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进
1
那天,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大雪纷纷扬扬。鹅毛一样的雪片,直直地从铅灰色的天上掉下来,砸在她的头上、肩上。整个城市白茫茫的,十米外都看不清人。她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在响,赶紧接听,是她妈妈刘英。
刘英的声音有点犹豫,让她有空去自己那里一趟,有些事情要说。有什么事呢?她是要过去看妈妈的,这段日子太忙了,有一个多星期没过去了。现在,她要把孩子送回家。孩子一直住在医院里,她负担不起。最近孩子的情况不错,医院的张主任照顾她,想帮她尽量节省。这五年来,一直是孩子危险时就送来医院抢救,好转了再接回去。
两个多月前,刘英在电话里告诉她,自己想再嫁。对方是一个六十多的老男人,有退休金。他的儿女们也是支持的。徐颖萱当时有点蒙,但什么话也没说。显然,既然刘英这样说了,必定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不可更改。徐颖萱的头脑里杂乱、苍白,就像老式胶片电影在一卷播放结束时,剩余的黑白胶片还在继续疯狂地空转,投射在屏幕上的是各种乱七八糟的符号:闪烁、跳跃,短暂的黑屏与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徐颖萱在心里使劲问。为什么要再婚呢?如果她是她妈妈的话,这辈子是再不可能结婚的,她想。因为男人,她心力交瘁。一年前,她的男人突然失踪了。准确地说,是逃跑了。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无耻地逃跑了。他不仅丢下了她,也丢下了整个家庭。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的男人,无耻透顶,毫无责任感。这是一个怎样的人渣啊!所有的人听到这事后都感到震惊,不可思议。他太过分了!
大家都站在她这一边,同情她,理解她。同时,为她感到惋惜,觉得她当年真是犯了一个大错。
不,事实上她犯下的不止一个错误。一个人总会犯错误,甚至会犯许多错误,但错误的性质是不一样的,有些错误是致命的。当年她不顾一切嫁给了他——这样的说法并不准确,他们根本就没有举办过婚礼。她是跟他私奔的,回来后也没有再办婚礼。然后他们发达了,有钱了,一时间在县城里风头无两。之后他们本应该分开,而她却选择继续和他在一起。
这样的事她不敢再想,想起来就恨得要犯心绞痛。
钻心一样痛。
她想不明白刘英为什么这么老了还要再婚。是因为爱吗?还是因为孤独?细想之后,她理解了。这么多年来,刘英生活得不易。刘英受了太多的伤,尤其是自己,过去给她造成许多感情上的伤害。现在刘英老了,心灵空虚,没有一点慰藉。不管是出于爱,或是为了排解晚年的孤独,她都应该给予理解和支持。
妈妈有权过上更好的生活,她想。
小时候,在徐颖萱的眼里,妈妈长得挺漂亮的,而且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刘英那时候在厂里做会计,工作体面,性格也好,讲话、做事都很得体,受人尊敬。从徐颖萱出生起,她的父母就不在一起生活。她的父亲在外地一个邮局工作,是那里的科长。
徐科长是个瘦高个子的男人,表情严肃。虽然只是科长,但那时候在徐颖萱的邻居们眼里,他就是一个挺大的官了,因为她父亲是人事科的科长。人事科是管人的,权力大。父亲每次回来都是穿着制服的。过去很少有人穿制服,所以大家感觉他很神气、威严。街坊邻居们见到他,都叫他“徐科长”,仿佛他的大名就叫徐科长。在家里,刘英叫他老徐。
徐颖萱小时候还是很骄傲的,别人都知道她爸爸是在外市邮局工作的领导干部。而她身边同学的父母,大多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徐科长回来的次数不多,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一次也就一两天时间,匆匆忙忙的。徐颖萱感觉他更像一个仓库保管员,每过一段时间回来清点一下商品数量。
刘英是很宠爱徐颖萱的。因为是独生女,所以徐颖萱的物质条件要比别的同学好很多。刘英不怎么管束她,家务事都被刘英一人承包了,母女俩的生活也很简单。比较起来刘英对徐颖萱是非常好的,但在徐颖萱的心里,爸爸却比妈妈重要得多。就像一个人天天呼吸空气,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如果突然得到一颗柠檬味的水果糖,那生活肯定变得很美妙。
即使是作为她父亲的徐科长另组新家,抛弃她们母女俩,之后还和她们彻底断了联系,徐颖萱也没有心疼过妈妈。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可是徐颖萱这个小棉袄却不和刘英贴心,相反是刘英更包容她。妈妈付出得太多了,她想。
刘英总是扮演着牺牲者的角色。不,不是扮演,而是默默地、本能地付出。她自己也是,毫无怨言,為了孩子可以舍弃一切。妈妈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有权去安顿自己的晚年,徐颖萱想。
雪越下越大。
街上的人不多,个个都很匆忙、慌张。快到自己家的小区时,徐颖萱停车在路边小店买了两袋榨菜和一个面包。本来她想买两个面包,看到口袋里掏出来的仅剩的零钱,她犹豫了。面包是给儿子刘鑫买的,她希望他能有力气吃一点。她想或许她应该再去老街找一下老李,看看老李能不能帮她一把。她知道这个可能性是非常小的,但她不能不试。无论如何,她下午会再去一次医院开点药。少开点,先拿一星期的量。如果这也不行,那就减少一两个品种,只拿最关键的保命药。这样可以先缓一口气,她想。这口气能缓多久,她不知道,或半个月,或三五天。缓和的时间取决于她能不能拿到钱,即使只有三五天也是好的。
向阳大酒店的何总前两天打电话,说有事要找她。这两三年她最害怕接电话,因为接到的电话大多是要账的。后来她只要接电话,首先就会告诉对方,如果是要债的,直接去找刘大庆,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不可能替他还钱的。
刘大庆过去向很多人借过钱,有的还不止一次,而且,都是以她的名义。很奇怪,他居然没向何总借钱。他和何总也是比较熟悉的,他们是生意上的伙伴。或许是何总不愿意提?这样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她想。她咬着牙替刘大庆还过一些,最后实在还不起了。她受够了,简直要疯了,所有的眼泪都哭干了。不过,如果刘大庆欠了何总的钱,那另当别论,她是一定要想办法还的。
“有什么事吗?”
