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沙

2024-03-10 11:42:30邱引
清明 2024年2期
关键词:杨明师姐老师

邱引

杨明走出了火车站,一股夹杂着酸笋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喷嚏,立即解开了上衣扣子。杨明没想到四月的雍城这么热,与北方的老家相比,简直就是两个季节。杨明提着行李,过了天桥,站在公交站牌下等车。杨明要赶往雍城大学,参加研究生复试。路旁的扁桃树、紫荆树、木棉树一片碧绿。一年后的某天,他的导师指着窗外的一株榕树说,我来雍城三十年了,就没见过树上的叶子掉落。导师侧过脸,微笑着说,杨明,你说,我们看到的叶子是不是三十年前的叶子?杨明挠挠头,对于导师这个有点儿幼稚的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点头,不管导师说什么,他只会点头表示附和。

复试那天杨明很紧张,梦想近在咫尺的时候,没人不紧张。坐在杨明对面的是七位研究生导师,他们并未过多地关注杨明,但杨明却觉得每位导师都目光如炬,看穿了他的胆怯、焦渴、贫穷。杨明的两只手都冒汗了,搭在膝盖上,他不敢擦一下。在做自我介绍时,他的声音是颤抖的,由于他的普通话太过蹩脚,引来了一位导师善意的笑声。他更紧张了,头也不敢抬起来。本来准备好的词儿都忘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啥。自我介绍之后是两道必答题,好在杨明抽的这两道题他都很熟悉,在回答时,他有了一些底气,不再是磕磕巴巴的了。当他偶尔抬头,发现有位导师正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位导师身上透着知识分子的儒雅之气,看上去年纪不大,头发却白了大半。这位导师的目光中充滿了对杨明的欣赏,当杨明的回答出现某些精彩之处时,导师甚至轻轻点头。这位导师的认可无疑给予了杨明莫大的鼓励,他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

杨明顺利通过了复试,得知被录取时,他偷偷跑到厕所,哭了一场。几个上厕所的男同学不知道他为啥哭泣,他的眼泪和鼻涕落到了衣服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泪水是喜悦的、欣慰的,忆苦思甜的。回老家的时候,杨明买了一张硬卧票,当是对自己考上研究生的犒赏。来雍城时他是坐硬座来的,三十多个小时的车途,他直挺挺地坐在座位上,鼻孔里满是臭脚丫子味儿和方便面味儿,腰酸背痛。回到老家,杨明本来还想出去打个工,毕竟离研究生入学还有几个月的时间,但杨明感觉特别累,每天只想睡觉。杨明的父亲没有干涉杨明,这个退伍军人和杨明谈过一次话,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杨明,在学校里一定要好好学习,比学习更重要的是听导师的话。

九月的雍城依旧炎热,杨明早早地办理好了入学手续。他洗了一个热水澡。一想到以后的三年都有热水澡洗,杨明开心地吹起了口哨。在杨明的老家,夏天打盆水随便冲冲,冬天才去澡堂搓搓,特别是春节前的那几天,澡堂人满为患。新生入学季,校园里格外热闹。在学校的室外篮球场上,社团招新的摊位摆了一大溜。杨明转了一圈儿,他对游泳社挺感兴趣,八岁的时候他就会游泳了。杨明走向游泳社的摊位,准备报个名。游泳社旁边是戏剧社,一个负责招新的女生喊住了杨明,她举着手里的宣传海报,问杨明有没有兴趣参加戏剧社。女生手里的海报上印刷的是《白毛女》的宣传照。杨明觉得这个大眼睛女生长得像海报上的喜儿,他仔细瞅了瞅,海报上的喜儿就是这个女生扮演的,只不过,喜儿留了两条长辫子,女生是齐耳短发。女生问杨明,同学,你喜欢演话剧吗?加入我们社团吧。说实话,杨明对话剧没有兴趣,他对表演一窍不通。他特别佩服演员,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收放自如地进入表演的世界。杨明本来想拒绝女生的邀请,但女生灿烂的笑容打动了他。女生笑起来很像歌星梁咏琪,嘴角的两颗虎牙尤其可爱。如果参加了戏剧社,肯定能和这个漂亮的短发女生经常见面。杨明点了点头,接过女生的笔,在招新表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研究生入学的第一件大事是选导师,杨明早想好了,他准备选陆老师当自己的导师。杨明没忘记,那天研究生面试,陆老师给予他的鼓励和肯定。在研究生和导师的见面会上,杨明再一次见到了陆老师。陆老师穿了一件印有迈克尔·杰克逊头像的T恤衫,其他几位导师拿陆老师打趣了一番。导师们就自己的研究方向做了大体介绍,学生们认真聆听,选谁做导师心里也就有了数。几天后,哪位导师带哪个研究生定了下来,杨明如愿以偿,成了陆老师的研究生。杨明正高兴着,在宿舍里吃螺蛳粉,室友老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老方的长相酷似胡适,也戴了一副圆框眼镜,平常不苟言笑,给人的感觉高深莫测。老方说,选导师之前你没打听过?杨明说,打听啥?老方说,你怎么选了陆卓越当导师呢?他的事儿你不知道?杨明吃进嘴里的螺蛳粉忘了咀嚼,他问老方,陆老师啥事儿?老方说,听说,陆卓越经常会对男研究生做出超出师生关系的行为,有时甚至……老方眨眨眼,便不再多说。杨明瞪大了眼,似乎心领神会。老方叹口气,表情凝重,似乎对杨明的前途忧心忡忡。

