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在哪里

2024-03-10 11:42:30王宗坤
清明 2024年2期
关键词:大嫂

王宗坤

1

那部红色老年手机安静地蛰伏在茶几上,尽管看起来是如此无辜,却早已带有了某种人为的情绪符号。

大概在两小时前,大嫂通过它向我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她要离开这个家,离开朱兆平。乍一听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当真,那天恰巧是四月一日,这让我以为大嫂是在故意制造一些关于这个洋节的佐料。大嫂和朱兆平属于早恋,读初中时就已暗通款曲,在这个世界上,由两小无猜到修成正果的经历应该犹如大熊猫一般稀有。在外人眼里,他们一直是夫唱妇随的模范夫妻,并且已携手走过了四十多年。这一基础足够稳固,我像相信天不会塌下来一样,相信他们会把这场婚姻坚持到底。

我赶过来的时候,大嫂已经不见踪影。朱兆平看起来喝了不少,茶几上散落在盘子里的油炸花生米,以及旁边立着的空酒瓶,还有那半杯残酒佐证着我的判断。朱兆平给我开门后重新坐回沙发,似乎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我没有应答,目光落在茶几边那部老年手机上。它一动也不动地安卧着,如睡着了一般。朱兆平早就用智能手机了,只有大嫂还在用这种老年机。

问题变得有些严重,手机应该是大嫂故意丢下的——这是一个跟那个“决定”相配套的行为,这一行为加重了某种决心,如同歌剧中的咏叹调,在反复咏唱的同时也把早就压抑不住的情绪爆发了出来。

我回拨了一下大嫂的号码,老年机的宽大屏幕亮了起来,铃声也随之迸发出来,是一首老歌:“幸福在哪里?朋友啊告诉你,它不在柳荫下,也不在温室里。它在辛勤的工作中……”这首歌流行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那时大嫂还年轻,想必这种流行的东西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然不会以此来作为自己的手机铃声。或许到了后来,大嫂还从歌词中听出了某种迷茫。幸福在哪里?这一追问颇值得玩味。若幸福如此具体,并且伸手可及,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不幸之人了。

朱兆平皱起了眉头,我知道他厌烦的不是这首老歌。幸福在哪里?从来就不是他的课题。他应该是不希望我现在联系大嫂——大嫂在他面前逆来顺受惯了,他一定把大嫂的这次出走认定为造反,而且是形不成声势的那种,所以,走了就走了吧,他要以“皱眉头”的方式表明他的态度,表明我的多此一举以及他的无所谓。

果然,乐曲戛然而止,朱兆平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他继续端起了面前的杯子。问题显然已超出了我原有的想象,我想问一下原因,还没等开口,《幸福在哪里》的乐曲就又响起来。朱兆平再次皱起了眉头,抬眼在闪动的手机上迅速扫了一下。

此时已接近正午,春日清澈的光线透过靠近阳台的窗子投进来,形成一个浮动着微小粉尘的金黄扇面。扇面尖顶斜刺着向里,璀璨而招摇地铺展在茶几上,恰好把手机裹了进去。眼前的世界在明暗之间交替,屏幕上跳跃着的数字助长了两极分化,巨大的色差给酒后的朱兆平造成了灾难般的视觉冲击。他被惊着了,似乎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世界还有如此这般光景。他端着那半杯残酒,从塌陷的沙发上站起来,来到狭小的阳台上,完全置身于耀眼通透的大太阳之下。光明似乎突如其来,这要比突如其来的黑暗更加让人感到不适,他被迫眯起眼睛往四下里踅摸。晴天丽日下,周围那些低矮的楼房似乎都被他踩在了脚下,这看似唯一的高度加重了某种情绪。狂躁与傲娇已不可遏制,一股脱缰野马般的豪情由脑门直冲云霄,他举起酒杯,昂头把里面的酒液咕咚咕咚地倒进嘴巴。

《幸福在哪里》的乐曲再次响了起来,朱兆平的心绪似乎被这蓦然闯入的声音所打乱,他骤然愤怒了,脚步咚咚地返回客厅,干净利落地抓起手机,然后又脚步咚咚地回到阳台,把手探出窗外往上一抛,让手机果敢地向上飞了起来。失去把控的手机先是自下而上地划了道弧线,随之就义无反顾地向下坠落,一路抒发着找到了幸福的喜悦:“……啊!幸福就在你晶莹的汗水里。啊!幸福就在你晶莹的汗水里……”

我呆住了,没想到朱兆平会有如此孟浪的行为,赶紧跑过去扒着阳台上的窗子往下看:随着手机落地的爆裂声,歌唱停止了,手机散了架,横陈在楼前狭窄的走道上,它的使命也由此终结。幸亏没有人从此路过,不然就会惹出大乱子来。

我回身埋怨朱兆平不该把大嫂的手机扔掉,朱兆平卻瞪着眼反问道:“留着干吗?”随即又换了一副面孔,故作轻松地说:“这样多好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想飞就让她彻底飞走吧,我自己在这狗窝里还清净。有句话怎么说的?若为自由故,什么皆可抛?”说着可能感到自己引用得比较成功,竟然得意地笑出了声。

我争辩说:“大嫂不是这样的人!是你做得太过分了。”

“我过分吗?我原来那么大的产业被她糟蹋成了现在这样,我过分吗?”

这应该就是症结所在,朱兆平曾经是个富人,而今却沦落至此,他把一切都归结为大嫂所为。可我一直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大嫂很可能仅仅是朱兆平逃避责任的借口,很多东西在他心里也是模糊的,只能用这种“莫须有”的方式来试图安抚自己。

相比于朱兆平,大嫂显然是外人,但我内心却越来越倾向于大嫂,尤其是在他们从武汉回来的这几年,我眼见朱兆平愈来愈堕落,而大嫂却愈来愈坚强。现在,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大嫂在支撑着朱兆平,他不能没有大嫂,我也是如此。如果大嫂就此失踪,眼见马上六十岁的朱兆平就会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儿”,大嫂留下的空白只能由我来填补,因为在这座城市里,朱兆平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不想跟朱兆平陷入无谓的争论中,起身想出去找大嫂。朱兆平倒还敏感,见我准备离开就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想走就让她走。我不准你去找她,没有她我会过得更好。”

“你会过得更好?”我反问道。

“当然,你以为我离了她不行吗?我要是想再踢腾,百八十万的还不算回事。她现在挣的那俩钱还不够我一场酒呢,整天低三下四地给人家擦屎擦尿,就是个老妈子,她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现在居然在我面前耍威风,她也配?”朱兆平大言不惭。

我内心陡生反感,再也忍不住了,抢白道:“她如果不去当老妈子,你现在哪来酒喝?亏你们还是多年的夫妻,要是别人,早把你赶到大街上去了!”

朱兆平嚯地站起来,抓起茶几上的空酒杯用力掼在地上,指着我的鼻子大声吼道:“你赶紧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玩意了!”

看着眼前那张因愤怒而极度变形的脸,我的眼泪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挨了朱兆平的骂,而是替朱兆平感到羞愧,抑或夹杂有心中某处的疼痛。

朱兆平原本不是这样的,他原本是一个极具活力,有着强烈责任感的人,也是最能给我安全感的人。大哥这个称谓在我心里曾经是如此温暖,如此充满力量。可现在的朱兆平却又如此不堪,如此让人失望。我不明白,时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把同一个人塑造得面目全非!

2

母亲在我七岁那年去世,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认从土里刨食,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朱兆平撑起了这个家。

那年征兵季,朱兆平满十八岁,要报名参军,但第一关就被刷了下来。朱兆平去质问负责报名的村文书,文书说他不符合条件,初中没毕业。朱兆平辩解说:“我毕业了,有初中毕业证。”文书说:“那也白搭,村里负责审核的说你八年级最后那一学期没读完,就不能算真正的初中毕业生。”朱兆平心里有数了,问:“村里谁负责审核?”文书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民兵连长了。”

朱兆平明白梗出在了二叔那里——二叔就是负责审核的民兵连长。朱兆平因为宅基地与二叔大吵过一架,二叔是借机报复。问题是八年级最后那个学期他确实没读完,如果较起真来,还真是个把柄。

本来朱兆平的成绩不错,很有希望考上比较热门的中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一段时间,农村孩子大都热衷于考中专,因为考上中专就能转户口成为公家人,而考上高中还要再苦读三年,况且还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受这种大环境影响,学校也以每年考上多少中专生来衡量教学质量。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朱兆平做完了一份模拟试题,看到同桌正在看一张明星卡片,就顺手拿过来翻了起来,没想到班主任这时候恰好走进了教室。班主任带过多年尖子班,在学校威信很高,平时同学们都很敬畏他。班主任从朱兆平手里把明星卡片收走,跨上讲台就开始把朱兆平当成反面典型来批斗。核心意思是:现在离大考不到一百天了,同学们都要拿出拼命三郎的精神来,努力努力再努力,不要像朱兆平这样,至今还睡在梦里,只知道研究明星卡片。如果班主任光讲这些朱兆平也许还能忍受,但接下来,班主任又说:“这么多年我还从没看走过眼,现在我把话撂在这,像朱兆平这样的,要想考上中专比上天摘星星还要困难!”