“没事……好久没见了,想和你聊聊。”
“最近忙,刚把孩子接回家,过几天吧。”她从何总的话里听出了一些暧昧。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她觉得。她最近太累了,完全没有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有事,但应该不至于是她猜想的那种事。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想,尤其是现在。
“好。你随时来,我等你,真的有事要说。”
2
隔了两天,徐颖萱去刘英家,结果却扑了个空。她敲了半天门,里面没反应。难道去菜场买菜了?但那不是买菜的时候啊。她本想打电话问一下,犹豫了一会儿,又放弃了。
最近每次来,她都会从刘英手里拿些钱。她看得出来,刘英已经竭尽所有了。刘英每次也不多说话,近乎无声地做着这一切。徐颖萱心里很是愧疚,告诫自己要少来。可每过几天,刘英就会打电话来问孩子的情况。情况的确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医生告诉她,如果孩子最近不发烧,情况就算是稳定了。下个月,医院会请省里的专家进行一次会诊,最后确定手术方案。徐颖萱要做的,就是凑齐将来的手术费用,别的不要多做考虑。
刘英住的还是老房子,在寺前街。寺前街过去是非常热闹的一条老街,在当地人眼里相当于上海的城隍庙,徐颖萱家的老房子就在这条街后面不远的地方。房子不大,只有三间。原来她家是住在城东的,那一片是厂区宿舍,后来她父母离婚,刘英的单位和房管局协调,给她们调换了这套房子。从此刘英就再也没动过,一直住在那里。现在这一片很多地方都拆得面目全非了,她家那栋平房也显得越发老旧。徐颖萱宽绰的时候,曾经提议给她买一套商品房,刘英却拒绝了。
“我才不去住。”刘英甚至有点生气,“你不要买,买了你自己住。”
“我习惯住在这里了,这里舒服。”刘英说。
“你妈上年纪了,习惯不一样。”刘大庆那时也劝阻她,“折腾她做什么?她在老地方住得好好的。她爱住那里,很好啊。”
现在徐颖萱有点后悔,自己当初要是坚决买一套房,现在的价值就不一样了。她和刘英说起这事,刘英连眼皮都不抬:“要是当初你买了,现在又卖掉,我现在住到哪去?” 徐颖萱无语,真是这个理。
刘英是很独立的一个人。
过去徐颖萱偶尔来帮她收拾家务,帮着买菜买米,惹得她很不高兴。刘英嫌徐颖萱多事,把她的屋子收拾“乱了”。原来虽“乱”,但她对一些东西的摆放位置是知道的,习惯的。徐颖萱整理“整齐干净了”,对她而言反而是“乱”的。刘英不喜欢徐颖萱为她花钱买东西,买菜也喜欢自己随便买点青菜豆腐,越便宜越简单越好。刘英原来的性格就有些高冷,离婚对她而言又是一种伤害,使她更加愿意独处。
徐颖萱后来想起来,小时候刘英对她是非常宠爱的,总是给她买新衣服、糖果。那时她对妈妈很依恋,但刘英厂里很忙,并不总是照顾得了她。直到徐颖萱上了初中,母女关系突然变得不像过去那样好了。
徐颖萱长大了,反而变得对父亲越来越有好感了。只是她把这份好感藏在心里,生怕被刘英知道。
也就是初中毕业那年的秋天,徐颖萱隐约听说父亲在外地是有别的女人的。事实上,在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她的父母就经常有一些争吵。徐科长越来越少回来,回来后就和刘英吵架。刘英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些异样。
他们吵架的时候,徐颖萱就跑到街上去玩。
她去老街。老街上不仅有各种小吃店,还有溜冰场、舞厅。其实徐颖萱不是想去玩,她只是为了避开父母的争吵。看到他們那样吵架,妈妈在家里乱砸东西,她很心烦。在老街上,她经常能遇到同学,她们就一起玩。
到她上高中时,已经有好几个要好的小姐妹了,周青青、小七、二花、杨英。还有几个人高马大的男生,肖鹏、黄毛、刘大头。他们几乎成了一个小团体。
徐颖萱上的城北第二中学,是县城三个高中里最差的。对城北二中的大多数学生来说,他们也就是想顺利把高中读完,拿个毕业证书,好参加工作。徐颖萱也是这样想的,毕竟考大学这种事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县里的第一中学每年也就几个人能考上大学。所以,整个高中阶段,徐颖萱过得是最快乐的。
每到周末,徐颖萱就和要好的姐妹们出去玩,逛街、看电影,去文化宫里溜冰。她告诉刘英是去学校参加课外辅导了,刘英自然不太信,但那时也管不了她了,只希望她毕业就行。
那个夏天,徐颖萱波澜不惊地毕业了,没有任何意外。毕业后大家有了充分的自由,反倒不怎么玩了,因为很多同学都上班了,没机会聚了。
刘英那时候也四处托人,希望能帮徐颖萱找一份工作。县里每年招工都是分批次的,大多是工厂里的普通工人,纺织厂、机械厂、化肥厂……想找一个相对好的职业就需要提前一两年找关系。刘英想尽一切方法要帮女儿找一份好工作,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徐颖萱那段时间空虚得很,没有学上,也没有班上。过去的玩伴没了,人心散了。大家仿佛都有些腻了,觉得那些玩乐很无趣。他们长大了,已经告别了学生时代,要面对社会,要学习如何生存。
等待是那样的漫长,刘英上班后,徐颖萱无所事事。徐科长回来过一次,提议她跟他去外地,给她安排到那边一个偏远镇子的邮局做话务员,临时的,但过一两年就能转正。很明显,这要比在县里参加招工好得多。刘英也是同意的,虽然她心里有点不舍,但毕竟事关女儿的前途。
徐颖萱有些犹豫,但徐科长说,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如果她同意,他回去后还要做一些工作。当然,问题不会太大,毕竟只是临时性安排在镇邮局做话务员。
“在下面的乡镇邮局干两三年,之后再想办法往市里调。”他说。
听到父亲这样说,徐颖萱心里有了朦胧的期待。是的,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也不错,她想。刘英安慰她说,将来如果她不愿意在那个镇上当话务员了,就回来。毕竟自己也在县里托了人,算是双保险。
就在这年的年底,小县城突然流行起了卡拉OK厅,街上开了两三家,热闹得不行。小七找徐颖萱去唱歌。小七也没有工作,她说她一点也不想工作,只想每天这样轻松地活着。
对于女儿和朋友去唱歌,刘英并不反对。她愿意女儿在正式工作前,好好地玩一阵子。将来工作了,就不一样了,不会像现在这样自由了。
这是自己一生犯过最大的错误,刘英后来想。如果她知道事情会发展成那个样子,她一定不会允许女儿去唱歌。
但谁能想到唱歌会引起那样的事情呢?无论谁都想不到。
3
这么些年过去,县城完全变样了,当年的那条街,一点都找不着过去的痕迹了。徐颖萱当然还能回忆起老街过去的样子,现在医院住院部大楼的位置就是当年非常红火的卡拉OK厅的位置。她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刘大庆——卡拉OK厅的保安。
刘大庆瘦高个,剪着平头,看人时眼里有一股狠劲。他在门口查票,脸上很严肃。老板雇他,是因为他在这个县城里没有任何熟人和朋友,查票时能六亲不认。他的年纪大概有二十六七岁,面相则显得更老一些。他不怎么爱说话,动作多于言语。看到没票的,他直接就往外面推。因为这事,他没少和人打架,也从没怵过。
徐颖萱亲眼看到过三个男青年打刘大庆一个人,可是他毫无惧色。就像是电影里的武打场面,一对三,刘大庆蹲开马步,左右开弓。那姿势,在徐颖萱的眼里简直就是帅炸了天。无敌,全县独一份。太威风了,尽管后来他衣服被人扯烂了,脸上也流了血,可是她在心里为他激动不已。她喜欢上了他。
年轻时真是太傻了,徐颖萱每次想到过去都想骂自己。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完全不是一个人,她想。一个疯疯傻傻的小丫头,天真、愚蠢。世界上还有比那时的她更傻气的吗?
