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着是美丽的

2024-03-12 04:40:48罗雅琳
南方文坛 2024年1期
关键词:白杨沈从文文艺

要夸路杨,似乎很简单,但似乎又很难。说简单是因为,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列出路杨的一长串优点。她既有史料功底和文本功夫,又有宏大视野与社会关怀;她爱美,所以她的文学品位跟她的拍照、修图、装修、做PPT的品位一样好极了,她的论文也兼具细腻与深致、优美与壮阔。在很多时候,只要跟人说起“我是路杨的师妹”,仿佛就有了某种狐假虎威的身份与底气。谁都知道路杨的优秀,再多说些什么,都好像是画蛇添足。这便是“夸路杨”之难处所在。

“优秀”二字,最初均与农业生产有关。《说文》有云:“优,饶也。”“秀”是会意字,上为“禾”,下如禾穗摇曳,因此“秀”的本义是谷物抽穗扬花,后来才引申出美丽、茂盛、出众等含义。“优秀”二字首先呈现的是万物繁荣生长的美好景象,这当然让人想起路杨的高产。常有人称路杨为“卷王”。但和“内卷”所携带的那种疲倦感、消耗感相比,路杨的研究热情永不停息,新作更是层出不穷。考虑到“内卷”最初正是黄宗智用来描述农业经济的名词,可以说,路杨走的确实是一条“优秀”而非“内卷”之路。事实上,路杨研究中的一系列主题,如“劳动”“生产”“下乡”“劳模”等,均与农业生产有着直接关联,那么,用“优秀”来描述她,实在是再恰切不过了。

路杨“开垦荒地”的能力异乎常人。读路杨的文章时,我首先惊叹的往往是她又发现了一块新的学术沃土,而这块沃土此前在别人眼中或许是毫无用处的荒地。这意味着,重要的文本或许不是现成存在的,而是被有眼光的研究者从浩如烟海的作品库里打捞出来的。从沈从文的《雪晴》、丁玲的《田保霖》、艾青的《吴满有》,到古元的木刻和延安的秧歌剧,这些作品在他人看来要么文辞优美却晦涩难解、要么与惯常理解中的“文学性”相距甚远,总之是令人望而却步,但路杨总能够在一般人简单掠过、毫无所获的地方,发现其中的深刻意味所在。

说起来,解读“冷门作品”,似乎是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常见的做法。不过,很多人只是因为不敢对“热门作品”和“大作品”发起正面强攻,所以退而求其次来研究“冷门作品”。由于过于缺乏雄心壮志,这种研究常常借用前人学者在别处、针对别的作品所提出的观点来分析“冷门作品”,从而导致自己的研究成为他人的一个注脚,也使得这类对于“冷门作品”的发掘并不改变既有的文学史认知,甚至反而固化了已有的偏见。

相比之下,路杨的这些研究却显示出独特的品质。例如,在以往研究中,“抽象抒情”与“痛苦呓语”构成了理解沈从文1940年代作品的主要框架。其主要原因,在于这一时期的沈从文作品的故事线索连贯性不强、呈现出某种“未完成性”,而且语言风格也具有非理性和碎片性特征。但路杨通过对于作品修改史的细致分析和锐利精准的文本解读,从看似充满分裂的《赤魇》《雪晴》《巧秀和冬生》《传奇不奇》四部作品中发现了1940年代的沈从文试图通过综合现代经验、文化传统和地方知识来重塑现代民族国家主体的努力①。这一结论后来得到公认,既促成了《雪晴》这一文本的经典化,也使后期沈从文关于民族国家的系统性思考浮出水面,进而拓展了研究界对于1940年代沈从文创作和思想活动的理解。再比如,自1990年代以来,关于“红色经典”的研究大多集中于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重点在于发掘其中那些与西方文学经典的相通之处。这一研究模式取得了很多成就,但在小说之外,1940—1970年代产生广泛影响的许多艺术体裁却难以在这一模式中得到考察,因此较少受到研究者的关注。然而,路杨对于1940—1970年代文学的研究,正是主要集中于木刻、报告文学、秧歌剧、工人文艺等相对“冷门”的艺术体裁中。路杨发现,这类作品是一种“生产者的艺术”②而非一般意义上的“文学”,其中体现出对于既有文学形式的改造,意在创生新的农民主体。由此,她通过“冷门作品”的研究拓宽了对于“人民文艺”和既有的“文学性”概念的理解,“红色经典”的谱系与内涵也得到了极大扩充。无论是1940年代的沈从文,还是1940—1970年代在小说之外的多种文艺样式,目前均逐步成为学术研究的热门话题。在这些曾经的荒地变成沃土的过程中,路杨可谓有极大的助推乃至引领之功,我们又怎能不说她是一位优秀的劳动者呢?