杨明心里烦躁,书也看不下去。他在校园里散步,走到排球场,看见几个同学在打排球。杨明的身体协调性并不好,除了游泳,他不喜欢别的体育运动。打排球的同学中有个留短发的女孩,扣杀球特别凶猛,对方的男生都招架不住。杨明认出来了,这个短发女孩就是那天邀请他加入戏剧社的女同学。女孩球打得好,她的队友水平却不咋样,球接不住,眼看球就飞出了场外,短发女孩飞跑几步,想把球救回来,一下子撞到了杨明身上。杨明下意识地伸出手,抱住了女孩,打球的几个同学看热闹般的笑了。短发女孩也认出了杨明,她忙向杨明道歉。女孩出了一身的汗,脸色涨红,她跑到路边的超市,买了两瓶饮料,递给杨明一瓶。杨明和女孩坐下来,聊了一会儿,女孩说她叫唐佳,雍城本地人。杨明说他来自北方。唐佳问杨明,你老家能看到雪花吗?杨明说,当然能,冬天雪下得大的时候能盖过膝盖。唐佳说,我还没见过雪花呢,我想去你老家看看雪花。杨明说,好啊,欢迎。唐佳说,过几天,咱们戏剧社要排练《雷雨》,到时候我通知你。

这几天杨明睡得不好,一是天太热,二是几个室友都睡得很晚,老方喜欢晚上看鬼片,另外两个室友打游戏。晚上睡不好,白天必须补觉,这天杨明正蒙头大睡,上一级的同门师姐来找他,让他准备一下,明天要带着他去陆老师家吃饭,这是多年来陆门的传统。第一次去导师家,杨明有点儿紧张,老方的话还困扰着他,出于礼貌,他给陆老师准备了一个果篮。杨明跟着两位师姐,坐了地铁,又坐公交,终于到了陆老师家。只见陆老师腰上系着围裙,桌上摆放着几道菜,有啤酒鱼、柠檬鸭、辣田螺。陆老师说他再做两道北方菜,照顾一下杨明的口味。大师姐进了厨房,帮陆老师的忙,二师姐和杨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拳击比赛,二师姐对杨明说,陆老师喜欢拳击,他周末经常去学校的拳击房训练。杨明环顾四周,陆老师的家装修很简朴,家具用了有些年头了,墙上竟然还挂着一只老式挂钟,到了整点,一只小鸟就跑出来报时。陆老师家充满了学术气息,客厅中央挂着于右任大师的书法,碑体行书,宽博阳刚。陆老师把一盘爆炒腰花端上了桌,菜齐了,开吃。陆老师拿出一瓶五粮液,他要杨明陪他喝两杯。杨明没想到陆老师的酒量很好,几杯酒下肚,他都有些迷糊了,陆老师又开了一瓶酒。陆老师一边喝酒,一边和师姐们聊生活和学习。得知大师姐新交了男朋友,陆老师让大师姐带过来吃顿饭,他这个当导师的必须给把把关。陆老师问杨明习不习惯雍城的生活,还给杨明介绍了几个著名的景点,让杨明有时间过去玩玩。杨明点头答应。他暗中观察陆老师,发现陆老师的谈吐风趣,没有架子,再“正常”不过了。吃完了饭,大师姐说参观一下陆老师的书房,顺几本陆老师的书看看。陆老师的书不少,很多是线装书。在陆老师的书桌上,杨明看见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大男孩,十六七岁的样子,站在沙滩上,强烈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他的眉眼和陆老师很像,杨明猜测,他应该是陆老师的儿子。杨明悄悄问大师姐,怎么没见陆老师的妻子。大师姐说,离了。杨明说,这个应该是陆老师的儿子吧?大师姐说,是的,听说前几年溺水身亡了。杨明突然觉得陆老师很可怜,大师姐说,这些年,有很多人给陆老师说媒,他都没答应,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杨明的研究生生活单调且有规律,上课、吃饭、泡图书馆,相比之下,他的室友的生活就丰富多了。老方经常带女朋友来宿舍玩,两个人一起看电影、聊天。来读研究生之前,杨明交过两个女朋友。一个是在奶茶店打工的妹子,她的理想是每天都能喝一杯奶茶。杨明连续请了她六十八天,第六十九天的时候,杨明去找奶茶妹,看见奶茶妹和奶茶店老板正亲热,这段恋情就这样吹了。杨明的第二个女朋友是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杨明那时候在工地当质检员,晚上睡在还没装修的大楼里,地上铺一层砖,打地铺,夜里经常冻醒。那天晚上,杨明觉得身边热乎乎的,伸手一摸,女项目经理钻进了他的被窝。第二天,女项目经理好像啥事儿也没有,甚至都不正眼瞧杨明一眼。到了晚上,她又偷偷找杨明幽会。也许是受老方的影响,杨明晚上做了个春梦。梦中的女孩是唐佳,比女项目经理还开放,醒来后杨明发现内裤湿了一大片。