她发疯似的爱上了比她大七岁的刘大庆。
她只要远远看到他,心跳就加快,脸就红,手心里就出汗。她后来几乎每天都要去卡拉OK厅看刘大庆,可是刘大庆却从来不正眼看她。她总是会请小七和小七的朋友们去唱歌,很有钱的样子。不过与小七她们比起来,她家的经济条件算好的。她知道刘英的钱放在柜子里的某处角落,每次她都很谨慎地从中抽出一两张。她花多少钱请客,自己也没计算过,但肯定是一笔巨款。她请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去唱歌,在里面喝饮料,吃烤肠和爆米花。
她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流水一般地散开,把她的快意无限放大。她感觉自己周身都在放着光彩,就像是卡拉OK厅大门口的彩灯在夜色里闪耀。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都认为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富家小姐。而她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引起刘大庆的注意。
刘大庆是看到过徐颖萱挥霍的样子的,也看到过一些小姐妹簇拥着她,他心想,她真是太傻了。她主动和他打招呼,送他一些好吃的,可是他却从来不接受,也不愿意给她好脸色。他对她越冷漠,她就越想引起他的注意,想靠近他。她并不爱唱歌,大多数时间只是听别人唱。看别的小姐妹唱得那么津津有味,她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有时会下楼去找刘大庆,和他说话。他站在门口,爱理不理的,像是她欠了他钱一样。
徐颖萱很不愿意回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想起来就感觉非常羞愧。如果人生能够再来一次,她绝不会那样傻了,她想。
邻居们说闲话,说她打扮得太妖艳了。在他们的眼里,她已经是个坏女孩了。整个夏季,她天天骑着一辆草绿色的女式自行车在街上招摇,上身穿一件黄色乔其纱的镂空短袖衫,下身一条深蓝色的牛仔短裤,脚上一双雪白的耐克鞋。她和戴着蛤蟆墨镜、留着长发的男青年一起,把车骑得像射飞的箭一样,嘴里还尖叫着。
徐颖萱是一个很好看的姑娘,但那时的她分不清什么才是真正的漂亮。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成熟,以为那才是美,才会吸引到刘大庆的注意。她知道刘大庆是乡下的,没有正式工作,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重要的是他没有对象。对她而言,他没对象就是最大的好事。她希望每天都能看到他,就算他不理她,她也不在乎。她在家里一分钟都待不住,她的魂已经留在那条街上了。
她把脸晒成了古铜色,显得汗涔涔的,唇上涂着血似的口红。有时她晚上也偷偷出去,还故意把胸罩勒得紧一些,领口的纽扣松到第二粒,隐约现出小半个并不丰满的乳房。晚上她还会悄悄试穿刘英的乳罩,涂抹刘英的护体霜,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期待与紧张。她太渴望成熟了。
刘大庆后来告诉她,他知道她是喜欢自己的,可是那时他是真的看不上她。她和他相差太悬殊了,不仅是年龄,还有出身。她在他面前,完全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虽然他们只差几岁,可她才刚刚踏出校门。他知道她的家庭不会允许她和自己好的,城里的任何一个家庭都不会允许。他并不知道她的家庭背景,只感觉她非常任性,家里有钱。他不喜欢她这样的人,她给他带来的只有无尽的麻烦。他从没想过要在城里找一个对象,更别说这样的小丫头了。
徐颖萱那时候满脑子都是爱情故事。整个初中阶段她读了太多的爱情小说,琼瑶、席娟……她读了几十本,晚上躲在被窝里看,感动到不行,经常哭得眼睛红红的。书里的男生们都是英俊而浪漫,女生多情又美丽。他们对爱情是那样的执着,至死不渝。他们的爱情观里没有阶级差异,也没有金钱观念。他们的每一个拥抱,每一个吻,都是那样让她向往。那爱情纯粹得像金子一样闪光,照亮了她的内心。这样的爱情,注定有别于普通生活,有别于这个城里所有青年男女的世俗婚姻。
她觉得她和刘大庆就是这样的爱情,纯粹而美好。
她后来给他递过纸条,或者叫情书。她写的那些文字,真是用心,有时想得她脑壳都疼了。她把自己学过的最优美动听的词句都抄录了,还从当时特别流行的席慕蓉、三毛那些人的文章里摘录了许多。那些句子陌生而新鲜,她自己都有些似懂非懂,感觉非常朦胧。她还加进了许多自己的话,既情意绵绵,又表现出了死心塌地。在非常漂亮的彩色信笺上,她的每个字都写得格外认真、娟秀、清爽。之后,她小心地把信折叠成非常漂亮的几何图形,外面再系上一根红色的丝线。
刘大庆对她递过去的信笺表现得格外冷漠,她的心却跳得激烈,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了。
她忐忑得很。
她想着他收到她的信,或许会很感动,同意和她谈恋爱。或许他有點犹豫,并不明确表态。她光是这样想想,心里就被幸福的泡沫给填满了。那些泡沫五光十色,就像肥皂泡在阳光下的色彩变幻,而且有一股香甜的味道,甜得让人有点晕乎。可是,想到他的无视,她又有些气馁。她不放弃,铁了心追求他。小七和她另外两个女朋友觉得她很傻,她们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农村的、没正式职业、年龄大、没钱、不帅气。在她们看来,刘大庆一无是处。他们太不般配了!
“不要和他谈恋爱。”小七很直接地说,“他有什么好?你疯了。”
可是,徐颖萱不管。她觉得她那些朋友没眼光,央求她们帮她出主意。她们七嘴八舌,说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来,只是一味地嬉闹,甚至有说让她直接倒在刘大庆怀里的。她被她们说得满面羞红。她们居然真的簇拥着她,把她推到刘大庆的面前,挑衅似的问他为什么不喜欢她。刘大庆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几个人,一句话都没说,就像这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后来,当她再一次递给他粉红色的信笺时,他当着她的面就撕了。
她的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
那段时间她经历的事情,刘英毫不知情。当她知道徐颖萱爱上了卡拉OK厅一个看门的保安时,已经是半年多以后了。刘英当然是反对的,可是,明显阻拦得太晚了。而刘英和徐科长的离婚,一定程度上和这件事有关。徐科长觉得刘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才让徐颖萱犯下了大错。他对徐颖萱的行为非常生气,怒不可遏,但也没法惩罚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妻子离婚。他觉得女儿之所以这样,全是因为刘英管教失当。不,是根本缺乏管教。
刘英太宠她了,所以把她惯坏了。徐科长太伤心了,气极了。
刘英在离婚后的第四年退休,算是提前退的,因为身体状况不太好。她明显衰老了许多,头发早早就白了。她整个人都是病怏怏的,瘦了许多,相当单薄。只有面对女儿时,才能看到她近视眼镜后面的目光是有神的、深沉的,甚至深沉得有些阴森。附近邻居的小孩子们看到她都有些害怕,说她就像童话里的老巫婆。有小孩子在她身后喊她“老巫婆”,她也并没有什么表示,还是沉默的,就像完全没听到一样。
人们在心里是同情她的。
三年后,当徐颖萱回来时,刘英的身体已经相当虚弱了,不仅心脏有毛病,还得了白内障。
后来,无论做生意再忙,徐颖萱都要经常去看望刘英,她知道自己欠刘英的太多。可自从儿子刘鑫生病后,她就很少来了。她太累了,根本抽不出身。来了,传递的也都是不好的消息,她不希望把这样的情绪传递给她妈妈。然而,对她这样的沮丧,刘英一句安慰的话也没有。她开始有点恨妈妈了,觉得妈妈过于冷血。刘英在听到她的一些难处后,脸上没有一点的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别人的不幸故事。
对亲情就这样的麻木吗?但是,徐颖萱只能把这些想法存在心里。后来有两次刘鑫的情况特别危急,需要急救,她没钱。刘英什么也没说,冷冷地给她转了钱。刘英那样的方式,让她感觉不舒服。她总是在心里想:将来有一天,我一定把钱还给妈妈,这样就不欠她的了。然而,现在她却完全看不到自己还钱的希望。
刘大庆失踪了,一点消息也没有。她哭过无数回,伤心极了。她想到有个朋友说她的话:现在你流出的眼泪,都是当年你脑子里进的水。
这话说得太对了,她想。
现在回想起来,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是极为惨痛的教训。她不仅伤害了父母,还更严重地伤害了自己。
虽然恨,但脆弱的时候她总不免希望刘大庆会回来。
她盼着刘大庆回来,是不是有点像当年母亲盼着她回来那样?当然,他是不可能回来的。
等忙过这一阵子,她就要到法院起诉离婚。是的,她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不能像她妈妈那样被动。
要为过去的糟糕生活画上一个句号,她想。
4
“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刘英问。