班主任这个过早的结论像一枚毒气弹在教室里炸开,呛人的烟雾直冲朱兆平的肺腑。朱兆平在心里发狠道:这次我就要让你看走眼,我一定要考上,而且从今以后我还不来听你的课了。这天下午一放学,朱兆平就收拾书包把所有东西都带回了家,任谁也劝不回学校。那段时间,朱兆平也真是拼了,经常复习功课到半夜,吃饭的时候手里拿着煎饼还在背英语单词。可这样的努力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报,最终他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

这应该是朱兆平所遭受的第一次人生打击,那一年他还不满十六岁。后来我常想,假如朱兆平当时不是那么意气用事,而是抓住这次升学机会,顺顺当当地考上中专,以后的人生也许会改写。可生活中没有假如,事实是,朱兆平不仅失去了这次最有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还由于当时过于自负,过于虚荣好面子,他再也不好意思回学校复读,通过升学跳出农门这条道路也被彻底堵死了。

也许正因如此,朱兆平才要孤注一掷地走当兵这条路,这是他目前能走出农村的唯一指望。

在反复思量之后,朱兆平决定把那块宅基地让出来。既然志已不在此,那块宅基地也就没有实际价值了。说起来,当初之所以跟二叔争地也是意气用事,是对二叔那种霸道和自私的一次反抗。

这天我们家的晚饭吃得非常和谐,朱兆平和父亲有了难得的交流。朱兆平提出要把宅基地让给二叔,让父亲去跟二叔说。父亲很痛快地答应了。父亲自然知道朱兆平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松口,也没有点破,只说朱兆平长大了,知道顾及亲情了。

让人意料不到的是,还没等父亲去找二叔,二叔就派人来说和了。从这点上也看出二叔的精明,他知道朱兆平非常想去当兵,这一剂猛药下去,朱兆平应该是找到了症结,也应该开始动摇了。年轻人都好面子,不会主动找上门來,有个中间人去说和一下,兴许就借着坡下来了。他没想到朱兆平跟他一样主动。

负责审核的民兵连长既然说朱兆平符合条件,朱兆平少上的那几天学也就不算事了。村里这关过了,报到镇上也是一路绿灯。镇武装部长看到朱兆平那挺拔结实的身材格外赞赏,说这孩子今年得走个好兵。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朱兆平这次验兵应该跟选豆种一样没有悬念,大姐甚至已经开始为朱兆平纳鞋垫,可结果还是出了岔子。

应该说,在一片看好的形势下,朱兆平还是比较冷静的,他太想把握这次机会了,这不仅仅关乎个人前途,还关乎他与女友文芝今后的关系发展。一个泥巴腿子跟在供销社站柜台的显然不搭,如果他穿上军装,那就不一样了。因此,他格外谨慎,验兵之前,专门跑到镇卫生院先找医生进行了简单的体检。医生看了看他的视力和血压。视力一点问题没有,就是血压有些偏高。他问医生该怎么办,医生教给他一个土办法,就是临去验兵前喝点醋。

从镇医院出来,朱兆平接着就去供销社找文芝姐。他告诉文芝姐自己就要去当兵了,为了确保过关,让文芝姐给他准备点醋。这对文芝姐来说太简单了,柜台里面就是卖醋的大缸。文芝姐笑着把打醋的提舀伸到醋缸里,猛地提起来说:“要吃醋还不容易!这些够不够?”朱兆平就喜欢文芝姐这种爽利劲,笑着回应:“你想让我变成醋坛子啊!一小碟就够了。”此时的朱兆平心里充满了阳光,把前行的道路照得一片光明。

去验兵这天,朱兆平起了个大早。他找到登记处先把自己的名字录进去,然后就开始排队抽血。按照程序,抽完血就可以量血压做其他项目了,朱兆平这才意识到供销社这个时间还没开门。朱兆平心里慌了,临时也不知道去哪里找醋。他从镇政府大院跑到街上,见两边的店铺都上着门板,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门。好不容易敲开一家,人家听说他一大早砸门是为了借醋,骂了一声神经病就直接把门关上了。朱兆平没办法,又担心错过体检,只好重新跑回去。这样来回一折腾,朱兆平的血压比在镇医院测得更高了。朱兆平的参军之路也就到此为止。

实际上,那天文芝姐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一大早就去供销社开了门等着,但一直没见朱兆平的踪影。她想端着醋去镇政府找朱兆平,又怕他跑过来,两个人就这样错失了。

升学无望,参军受阻,這让朱兆平着实受到了挫伤。他闷在里屋的床上躺了两天,是前面拆房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来到院子里,看到二叔和堂兄弟兆金站在房顶上,吆来喝去地指挥下面的人把拆下来的檩条和石块收拾起来。这些旧的东西,经过简单翻新,还要用在兆金即将开工的新房上。这是几天前朱兆平万万想不到的场景,现在突然杵在了眼前,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同时也让他感到自己不能再就此消沉下去。

父亲一直劝朱兆平学门手艺,当时比较吃香的是木匠和瓦匠,父亲倾向于让朱兆平学木匠。木匠不用像瓦匠那样上墙站架子,也不用和泥水弄砂灰,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尤其是再拜个好师傅,学到一身过硬技术,更是到处争抢的香饽饽。可朱兆平从来没有听进去过,即使是在目前看似走投无路的情况下。

那个时代的农村青年也没有更多选择,看到村里有人收酒瓶子,朱兆平就在自行车后座架上驮筐跟着走街串巷地去收酒瓶。可连续跑了好几天都一无所获,归结原因还是拉不下脸来,光吆喝这一关他就过不了。那些“老经济”们都是站在街口,拖着长腔喊:“收——酒——瓶——喽!”朱兆平也想学样,喊出口的声音却既不高亢也不悠长,根本没那个味道。更为关键的是,“收酒瓶喽”四个字从他口中喊出来,他感到很不真实,也很羞愧,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赶紧逃离,即使巷子里的人家听到了喊声,拿着空酒瓶出来,也寻不到收酒瓶的人了。

后来,朱兆平又在别人的引领下收了一阵鸭子。没想到,这个相对复杂一些的行当朱兆平竟然干了起来,背后的原因主要在于鸭子不用沿街吆喝着去收,靠近河湾居住的人家一般都会养几只鸭子,有的还一养一大群,只需打听着去这些人家买就行了。

这段时间也是我们家最为热闹的时候,把鸭子收上来当晚就要宰杀,这需要全家一起上阵。一般情况下,父亲和朱兆平配合着宰杀鸭子,收拾白条鸭,晾晒鸭毛。我放学回来,有时也会给父亲和朱兆平打打下手。第二天一早,朱兆平就把白条鸭送到悦城的外贸公司。从我们村到悦城外贸公司足有五十多里,朱兆平在一天之内骑着自行车打来回,后座上还要架着装满白条鸭的驮筐,其中的辛苦不言自明。可朱兆平并没有叫苦喊累,整天劲头十足风风火火。外贸公司收鸭子和鸭毛都是现钱交易,朱兆平每趟悦城跑下来都会有一把票子揣进兜里,这让他感到格外充实。

可这种热火朝天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墨镇这帮收鸭子的人就自毁长城,砸了自己的招牌。在抓了几次现行之后,悦城外贸公司明确表示不再收墨镇的白条鸭和鸭毛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朱兆平本是无辜者,因在“墨镇收鸭人”这个行列之内,也被列入了拒收范围。

其实跟那帮人搭伙送了几次鸭子之后,朱兆平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同样数量的鸭子,朱兆平的二十只才顶人家十五只的价钱。鸭毛也是这样,同样一尼龙袋子,他的重量明显轻于别人。经过多次试探,朱兆平探听到了里面的窍门,原来他们给鸭子注水。经过“处理”的鸭子,不但重量增加了,看上去还格外肥实。鸭毛的加工就更简单了,刚煺下来的鸭毛还湿漉漉的,趁机在极细的尘土中反复地滚,这样即使晒干了,那些灰尘也不会流失,鸭毛也就格外沉了。

朱兆平发现,墨镇那帮收鸭人几乎都在玩这种歪门邪道。朱兆平看着眼热,有些按捺不住了。于是,他从墨镇兽医站找来几个不锈钢针筒和粗大的针头,也想比着葫芦画瓢地操作一番,没想到父亲却极力反对。

父亲是个不会讲大道理的人,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能那样骗人!”

