶卖的枪不止一把两把。更让我难过的是,你还帮师部贩运烟土,尽管是为了解决军费不足,叔,你最清楚我爹是怎么死的……
父亲母亲面面相觑。
父亲嘟囔一句,都那样嘛,这个小富真是个学娃子……
多年后,父亲被小富一纸“曾是抗日英雄”的证明从狱中“证”出。
父亲和母亲悄悄去探望小富,望着台上端坐的身影,他俩对视一眼,没见上面就悄悄回来了……
(柴双政,中学语文特级教师,在《山东文学》《羊城晚报》《陕西日报》等发表文学作品多篇,部分被《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杂文选刊》《传奇·传记文学选刊》等转载。)
编辑: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