“没有。”
刘英沉默着,低下头,不再说什么。
徐颖萱心里很难过,觉得自己一直给妈妈的生活带来很负面的情绪。
“没什么,我不需要他,刘鑫现在好了很多了。” 徐颖萱说,“永远不回来才好,就当他从来没存在过。”
“他至少……应该说一声,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了……”刘英说,“做事没头没脑,一直是这样。”
“……我会和他离婚。” 徐颖萱幽幽地说,“等忙过这一阵。”
是的,坚决要和他离婚,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但,他们是有过幸福时刻的,徐颖萱想。
当年她的私奔,成了县城一个小小的丑闻。后来他们回来了,取得了另一种成功。他们靠自己的双手,从小生意开始做起,生意越做越大,成了有钱人,让很多人羡慕不已。那段时间她很累,但也很骄傲。是的,非常骄傲。她不仅让外人羡慕,连她妈妈都对她刮目相看了。
很多人想不到,徐颖萱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女强人,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过去认识她的人只知道她是一个为爱疯狂,有些傻气的姑娘。她怎么就成功了呢?太不可思议了。由此,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不是她当年的叛逆,她绝对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
她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年轻、头脑精明、做事风风火火、为人大气。她刚来这条街时只是租了一间很小的门面,相当一部分本钱还是她妈妈提供的。可是她能吃苦,起早贪黑,进货都是自己一个人。一大编织袋的衣服足有上百斤,小山一样压在她的肩上。她咬牙扛着,满脸通红,一声不吭。怀孕三个月了,她还在扛编织袋。为了能拿到价格更低的货,她常常一个人去数千里外的福建进货,来回路上住一二十块的小旅馆,吃的是面包加白开水。一趟下来她总是要瘦个一两斤,蓬头垢面、神情疲惫。因为她进货渠道直接,和当地的货主也建立了很好的合作关系,所以她店里的服装就比别人的更新潮,价格上也更公道。她店面的生意是整条街上最好的。
就从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店面做起,徐颖萱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就做大了。在店里,她既是店主也是营业员。她待人热情,懂行情,更懂顾客的心理。她会察言观色,也知道拿捏分寸,越來越多的顾客熟悉她、信赖她。城里的姑娘少妇们几乎没有不认识她的,她成了那条街上的标志性人物。之后,很多店铺都从她这里进货,她更像一个服装批发商了。不仅当地,附近城镇的一些人也愿意从她这里拿货。她有了专门的仓库,每天只管货单的进进出出。最兴盛时,光是仓库里就雇了五个工人装卸货。她挺着滚圆的大肚子,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点着。她闲不住。
都是逼出来的,她想。
命运之神在那一刻仿佛开始格外眷顾她,为她打开了一扇四通八达的门,一路风生水起,顺畅得不行。只要她想做的,就一定能做成,而且做了就有钱赚。同样的店,同样的地理位置,同样的经营,别人亏本,她却能大赚。这其中的道理没人说得清,连徐颖萱自己也说不清。她知道自己做事是认真的,但谁做事又不认真呢?
她一前一后的表现,太让人惊讶了。
徐颖萱当年的举动让很多人觉得她被家里宠坏了。刘英即使发现柜子里的现金不见了,也没有特别气愤,只是骂了她一顿,之后也没有追究。徐科长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职,亏欠了女儿。他们要做的,就是全力阻止女儿和刘大庆相好。
但他们怎么能阻止得了呢?他们也听说并不是刘大庆在追求徐颖萱,而是徐颖萱在追求刘大庆。这太荒唐了!
徐颖萱为了能接近刘大庆,想了许多刁钻古怪的办法。有一次,她甚至买了顶栗色的假发,戴上墨镜,乔装了一番。那一次刘大庆真的没把她认出来,当她在卡拉OK厅里转悠了一圈,摘下假发,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他才发现是她。最离谱的一次,她还戴过一顶蓝颜色的假发,被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太傻了,颜色那么醒目,怎么会不被识破呢?在小县城里,又有谁会戴蓝色的假发套呢?都说热恋中的女人智商为零,她这个苦苦单相思的姑娘,智商简直就是负数了。
这些事传出来,一时成了笑话。
而这时,徐颖萱工作的事情也终于有了进一步的消息。徐科长打来电话,说他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乡镇邮局,离他工作的地方不远。徐颖萱先到那里学做接线员,一年后就可以参加市局的招工。
那天下午,妈妈让徐颖萱一个人去街上买点东西,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准备。徐颖萱在一个新开业的商场门口看了好一會儿热闹,那里搭了一个台子,在搞抽奖活动。音乐声很响,震得她的耳朵都有些麻木了。她想试试运气,花五块钱摸了奖,却只得到了一块香皂。在混乱的人群里她看到一个朋友,她追过去,抓住朋友,对方说她也是来摸奖的,花了三十多块钱,什么也没摸到。看着广场上人山人海、彩旗飘扬、锣鼓喧天,两人都有些兴奋。对方也听说徐颖萱要走了,去乡镇邮局当话务员。
“你和那个人咋样了?你应该告诉他你要走了。”
这句话提醒了徐颖萱。是啊,她应该对刘大庆说。或许她这样说,能改变他对她的态度。事情就是那样巧,在回家的路上,她远远就看到刘大庆正在卡拉OK厅边上的一个小店里,大概是在买香烟。他上身穿一件棕色的皮夹克,明显有些小,下身穿一条显得过于轻薄的灰白色涤纶长裤。走近了,徐颖萱才看到他的长裤皱巴巴的,裤脚内侧有许多油污,应该是骑自行车时蹭到的。他看到徐颖萱,却回避了她的目光,慢悠悠地点燃了一支烟,气定神闲地看着马路对面。
那天,徐颖萱穿了一件雪白的马海毛套头衫,扎着一根马尾辫,嘴唇上涂了厚厚的口红。她告诉刘大庆,她要离开这里了,要去她父亲给她安排的地方工作。她说这些时显得相当激动,眼泪有点控制不住地想要流出来。她想哭,想扑到他怀里哭。他却像她父亲一样冷峻地看着她,一点也不为所动。
“你不说点什么?”
“我说什么?”刘大庆的嘴边现出一丝讥笑。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怎么对你?”
“你对我太不好了。”
“因为你总是来捣乱。”
“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她小声说,红着脸。天很蓝,阳光灿烂。街上没什么人,或者说附近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就算有人注意到他们,她也不在乎。她站在他的面前,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学生,不敢面对威严的男老师。徐颖萱眼里汪着泪水,委屈得很。她说话的声音有些颤,双手不断扯着衣角。
“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我是真心的。你不喜欢我哪一点?我可以改。”她说这些话时,感觉小心脏都要跳出来,掉在他的脚下了。
刘大庆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嘴上叼着“万宝路”香烟——红壳的那种,县城里的青年流行抽这个。他每月那一点工钱,有相当大一部分用来抽烟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有一点怜惜。
“我们不合适。”刘大庆说,“我是农村的,没有正式工作。你还小,你家里也不会同意的。”
“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跟你走,回你们村种地也行。”她说。
“你不去外地工作了?”他笑起来,张开了一张大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戏谑的笑容,嘴里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
“你要和我好,我就不去了。”
电光石火一闪,在那个瞬间,刘大庆被点燃了。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他说不清在那个下午,是徐颖萱的哪句话打动了他。或许是对这个逼仄的小县城厌恶极了,逃开这地方也好,没有比这里更无趣的了。
他朝徐颖萱咧了咧嘴角,她立刻幸福得要晕倒了。
他们决定立即逃跑,逃得远远的,逃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徐颖萱觉得只要逃了,就能获得幸福。至于父母,至于工作,都不重要。他们自己的生存问题也不重要,只要刘大庆在,只要有一双手,她一定能很好地活下去。
她知道父母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他们只有逃。
逃跑就是胜利!