排练戏剧时,杨明见到唐佳就有些不好意思。唐佳埋怨杨明迟迟入不了戏。杨明扮演的是《雷雨》中的周冲,他不喜欢这个角色,太理想化,太幼稚。杨明台词也记不住,唐佳急得敲杨明的脑袋。唐佳扮演的是四凤,她对这个角色的把握游刃有余。杨明问,你怎么演得那么好?唐佳笑着说,我上辈子可能就是个丫鬟。排练完,都晚上十点多了,唐佳说肚子饿了,要杨明陪她出去吃宵夜。十点钟雍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路边到处都是烧烤、炒面。唐佳说有家饺子馆不错,包的饺子是正宗的北方风味,杨明应该喜欢。最近这些天,杨明饮食不调,米饭吃得胃酸直冒。那家饺子馆的饺子果然正宗,杨明吃了一盘猪肉大葱的,又要了一盘茴香鸡蛋的。唐佳给杨明倒醋、剥蒜,让杨明慢点儿吃。杨明说饺子的确好吃,不过,比起他老妈包的饺子,显然差了一大截。杨明用演话剧的口气煽情地说了一句,世界上妈妈做的饭是最好吃的。唐佳尴尬地笑笑,杨明觉得她的情绪不大对劲。他问唐佳怎么了?唐佳说,我从小就没吃过几顿妈妈做的饭,我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去田里干活,让毒蛇咬死了,我妈扔下我,改了嫁。杨明赶紧向唐佳道歉,唐佳笑笑说没啥。两个人吃着饺子,饺子馆对面是一排旅馆,不时有情侣拉着手出入。唐佳的脸红了,她看看杨明,杨明嘿嘿一笑。

杨明住在研究生楼的三楼,他打开窗户,可以看见前面的坡上有一棵菩提树。老方说释迦牟尼就是在菩提树下顿悟的。杨明很想去菩提树下坐坐,看看能不能沾点灵气。这些天他心里烦躁。陆老师给杨明他们上课,杨明不敢和陆老师对视;师姐约杨明一起去陆老师家做客,杨明找借口推辞了。杨明不想近距离接触陆老师,老方的话言犹在耳,仔细观察陆老师,他觉得陆老师各方面都很正常。杨明看过一些影视剧,那些变态的男人往往比正常人看上去还要正常。

这一天,杨明在宿舍看书,陆老师打电话过来,让杨明去他办公室。杨明想推辞,但陆老师一下子挂了电话,杨明只好硬着头皮去了。陆老师的办公室除了书就是杂志,大白天也拉着窗帘。杨明本来给门留了一条缝儿,陆老师让杨明把门关上。办公室里只有陆老师和杨明两个人,光线有些昏暗,杨明的心怦怦跳,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些不堪入目的画面。陆老师递给杨明一张纸,上面是陆老师给杨明列的必读书目。陆老师让杨明在两个月之内把这些书读完,还要写几份读书报告。交代完了学习上的事,陆老师和杨明唠起了家常。陆老师问杨明饮食上还习惯吗?有没有想家,生活上有没有困难……杨明一一回答。陆老师问,有没有做兼職?杨明说,没有。陆老师说,本来我想让你帮我代代课,赚点补贴,正好我有个朋友开文化传媒公司,想找个搞策划、写稿子的,你如果有兴趣,可以和我这位朋友联系一下,待遇优厚。陆老师给杨明一张名片,他说,你和他联系的时候,就说是我的学生。陆老师拍了拍杨明的肩膀,杨明浑身战栗,害怕陆老师做出出格的举动。但,并没有。陆老师拍杨明肩膀的举动,分明是老师对学生的鼓励。陆老师说,没事了,你回去吧。

无忧传媒的吴总是一个大胖子,雍城人身材普遍瘦小,像吴总这么大块头的真不多见。吴总性格豪放,天热时干脆在办公室里光着膀子。吴总很热情,喊杨明老弟,让杨明好好跟他混,他绝不会亏待杨明。吴总正在拍摄一部雍城的美食纪录片,杨明跟着拍摄团队去了雍城下边的L市。L市以出产牛巴出名,已有八百年的历史。团队详细拍摄了牛巴的制作过程,杨明也借此品尝了风味正宗的牛巴。杨明为美食纪录片写了讲解词,吴总很大方,给了杨明一笔丰厚的酬劳。拿到钱,杨明先给家里寄去一部分,然后给自己买了几件衣服。他也没忘了唐佳,请唐佳吃了一顿大餐。

杨明和唐佳都能吃辣,他们去了一家川菜馆,点了一道水煮鱼,一道夫妻肺片。杨明要了一瓶酒,唐佳陪杨明喝了两杯。杨明和唐佳俩人酒量都不太好,几杯酒下肚,他们就醉了。杨明趴在桌子上说胡话。他的胡话分明就是表白,他说自己第一眼见到唐佳就喜欢上她了,梦见她好几回了。唐佳说杨明醉了,拉着杨明往外走。杨明腿脚不利索了,整个人靠在唐佳身上。唐佳往哪儿走,他跟着走。前面是一家旅馆,杨明不走了。旅馆的老板娘站在门口,招呼杨明和唐佳进来,有空调。唐佳扶着杨明想继续走,杨明说走不动了,进旅馆歇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唐佳披着毛毯,哭了。杨明安慰唐佳,说了些照顾她一辈子的话。唐佳说,除了她奶奶,杨明就是这个世界上她最亲的人。