在这件事情上,朱兆平不能像过去那样一点也不顾及父亲的意见,因为他白天要骑着自行车走乡串户地去收鸭子,还要挑挑拣拣,还要盘算着砍价,一天下来不知要跑多少路,费多少唇舌,晚上回到家已经很疲惫了,宰杀鸭子主要靠父亲。他若一意孤行,父亲生了气,给他撂了挑子,他一个人根本玩不转。朱兆平见父亲态度坚决,也就暂时把这个心思放下了,原本指望以后找机会再说动父亲,谁知外贸公司干脆来了个绝方子,屏蔽了墨镇所有收鸭子的人,还没染黑的朱兆平算是被株连了。

3

也就在这一年,我来到五七联中读初中,这里也是朱兆平的母校。五七联中是由墨镇驻地的五一村和七一村合办的一所初级中学,本来只接收这两个村子的学生,可后来上面推出合校定点政策,取消了很多村办初中,这些村子里的孩子只好跑远路来墨镇上学。五七联中没有食堂,更没有学生宿舍,甚至连锅炉房都没有,只有一个校工用大铁锅烧水。到饭点的时候,校工就会在教师办公室前的大缸里倒上两桶开水。所以,饭点之前的这节课老师一般不会拖堂,下课铃一旦响起,同学们就攥紧提前准备好的大瓷缸子,如飞出枪膛的子弹般往外蹿。

来镇上读初中带给我的触动还是蛮大的,首先是课程表变得重要了,该上什么课,那个科目的老师就会准时出现在教室里。读小学的时候,课程表基本就是摆设,几乎所有老师都是民办教师,每个月只能领到很少的补贴,主要还是指望家里那几亩责任田过日子,所以,要先忙完地里的活儿再来学校上课。尤其是在农忙的时候,我们会有一半以上的自习课。还有一点也极为重要,就是老师讲课我能听明白了。记得在五年级的时候,学到番茄这个词,语文老师解释说自己也没见过番茄,只知道这个东西里面应该有汁水。一上初中我就明白了,番茄就是常见的西红柿,一般也叫洋柿子。

五七联中位于五一村与七一村的中间位置,大门外就是墨镇最为繁华的街道。镇政府大院、卫生院、信用社、邮电所、供销社、新华书店……这些机构都在这条街上,还有每隔五天的墨镇大集,这些都让我们的课余生活变得无比丰富。

我同桌姓尤,家里开着香油坊。他长着一张胖乎乎、油腻腻的圆脸,好像从内到外都在随时为他们家的生意做广告。那天午饭后,我陪同桌去供销社买铅笔盒。供销社的文具柜台在最里面,隔着柜台看货架上陈列的那一整排铅笔盒,有些眼花缭乱,我们就想让站在门口的售货员拿出来让我们挑挑。在这方面我显然不如同桌,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人家,同桌已经在喊“同志”了。看到女售货员向我们款款走来,我心里骤然紧张起来,她该不会就是文芝姐吧?

女售货员穿着白色短袖衫,荷叶领卷着花边匍匐在光洁的脖颈之下,胳膊像两条长长的嫩藕,白生生的。我心里怦怦直跳,想问一下她是否认识朱兆平,可最终没敢张嘴。

同桌带的都是壹分贰分的钢镚儿,铅笔盒要四毛八分钱,同桌就把钢镚儿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枚一枚地数。这期间,女售货员始终饶有兴趣地看着,似乎是在看一场有意思的表演。钢镚儿数完了,一共四毛六分钱,还差贰分。同桌急得直冒汗,反复地嘟囔,我明明数好了的,怎么就少贰分呢?他把口袋翻出来,抖了两下,那枚隐匿在裤缝里的钢镚儿才原形毕露地摔在地上。我感到有些难为情,偷眼看了一下女售货员,见她脸上似乎露出微微的笑意,我心里才安定了一些。

晚上躺在床上,我跟朱兆平描述了那位女售货员的样貌,朱兆平还没听完就有些得意地说:“她就是文芝,我初中同学。”然后又问:“怎么样?”说完又似乎感到些异样,接着语气急促地说:“不唠这个了。睡觉,睡觉。”说着把身子侧过去,做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但我知道他此时并不真的想睡觉。

我不敢再去供销社,但又想听到文芝姐的消息。每次跟同学出去的时候,我都借故绕开供销社。可有一次,走到供销社门口,我刚想往旁边走,文芝姐却突然出现在门口,对着我喊道:“朱兆乾,过来一下。”

我有些意外,顿了顿才红着脸走过去。文芝姐没在意我的窘态,语速很快地说:“你下午回家告诉朱兆平,让他有空的时候来一趟,我有事找他。”

当天晚上,朱兆平明显很兴奋,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我都快要睡着了,他忽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确定她说让我有空的时候才去?”我心里都有些烦了,在他的要求下,我已经把文芝姐的话重复了好多遍,本不想再搭理他,但还是回答说:“确定。”

第二天放学后,我推着自行车随奔涌的人流刚挤到学校门口,朱兆平突然冒了出来,扯着我的胳膊往一边拉。我跟着朱兆平来到学校旁边的胡同,这才发现朱兆平手里还提溜着一个大提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

朱兆平看起来比昨天晚上还高兴,唰一下拉开大提包上的拉链说:“你看这些东西。”我打眼望去,见里面竖着两瓶酒,还有两个用包装纸包起来的方方正正的纸包。朱兆平说:“这酒和茶叶都是文芝给我准备的糖衣炮弹,今天我就要用它们炸开李山家的大门。”

跟这兴奋程度相匹配的是朱兆平的装扮,他穿上了那件轻易舍不得穿的白的确良衬衣。他把衬衣的下摆扎在裤腰里,看起来比平时精神很多,只是外面的腰带显得旧了一些——那腰带本来是黑色人造革的,外面的黑漆斑斑驳驳地掉落不少,远看就像扎了一条花腰带。

朱兆平来找我的目的非常明确,他让我跟他一起去李山家送礼。李山就是朱兆平在验兵时认识的那位武装部长,现在成了镇上分管农业的副镇长。文芝姐提供的信息是,鉴于农业提倡种植业结构调整的新形势,镇政府要新成立一个多种经营办公室,对外招聘工作人员,李山在其中的作用不言而喻。

朱兆平应该有些紧张,整个表情都绷得紧紧的,看起来如同一只硬被赶上架的鸭子。想想也是,这毕竟是人生第一回嘛。他不能保证李山是否还记得他,即使记得,也不能保证李山能把事给办了。但事关个人前途,他还是决定冒一次险。

按照文芝姐的嘱咐,我们最好是在晚饭后上门。这个时间比较笼统,因为乡下晚饭没有正点,政府大院的人吃饭可能是按时的,我们只能凭道听途说的经验来判断。幸亏朱兆平戴着那块新买不久的北极星牌手表。这块手表是用杀第一批鸭子挣来的钱买的,原本想让它发挥更大的作用,谁知后来成了手腕上的装饰品。

七点多的时候,街上行人少了,镇政府门口也冷清起来,只有零星人员出入,我和朱兆平此时已在旁边的胡同里转悠了接近两个小时。

我在镇政府大门对面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守着自行车,朱兆平则挎着大提包,在暮色中闪进大门。我的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刚放学我就感到饿了,跟着朱兆平硬撑着东躲西藏了这么长时间,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清空了。朱兆平很快走了出来,我松了一口气,赶紧推着车子迎上去,没想到,朱兆平却摆着手朝我示意。

朱兆平来到近前,叹了口气说:“家里没人。”我以为我们可以回家了,朱兆平却站着不动,过了一会儿,才说:“来一趟不容易,要不你跟着我进去再想想办法。”语气看似是商量,动作却不容置疑。我只好锁上车,跟在朱兆平那长长的身影后面。

李山住在镇政府后面的家属院里,位于第二排最西户。朱兆平其实早就想好办法了,他先是打量了一下那扇紧闭的大门,接着从墙角摸出一团绳子,又把酒和茶叶从提包里拿出来,用绳子捆好,然后靠近墙根蹲下身子,让我提着拴好的东西岔开腿跨坐在他厚实的肩头上。随着朱兆平起身,我也升到了墙头上,见里面黑魆魆的,能大体看到正房的轮廓和房前的那几棵矮树。朱兆平在下面指挥着,让我把酒和茶叶缓慢地沉到院里。绳子的另一头早就拴好了砖头,礼物以这种方式送进家门,跟墙外的砖头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褡裢。我从朱兆平的肩头跳下来,朱兆平直起腰,如释重负般长长出了一口气,上前拉了拉坠着砖头的绳子。看得出,朱兆平对自己的创举很满意,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猛然拍了一下脑门,说:“坏了,坏了,酒和茶叶上忘了写上名字,他能知道这是谁送的吗?可不能让这些东西打了水漂!”