5
现在想起来,徐颖萱感觉刘大庆是一个让人非常难理解的男人。
他的脑回路和别人不一样,非常不靠谱。她怎么也没想到,刘大庆后来会玩消失,一走了之,当了逃兵。一个稍微正常点的男人都不会做这种事。刘英说,从他第一次逃跑你就应该知道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
过去刘英批评刘大庆,徐颖萱总要为他进行一些辩解。可现在她还能怎么辩解呢?上次他逃跑是为了“爱情”,而这次却逃得那样可耻,简直就是千夫所指。
这是两次完全不同的逃跑。
刘大庆的男人骨气是装出来的,他是个懦夫,她想。儿子发病很突然,开始时刘大庆是很积极的,像个男人一样。他甚至安慰她说,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帮儿子治病。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让她照顾生意,他一个人在外面四处奔忙,带儿子治疗。那段时间让徐颖萱挺感动的,他真正像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尽心尽责的父亲了。
甚至有几次,刘大庆的表现还挺让徐颖萱感动的。
有天半夜一点多,儿子发病了,刘大庆立即抱起儿子要往医院跑。外面的大雨像天河里的水向下倾倒,风也大,徐颖萱打的伞才出门就被风刮飞了。她想叫出租车,可是大街上看不到一辆车。雨点在路灯下就像鞭子一样狂抽乱舞。“我打电话请朋友开车来吧,”她提议说,“这雨太大了。”他们才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就全湿透了。“不行,我骑车去。”他说,想去推摩托车。“刘鑫坐不住,我在后面也抱不住。”她反对。然后他没有再多说,而是背着儿子一路飞奔到医院。后来听医生说,要是晚来一会儿还真要出大事。到医院时他累坏了,整个人瘫在了台阶上,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煞白。
那一幕几乎刻在了她脑子里,現在她却想彻底忘掉它。
那两年他们真的很艰难,但再艰难也要坚持下去,何况儿子的情况越来越好,医生说是有希望治愈的。为了儿子,他们相继把手里的一些项目转卖掉。店面关的关,停的停,他们红火的生意从巅峰跌落到了谷底。
刘大庆是不甘心的。
表面上他对徐颖萱把商铺处理掉是接受的、默认的,暗地里却还继续经营着准备要处理掉的生意。像二条巷那边的仓库、红旗街的两家商铺,他都没有和她商量,而是瞒着她借钱来经营,结果陷入了巨大的亏损。即便到现在,她也不清楚刘大庆在外面还有多少外债要偿还。或许有一些善良的人,看到他们的状况,暂时还没有来催债。这是可能的,她想。
或许他是为了欠债而逃?即便是真的,他也不应该以逃跑来摆脱他的责任。
人们看到徐颖萱时,心里充满了同情。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能干的女人,会这样垮掉?他们为她感到可惜。他们曾经亲眼看过她的红火,现在又眼见她衰落下去,令人扼腕叹息。他们在心里一致谴责刘大庆,同时为她感到难过。
也有人说,这事她是有责任的,因为她太能干了。她让家里有了很多钱,生活富裕,刘大庆有些飘了。他抽好烟、喝好酒,这都不是问题。她给他买最好的衣服、最高档的皮鞋,送他进口摩托车。他回村里,她也总是给他钱买礼物,孝敬家里的老人。她觉得自己这个媳妇做得相当完美。
他也承认她的好。
“说明当年我眼光好。”他笑嘻嘻地说。
“少来这一套!当年是我追的你,你的头可是抬得高高的。”
徐颖萱的生意做得如鱼得水,她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天赋,更相信自己是交了好运。即便如此,她也并不后悔自己当年和刘大庆私奔。虽然她承认自己当年是幼稚的,而且间接造成了父母的离异,但是她终究是得到了“爱情”。
也有人说,如果不是她当年跟刘大庆私奔,她就不会有后来的发展。他们把她后来的发达与之前的私奔,构成因果关系。对这一点,徐颖萱并不认同,说到底是她自己觉得要改变生活。刘大庆曾经建议她跟他回老家,徐颖萱不愿意。她去过他老家一次,感觉很不习惯。他们还是回到了县里,那时她的小姐妹小七在街上开了一个服装店,经营得不太好,她就接手了。没想到徐颖萱就此便做出来了,而且越做越红火。
短短几年间,她把一个小服装店做成了整个县城最大的店铺。刘大庆开始时还帮着做点杂事,后来基本上就插不上手了。他不懂,还喜欢瞎出主意,乱指挥。她也不让他插手。刘大庆多少显得有些多余、碍眼。
他没了存在感。
有一段时间他无所事事,经常吆喝一些朋友喝酒。她不喜欢他这样,但还是照顾他的脸面,那些朋友都是他过去当卡拉OK厅保安时结识的,她不想让他落一个发达了就忘记老朋友的坏名声。他是男人,要给他场面上的自由。
后来,完全是因为不想让他感觉空虚,她又盘下了那个饭店。在饭店经营上,她投入了更多的精力,从装修到开业,有时忙得早晚不分,累得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开业后的那两年里,饭店生意火爆得不行,晚上大厅里能翻三次台,所有的包间都要提前两天才能预订到。
生意火爆,刘大庆也有干劲。他每天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饭店里忙碌,除了招呼客人,还到后厨工作间去帮忙。他越来越高兴,戴着厨师帽,穿着白色工作服,有时炫技性地主动炒两个菜,给自己下酒。徐颖萱当然乐意看到他现在的样子,由着他张罗。
刘英也见识到了女儿的成功,这是她过去完全没想到的。女儿真的很有本事,这个家所有的生意全是女儿在张罗,经营得风生水起。因此,刘英内心依然不待见刘大庆,虽然他经常过去帮她搬家具、运煤气什么的。当徐颖萱说刘大庆想再生一个孩子的时候,她有些生气。
“他是嫌你没给他生儿子?”
“不是,”徐颖萱觉得妈妈太敏感了,“他就是想再要一个。”
“他是不知道生孩子的苦。你对他说,要生,让他自己生。”
说真话,徐颖萱并不觉得生孩子有多大的苦。或者说,孩子生下来后她就忘掉了这种苦。她在养育孩子上体会到的更多是快乐。她奶水足,女儿刘洁被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如果再生一个,她相信也一样能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但在生二胎的事上她多少是有些犹豫的,她并不特别渴望再生一个,或者说一定要再生一个男孩。她不想重男轻女。
但刘大庆在这事上执拗得很,一再提议生二胎。他骨子里还是想要一个儿子,尤其是想到他们现在这样有钱,将来的财富最好由儿子来继承。他们有条件生二胎,他们充分尝到了生活的甜,成了有钱人,而且是这个县城里为数不多的有钱人。他不仅要在物质条件上战胜别人,在生育子女上也要战胜别人。
徐颖萱一直是防备他的,但,这种事情如何能做到百分百呢?那段时间,她的日子是比较舒心的,虽然忙碌,虽然累,但是快乐却一直在她的生活里荡漾。当意识到又怀上新生命时,她倒也没有特别反对。上天派来的,那就接受吧,不管男女,她想。
果真是个男孩。
刘大庆乐坏了,像中了一千万元大奖。他吆喝了许多朋友到饭店喝酒,摆了好多桌,喝得昏天黑地。他见人就笑,像个傻子。徐颖萱当然也是高兴的,毕竟这符合许多人的愿望。她希望把儿子好好养大,养得比女儿还要好。认识徐颖萱的人,对她都佩服得不得了。孩子还在哺乳期,她一样忙碌,照料生意。别人劝她好好地休息,她却笑着说:“没事,我就动动嘴巴,指挥指挥就行。”
“你这样子,想不发财都难。”
他们由衷地评价。
“天下第一能干。”刘大庆也这样说。
在许多人眼里,他们是幸福的一家子。可是谁也没想到,刘鑫两岁那年开始生病。先是发烧,在县医院吊了两天水,没见好转。后来到市医院,也没有查到具体的病症。之后夫妻俩抱着孩子四处求医,光省城就去了无数次。
生意自然就受影响了。
可为了孩子,生意变得不重要了。当时像流水一样挣进来的钱,现在又像流水一样地花出去。徐颖萱背地里流了无数的泪,但也只能咬着牙坚持。刘大庆也阴沉着脸,依旧会时不时喝酒。夫妻俩为这事吵过无数回。
徐颖萱怎么也没想到刘大庆有一天会消失。
“自私!我早就看出他自私!”劉英咬着牙说,“自私透了。”
6
徐颖萱想到这么多年来,自己真可算得上大起大落。