杨明最喜欢的运动项目是游泳,泡在水里,他就觉得自己像变成了一条鱼。清水亲吻着他,抚摸着他。杨明经常去学校的游泳馆,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杨明的泳姿并不标准,从八岁起,他就会狗刨。那天他游了两圈,听见有人喊他,回过头,看见陆老师在他身后。杨明赶紧结结巴巴地和陆老师打招呼。陆老师问,经常来?杨明点头。陆老师说,你游得挺快,不过,姿势不标准,来,我教教你。陆老师以蝶泳的姿势游了一圈儿,然后又给杨明示范了蛙泳的姿势。看得出来,陆老师也经常游泳,他的姿势很标准。陆老师手把手地教杨明,手应该怎么摆动,脚应该如何发力,当陆老师的手触到杨明的手时,杨明触电似的闪开了。陆老师说,怎么了,我身上有电啊?杨明尴尬地笑笑说,老师,我笨,学不会。陆老师说,当年我教我儿子学游泳,他都不敢下水,长大了还不是照样拿省里的金牌。那天陆老师教了杨明两个小时,他们时不时地有身体接触,不过,陆老师的教导点到为止,没有任何出界的行为。杨明慢慢放下心来,离开游泳馆前,他已经学会了蝶泳和蛙泳。

吴总是个性情中人,纪录片杀青后,他组了一个饭局,请了一大帮人喝酒。杨明也在受邀之列。他旁边坐的是一个面色忧郁的男人,长相清秀,喝酒也很斯文。男人不主动敬酒,谁敬他,他就抿一小口,抱歉地说,不胜酒量。酒喝到了高潮,吴总挨个碰杯,表示感谢。转到杨明这儿,吴总给杨明介绍那个不怎么喝酒的男人。吴总说,这是你师兄,小黄,你们都是陆卓越的学生。黄师兄微微一笑,说,师弟,你好。杨明和黄师兄碰了一下杯,简单聊了几句。杨明不想提起陆老师,黄师兄也只字不提,好像陆老师是一块暗礁,他们都小心翼翼地绕开他。

酒会还没结束,黄师兄提前退了场——他儿子打电话来,说要睡觉了,睡觉之前要听他讲故事。黄师兄和吴总等人告辞,杨明送黄师兄到了停车场。黄师兄上了车,杨明挥了挥手,黄师兄把车窗摇下来说,师弟,明天有空吗?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杨明说,有空。黄师兄说,明天我去学校接你。杨明等酒会散场后才回到学校,快半夜了,他给唐佳打了个电话。唐佳说她给杨明熬了一碗粥,热热就给杨明端过去。莲子红枣小米粥,杨明喝了一口,从口腔到胃一路舒畅。研究生宿舍大多亮着灯,杨明和唐佳趴在栏杆上,享受着凉风。唐佳说,我今天特意去看了一台联想电脑,配置高,挺适合你用。杨明的旧电脑用了好几年了,最近总是卡,他前几天跟唐佳说等吴总打钱给他,就买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

第二天,黄师兄开车来接杨明。杨明不知道黄师兄带他去哪儿,他也没问。黄师兄的车一直往郊区开,到了鹤鸣山下,黄师兄停下了车,从后备箱拿出两束白花、两把香。鹤鸣山上有一块墓地,墓碑林立,没有墓碑的空地也早有人预定了,弄块石头,石头上写个“占”字。黄师兄和杨明来到一方墓碑前,杨明看见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最多十七八岁。黄师兄把花放下,点上香,鞠了三个躬。杨明问黄师兄,这个小伙子是谁?黄师兄说,咱们的师弟,陆老师的儿子。杨明说,怎么去世的?黄师兄说,淹死的,在海里。杨明点点头,叹息了一声。黄师兄说,咱们师弟从小学游泳,拿过省里的金牌。杨明说,那怎么淹死了?黄师兄说,我认为师弟是自杀。杨明一脸的疑惑。黄师兄说,师弟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他高考的那一年,陆老师正和他老婆闹离婚——他们早就感情不和了,只不过为了师弟,他们决定等师弟高考完再离。杨明说,师弟不希望他的父母离婚吧。黄师兄说,是的,我听师弟亲口说过,他说只要父母离了婚,他就去死。后来陆老师还是离了婚。师弟过生日那天,他和父母去海边玩,下了海再也没上来。杨明看了看墓碑上的照片,小伙子长了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笑得很迷人。

楊明的母亲给杨明打来电话,哭着说杨明的父亲在工地干活出了事。杨明的父亲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地上有一根竖立的钢筋,杨明的父亲正好落在这根钢筋上,钢筋直穿他的腹股沟。杨明的父亲急需手术,家里凑了凑,手术费还差三万,杨明的母亲没有办法,只能来求儿子。杨明手里是有点钱,但离三万块还差的很远。杨明的母亲在电话里只知道哭,老方听到了,问杨明是不是家里出了事,杨明只好实话实说。老方说,我跟我爸说一声,让他打两万块钱过来,救救急。杨明感激得不知道说啥好,他抱着老方的肩膀,使劲摇晃。手术费凑齐了,杨明的父亲也做了手术,杨明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落了下来。这下非但笔记本电脑买不成,他还得攒钱还老方的债。杨明心情低落。这天他从图书馆出来,前面有一群学生正拿着水桶、脸盆,往别的同学身上泼水。学校里有一部分泰国留学生,每年的泼水节是他们必过的节日。杨明头上被浇了几盆水,衣服都湿透了。他回到宿舍,刚想换衣服,看见书桌上有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杨明以为自己的眼花了,刚被人泼了水,好运气就来了?杨明打开电脑,一张纸条放在键盘上,是唐佳的留言,她说,这是送你的笔记本电脑,要开心啊。