路杨的博士论文以《“劳动”的诗学:解放区的文艺生产与形式实践》为题,“劳动”是其中最重要的概念。我个人以为,“劳动”在这里当然指的是解放区文艺中反复出现的一类主题,但路杨更心有戚戚焉的,实乃“劳动”这个概念所蕴含的实践哲学与生活哲学。“劳动的诗学”之关键,在于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与外部世界发生一种特殊的情感关系,劳动因此不仅是身体性的苦行,更可能成为主体敞开和变化的契机。这种主体的敞开和变化,便涉及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一个贯穿性的主题:文学者如何深入生活?对此,路杨找到了两个抓手,也即重视“经验”与“情感”的作用。20世纪以来的有识之士们如何从乡村日常的劳动生产经验中发现芸芸众生的真情与人情,又如何通过艺术作品中情感的塑形与转换来解决“深入生活”的难题,这是路杨近年来研究的焦点所在。长期以来,人们在理解革命文艺的情感模式时,总是倾向于将其理解为一种“激情”,也即一种与稳定的“日常经验”相对立的非理性状态,路杨则发现,革命文艺之所以深入人心,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描繪“常情”。“常情”近似于“人情”,是一种渗透于日常生活的、润物细无声的微观情感机制,它需要文艺工作者们观察和理解乡土世界中的伦理经验和情感经验,并使之在文艺作品中被赋形。更重要的是,路杨指出这种情感实践是一个双向互动的过程:它不仅针对农民群众展开,同时也会反作用于知识分子③。

当路杨在讨论文艺工作者如何通过经验与情感两个角度“深入生活”时,她的表述仿佛是一种自况。路杨近年来写得最动情的文章,当属《当代乡村书写的经验质感——论乔叶小说〈宝水〉的写法与读法》。文章开头提到,乔叶在谈及《宝水》时最喜欢使用的词语是“耐心”。接下来,路杨又用自己的话阐述了对于“耐心”的理解:耐心是“忠直、深细、从容的叙事态度”,是“扑下身子、面向土地的书写姿态”,是“丰富、细密且不失敏锐的现实观察”。这样的“耐心”,既是路杨对于乔叶的会心赞美,但亦可被视为她的夫子自道。在这篇长文的最后,路杨也忍不住道破了这一点。她指出,《宝水》对研究者也同样提出了要求:“需要像作家一样付出同等的‘耐心,向乡村现实的复杂性与难题性报以切实的观察和思考。”④

对于路杨而言,“耐心”不是一个平常的词,而是或许具有方法论的意义。它意味着披沙拣金地处理大量经验材料,诚实地面对文本中的幽微难解之处,并把复杂的问题有条不紊地写成文章,更意味着借助文艺作品这一中介,在这个把文本拆开了、揉碎了、讲透了的艰难劳动过程中,研究者可以最终实现对于外部和他者的充分理解。这个外部和他者,可能是文学作品,可能是作者,也可能是现实世界。在談到大生产运动时期边区知识分子学习纺纱的经验时,路杨写道:“纺纱”这项劳动是一种“心性的试炼”和“工作态度的养成”,因为“现实问题并不是仅凭一腔革命热情和进步思想就能够解决的,真正需要的是对客观规律的敏感和耐心,是朴素而扎实的实践,是需要逐步摸索和反复训练的技术,更是对现实结构的体认和变通”⑤。路杨总是将这些关于劳动的体悟写得如此之美,甚至流露出一种抒情感。这是她对于劳动的理解,又何尝不是她对于学术研究的理解?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路杨的名字中也有一种植物:白杨。白杨是和路杨所灌注深情的20世纪革命文艺关系格外密切的植物,我们有位同门擅长演唱军旅歌曲《小白杨》,茅盾亦曾以名文《白杨礼赞》颂扬解放区的劳动人民。在茅盾看来,白杨默默生长,既有着质朴、温和的品性,却又坚强正直、力争上游。“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文心雕龙·隐秀》)我今天意识到,路杨的文风有如白杨般优美,路杨的学风也有如白杨般隽秀。路杨曾讨论过陈学昭写于1940—1950年代的作品《工作着是美丽的》,在我看来,路杨其人其文正呼应了这个主题:劳动着是美丽的。

【注释】

①路杨:《“新的综合”:沈从文四十年代中后期的形式理想与实践——以〈雪晴〉系列小说为中心》,《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5年第1期。

②路杨在很多文章中都讨论过类似于“生产者的艺术”的概念,对于这一概念的总体概括可参见路杨《“生产者的艺术”——延安文艺的经验与启示》,《文艺报》2021年5月26日。

③路杨、孙晓忠、程凯等:《情感实践、主体转换与社会重造——情感政治视野下的解放区文艺研究》,《文艺研究》2021年第7期。

④路杨:《当代乡村书写的经验质感——论乔叶小说〈宝水〉的写法与读法》,《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3年第5期。

⑤路杨:《风景与劳动:大生产运动与延安知识分子的自我改造》,《文艺争鸣》2023年第4期。

(罗雅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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