他们又一次陷到丑闻里。当然,这次人们是同情她的。太不幸了!他们看到了她的坚强,更加相信他们前些年的发达完全就是因为徐颖萱的个人能力。她嫁给了一个不值当的男人,如果没有嫁给他,或许她就是另外一副样子。
刘大庆的消失,是无声无息的。
那天早晨徐颖萱一早就到门市上去了,她要在另外几个门面转让前,把所有的货物都盘点清楚。本来她想把所有的门面都转让出去的,但考虑再三,还是留了一个——最初的那个。她交代刘大庆说,下午三点前帮她交一次货。可是,一直等到下午五点,也没见到他的身影。
当时徐颖萱觉得很奇怪,但也没往更深处去想。她知道他是累的,非常累。之前的两年他一直很辛苦,各种忙碌。尤其是她经营饭店时,他知道很多事情自己帮不上忙,就帮她做各种体力活。别人笑话他,他也不在乎。他改掉了许多坏习惯,之前喜欢出去喝酒、打牌,现在都不去了。他的一些朋友笑他,说自从他自己家开了饭店,他都不请客了。
刘大庆消失的前一年,徐颖萱就感觉他变了。他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也不爱说话了。她没多想,以为他只是累了。是的,饭店转手卖了,他还得在外面挣钱,帮人打工,再苦再累的活也接,只要能挣钱。
很长时间以来,刘英不愿意承认他们的婚姻。甚至见了面,也不愿意和刘大庆说话。当年他们私奔,徐科长认为所有的责任都在刘英身上,作为母亲,她对女儿的管教是疏忽的。如果她管教得严一些,女儿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徐科长当然是爱女儿,希望她好的,出了这样的事,他在心理上完全不能接受。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托了很多人,说好了让女儿去当话务员。多好的一件事啊,将来她会成为正式工,或许能调到市里,找一个在机关工作的青年大学生。现在呢?却跟一个农村小伙子私奔了。他的愤怒无处发泄,只能全部倾倒在刘英的身上。
四个月后,徐科长和刘英离了婚。徐科长一直就有一个相好的,也是一个离异的女人。徐科长对她是有过婚姻的承诺的,但却一直犹豫,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从刘英那里脱身。女儿的出走,让他有了非常充分的借口。
刘英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半年时间里,她的头发白了许多,人也瘦了一圈。所有的风言风语全落到了她一人身上,众人的看法和徐科长是一样的,认为徐颖萱的出走和她有直接关系,因为女儿一直是和她一起生活的。
徐颖萱没想过这些后果,她甚至不知道刘英在之后的日子一直在努力打探她的消息。只要她愿意回去,刘英甚至可以接受刘大庆。
可是他们一直没有回去。
刘英认为,他们不回来的主要原因是在刘大庆身上。她认为女儿是想回来的。她觉得女儿是受了坏人的骗,上了坏人的当。这个坏人就是刘大庆。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两个男人,一个是自己的前夫,一个就是这个刘大庆。
她再次看到女儿时,徐颖萱挺着个大肚子,圆滚滚的。
刘英想哭,但她忍住了。她过去哭得太多了,自己一个人的夜晚不知道流过多少泪水。她总是梦到女儿。
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儿却让她感觉很陌生。
“妈——”徐颖萱叫她。
她别过了身。直到女儿拉住她,她才不得不转过脸来。
转脸的瞬间,刘英哭了。
徐颖萱也哭了。
这一哭,母女俩的感情得到了释放。徐颖萱得到了妈妈的谅解。徐颖萱告诉刘英,出去的这几年,自己的确是受了一些苦,但刘大庆对她是好的。
与想象得有些不一样,这是徐颖萱出去后最强烈的感受。他们要面对很现实的问题,住宿、吃饭。她看得出来刘大庆有点怕,他紧张,格外的谨慎。他们不太像情侣,更像是兄妹。在外面他甚至不敢搂她,只是牵着她的手。当她依偎在他胸前想撒娇时,他会用力地推开她。她都有些恼了,觉得他并不爱她。和爱情小说里描写得完全不同,她想。
刘大庆的确是紧张的,他害怕别人说他拐卖女青年。他知道这样的罪名并不成立,可他还是心虚,像做贼一样提心吊胆。虽然徐颖萱成年了,但他觉得他们还是要成为合法夫妻才好,而这需要她父母的同意。
他当时并不知道徐科长和刘英已经离婚了。此时,他心里已经不嫌弃那个逼仄的小县城了,甚至还有些向往它。
他心里有一个万全的计划——在外面晃荡一圈,然后再回去,这样徐颖萱父母就会同意了。如果她父母坚持不同意,甚至要追究他的责任,那他就要保证徐颖萱是清白的。他问心无愧。
如果她父母同意,那就会改变他的人生。是的,村里所有的人都会羡慕他,羡慕他找了一个县城里的姑娘。过去那些看不起他的,说他好高骛远的人,都得用另一个态度对待他。过去村里只有最漂亮的姑娘才能嫁到城里,因为城里人有工作,可以吃上计划供应粮。他要是能娶上徐颖萱,就是他们村最风光的人了。
他后来向徐颖萱坦白说,当他一想到这些,便又有了信心。无论如何,他要为自己的幸福生活努力一下。毕竟农村这些年的变化大,不像过去那样穷了。他相信自己将来有一天会有出息的。他希望自己将来能学一门手艺,比如修车。他做徐颖萱的工作,耐心地向她解释,希望她再主动和她父亲联系一下。如果她父母的态度有所缓和,他们今后的生活一定能更好。
“这样对你是最好的,我是为你考虑。”他说。
徐颖萱不愿意。
两人在外面又晃荡了好一阵,身上的钱也基本花光了。刘大庆在饭店里打杂,勉强支撑两人的开销。他不让她到饭店里当服务员,让她心里很感动。
那年冬天,他们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徐科长。准确地说,是打电话给徐科长。徐科长在电话里破口大骂,暴跳如雷。他叫刘大庆滚蛋,让女儿回来见他。徐颖萱自然不愿意,她必须和刘大庆站在一起。虽然她在外面已经漂泊倦了,可是,她不会背叛爱情,不会背叛刘大庆。
他们也打过电话给刘英。
刘英让徐颖萱赶紧回家,说到激动处还哭了,似乎在哀求她。不管徐颖萱和刘大庆做了什么,刘英都愿意承认。刘英唯一的愿望,就是女儿平安。只要回来,一切都好说。
没想到这一等,又让刘英等了好几年。他们一起去了福建,在工厂里打螺丝。那时的徐颖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特别能吃苦,完全没有了娇滴滴的懒劲。她也不淘气了,而且处处节省,精打细算,舍不得多花一分钱。后来徐颖萱去了服装厂,刘大庆到了工地,活重,但挣钱多。直到徐颖萱大了肚子,他们才决定回老家。她本来还想再干一阵子,是刘大庆坚持要回去的。就算她妈妈不认她,他也要把她带回去,毕竟她将来坐月子,需要有人来照顾。
如果不是徐颖萱怀孕,也许他们还会继续在外面闯荡。
从这件事上,刘大庆知道,徐颖萱的心里有一股狠劲,远超过他。可能正因为这种狠劲,她后来从开小服装店开始,成了女强人。
7
三人在茶社里见了面。
老头看上去还挺年轻的,很健康,满脸红光。他的衣着打扮也是干净利索的,讲话温和,挺规矩的。他说他姓周,退休前是港务局的职工。徐颖萱感觉好像在哪见过他,但又想不起来具体的时间地点。从许多小细节看,他对刘英是很照顾的。他倒好茶,然后双手把茶杯递到刘英手上。递茶时,眼睛也一直在看刘英,生怕烫了她似的。
徐颖萱心里踏实了许多。
“叔叔精神很好。”她说。
老周笑笑说:“我的血压血糖基本正常。我喜欢运动,平时跑跑步什么的。我也经常劝你妈动一动,适当运动有好处。”
“我妈过去就不爱运动。” 徐颖萱说。
老周笑着说:“将来我陪着她,一起散散步什么的。”
老周的妻子去世有好些年了,一直没再婚。他的孩子们都成家了,而且各方面条件都不错。之前就有人为他们牵过线,但刘英一直没同意。事实上他们原来就是熟悉的,至于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徐颖萱不清楚。县城就这么大,他们很早就认识也不值得惊讶。正因为他们原来就是熟悉的,所以虽然刘英当时没同意,但两人始终有联系。隔三差五老周就会来看看她,两人聊聊天,说些闲话。
“不想再婚。”刘英当时说,“这把年纪了,许多事看透了。”
劉英不想再伤神,再受婚姻的折磨了。她对男人没什么信心,但她不反对老周和她作为朋友往来,这样也能消解她的寂寞。他们一直维持了好几年的朋友关系,不亲近,但也不会显得特别疏远。
这是一种非正常的关系,徐颖萱想。妈妈终于答应结婚,倒是好的。她终归要衰老的,要是一直一个人生活,将来自己如何照顾得了呢?