礼物太贵重,第二天杨明请唐佳吃饭,特意感谢她。唐佳最爱吃烤串,学校门口有一排烧烤小摊,到了晚上就烟雾缭绕。唐佳的身体被烟雾包裹,杨明越来越搞不懂眼前这个女孩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好几千,她哪来那么多钱?唐佳看穿了杨明的心思,她咬了一口羊肉串,笑着说,电脑你用就行,反正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杨明说,你中彩票了?唐佳说,没有。杨明说,你又没打工,哪来的钱买电脑?唐佳说,有个好心人每个月都给我打钱,慈善资助。杨明说,怎么回事?唐佳说,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个企业家找到我们学校,这人要资助家庭困难的学生,我跟着奶奶生活,条件不好,就被选中了。杨明问,这个企业家这些年一直给你钱?唐佳说,是的,每个月都有,说是供我到大学毕业。杨明心里酸溜溜的,他说,这个企业家你见过吗?多大年龄?唐佳说,没见过,这个人是男是女我也不知道。我有这个人的电话号码,不过,有年春节我打过,没人接。

唐佳送的笔记本电脑杨明是用上了,但他心里不舒服。杨明老琢磨这个资助唐佳的人是男是女,多大年龄,长得啥样,品性如何。想来想去,这个企业家的模样在杨明的脑子里逐渐成了型。杨明猜测,这个人应该在四十岁左右,男性,身材臃肿,啤酒肚挺得老高,说不定头发也秃了,手上应该戴着不止一枚戒指,脖子上还挂着大金链子。这人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儿,露着淫光。杨明认为,这个企业家资助唐佳是有目的的,他给唐佳的钱是投资,施以恩惠让唐佳对他感恩戴德,等到唐佳大学毕了业,他就向唐佳摊牌,要求唐佳回报他。唐佳除了身体一无所有,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就是这样,杨明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理正确。杨明开始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唐佳落入这个人的圈套。

杨明和唐佳谈了一次,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杨明说,我多打几份工,我养你。杨明晚上去做家教,白天帮陆老师代课,吴总那边有活儿杨明也去干。杨明很累,但只要唐佳不花别人的钱,他累点也无所谓。那天杨明刚坐上公交车,正要赶往吴总的公司,他接到了师姐的电话,师姐说陆老师的腿断了。

陆老师喜欢踢足球,喜欢的球星是罗纳尔迪尼奥。那天陆老师和校外的一支足球队踢了一场比赛。在校内,老师、学生都认识陆老师,踢球就是娱乐,谁也不会下狠脚。校外的就不一样了,有两个后卫踢得很凶,铲了陆老师几次,陆老师的脚踝都肿了。如果陆老师懂得自我保护,不那么较真就好了,可他偏偏不信邪,本方球队已经落后两球,他急于追平,带球连过两人,正当他要起脚打门时,身后冲上来一个后卫,毫不客气地铲翻了陆老师。陆老师听见小腿嘣的一声,躺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手术还算顺利,陆老师必须静养几个月。陆老师身边没有亲人,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护工,两位师姐都是女性,照顾陆老师诸多不便,杨明自然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说实话,杨明不愿意照顾陆老师,与陆老师朝夕相处,他觉得压力很大,特别是还要伺候陆老师吃喝拉撒。陆老师有时候和杨明谈谈学术,更多时候是闲聊。陆老师说杨明长得像他的儿子,研究生复试见杨明的第一眼,陆老师就觉得像。陆老师没说他儿子是怎么死的,杨明也没问。杨明见过陆老师儿子的照片,他觉得他们长得并不像。

照顾病人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陆老师嘴馋,经常在家变着花样犒劳自己,在医院里,买饭只能靠杨明了。杨明得跑好几里路去买一份饺子和一份牛杂汤。陆老师还要吃水果,特别是火龙果。陆老师吃得嘴上像涂了胭脂。由于吃得多,运动少,陆老师便秘,护士给他用了开塞露。这药管用,不到两分钟,陆老师就想拉屎了。杨明搀扶着陆老师往卫生间走,刚下床,陆老师就拉了一裤子。护士送来新的病号服,但沾了屎的病号服护士坚决不收。没办法,杨明只好把病号服洗干净。杨明从来没干过这活儿,陆老师的屎奇臭无比,杨明一边屏住呼吸洗衣服,一边在心里嘀咕,敢情当教授的拉屎也如此之臭。陆老师的病床旁边住的是一个老头,上厕所摔了一跤,胳膊折了。老头以为杨明是陆老师的儿子,他说,你这儿子真孝顺,我今年住了三次院,我儿子一趟也没来过。陆老师笑着说,我带的研究生。老头说,那你真有福气。

伺候了陆老师好几天,杨明真累了,这天晚上,他趴在病床上睡着了。蒙蒙眬眬中,他觉得有只手正在抚摸他的头发,动作轻柔,他意识不清醒,认为是在做梦。半夜,杨明被尿憋醒,发现身上披了一件呢子大衣——是陆老师的衣服。陆老师睡着了,打着轻微的鼾声。杨明想起在梦中好像有人抚摸他,现在他可以确定,是陆老师摸了他。杨明的第一反应是恶心。杨明脱下身上的呢子大衣,扔到床上,又打开一张为陪护准备的行军床,裹了一条床单,倒头就睡。杨明根本睡不着,身体绷得紧紧的。如果陆老师再来摸他,他该怎么办?杨明想起了老方的话,看来陆老师真的有问题,关于陆老师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杨明坚持不下去了,在医院如同坐牢。他给师姐打电话,让师姐赶快找个护工。师姐跑了几个家政公司,没有妇女愿意伺候一个大男人。师姐又跑到劳务市场,找了一个建筑小工,一天一百块钱,照顾陆老师。杨明终于解放了,他走出医院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都是甜的。杨明给唐佳打了个电话,他想和唐佳吃顿饭。杨明问唐佳在哪儿,唐佳说她也在医院,她奶奶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压迫视神经,眼发花,呕吐。唐佳哭着说,她无论如何也要救奶奶,奶奶一手拉扯她长大。杨明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唐佳,手术费肯定不是一个小数目,唐佳没钱,他也没钱,怎么办?