朱兆平嘱咐了我一句就往外跑,说要去找纸和笔。我躲在墙角,警惕地看着四周,没想到神秘的鎮政府大院在晚上竟然如此安静,没有狗的叫声,没有妇人的呵斥声,更没有孩子的哭闹……只有邻家的灯光。

我饥渴难耐,心里也有点害怕。我知道朱兆平回来后还要再扒一次墙头,刚才跨上朱兆平肩头的时候,我的腿就直发颤,这次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撑得住。前面的胡同口传来一阵动静,我起初以为是朱兆平回来了,可随即听到自行车链条的声响。我赶紧往屋后躲,然后暗暗伸出头来察看。

从胡同那头滚进来一团浓重的身影,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还带着个人,悠闲地哼着小曲。来到大门前,骑车人双脚着地,把车子刹住,车后座上的女人随即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家门。两人都没说话,竟然也没发现墙外的砖头和吊在墙内的礼物。

李山回家了,朱兆平找回来的纸笔也用不上了,可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扒了一次墙头。这次比上次更加紧张,因为知道家里有人,扒上墙头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浑身发颤,脑袋上冒出来的汗水都把头发湿透了。

把酒和茶叶重新装进大提包,就要正式上门了,我躲在暗处发现朱兆平比我刚才还紧张。他在门口踌躇着,不停地做着深呼吸,过了好久才迟疑地抬起手臂敲门。

从李山家出来朱兆平一脸兴奋,搓着手不停地感叹:“李镇长居然还记得我!真没想到,李镇长居然还记得我……”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次冒险对朱兆平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进了“多办”,不仅意味着他有了一份相对稳定而体面的工作,更为重要的是,对于两眼一抹黑的农村孩子来说,他的视野由此打开,整个人生也由此开挂。

4

朱兆平在多种经营办公室工作的第三年,李山镇长调进城,成了区水利局副局长,随即也把朱兆平调进了水利局下属的水利机械厂。

李山显然是朱兆平的贵人,可朱兆平的成功也得益于自己的聪明能干。他刚进“多办”的那年秋天,为了响应上面大幅度提高种植经济作物比例的号召,根据镇里的要求,有几个村大面积种植了辣椒。本来种植户跟区蔬菜公司签订了购销合同,但到了收获季节,蔬菜公司请来的收购商却以没达到合同中的种植标准为借口,把价格压得极低。那几天天气不好,收购商心里更有谱了,他们知道那些种植户最终会妥协,不会把辛辛苦苦种出来的辣椒烂在地里。李山镇长会同蔬菜公司的负责人找收购商协调了几次都没谈下来,心里有些窝火。他担心的不仅是种植户眼前的损失,更让他忧心的是,那些奸商得逞后会打击种植户们栽种经济作物的积极性,往后的工作就更不好开展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朱兆平挺身而出,主动请缨去当时的蔬菜生产大县寿光找找门路。李山镇长此时已无计可施,只能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让朱兆平外出试一下。

只隔了一天,朱兆平就把收购辣椒的客商带了回来。那些原本等着捡便宜的收购商一下子慌了,顾不上压价,赶紧去求李山镇长,让他返回头去做种植户的工作。李山镇长此时还真把架子端了起来,让那些奸商碰了好几鼻子灰才肯出面。辣椒按照原先的合同价销了出去,种植户们的利益得到了保障,李山镇长的工作也得到了镇党委的肯定。至于朱兆平带回来的客商,本来就是假的,那是朱兆平杀鸭子的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朱兆平把他请过来就是为了虚晃一枪。

李山镇长变成李山局长后,分管水利机械厂。他第一次到厂里视察就感到不对劲,偌大的厂区连个人影都没有。他询问跟在身后的厂长,厂长则一脸苦相介绍道,像这种小厂生产的水利机械根本没有竞争力,产品销不出去,就没钱给工人发工资,自然也拢不住人了。

起初,李山局长想让朱兆平搞销售,把积压的产品销出去。朱兆平也是抱着这种想法走马上任的,干的是销售科长的活,但他去湖北走了一趟,想法就转变了——国家正在准备上马建国后最大的水利工程三峡大坝,虽没正式开工,但很多水利项目已经开始运作,朱兆平很快就在里面发现了机会。

朱兆平回来就向李山局长和厂长汇报了自己的想法,他想利用水利机械厂现有的设备和人员组建一支工程队,去武汉承揽水利工程。这个想法在当时不可谓不大胆,等于直接把水利机械厂给转型了。李山局长和厂长都不敢做主,汇报到分管区长那里,幸亏当年的那位区长是由市里下来的,思路比较超前,当即就在报告上做出了支持的批示。

朱兆平的想法不是盲目的,他已经跟湖北水利厅的一位老乡搭上了线。这位老乡是水利机械厂厂长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湖北,现在是水利厅规划处副处长。得知副处长是东平人氏,朱兆平特意备下正宗的东平粥粉和麻鸭蛋,副处长自然却之不恭。

在副处长的帮助下,朱兆平顺利承揽下峡江支流上的一处围堰工程,这让他掘到了第一桶金。

在这一年里,朱兆平的人生发生了几个重大转变,而这些转变都与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大背景有关,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时代发展与个人命运之间那种密不可分的关系。

时代春潮势不可挡,很快就波及到我们这里,企事业单位兴起了“改制热”。这一年水利机械厂改制,原来的厂长回局机关任工会主席,朱兆平成为法人代表,也就是实际控制人。

与此同时,文芝姐也在这一年变成了我大嫂。

文芝姐落户在洼子街,被安排到新开业的百货大厦当营业员。

朱兆平和文芝姐的婚礼是当年的一大盛景,别说在墨镇和白塔村了,就是在悦城也足够拉风。接新娘的是那时不多见的奔驰轿车,后面跟着七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最前面开路的是一辆专门摄像的面包车。酒宴本来打算设在最高档的华侨大厦,后来听取了李山局长的建议,改成了天合大酒店。这是悦城最早的一家涉外酒店,档次也不差,另外就是名字好,天作之合嘛,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这一年我的命运也出现了转折,我进入悦城二中,成了一名高中生。这个结果跟朱兆平对我的期望是背离的。

朱兆平想让我成为一名中专生,他觉得这是一条稳妥而又前景广阔的路子。按照他的计划,是先解决身份问题,然后转到政府机关,希望我在仕途上有所发展。

可那时候我的心已变得有些野,我感到世界是廣阔的,而小小的中专生跟这个广阔的世界显然不搭,我想考高中上大学,让自己走得更远。

朱兆平自然不能容忍我有这种念头,那天中午,我跟朱兆平爆发了有史以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冲突。明明是他目光短浅,偏偏训斥我鼠目寸光。他赌气说以后再也不管我的事了,我赌气说根本就用不着他管。父亲也劝我考中专,他认为考上中专最大的好处就是将来说媳妇不用愁,那份看起来还算体面的工作会让媒人自动找上门。

吵到最后,朱兆平暴怒地挥起了巴掌。我有些害怕了,赶紧从家里逃了出来。

外面的大太阳火烧火燎,周围的树木和那些陈旧的土墙都发着白光,一股灼痛感沿着脚心往上蹿,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光着脚丫子跑出来的。

好像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了,五里地外的大姐应该是支持我上高中的。在这之前我曾向她流露过自己的想法,大姐当时说:“真要能上大学肯定是比上中专好!”

我光着脚丫子,踩着发烫的路面,汗流浃背地来到大姐家,一进门几乎要虚脱了。我问大姐:“我想上高中,你能不能供我?”大姐一看我这个样子,眼泪就流下来了,赶紧点头。

在大姐家吃了午饭,稍微歇了一会儿,大姐就用自行车驮着我回到了白塔。我原本以为搬来救兵后会改变朱兆平和父亲的决定,没想到真正坐下来,大姐反而转变了立场,规劝我要听朱兆平的。

我自然不肯就范,可朱兆平说他已经得到确凿的信息,上中专也是可以升入大学的,只不过比例小一些,还说我既然觉得自己有本事,若能在中专学校里再考上大学不是更显本事吗?

