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 船
良辰吉日,村人都来了,还有亲戚们。一群人先是围在院子或者屋里吃饭。饭一半是面片子,加肉,再加菜。不过,菜要少,肉要多。菜多,乡亲们会说主人家小气,舍不得给肉吃。这是南太行人的一个传统,人人以为肉是最好的,再就是鸡蛋。在他们看来,世上最好吃的,不是海参鲍鱼,也不是满汉全席,而是面和肉。谁家过红白事儿,要是全给帮忙的、送闺女、接媳妇的人吃菜,肯定会遭到全村人一致唾骂,而且还会成为笑话,流传一辈子。
闺女出嫁这一天,来得最早的,肯定是直系血亲,再就是姐姐姐夫。其中的姐夫,要是还有小姨子,那他和小姨子的男人(汉儿们)就是条船了。“条船”的意思等同挑担。吾乡有人把“条船”写成条川,我觉得不对。应当是“条船”,意思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这两个或几个男的,娶的媳妇是一对父母生的同胞姐妹,一旦成婚之后,那么,无论两个还是多少个,虽然不是同胞兄弟,但因为人家姐妹和丈人丈母娘的关系,大家互不相识,也就成了一条船上的人了。
在南太行乡村,多少年来,还真没有同胞兄弟娶同胞姐妹的事儿。这虽然可以,但人们都觉得不好,至于怎么不好,谁也说不清。
小姨子出嫁,姐姐和姐夫该给多少“陪送”(等同于嫁妆),也必须得给,而且不能小气,但要看自己家境。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前,有钱的姐姐姐夫赠送彩电洗衣机之类,再后来是摩托车,现在基本都是现金了,几千到上万不等。
娶媳妇嫁闺女的,一般要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完成,即新媳妇要从娘家走到婆家去。这一天,除了爹娘不能去送之外,亲戚和一个家族的,不论老幼大小,都要去送,有的一家人去,七八个甚至十来个,也算是浩浩荡荡。再加上姑姑姑父、舅舅妗子、小姨姨父、叔叔婶子、大伯大娘等等,人数大致在一百,甚至二三百以上。
姐夫和姐姐必须去。到了男方家,姐姐和姐夫还得被当上宾招待,新娶了某人小姨子的人,还得专门给姐夫、姐姐敬酒。因为,从此往后,两个男人,无论天南地北,贫穷富贵,就都成了亲戚了,且是很近的亲戚,有事互相帮助,孝敬丈人丈母娘时候,还得商量着来,尤其是两位老人生病或者临终、送葬的时候,几个“条船”也必须表现孝心,以钱物给予支持和帮助。
以这种方式联结的关系,好坏完全看具体情况。主要是同胞姐妹在起作用。倘若“条船”之间意气相投,说得来,双方互有利益往来,那么,这种关系就牢固一些。反之,则显得松散。这些年来,亲姐妹和“条船”之间闹矛盾,至死不相往来的,也不鲜见。
仄 獠
盛夏傍晚,夜幕奔袭,杨大嘴正甩着大步子从小路上往家走。这时候,天刚擦黑,炎热还在山川河流之间缭绕。对面也走来一个人,看模样,肯定是一个男的。杨大嘴想也没想,这路上遇到一个人,哪怕迎面走来一群人,都很正常。路就是人走的,他走可以,你走也可以,谁走都行。可他没想到的是,那人与他错肩的时候,忽然挥拳,打在他脑袋上。杨大嘴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好像炸弹爆炸。