唐佳的奶奶瘦得只剩骨头了,个子又矮,躺在病床上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唐佳给奶奶介绍,杨明是她的男朋友。老人家很欣慰,拉著杨明的手摩挲了半天。唐佳在一旁哭,她奶奶说,哭啥,人都要死的,看到你有人照顾,我能闭眼了。杨明心里很难受,唐佳的奶奶就是他的奶奶,他不能见死不救。跟谁借钱呢?杨明头疼,眼下有经济实力又肯借给他钱的只有陆老师。不过,杨明实在不想跟陆老师开口,他只想和陆老师保持纯粹的师生关系,如果跟陆老师借了钱,关系就不纯粹了。杨明跟几个亲戚朋友借钱,均遭到了拒绝。有个初中的同学现在开饭店,很有钱,如果是杨明结婚或者买房,他肯定帮杨明,但杨明是给女朋友的奶奶看病,初中同学不仅不会借还可能会劝他和唐佳分手。

没办法,杨明只能去找陆老师。陆老师这几天心情不好,他嫌护工照顾不周,买的饭不合胃口,也不帮他翻翻身,晚上他要上厕所,护工鼾声如雷,叫不动。杨明陪陆老师聊了一会儿,他开不了口。陆老师说下楼散散步,杨明扶着陆老师在楼下转了两圈儿。阳光温暖,微风习习,陆老师的胳膊搭在杨明肩膀上,杨明扶着陆老师的腰,陆老师说,别人肯定以为咱们是父子俩。杨明茫然地点点头,他为借钱的事儿发愁。

杨明这边没筹到钱,唐佳的奶奶那边已经做了手术。杨明问唐佳从哪儿借的钱,唐佳一开始支支吾吾,后来在杨明的追问下,才说是跟资助她的那个企业家借的。她给企业家发了一条信息,说明了奶奶的病情,那边立即给她转了钱。杨明感到了失落,甚至是挫败感,他觉得那个企业家就像一个无形的巨兽,衬托出他的无能和渺小。杨明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他以为唐佳是属于他的,其实不是,那个企业家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可以掌控唐佳的命运。过了几天,唐佳的奶奶出院了。唐佳说她奶奶邀请杨明去她家做客。在杨明面前,唐佳不止一次说过,她奶奶做的肉粽和南瓜粥很好吃。杨明说以后再去吧,这几天他忙着写论文。

研二的下半年,杨明要开题了。陆老师和杨明谈了几次,除了讨论毕业论文,陆老师还说起了杨明考博的事儿。杨明学的专业在雍城大学没有博士点,他只能考外校的博士。陆老师的人脉比较广,他给杨明介绍了几个博导。下个月正好有个学术会议,这几个大咖到时候都会去。陆老师想带杨明去开会,顺便引荐这几位博导给杨明认识。杨明本来不想去,要和陆老师同吃同住同行,他觉得别扭。但这次机会的确难得,杨明还是跟着陆老师去了。

在那次会议上,杨明见到了几个大人物,他们的名字在教科书上被反复提及,他们的学生遍及国内各大院校和科研机构。杨明坐在会议室的角落,大气儿也不敢喘。有个大咖不但学识渊博而且幽默风趣,杨明对这个大咖很有好感。大咖和陆老师很熟,下午的会大咖不想参加,他非要拉着陆老师踢球。陆老师说现在踢不了了,腿里还有钢钉呢。陆老师让杨明陪大咖打打羽毛球,这是一个和大咖套近乎的好机会,可惜杨明不开窍,连杀了大咖几个球,大咖脸都白了,嚷嚷着没意思,不玩了。晚上吃完了饭,陆老师请大咖和几个朋友一起打扑克,杨明在一旁端茶倒水。

牌打完已是半夜了,教授们都回房睡觉了。陆老师的房间和杨明的房间挨着,杨明洗了澡,躺在床上,忽然想起陆老师腿受伤的时候,有天晚上,他陪床睡着了,睡梦中好像感觉到陆老师抚摸他,至于陆老师有没有摸过他,意欲何为,他不清楚。杨明想做个实验,就将门开了一道缝儿,然后熄了灯,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杨明心乱如麻,如果陆老师真的推门进来,他将如何是好?是接受陆老师的不伦之举,还是奋起反抗?杨明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睡着了。第二天,杨明发现门还是老样子,根本没有人进来。等见到陆老师,杨明的脸火辣辣的,他抢着给陆老师提行李。师徒俩坐飞机返回了雍城,杨明的师妹何欢早就在机场等候多时了。何欢染了一头金发,手腕上纹了一只蝴蝶,穿着超短裙,这打扮在雍城大学的研究生中是独一份。杨明这个师妹家境好,脑子也聪明,本来没想着读研,随便一考,就被录取了。杨明暗地里很羡慕何欢,她大大咧咧,啥也不想要,但啥东西都唾手可得。