刘英说,将来她会搬到老周那边去,她不想再在自己家生活了。老周家在城东,那边有菜场,还有中医院,生活上比较方便。她也说到了具体婚期,说是在年前。老周插话解释,说刘英开始并不愿意举办婚礼,只要两人一起过日子就行。但是,他觉得这样太委屈她,而他的孩子们也希望在酒店办一下,正式些,也热闹些。他希望徐颖萱到时把两个孩子也带上。
徐颖萱问:“饭店选好了吗?”
“还在选,”老周说,“没最后敲定。我家孩子说,这事他包了,他会和饭店谈。”
徐颖萱说:“如果需要,我可以帮着看看菜品什么的。”
“颖萱懂。”刘英对老周说。
“那好,”老周说,“到时让我家孩子和你联系一下。”
“他会回来吗?”老周看着徐颖萱,有些犹豫地问。
谁?他是想问她父亲徐科长?那怎么可能!
“刘大庆?不会!”刘英说,“他不会来。”
老周沉默了,大概是为自己的唐突心生歉意。
“不会。”徐颖萱笑了一下,“他不会出现的。”
晚上回到家里,她看到刘鑫正在吃蛋糕,刘洁在写作业。刘洁比刘鑫大两岁,她在班上的成绩很好,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徐颖萱希望她能好好学习,只有这样,将来才不会像她一样。
“哪来的蛋糕?”
“姐姐给我的。”刘鑫说。
“学校发的。”刘洁头也不抬。
这个姐姐是懂事的,虽然她只是个小学三年级学生。自己在当年各方面的表现,可远比女儿逊色。
女儿长得像刘大庆,但细看后整体神情还是更像徐颖萱一些。徐颖萱不希望这样,她心里害怕女儿长大了,也像自己当年一样叛逆。
刘英也否认刘洁长得像徐颖萱,但也不认为刘洁像刘大庆。
“不像,”她说,“一个都不像。”
这明显不符合事实,总要像其中一个的,或者各像两人中的某些地方。难道这孩子像外公?徐颖萱没敢说出口。她从不在妈妈面前提她的父亲。从她回来,一直到生了孩子,徐科长再没和她联系过。
徐颖萱有时挺想她的父亲,但是,她也有恨。不是恨徐科长当时阻拦她和刘大庆恋爱,而是恨他另外又成家了。她甚至听说,他成家后又有了小孩子,是个男孩。或许,这满足了他的心愿。这多荒唐啊,她同父异母的弟弟与自己的女儿年岁是相仿的。
徐科长应该算是彻底解脱了,她想。如果他没离婚,要是看到外孙生病,一定会伸出援手的,就像现在她妈妈一样。刘英这些年不知道补贴了她多少,最后把退休工资卡直接交给了她。“你拿去用吧,”刘英叹着气说,“省得来回跑。”
徐颖萱心里很是愧疚,可是,她只能依靠妈妈的帮助。哪怕帮她一点点,她肩膀上的负担就要小一些。她感觉自己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只要孩子能好起来,吃什么样的苦都是值得的,徐颖萱想。
8
刘鑫需要进行骨髓移植。
在移植前,他还要正常治疗,吃药、打针。
刘鑫很懂事,非常坚强,从来没哭过。徐颖萱要是哭泣时被他发现,他反过来安慰她,帮她擦泪,说:“没事,妈妈,不要哭。”
“不哭,妈妈没哭。”
刘鑫的疾病据说和遗传有关。最早他们跑了许多家医院,最后在省里的第一人民医院,医生给出了比较明确的诊断。
之后他们带着孩子去了上海、北京,跑了许许多多的医院。上海的专家采用了另一种治疗方案,疗效明显,但要彻底好转,需要进行一次骨髓移植。专家们对此有很大的信心,让他们回家等候通知。
徐颖萱每天都在等电话,心里却还惦记着什么时候方便,要去何总那里一趟。
何总何卫东过去也是她的客人,甚至可以说是饭店里的常客。他逢人便夸她能干,说全县那么多大大小小、各种档次的饭店,就数她这里最好。不仅是环境、菜品好,更主要的是她会经营,知道如何让客人们既吃得好,又心情舒畅。其实有些是再简单不过的技巧,在席间为客人多上一道时令菜,或是赠一道甜品。要是常来的熟客快过生日了,她还会提前送上一束花、一个蛋糕。
这很能俘获人心。
“你是特别能干的女人,少有。”何卫东不止一次这样夸赞。
在这个县城里,几乎没人不认识徐颖萱这个漂亮能干的女强人。她头脑清晰,记忆力好,心里有一本账,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名和他们对应的职务以及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隔三差五,她会给其中一些人打电话,说自己店里又新上了菜品,请他们来尝鲜。要不就直接告诉他们,好久不见了,希望他们能为自己的生意捧场。
“又漂亮,又能干。”何卫东夸奖得很真诚。
何卫东在男人里也算是很出色的那种,说话做事都很板正。他一米八的个头,国字脸,浓眉大眼。他是老师出身,后面到了县政府机关,在政府后勤办公室当了三年的副主任,最后来到向阳大酒店当总经理。
徐颖萱心里是欣赏何卫东的。他们聊天时,总会有一些共同话题。有一次喝酒,最后包间里只剩他们俩时,何卫东突然抱住了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她迅速推开他,笑说他是酒喝多了。他当时也有点尴尬,立即向她表示了歉意。何卫东很绅士,她想。
她在生意场上那么多年,和这个县城里各色的人物打交道,很善于应付,知道如何巧妙地和客人周旋。做生意就是要笑迎八方客,和气生财,不能得罪人。她开店,每天都要面对工商、税务、卫生、消防……就算一时有冲突,事后还得要化解掉。至于有些男人毛手毛脚的小动作,她从不往心里去。做生意,不能有太强烈的道德洁癖。
她把有些事情看透了,觉得感情这种东西根本就不能当真。或者说,她不认为这种场合下能有什么真情。但何卫东对她的举动,让她突然有点心动。她希望他是认真的。后来他这一道歉,反而让她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他为什么不勇敢地坚持下去呢?
徐颖萱觉得何卫东和别的男人有些不同,她也说不清不同在哪。别人夸赞她,她觉得有戏谑的成分,但他不是。她相信他是真心的。接触多了,她对他真的有了好感。何卫东和刘大庆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男人。有两次,她甚至还梦到他。醒来后,她心里不免有些怅然。
这么多年来,除了当时疯狂爱过的刘大庆,她再没爱过别的男人。然而,婚后这些年,她重新审视自己,却觉得自己和刘大庆之间可能根本就不是爱情。那是什么呢?她不知道。她想再经历一段不同的爱情,何卫东让她有点心动。但随着孩子生病,她从生意场上退出来,和何卫东的联系就少了。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他,他主动说,如果她有什么困难,他会帮她。好多次,她真的很冲动,想请他帮忙。可是,最终也没有向他开口。
刘大庆逃跑后不久,徐颖萱再一次遇到了何卫东。从他的表情上,她知道他听说了一切,但他却只字不提。
“你太辛苦了,不容易。”他的语调有点沉重,“饭店也不做了?太可惜了。”
“……暂时只能这样了。”她努力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要照顾孩子。”
他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到我们酒店来吧,管餐饮,你有经验。按副总的薪酬开,行吗?”