经朱兆平这么一激,我再也无话可说了。

但考中专也并非那么容易。按照当时的规定,正式考中专之前要经过两次筛选,一次是学校预选,第二次是镇上的预选。相比而言,镇上的这次更为重要,这一关跟正式中专考试一样严格,由区里统一命题,在考试当天才把试卷运到各个乡镇考点。乡镇之间易地监考,区教育局组成多个督导组,进行拉网式无空隙督导。

我那时偏科,语文和数学成绩在班里拔尖,物理和化学成绩却一直上不去。朱兆平担心理化两科会把我的整体分数拉低,过不了镇上的预选,为此绞尽脑汁,最终想出了一个看似万无一失的办法。

考試只有两天,理化一张卷被安排在第二天下午的第一场,这就给朱兆平留出了操作空间。上午卷子就到了,朱兆平通过镇教委的一名副主任提前拿到了卷子,然后让这位副主任找教理化最好的老师来做,理由是,上面教委要掌握试题的难易程度,以便更合理地划定录取分数线。我在考场上耐心地等待,表演出一副认真考试的样子,一直表演到交卷之前,朱兆平派人把做好的卷子悄悄从窗口递进来,然后署上我的大名。

我本来很排斥朱兆平的这种做法,但看他那样跑前跑后地忙活,再加上我对自己的理化成绩也不那么自信,只好半推半就地接受了。

当然,这样操作也有风险,那位教委副主任风险最大,朱兆平一定是在他身上花了大价钱,他才会这样铤而走险。那几年,朱兆平有工资收入却从没往家里交过,父亲颇有微词。每当父亲跟他谈起这事的时候,朱兆平总是表现得不耐烦,说自己正在铺路,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

镇预选我的成绩名列第一,但朱兆平无力操纵中专录取考试,最终我还是止步于中专学校的大门之外。

这个结果出来,我和朱兆平都有些意外。有好几次朱兆平都试探地问我,好像我是有意为之。实际上,当时我根本没有那心机。

我没参加高中录取考试,按说是没机会上高中的,但那一年悦城二中的农村班准备扩招几个名额,首选就是参加了中专考试的落选生,于是破格录取了我。这也算种瓜得豆,没让朱兆平白忙活一场。

5

朱兆平在我身上的拔苗助长居然产生了积极作用。在那所重点高中里,尖子生云集,一开始我有些自卑,却并没有沉沦下去。我清楚自己只有把成绩提上去,才能跟那个“破格录取”资格匹配起来。我害怕被别人轻看,唯有让自己变得更优秀才能抹平那次舞弊的污迹。进入悦城二中后我非常努力,整个高中阶段我都沉浸于学业,而这个阶段正是朱兆平事业发展的最好时期。所以,那几年,包括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朱兆平的事业都是疏离的,既不知道朱兆平在鼎盛时期积累了多少财富,也不知道他的公司具体是怎么运作起来的,只能通过一些现象来推测那些年他干得非常红火。

朱兆平进驻武汉没多久,白塔村甚至墨镇的人都把他当成了挥金如土的大老板。大嫂只在百货大厦干了一年多就跟着他南下去了武汉,他们的儿子明明在武汉出生,他们基本上算是在那里安家了。但朱兆平经常回乡,不说逢年过节,就是平时也会隔三差五回来一趟。这一方面是因为业务关系,工程上需要的人员都是他从这边带过去的;另外一方面,他已变成了整个家族,甚至整个村的头面人物,很多事情需要他回来处理。老家的房子被他重新翻了楼房,父亲一个人居住在那幢三层建筑里。二楼三楼常年闲置,就是一楼,也只有父亲住的那间偏厦晚上才有灯光。

朱兆平的口碑主要表现在他对二叔一家的好上,兆金早被他弄到武汉成了工头。老三兆顺盖房子,朱兆平出手就是一万。那个年代,一万块钱是很多农民奋斗一生的终极目标。最让人称道的,还是他对二叔的孝敬。在我参加高考的那一年,二叔查出了胃癌,朱兆平第一时间把二叔接到了武汉,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给二叔做了手术。

手术非常成功,本以为二叔会安然度过危险期,谁想到二叔为逞一时之勇,反害了自己的卿卿性命。

乡下自有一套价值体系,认命,相信因果报应,把癌症之类的不治之症称为瞎包病,得这种病的人会被牵强附会于人品和德行,会被认为是有孽债没还,遭到了上天的惩罚。所以,二叔的病对外一直瞒着,谎称是一般性的胃病。从武汉回来,医生让他好好静养,但长时间不出门自然会引起乡亲们的众多猜忌。在躺了不到一个月后,正好赶上给庄稼施肥的旺季,二叔为了证明自己没得瞎包病,再加上那段时间养得不孬,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应该无大碍了,就在村里人大多聚于地头的时候,扛着一袋子化肥去田地。正是这个逞强的举动,让还没完全愈合好的刀口迸裂了。

二叔去世的时候还不到六十岁,但走得比较热闹。以朱兆平为首的一帮子侄为二叔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不但请了两台吹鼓手,还请来了戏班子。按照风俗,应该是女儿为葬礼做扎彩。二叔没有女儿,朱兆平就让大姐来做,并嘱咐大姐要做得场面一些,钱可以由他来出。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的关键期,再有几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学习很紧张,朱兆平却执意让我回去参加葬礼。在葬礼的头天晚上他就派车把我接了回去,说孝子要提前一天守夜。我虽万般不情愿,但也不敢违拗他。此时,别说我这做兄弟的,就是整个家族也没人敢质疑朱兆平的权威。

葬礼这天,首先吸引人目光的是那长长的孝子队伍。兆金他们兄弟三个加上我和朱兆平,还有旁系子侄十来个,以及各自的子嗣,有二十多人的规模。由于给足了钱,吹鼓手和戏班子也格外卖力,大姐的扎彩更是出彩,不但有电视机、冰箱这些传统的大件,还扎了电脑和手机这些在农村很少见的物件。总之,这是白塔村历史上最为隆重的一场葬礼,后面有没有来者不好说,但绝对做到了前无古人。

或许,朱兆平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对抗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或许,他为二叔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树立自己的威信,树立一个成功而又重情重义的形象。或许,他是真的顾念跟二叔那永远也割不断的血脉亲情。或许……

6

“有钱才能赚钱”,这是朱兆平后来经常说起的一句话。乍听会觉得很豪横,可实际上,对于朱兆平来说,这话应该是真诚的,完全来自于他的真实经验。

大学二年级暑假,我终于来到武汉,见识了朱兆平的真实生活状态。朱兆平在汉口江岸区一个比较像样的小区里租了两套房子,一套两室一厅供他们一家居住,另外一套大一些,用来做办公室兼接待处。二叔家的兆顺由于多少懂点厨艺,这时已被他带过来做了厨师兼办公室主任。工程这一块朱兆平基本就交给兆金了,只有安排大事或遇到什么难题的时候他才去工地。那年侄子明明大概五岁多一点,大嫂平时的任务是照顾孩子,有时间就帮朱兆平整理整理账目,算是公司的首席财务官。这样的安排本身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朱兆平对公司的运作方式。

朱兆平的办公室基本上就是麻将室,据他自己介绍,那帮麻友大多与工程有关,可据我观察却大多无关。其中一个经常来的年轻人胳膊上纹着青龙,脖子上戴着大金链子,嘴巴里吐出来的字眼没有一个是干净的。这样的人一看就是街头混混,怎么会与三峡大坝上的工程有关?

我在武汉待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似乎只有一场跟工程有关的麻将。事先,朱兆平准备了一袋现金,客人来之前,他唰地拉开袋子对我说:“看这些钱!”