何欢的车开得很稳,毕竟导师在后面坐着。陆老师拿出一盒蜜饯,说是送给何欢的。何欢发出了几声尖叫,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何欢在陆老师面前总是扮演长不大的小女孩,陆老师很吃这一套,帮何欢推荐了好几篇论文。杨明不太喜欢何欢,觉得她有点做作。但何欢经常来找杨明讨论学术问题,每次见面,何欢都买点水果或零食,态度也很诚恳,甚至当杨明说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时,何欢就瞪大了她的大眼睛,表现出崇拜的表情。杨明知道何欢对他有意思,但三观差别太大,根本不会有结果。何欢先送陆老师回家,然后再送杨明回学校。车在一个路口停下,等红绿灯,何欢问杨明,渴不渴?杨明说,渴。何欢说,要不去我家喝点东西?杨明说,不太好吧,你爸妈在家。何欢说,我爸出差了,我妈去我姥姥家里了,家里没人。

何欢家里乍一看挺普通,但细看的话,就知道那些看似平常的家具很值钱。桌子、椅子都泛着沉静的幽光。冰箱旁边是一个大酒柜,酒柜不知道是用什么木头做的,一定是上等木料。何欢打开酒柜,问杨明想喝啥?酒柜里的酒杨明很多没见过,白酒、洋酒都有。杨明说,喝点饮料吧。何欢拿了一瓶洋酒,给杨明倒了一杯。她说,你这一杯能买一瓶茅台。杨明喝了一小口,感觉像啤酒,略苦,不怎么好喝。何欢说,咱们别光喝酒,下下棋吧,谁输了谁喝酒。杨明知道何欢从小学围棋,练钢琴,他说,要下就下中国象棋。杨明打小跟着父亲下象棋,自认为水平不在何欢之下,但下了三盘,杨明都输了,被迫喝了三杯酒。酒刚下肚,杨明没啥感觉,但过了一会儿,杨明的脑袋发晕,棋路也乱了。何欢握住了杨明的手,拉着他往卧室走。何欢的闺房有一股桂花的香气,杨明更晕了。何欢抱紧了杨明说,师兄,我冷,你抱着我,别松手。

这几天,何欢一个劲儿地给杨明打电话,让杨明和唐佳分手。何欢说她最宝贵的东西都给了杨明,杨明必须为她负责。杨明很后悔和何欢上了床,他并不喜欢何欢。至于和唐佳分手,杨明下不了决心。虽然最近一段时间,杨明有意地疏远唐佳,他很少陪唐佳逛街了,去食堂吃饭也尽量错开。一想起那个资助唐佳的企业家,杨明就堵得慌,有醋意,他也不好意思和唐佳明说,只能一个人生闷气。杨明没给何欢明确的答复,何欢干脆闯进杨明的宿舍,把杨明堵在了床上。何欢说,你不和我好,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杨明知道何欢的脾气,她啥事儿都做得出来。杨明说,好,我找唐佳谈谈。

戏剧社每周六演一场话剧,唐佳已经退出了戏剧社,但只要有演出,她就去看。杨明坐在唐佳身边,根本没心思看话剧,该怎么和唐佳提分手呢?自从他们谈恋爱以来,没吵过架、红过脸,彼此默契得像一对生活了多年的老夫妻。台上演的话剧是根据余华的小说《活着》改编的,导演的思想比孟京辉还先锋,家珍成了一个女权主义者,对福贵动辄拳打脚踢,对于命运的不公,她奋起反抗。唐佳看得入迷,当有庆因输血过多而死时,唐佳攥紧了杨明的手,气得浑身颤抖。杨明想起了他和唐佳那一年排练《雷雨》,他扮演周冲,有一大段台词,是对四凤说的。杨明慷慨激昂,唐佳用崇拜的目光注视着杨明。导演不得不纠正唐佳的表演,说四凤真正爱的是周萍,不是周冲,唐佳不能这么看着杨明。导演突然打住,他看了看杨明,又看了看唐佳,他说,你们是不是谈恋爱了?

一幕演完,剧场里响起了掌声。杨明说,咱们分手吧。唐佳正鼓着掌,没听清杨明说的啥。杨明说,咱们分手吧。这一次他提高了音量。唐佳转过头来问杨明,你说啥?杨明一边哭一边说分手吧。唐佳摸着杨明的脑袋,不知所措。唐佳不吵不闹反而让杨明觉得不踏实,两个人走出剧场,唐佳说,分就分吧。她笑了一下,说,就是有点突然。唐佳走了,临走还冲杨明挥挥手。杨明回到宿舍,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晚上该睡觉了,他一点儿困意也没有。书桌上挂着一个红色的同心结,是唐佳编的。一阵风从阳台吹过来,同心结开始摇晃。杨明正发呆,手机响了,唐佳的室友打来的。女孩哭着告诉杨明,唐佳吃荔枝了,吃了好几十个。她求杨明过去看看,劝劝唐佳。唐佳对荔枝过敏,吃几颗皮肤就发红发烫,奇痒无比。杨明挂了电话,走到阳台,见那棵菩提树静静地矗立在月光下,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在菩提树上停留片刻,拍着翅膀飞远了。

研三开学后,杨明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准备考博。在复习的间隙,杨明偶尔想起唐佳——她应该去实习了。秋天很快过去了,雍城的冬天阴冷,寒气不停地往身体里钻。杨明的母亲给他寄来一件棉袄,抵御风寒老棉袄可比羽绒服强多了。宿舍很冷,杨明有时候用电炉子,但不敢久用,宿管阿姨经常来查。寒假杨明没回老家,他在学校备考。校园里看不到几个人,杨明有时候出来散步,走到湖水边,就想起唐佳。他们恋爱的时候,经常来湖边坐坐。唐佳还跟杨明开玩笑,说如果杨明抛弃她,她就跳湖。