等他醒过来,一细看,原来是周二棍的儿子周建强。他忽然明白,今儿上午,在后山把周二棍给臭骂了一顿,要不是有人拦着,怎么着也得让周二棍尝尝他铁拳的厉害。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两家的板栗树在一起,树枝和树枝长着长着,就勾搭在了一起。打板栗时候,杨大嘴怀疑周二棍偷摘了他的板栗,周二棍说没有。杨大嘴不信,周二棍辩解。两人这么一番言语来往,越说越着急,脸红脖子粗。杨大嘴仗着自己年轻力壮,一个猛子蹿过去,就要对周二棍动手。杨大嘴的老婆是一个老实人,也觉得即使摘几颗板栗又咋样?几块钱的事儿,何必这么闹。上前一把拉住了杨大嘴。杨大嘴这才没得逞。
这样的情境,对周二棍来说,肯定是一个耻辱。回到家,立马拿出手机,给在县城郊区打工的儿子说了这事。儿子立刻火冒三丈,骂说,妈的,啥东西,竟然打俺爹!周建强立马搭了一个车回来了,正要去找杨大嘴算账,结果在路上遇到了,这小子二话没说,上去就给了杨大嘴几大拳。待到杨大嘴反应过来,周建强早就远去了。杨大嘴只能摸着自己生疼的脑袋,自认倒霉。
村人听说这件事之后,便说,那小子“仄獠”嗯!“仄獠”就是性格莽撞、做事不计后果,心狠手辣的意思,多数用来评价某人的心狠毒,兼对某人的秉性和人品作评价、定性。
二茬子
冯建平终于要结婚了。村人说,不管二茬子还是几茬子,有个娘儿们总比没有强!意思是,这冯建平娶了一个二婚媳妇,总比他一个人过日子强。这“二茬子”的意思就是二婚妇女,“几茬子”就是嫁过了好几个男人的娘儿们。在南太行乡村,人都喜欢和看重原配夫妻,也都认为夫妻两个白头到老,是最好的婚姻。
这种认識,估计全中国都是,全人类也都这么想的。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婚姻的好坏,长久与短暂,都是极难说清楚的事情。结婚之初,都想着与子偕老,锅碗瓢盆地过一辈子,生同床,死同穴,可这样的夫妻越来越少。尤其是2000年以后,南太行乡村的离婚率增多,这是一个社会趋势,也是当代人思想嬗变的必然结果。
相比其他人的婚姻,冯建平是无奈的,他娶“二茬子”媳妇也是无奈的。冯建平人好,也能干,可就是家境不好,爹娘死得早,以前跟着哥嫂过日子,后来不方便,就独立过。
这样的生活,肯定很糟糕,这么一耽误,就是小四十岁的人了。高不成低不就,婚姻就那么空着。恰巧,邻村一个名叫岳翠莲的娘儿们,汉儿们在铁矿下出事故死了,她才三十岁多一点,肯定不可能守寡。经人撮合,就嫁给了冯建平。尽管是“二茬子”,可冯建平还是欢天喜地。毕竟,家里有一个娘儿们,这就像个家了。
就此,也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尽是一些不好听的。但对于他冯建平来说,能找到岳翠莲这样的娘儿们做老婆,也算是他没白来世上一趟,而更重要的是,这岳翠莲还可以生孩子。生了孩子,他冯建平也就算是有自己的后代了。再说,对于岳翠莲,他冯建平也很熟悉,这个娘儿们,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埲或蹦
吴老强站在自家的山坡上方,探着他那颗独有的乌龟脑袋,右手在虚空中,来回指点比画,煞有介事,好像太监在数宫女人数,嘴里念念有词。他在数自家这片荒坡上一共栽种了多少蹦板栗树。“蹦”的意思就是一颗或者一棵的意思。多年来,我也这么说,但确实不知道到底是哪个蹦(埲),如果是蹦跳的“蹦”,我就很吃惊。因为,这个字太诗意,太富有动感了。我从不相信我们南太行乡村人的心灵里,怎么还会如此诗情画意?