场景是如此熟悉,当年朱兆平来五七联中找我去李山镇长家就是这样拉开拉链的,只不过那时是一个陈旧的大提包,现在朱兆平手里的是纯皮的名牌包,里面的内容也变成了成捆的钞票。朱兆平拉上袋子的拉链说:“今晚我就用这个拿下一个接近二百万的工程。”二百万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我从没有见过眼前这么多现金,更不知道他如何用这些现金拿下那二百万的工程。

到了晚上,我早早躲进隔壁卧室,不到九点,办公室里就有了动静。先是简单的寒暄,之后就传出哗啦哗啦的洗牌声。跟前几天的大呼小叫不同,这次的几位客人说话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动静,只偶尔传来咳嗽或者凳子移动的声音。牌局散得也早,十二点多就安静了。送走客人,朱兆平意犹未尽,把我喊起来陪他喝酒。兆顺刚才在旁边一直伺候牌局,也被他招呼过来坐下。他自己开了一瓶白酒,我和兆顺坐在下首喝啤酒。朱兆平似乎很兴奋,几口酒入肚就得意洋洋地说:“知道今天晚上我输掉多少钱吗?”接着打手势说:“接近八万。这八万块钱花出去,那个围堰的加固工程就跑不掉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常说有钱才能赚钱的原因。没办法啊,现在社会兴这个……”

兆顺可能已经习惯了朱兆平的这种表述方式,基本不插话,而我初出茅庐,根本不了解情况,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听朱兆平滔滔不绝。那天晚上,朱兆平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总结起来,他反复表达的意思有两个:其一,做生意要舍得下本钱,只有舍得孩子才能套住狼;其二,他是个有野心的人,生意会越做越大,说不定能成为下一个世界首富。

这是难得和谐的一个晚上,大多数时间,隔壁办公室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会响上一夜,有时还会发生一些乱七八糟的争执。最要命的是,他们半夜玩饿了还要把兆顺喊起来做夜宵。我跟兆顺住一间卧室,兆顺硬被叫起来心里颇不顺气,忙活完了重新躺下,还会气鼓鼓地骂上半天。

有时我醒着,会听到兆顺对湖北佬的抱怨,但矛头指向的却是朱兆平。比如,有天晚上他骂完湖北佬还不解气,继续恨恨地说道:“什么狗屁兄弟!老子也是人,舍家撇业跑这么遠,是来给你当奴隶的吗?”这当然是一时气话,可也反映了兆顺内心的不平衡。

朱兆平显然没把兆顺当外人,他觉得把自己人留在身边放心,另外也是想拉巴一下这个叔伯兄弟。兆顺是老小,二叔和二婶对他格外娇惯,他忍受不了庄稼地里的辛劳,也忍受不了学手艺的辛苦,那一点点厨艺完全来自于好吃偷吃的经验。像他这种情况在农村根本找不到出路,朱兆平把他带过来,风刮不着,雨淋不着,每月还能定时发工资,自然是在帮他。朱兆平自认为待兆顺不薄,不说当初盖房子那一万块钱,单说兆顺结婚也费了些周章——都定好了领结婚证的日子,女方却突然提出要把原定的三金改成五金,二叔为这个儿子的婚事已经把家底都刮干净了,上哪里再去弄钱?最后还是朱兆平拿钱把这事摆平了。所以,朱兆平觉得自己为这个叔伯兄弟做了很多,别说还给他开着工资,就是不开工资他也应该感恩戴德。

而兆顺却不这么认为,朱兆平是亲叔伯哥,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来,为他出钱讨媳妇是应该的,更何况,这还为朱兆平带来了好名声。至于他拿这份工资,完全是下力求财,用不着感激谁。谁不愿意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日子?谁愿意跑这么远来挣这点钱?说起来,他是在帮朱兆平,朱兆平应该返回头来感激他才对。最起码,也应该给予他应有的尊重,不该对他吆五喝六,更不该让他半夜里爬起来给那帮孙子做夜宵。

两人的认识南辕北辙,都觉得自己是在给对方帮忙,觉得对方应该心怀感激。朱兆平是兆顺的老板,他脾气比较急躁,火气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嘴就爆粗口,让人下不来台,久而久之,兆顺内心对朱兆平有了积怨。在我准备离开武汉的头天下午,两人不知因为什么戗了起来,朱兆平大声吼着让兆顺滚,兆顺也不甘示弱,把手里端着的水杯摔在了朱兆平面前,接着就回屋去收拾自己的行李。最后,还是大嫂过来给兆金打了电话,让兆金赶回来,才算把兆顺留住。

二叔葬礼之后我就没再见过兆金,两年多的时间,兆金变化很大。他腰胯两边别着手机和传呼机,手上还戴着大金镏子,头发整齐地向后梳着,锃明瓦亮。他说话的腔调也不一样了,时不时把声音撇起来,每次说完都会来一句:“你说呢?”其实并不是想征求对方意见,而是习惯性地做一下样子,端一下架子。

这次武汉之行给我留下的印象很不好,尽管朱兆平的事业看起来蒸蒸日上,但总有些地方让人觉得不对。至于哪里不对,我当时很难说清楚,反正就是觉得一个真正有事业心的企业家不该像朱兆平那个样子,一个有发展前途的企业也不该那样运作。

可能是因为早先在“多办”的经历,再加上眼前的生意需要很多官场中人照应,朱兆平一直觉得当官是最好的出路,从来也没让我参与过他的生意。恰巧在我毕业的那年,省里出台政策,开始在应届大学毕业生中选拔选调生,朱兆平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极力撺掇我报名。我那一届大学毕业生,国家已不再统一分配,在这种大背景下,我也觉得这是个路子,就听从了朱兆平的安排。

我先在乡镇干了一年的宣传干事,又到下面的管理区当了一段时间副主任。那些年喝酒成风,公事私事都需要喝酒来解决,我对这种生活很不适应,每天都想着逃离。勉强干了两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悦城日报》在招聘记者,就通过招考跳槽出来。

知道朱兆平不会赞成这种选择,我就来了个先斩后奏,等到手续都办好才通知他。朱兆平在电话那头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火了,让我立马把档案迁回去,说他已为我的事运作多时,通过关系找到了区里的组织部部长,部长答应下半年找个合适的机会把我调入政府办公室做秘书。

我平静而坚定地告诉朱兆平:“木已成舟,再回去是不可能的了。”

放下电话,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终于回到自己的人生轨道上。朱兆平却很难理解我的感受,为此专门从武汉回来一趟,但最终也没能说动我。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由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对我依然照顾有加,我后来在悦城结婚安家,他没少给予我帮助。作为大哥,朱兆平把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做了。他对兆金兄弟们也是一样,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他作为家长的威信。

朱兆平仍然在武汉、悦城两地来回跑,由于父亲的缘故,他每年春节还要带着大嫂和明明回来住上十天半月。他把这看成了责任,后来这似乎也衍变成了他的宿命。实际上,他根本无需这样,父亲虽然七十多岁了,但身体很好,完全能够自理,而且大姐嫁得不远,隔三差五还过去给父亲洗洗浆浆,收拾收拾,每个月我也会回去送些吃的。至于家族和村里的其他责任,这么多年朱兆平应该已经尽得差不多了。

这么多年来,我和朱兆平尽管没有认真交流过,但我明显感到朱兆平的生意大不如前了。这里面固然有大环境的影响,更为重要的是,他那粗放松散的管理方式已远远落伍了。他没有与时俱进,一直停留在包工头的档次上。

大概在2014年左右,兆金、兆顺兄弟俩跟朱兆平闹翻了,他们离开武汉,返回家乡,只剩下朱兆平和大嫂在守那个烂摊子。那几年,朱兆平很少回乡,一直在武汉强撑着。后来,可能是实在找不到出路了,他才于2018年初不得不和大嫂回悦城定居。

7

朱兆平对着我咆哮,像头野兽一般在房间里到处冲撞,把酒杯摔在地上不算,还把茶几掀翻了。

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跟朱兆平发生正面冲突,也许话说得有些重了,但我并没有后悔,因为我刚刚说的都是实情,朱兆平现在确实是条寄生虫,寄生在大嫂的血汗中。但愿被我猛击了这一掌之后,他能稍微清醒一些。

我从楼上下来就给明明打电话。既然大嫂连手机都没带就离家出走,肯定是不想让外人找到她,但有一个人她不会不通知,这就是他们的儿子明明。

明明是大嫂唯一的安慰,却是朱兆平的眼中钉。明明大学毕业的时候,朱兆平的事业虽然在滑坡,但无论是资金还是人际余脉尚在,尤其是在悦城,没几个人真正知道他在武汉到底混得咋样。朱兆平就像当年对待我那样,想让明明回老家考公务员。说到底,朱兆平还是希望家族中能有人当官,他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最佳路径。可明明并不买账,早就有了自己的小九九。表面上看,明明老实讷言,可骨子里的主意大着呢。明明学的是计算机專业,对软件开发特别有兴趣,大学还没毕业就被一家高科技公司锚定了。他一拿到毕业证,就成了这家公司的程序员。朱兆平觉得一个大小伙子整天“玩电脑”不是正经职业,父子俩冲突不断,后来明明直接在外面租房,朱兆平连人都摸不着了。不过明明跟大嫂一直很亲,大嫂也尊重孩子的想法,背地里对明明没少给予支持。