快要过春节了,杨明去超市买了一些火腿、丸子之类的东西,用电热锅简单煮煮,也算改善一下伙食。除夕这一天,学工处的老师给杨明打电话,说学校三楼的食堂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请杨明过去就餐。到时候学校的领导还要过去慰问,争取让留校的同学们过一个祥和安乐的春节。杨明不喜欢凑热闹,就煮了一锅面条,却不小心把锅打翻了。看着满地的面条,杨明再无食欲,只好换了身衣服,去学校的食堂吃年夜饭。

食堂里摆了十几张桌子,人不少,杨明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同学们都很高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杨明只顾着吃菜,他想赶紧吃完回去看书。过了一会儿,学校领导来了,先讲话,然后敬酒。同学们都站了起来,说着祝福的话。领导走后,同学们之间开始互动,唐佳过来时,杨明正大口喝着饮料。唐佳举着酒杯,说,春节快乐。杨明慌忙站了起来,说,春节快乐。唐佳胖了一些,原来的短发也留长了。杨明说,怎么没回家?唐佳说,我男朋友没回去,我在这儿陪他呢。唐佳看向不远处另一桌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冲唐佳笑了笑。杨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甚至还幻想过,某一天偶遇唐佳和她的男朋友,但真到了这一天,杨明还是很难受。他再也没有胃口了,悄悄地走出了食堂。

外面下起了小雨,杨明没带伞,他不想回宿舍,只想一个人走走。此时全国人民都在欢度春节,杨明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是最悲伤的那一个。前面就是校门口了,杨明给何欢打了个电话。他说他想喝酒,让何欢出来陪陪他。何欢开车来到雍城大学校门口时,看见杨明背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泪流满面。何欢把杨明扶进车里,杨明的衣服都湿了。何欢问杨明,要不要先换件衣服。杨明说不用,他让何欢赶紧开车,他现在就想大醉一场。何欢找了一家档次比较高的饭店,点了不少菜。杨明对菜没兴趣,他要了两瓶酒。店里张灯结彩,来吃年夜饭的人都乐呵呵的,只有杨明眉头紧锁,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何欢也不敢多问,杨明大口喝酒的样子把她吓傻了。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杨明醉了,何欢扶着杨明往外走。雨下大了,门口湿滑,杨明摔了一跤,他想爬起来,又摔了一跤,他干脆趴在雨水里,不起來了。任凭何欢怎么拉扯他,他在雨水里手舞足蹈,似乎很开心。何欢实在是没办法,只好给陆老师打了个电话。陆老师的家离此地不远,立即开车赶了过来。

陆老师和何欢把杨明抬到车上,杨明浑身湿透,必须换衣服,要不然就感冒了。陆老师让何欢先回家过年,杨明就交给他。陆老师的年夜饭就几个菜,放在桌子上,还没收拾。杨明喝得太多了,身体不受控制,踢倒了桌子下的垃圾桶。陆老师家的狗咬住杨明的裤腿,杨明给了狗一脚。小狗呜呜叫着,委屈地趴在门口。陆老师搀扶杨明到沙发上,又从衣橱里拿出一套干净衣服,准备给杨明换上。沙发太软,本来杨明就觉得天旋地转,这时肚子里的秽物从口中喷出,差点儿吐到陆老师的身上。吐过之后,杨明并没有觉得好受,相反,他的脑子更混乱,好像脑袋里有一团浆糊在飞快地旋转。陆老师拿了张餐巾纸,给杨明擦了擦嘴。他解开杨明的上衣扣子,想帮杨明脱下湿衣服。这时候杨明像中了邪一般,一把推开陆老师,醉醺醺地对陆老师破口大骂,滚开,变态,神经病。

六年后的一天,空中飘着小雪。杨明刚下班,他背着包,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杨明现在是一家大专院校的老师,老婆是他的同事,孩子三岁了。杨明喜欢在公交车上睡觉,睡上十几分钟正好到家。今天下了雪,杨明没有睡意,他所在的城市两年没下雪了。杨明希望雪下得再大一些,他就能和儿子堆雪人了。公交车到了百货大楼附近,杨明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到了杨明的耳中——即使这个声音六年没听到了,他也知道是唐佳。唐佳说她现在就在杨明所在的城市,她在这边出差,本来准备昨天就走了,但看天气预报说,今天下雪,她便推迟了行程。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雪呢。杨明想起了当年他们恋爱时,他曾经答应,带唐佳去北方看看雪。杨明问唐佳怎么知道他的手机号码的,唐佳说她去年见到杨明的室友老方了。杨明要请唐佳吃饭,好好聊聊。

杨明下了公交车,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说有个老同学过来了,他要请同学吃顿饭。杨明的妻子没问杨明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他们之间没有猜疑,彼此信任。杨明走到路边的一家小店,买了一包烟,是中南海牌的烟。他突然想起,陆老师一直抽的是中南海牌的烟。他也想起了那年除夕夜,在陆老师家里,他的失态。自从毕业后,杨明再没和陆老师联系过,他心怀愧疚,很想和陆老师道个歉。杨明打算晚上给陆老师打个电话,他们要像父子那样好好谈一谈。

责任编辑  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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