这里面的原因,一是上百年来,这里读书人很少,更没有什么文化人。二是这里的人除了遵循“学而优则仕”的古训,对文人和诗文,乃至琴棋书画,都是没兴趣的。觉得那个不能当饭吃。如果是“埲”,这个字和“埲塕”组合起来,即尘土飞扬的意思。我肯定选择前一个,即蹦跳的“蹦”。
疙 瘩
母亲和小姨,一个和面,一个调馅子。我回来了,她们要包一顿疙瘩,给我吃。这里的疙瘩,正确发音是gede,而不是geda。其实就是饺子。南太行乡村有个习惯,贵客来家里了,要包疙瘩招待。孩子们出门远行,也要包疙瘩,算是送行;从外地回来,更要包疙瘩吃。当地人说,出门饺子回家面,也不知道其中的真正用意。疙瘩(饺子)算是南太行乡村最珍贵的食物,也是最麻烦的。北方农村人,一般都不会在吃的上面搞花样,变着法子吃什么东西。最实际和快捷的,还是疙瘩。过年也是以吃疙瘩为主。
当然,手上起个包,也叫疙瘩;树根,也叫疙瘩。心里有不满意的人事,难受,有结解不开的,也叫疙瘩。但作为食物的疙瘩的馅儿,有白菜猪肉、羊肉萝卜、韭菜鸡蛋、香椿鸡蛋等等,当然,也有各种野菜做的馅儿。完全看当季都有哪些蔬菜。反正,包饺子用的话,啥菜都适合。
20世纪90年代末期,南太行乡村,家家户户都用秋天晒干的萝卜丝,泡软、洗净之后,再加上羊肉、猪肉(南方及东北、北京有用虾仁、驴肉、马肉的,还有蔬菜的三鲜饺子),或者鸡蛋等做成饺子馅儿。现在几乎没人这么吃了,都换成了较为新鲜的蔬菜和肉、鸡蛋搭配。
也有人家炒菜,喝酒,吃别的东西,如汤圆之类的。但人们都觉得,还是疙瘩好。我幼年时候,大年初一,人人都端着一碗饺子,先去给自己的亲爹亲娘磕头拜年,端着疙瘩请他们尝尝味道,再去其他族人家。现在,人们自觉地把这一道程序省略了,去磕头拜年的时候,人人空着手,到长辈家里,磕个头,拜个年,起身走了。除了春节,其他时候,乡人们很少包疙瘩吃,最多擀面条、蒸馒头、烙饼,或者,焖大米,炒菜吃。只有在阳历年(元旦)、除夕、正月十五这些节日时候,才会正儿八经地包一顿疙瘩吃。
老鳖(老别)
张二其生了一个儿子,算命的说,这孩子身旺喜财星,认个干爹好。张二其的爹娘也深信四柱八字之说,便听从了算命的话。一家人盘算来去,觉得周建生比较合适。在南太行乡村人群中,无论做什么事情,其实都分远近亲疏的。这是一个熟人社会,相互之间或多或少有着各种亲戚甚至血缘关系。只不过,有些血缘关系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很淡漠了。
张二其及其家人选择周建生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两家家境差不多,你也不富我也不穷,你不穷我也不富。这样的亲家,是可以的,不会有人以为他们在攀高枝。再说,要是周建生家富得流油,鼻孔朝天,他们家再怎么着,也是白搭,说不定还受侮辱。二是周建生和张二其两人的年岁也相当,两家挨得不远也不近。不会导致远香近臭。村里边有很多人,相互之间认了干亲之后,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儿,好了一阵子,就闹成了大仇家。
思想好了,张二其家就托了一个人,去给周建生表达这个意思。这是一个礼节,也是一个规矩。更重要的是,所托的这个人,不仅要和张二其家关系好,也要和周建生家有些交情。其实,这里面就是涉及一个面子问题。
周建生答应了,两家皆欢喜。随后,选了个良辰吉日,两家见面。作为干爹,周建生要给孩子一些礼物,或者现金。张二其这边,也得相应地给人家的儿子礼物和现金。这两家孩子成了干兄弟,亲戚关系就建立起来了。在称谓上,周建生的儿子要喊张二其叫老鳖(也可能 “老别”这两个字比较合适),叫张二其的老婆劳傢(意为干娘)。同样,张二其的孩子也得叫周建生老鳖,叫周建生的娘儿们也是叫劳傢。“劳傢”这个词很难解释,完全是当地的一种方言,拼音也很难,其中的“傢”念作“ja”。