电话响了好久,明明才接通,很客气地喊了声二叔。我问今天大嫂是否跟他联系过,他很干脆地说没有,接着又问发生了什么。我感到明明不像撒谎的样子,再说,即使大嫂叮嘱过,明明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父母失和。我不想让远在外地的明明担忧,就胡乱解释说没发生什么,只是今天想过去看看,却打不通大嫂的电话。

我跟大嫂最近一次见面大概是在一个月以前。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中午,朱兆平在城西一家小饭馆喝多了,没钱结账,给大嫂打电话没通,只好硬着头皮给我打电话。我已不是第一次给他擦这样的屁股,本想直接从微信中把钱转过去,可心中又有些愤懑,忍不住想当面骂他几句。不是我这个当弟弟的不厚道,而是现在的朱兆平太过于放纵自己,早已没有了原来那个大哥的样子。

朱兆平和大嫂回到悦城的这几年,日子过得很艰难,不存在坐吃山空,因为“山”在武汉就被他们吃完了。幸亏大嫂在武汉拿到了月嫂证,这也说明他们的生活早就脱离了以朱兆平为中心的时代,大嫂早就开始外出谋生了。大嫂在月嫂市场很受欢迎,可她已年过半百,早年还落下了腰疼的毛病,所以干一单下来往往需要休息十天半月,不过,维持基本生活没有问题。问题是朱兆平不让人消停,不断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二十多年前,朱兆平从悦城出发,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而现在再回到这个出发地,感觉与境遇已有了天壤之别。开始的那段时间,他天天窝在家里。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是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他也无颜面对现在的自己。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可“凤凰”不会这样认为,他已入戏太久,潜意识里的那种自负深入骨髓,即使他从来只是芸芸众鸡之中的一分子,从来不是什么“凤凰”。

于是他开始酗酒,因为酒精能制造幻觉,可其副作用也不可估量,一段时间之后,家里那不多的家具已没有一样是完整的了。在家里喝烦了,他就出去找小酒馆喝,喝完没钱结账,店家拦着不让走,大嫂只好过去把他领回来。有那么几次,大嫂可能出门没带手机,店家居然联系到了我,我只好前去帮他解围。大嫂不堪其扰,多次要求我给他找个营生,赚钱还在其次,主要是让他从酒精的麻醉中转移出来。

第一份工作是去一家花卉苗木市场做管理员。做了不到一个星期,他就跟市场经理干了一架。起因是那天有领导来市场检查,他监管不力,影响了领导车队的进出。事后经理凶他,他不服气,不但爆了粗口,还动手推了经理。

第二份工作,是去一家民营医院做保安。上班时间他喝得酩酊大醉,门禁栏杆抬不起来,里外的车不能进出,生生把医院大门堵成了一锅粥……

那几年,我几乎利用所有能利用的关系为朱兆平介绍工作,都没有得到善终。他累了,我也累了。最后他直接宣布再也不出去工作了,接下来的日子,就只剩下喝酒与做梦。

按照朱兆平说的方位,我打车赶到那家偏远的小酒馆。朱兆平还是想给自己留些自尊的,专门找离家比较远的地方作案,也是怕在熟人面前丢脸。

出乎我的意料,走进那家门脸不大的饭馆,我一眼就看到脸孔涨红的朱兆平,正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餐桌上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对面是一个扎着围裙的光头男人。男人长着一张肥嘟嘟的大圆脸,脸上泛着油腻腻的亮光,就像一只淋了汤汁的大号四喜丸子,但看起来比朱兆平要年轻一些。看到我进来,朱兆平站起身向光头男人介绍:“这是我弟弟朱兆乾,《悦城日报》的首席记者。”然后又对我说:“这是张老板,我刚认识的兄弟,你应该叫张哥。”

光头男人站起来朝我谦卑地笑了笑,然后伸手撕开面前那套餐具上的塑封,拿出一个圆溜溜的杯子来要给我倒水。我赶忙制止了。不用打听也知道,刚才朱兆平一定在跟这位老板吹嘘自己的当年,也一定夸大了我这个弟弟在报社的地位。我不想陷入这种毫无价值的交际,只想尽快逃离现场。

果然,去柜台结账的时候,老板一分钱没让,也就是说朱兆平刚刚的吹嘘和夸大一文不值。这么多年来,朱兆平总是在一文不值的事情上耗费精力,他的人生当然也就越来越偏离轨道。

我和朱兆平刚出小饭馆,迎面就看到急匆匆赶来的大嫂。原来刚才朱兆平打不通大嫂的电话,就给大嫂发了信息,大嫂看到信息赶紧过来了。我把醉醺醺的朱兆平交给大嫂,得知大嫂从今年春节后就不再干月嫂了,最近一段时间正在照顾一对老年夫妻。这对老夫妻是悦城大学的退休教授,两个孩子都在国外。老太太患有阿尔茨海默病,老头儿视力不好,两位老人都需要照顾。刚才她就是忙着给老太太洗澡,才没听到手机铃响。

梳理着大嫂一个多月前留下来的这些信息,我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大嫂既然已照顾了这对老夫妻一段时间,说明她这份工作还是相对稳定的。悦城大学我很熟悉,虽说不是我的母校,但新闻记者总是无孔不入,他们学校搞活动都会请记者到场。现在的悦城大学有新旧两个校区,城西的新校区是主校区,几乎全部在校师生都集中到了那里,留在老校区的主要是成人教育學院和家属院。那对教授夫妇应该是住在老校区的家属院里,毕竟是主城区,生活起来更方便些。

我来到悦城大学的老校区,很快就打听到杨教授夫妇的住所。杨教授是悦城大学原中文系最为资深的教授,我刚来报社的时候采访过他,说起来还是老相识。

我来到杨教授家楼下,这是一幢老式居民楼,共有三层,一层只有一家住户,一看就是那个年代比较高档的住宅。杨教授家在二楼。我正想通过花园后面的单元门去往二楼,却突然看到了大嫂。大嫂正推着轮椅沿着花园砖道缓步前行,轮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路过小花坛时,轮椅上的老太太斜着身子把手伸向了花坛。老太太身子一前倾,整个重心就发生了转移,眼看就要从轮椅上栽下来。大嫂赶紧调转方向,用花坛外面的护栏挡住了前倾的老太太。

大嫂停住轮椅,见老太太还要挣着身子下来,就先把盖在老太太腿上的小毯子拿下来铺在花坛前的长椅上,然后把胳膊伸到老太太的身子下面,费力地抱她下来。老太太坐好,扭头往花坛里面看了一下,又恶狠狠地看了大嫂一眼,抬手就往大嫂脸上扇了一巴掌。

毫无防备的大嫂被打了个正着,捂着脸猛地站起来,怒视着老太太。老太太却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费力地扭转身子,又朝向了花坛里盛开的鲜花。大嫂把手放下来,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她有些意外,泥塑一般地立住了。我这才注意到,老太太刚才下手很重,大嫂的右脸上留下了一个暗影。

8

大嫂把老太太哄进家门安顿好,重新来到小花园。这时她才告诉我,杨教授今天上午刚刚被大女儿接到美国去治眼睛,家里只有她跟老太太。她不能离开得太久,太久了担心老太太又会出什么幺蛾子。还没等我询问,大嫂先开了口:“我哪里想要真的离开他呀!我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清醒清醒,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

大嫂这番话几乎把我的眼泪都说了出来,同时我心里也多少有了些安慰,毕竟大嫂并没有想要抛弃朱兆平。朱兆平拥有大嫂这样的女人,等于拥有了一笔无比宝贵的财富。

顿了一下,大嫂又说:“本来我们是不想回来的,那边毕竟是大城市,干月嫂的收入也高。更重要的是你大哥在那边能拉下脸来,不像现在这样,不愿意出门,怕遇到熟人。可后来不回来不行了。”

这也是我心中的疑问,朱兆平和大嫂回悦城的真正原因一直不明确,正如大嫂所说,如果他们能留在武汉过普通日子,朱兆平也许不会像现在这般沉沦。

大概在他们从武汉回来的前一年,朱兆平已经接不到工程了,但他还不肯放弃,奔走于原来的社会关系之间,妄想通过之前下的那些赌注寻摸到翻盘的机会。

大嫂在回忆那段日子的时候,用“心惊胆战”来形容。朱兆平在外面坐了冷板凳吃了闭门羹,回到家就会大骂曾经得到他好处的那些人,说他们是忘恩负义的小人,骂完了还不解恨,还到处打电话发泄对这些人的不满,口无遮拦地说出一些极端想法。终于有一天,朱兆平晚上回来,路过一个偏僻小巷时,被人从后面砍了一刀,几乎伤及性命。后来,我见过留在朱兆平身上的这道伤疤,足有一尺多长,绕着肩头曲里拐弯地往下,都快伸到腰部了,让人不忍目睹。