她心头一热,脸红了。
“你照顾孩子要紧,不用经常去。”他说,“隔三岔五地去一下,看看就行了。以后等你有空闲了,再做调整。”
徐颖萱知道他的好意,她觉得这样有点亏欠他。无论如何她应该去看看他,当面表示一下感谢。在电话里联系好之后,她特地挑了一条很漂亮的领带作为礼品,深蓝底色,上面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沉稳、精致。
他向她表示了感谢。
“孩子怎么样?”他给她泡了一杯茶。
她捧在手里,感觉很暖和。
“挺好的。现在就在等通知,已经找到三个合适的配型,县医院的曹院长说最迟明年三月一定能安排上。”她说。
這是不幸中的万幸。
“刘大庆最近有消息吗?”他突然问。
“没有。不关心他。”她说。
“呃……”何卫东沉吟着,“我前些时候看到他了,在市里。”
徐颖萱沉默着,不言语。她能说什么呢?
“他的身体好像不好……”他说。
她依然不说话。他的身体不好又能怎么样呢?她不需要同情他。太可恨了,她想。就算他不愿意承担为儿子治病的责任,至少要和她说明一下。哪怕他主动提出离婚,她也不会为难他,会放他自由!
“恐怕你们有些误会。”何卫东说。
“能有什么误会?”
“他身体不好,”何卫东说,“病了有两年了。”
怎么可能,她从来没听刘大庆说起过。的确,前一年他的脸色不好看,每次从外面回来都显得格外疲惫。但,如果他有病,他会一个字都不说?她想不明白。
“你一点都不知道?”
“从没听他说过。”
“那可能是怕你担心吧。”何总说,“所以说他这人还是很有男人担当的。”
“他有什么担当?” 徐颖萱觉得这样的说法真是太荒唐了,何卫东太高看了刘大庆的品德。
“是真的,开始我也不信,是我们这里的老朱告诉我的。老朱和他关系很好,过去他在卡拉OK厅当保安的时候,他们就是酒友。刘大庆告诉老朱,说他的肝出了毛病,怕拖累你们,就出去在外面找事情做,打点杂工。”
“他能有那么好心?你在编故事吧!”
何卫东笑起来:“看来你对他充满了不信任。他也挺不容易的,你这样一个能干的人,让他在家里完全没有存在感。他是想好好表现,才瞒着你去搞项目的,虽然亏了,但他的出发点是好的。”
“他心里挺愧疚的,所以,后来他离开了你们。”何卫东说,语气里很是同情,“主要是怕自己要治病,加重了家庭负担。他挺不容易的……”
“那怎么我打他电话,从来都打不通呢。”
“他就是怕你们会找他啊,所以想一走了之……”
那天,徐颖萱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了。她一路上都很恍惚,眼前熟悉的街景变得非常陌生和可疑。天很晴朗,但格外寒冷。大街上倒是人来人往,车流不息。街两边的建筑坚硬冰冷,树木光秃秃的,街边还有一堆堆积雪,像是蒙了一层煤灰似的脏。她想到何卫东说的话,很难相信这是事实。不可能是真的,她想。这事她不能接受,拒绝相信它的真实性。
她感觉脑袋昏昏的,同时还有些隐痛,像是得了重感冒一样。她整个人很虚弱,好像随时会跌倒。她需要迅速回到家里,躺下,好好睡一觉,然后再好好想一想,以后该怎么办。
9
刘英和老周的婚礼定在小寒后的第二天。
当天,徐颖萱提早到了酒店,把刘鑫和刘洁也带去了。酒店里暖气很足,徐颖萱脱了羽绒服,换上了一件薄呢外套,还是觉得有些热。大厅里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在红色地毯的映衬下,更显富丽。宾客们一个个都打扮得干净体面,连人群中流动的空气都透着喜庆的温暖。孩子们手里拿着各色的气球,在追逐打闹。虽然只是小范围的一个庆典,但对方家来了不少人,甚至老周前妻的弟弟都来了。当老周向她做介绍时,徐颖萱心里还“咯噔”了一下。不过,这也说明老周和他前妻家的关系不错,难得这样融洽。
老周的儿女们都很热情,说了许多客气话,大意是从此大家是一家人。徐颖萱两个星期前就见了老周的儿子,为了婚宴的事。老周家的亲戚都是认识徐颖萱的,知道她过去的发迹史,对她很敬佩。徐颖萱被他们夸得脸上热辣辣的。
刘英刻意打扮了一下。她头发还是花白的,但新修剪了,烫了卷。豆沙色的中式棉袄,黑色的长裙,显得年轻、精神了许多。她站在老周身边,一直微笑着,和每个围上来打招呼的客人寒暄。看得出来,老周很关照她,紧紧地贴在她身边,生怕她感觉不自然,随时准备为她的不适进行解围。
徐颖萱被眼前的景象感动到了。是啊,妈妈辛苦了一辈子,到这时才算找到最后的归宿。这以后的日子是平静的,却也是短促的。人生里大多数时间是无效的挣扎,她想。关于她听到的刘大庆的事,她没告诉妈妈,因为她觉得那是无意义的。她就把这事藏在心里好了,等待着最后的水落石出。
她还是相信了那个故事。
是的,她愿意相信。她可以不信任刘大庆,但她没理由怀疑何卫东。何卫东是真诚的。那天他们谈了好久,他没有做过一点失礼的事。他依然说如果她有什么需要,他会随时提供帮助。等刘鑫将来做过手术,康复后,他盼她真的到他那里去工作。
“如果你要重新开饭店,我提供资金。”他说。
“……行。”她说。
外面的天色暗下来,仿佛又要下雪的样子,大厅里的灯显得越发的明亮、温暖。客人们开始入座,服务员也开始往圆桌上上菜。徐颖萱和孩子们坐了主桌,在刘英的右侧,而老周的儿子儿媳与两个孙子坐在老周的左侧。当老周端着酒杯站起来的时候,众人也纷纷起身,举起了酒杯。
徐颖萱和老周碰了一下,又和妈妈碰了一下,小声说:“妈,祝你幸福!”
“也祝你幸福,”刘英浅浅地尝了一口,看着她,“好运给你,也给刘鑫和刘洁。希望你们都幸福。”
徐颖萱笑了一下,稍稍一抬手,一杯酒就滑进了喉咙。猛烈,火一样的烈酒,直直地杀进了她的腹腔。所有的沉闷,所有的郁结,如同溃败的泥沙一泻千里……一团火在胃里翻滚,从丹田处升起,烧遍了她的全身。
“我那个房子要拆迁了,”刘英小声对她说,“过了年,我把它过到你名下。”
徐穎萱愣了一下:“不用,你留着吧。”
“……刘大庆还是没消息?”刘英突然问。
“有吧……”她犹豫了一下。
她抬眼看向窗外,雪下得很大,纷纷扬扬的,一片片落下,无声无息的。她自己没有举办过婚礼,现在却经历了妈妈的再婚,在这样一个大雪之夜。这纷纷扬扬的雪让她想到了人世间的爱。母亲对她,她对母亲、对孩子、对男人……所有的爱,清晰的、模糊的,纷纷扬扬。或许这个晚上她应该再打一次电话,她想。她问过何卫东,知道刘大庆的大概情况,知道了他的位置,她心里是有底的。
雪越下越大,外面一片洁白。
雪,会把这个世界重新装扮一下。
装扮得像童话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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