实际上,那段日子大嫂早已明显感到在武汉待不下去了,他们一方面在为离开做准备,另外一方面也在努力做着收尾工作。后者似乎更为困难一些。在武汉经营了十几年,起步的时候是外债多于内债,后来发展起来,内债就多于外债了。这些内债欠了多年,追讨起来没有那么简单。欠债的都是当地做工程的人,黑道白道各种道上的人都有,赖账的手段也五花八门,朱兆平和大嫂根本应付不了。

朱兆平受伤之后,还要硬撑,扬言要采取进一步措施。大嫂害怕了,她心里明白,假如朱兆平真要公开那些账目,即使欠债的人不动手,那些曾经得过好处的人也一定不会放过他。这次受伤或许就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大嫂思虑再三,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先保住性命再说。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嫂悄悄从电脑上把硬盘拆下来,然后来到长江边,把藏有朱兆平几乎所有商业秘密的硬盘用力扔进了滚滚江水中。

事后大嫂没敢对朱兆平说自己销毁了硬盘,而是在适当的时机制造了一个家中被盗的现场,慌说电脑被小偷给偷走了。

尽管这样,大嫂还是给朱兆平留下了最大的口实。那时候的朱兆平已经没有其他指望了,总是希望通过过去那些关系起死回生,总是希望把欠债要回来东山再起,而大嫂却把这两条路都给堵死了,他由此认为是大嫂毁了他偌大的家业,毁了他大好的前程。

朱兆平并不是傻子,对电脑被盗的说法心里一直存疑,但他没想到大嫂是为了保护他,而是认为大嫂出于留存私房钱的目的,故意把电脑藏了起来。

大嫂看我这个听众一脸的无奈,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道:“咱们也别犯愁了,犯愁也没用。有时想想,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就是太好面子了,过去活得那么风光,一下子掉到地上,换谁心里一时也接受不了。我总是觉得他有一天会醒过来,不然,我就不会这么逆来顺受地养着他了。等着吧,他慢慢就会醒过来的。”

难得大嫂对朱兆平还有这样的信心,我也只好认同她的说法。相比于大嫂,我毕竟还是离朱兆平远一些。

可没想到的是,我跟大嫂见面的第二天下午,突然又接到了她的电话:朱兆平失踪了。

据大嫂说,上午,她趁老太太看电视的空儿去电信营业厅买了新手机,接着就给朱兆平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无人接听。她以为朱兆平又喝多了,就没太在意。到了中午,趁老太太睡午觉,她抽空回到洼子街,才发现朱兆平没在家。有意思的是,朱兆平离家的时候也像大嫂一样,把自己的手机留在了茶几上。

我们想不到朱兆平还能去哪里,在悦城,他已没有任何立足之地了,包括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也是大嫂的婚前财产,是大嫂刚落户洼子街时买的回迁房。老家的楼房在他从武汉回来的第二年就抵给了兆金兄弟,起因是兆金兄弟向他讨要工钱。谁都没想到兆金兄弟还会来这么一手。这么多年兆金兄弟跟着朱兆平发了财是有目共睹的,兆金现在开着的那辆桑塔纳就是朱兆平当初给他配的。在场面上应酬,朱兆平都是给他实报实销。这是明着的,暗地里当然就更多了。比如招过去十个工人,兆金说二十个也没人去核实,这中间空着的人头费不言自明。据说,兆金离开三峡工地时还把一批工程设备倒卖了出去。可朱兆平又确实欠他们工资——从财务上支出去那么多钱,几乎没有一分钱是以工资的名义支付的。兆金兄弟讨要工资,朱兆平拿不出有力的证据来,又不愿把事情闹大,最后只好把那套楼房抵押出去,害得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只好重新搬回原来的老房子。

连续两天不见朱兆平的踪影,我和大嫂报了警。警方调取了洼子街附近的监控,查找了好久才发现朱兆平的踪迹。朱兆平是大前天凌晨三点左右离开的,先是从洼子街东边的顺兴路往南,然后沿着灵山大街一直往東。监控显示朱兆平一直在步行,步幅迈得不疾不徐,像是一次悠闲的散步。

中间朱兆平消失了一段时间,一直到城东凤凰路口才又出现他的身影。这时,已接近七点钟了,马路上的行人明显多了起来。朱兆平继续往前,越过马路,在一个破败的院子前停了下来。看到这里,大嫂率先明白过来,指着画面说:“我知道他去哪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嫂解释说:“这不是水利机械厂那个老大院吗?”

朱兆平刚调进城的时候就住在这里,我对这里也曾经极为熟悉。那时候每到星期天,我都会来这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打牙祭。那段时光应该是朱兆平最为幸福的日子,他和大嫂正处于新婚前的热恋期,在收获美好爱情的同时,事业也刚刚进入一个新阶段,丰收的喜悦伴随爱情的甜蜜,让所有的日子都充满着阳光。

我和大嫂匆忙打上一辆车,沿着朱兆平的踪迹,一路往东寻来。

跟周围鳞次栉比的高楼相比,这里完全是个塌陷地带,院子的大门已形同虚设,旁边的围墙也已不完整了,生生被人蹚出了一条路径。沿着这条路径往里,右边是灰头土脸的厂房,左边是一排平房。几棵老槐树枝蔓错落地垂立着,远近皆长满了高低不同的杂草。有些杂草透过地面破碎的方砖硬挤出来,让人产生一种魔幻的感觉。大嫂径直向前走去,前面从右边数第三个门就是朱兆平当年的单身宿舍。

门是开着的,室内的景象跟外面截然不同。一张崭新的木架床靠着东墙,简易的木茶几对着门口,茶几后面还有一套早已过时的连座沙发。靠后窗的位置原来有一个水泥台子,现在台子上摆着电磁炉等做饭用的物品。屋里却没有人,大嫂抬手摸了一下茶几上的玻璃杯,回身对我说:“水还是温的,说不定刚出去不久,我们分头去找找吧。”说着率先跑了出去。

外面下雨了,我站在雨中,正不知道去往哪个方向,突然听到大嫂撕心裂肺的叫声:“兆乾,你快过来,你哥倒在这里了。”

我循声跑去,在那废弃的厂房边,朱兆平仰面躺在雨中,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的大哥朱兆平再也没有醒过来,我心里塞满了哀伤,同时又有些痛彻心扉的遗憾。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朱兆平并不想逃避,可他明明又想要回来找寻过去那些幸福时光的痕迹。看来,他像大嫂没放弃他一样,从来也没放弃过自己,他在过往的泥潭中挣扎,一心想要跳出来,开始新的生活,可老天并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想想人生本来自有其诡异之处,被各种各样的悖论缠绕着,一步一步地向前或向后,总有些意外让我们措手不及。我的大哥朱兆平由于突发脑溢血,再也体会不到这种难以言说的生命况味了。

在大哥的葬礼上,我意外地见到了刚上初中时家里开香油坊的同桌,他是跟明明一起回来的。我跟这位尤同学已久未联系,记得我大学毕业那年,他突然来学校找我,说自己走投无路了。当年他高考失利,复读了两年才勉强考上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可入校不久他就迷上了打游戏,几乎所有科目都亮起了红灯。学校多次规劝无效,只能把他劝退,家里得知这种情况后也对他断了供。说起来,他找我的目的有些可笑。他听说我有个大款哥哥在南方做工程,就想前去投奔。可能是当时尤同学那副恓惶的状态打动了我,也可能是某种虚荣心作祟,我还真把朱兆平在武汉的地址给了他,并特意给朱兆平打了电话。后来听说尤同学在武汉并没待多久,工地上的活他根本干不了。朱兆平对他倒也照顾,把他召回来跟兆顺一起干办公室工作,大嫂忙起来的时候就让他照看照看明明。他跟明明的交情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的。这样过了两年多的样子,尤同学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玩家。在这位专业玩家的召唤下,尤同学离开武汉去了广州。朱兆平念他人还实诚,又对明明不错,临走还给了他一笔钱。

尤同学现在发达了,成了一家颇有影响力的网游公司的老总。明明承接了软件公司的一个重大项目,开始自己创业,尤同学现在是其公司的投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不再像原来那么单纯,由当年的忘年交变成了现在的利益共同体。我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站在明明的角度,当然是好的,但这个世界变化太快,正如国外某位大作家所言: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往无数的未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能会成为您的敌人。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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