至于这两个字是“老鳖”,还是“老别”,似乎没有定论。但各有道理。就此,我问过家乡的几位老年人,“老别”和“劳傢”是啥意思,他们也说不清楚。这说明,这个称谓,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了,沿用至今。很多东西熟视无睹,可细究起来,人们却都很恍然。关于“老鳖”和“劳傢”这个称谓也是如此。
结 记
这个词很温暖,通常情况下,只在血親之间发生。周二强的儿子去当兵了,他七十岁的奶奶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念叨自己的孙子。周二强得知后,就给儿子打电话说,你奶奶结记你结记得睡不着觉。你看啥时候能探家了,回来看看你奶奶。这里的“结记”,意思就是惦记和担心、想念、在乎等意思。表达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在意、想念、担忧和祈愿。
再比如,亲戚之间的相互结记,兄弟姐妹之间情谊深厚的,也如此这般。“结记”一词在南太行乡村,是最真诚的,其中包含了亲人之间的那种割舍不断的情谊。结记里面不包含功利主义,即便有,也是建立在亲情之上的。如周二强去当兵的儿子,他奶奶结记他的原因有很多种,其中最核心的,就是发自内心的,对自己孙子的珍视和疼爱之情。
豁 撇
途径我们村的202省道,山高路陡,弯道极多。冬日,远处近处一览无余。忽然听到摩托声响,刚听到轰的一声,又嗖的一声不见了。有人看到了,就会说,看那个豁撇吔!“豁撇”的意思是做事过头、太招摇、张扬、过分装洋气状等。当然了,要是“豁撇”的人真的有“豁撇”的本事,如他自己有钱,或者家里有钱,再或人家的爹是官员、富豪,乡人们便自觉地不再用“豁撇”这个词来评价其人。反而是那些自家家境一般,又特别爱出风头的人,常常被人指责为“豁撇”。
先前骑着摩托车,在弯道多且陡峭,还很急的省道上一闪而过的小伙子,名字叫朱建政。十七八岁。上学不行,到外地打工也不行。但特别喜欢骑着摩托车乱跑。骑摩托倒没啥,关键是他骑摩托太快,拐弯时候,摩托车倾斜得几乎贴到地面,要是有点沙子或者小石块,那么一滑,这小子肯定遭殃。
人们痛恨自己没有多少“豁撇”的资本而又“豁撇”的人。男女都算。比如,某个闺女去城里上学(或考上大学,嫁给家境好的人家,当教师、公务员之类的)还没几天,就打扮得花枝招展,走起路来,故意扭屁股,穿着看起来光鲜的衣服,在村里四处乱窜,大声叽喳呼叫的,也会被人称之为“豁撇”。一般情况下,闺女一旦出现这个情况,爹娘就会出面管教,但不会呵斥,只是坐下来,面对面地说,闺女,咱实在点,村里的人啥秉性脾气你也知道,咱好咱闷着好,张扬出去也不好,你说是吧?闺女们一听,就知道啥意思了,然后會收敛。与闺女们相反,小伙子也时常被管教,可多半不听父母的。自己爱怎么就怎么。
和“豁撇”意思相近,甚至可以共用的,还有一个词叫“蛰煞”。此外,还可以说“炸毛”。“炸毛”在我们南太行乡村里,不是突然生气和被激怒的意思,而是喜欢出风头自以为是的意思。同时,也与“豁撇”“蛰煞”意思相近。
抽 抽
家里点满了蜡烛,炕边、桌子上、灶台上、里屋的瓮边、院子外的天帝窑儿等等,蜡烛的光亮在整个屋内外摇曳。斯时,天寒地冻,朔风迫人,唯有灯光温暖。母亲包了一天的疙瘩,又炖好了肉。晚上七八点钟,因为次日要早起,早点睡觉最好。
我把心爱的花炮等等放在桌子上,之所以这样做,是父母亲早就说过,大年初一,太阳没出来之前,不能开抽抽,开了,就预示着新的一年挣不到钱,也存不住钱。所谓的“抽抽”,就是抽屉。早些年间,南太行乡村人家所用的家具比较简单,一家一户家里就一张很结实的桌子,放在屋子正中,上面再放个大的镜子,就是最标准的摆设了。这个桌子做工胜过现在的任何家具,一般有三个抽抽,每个抽抽下面,还有一层,可以放一些隐秘的东西。
我之所以把花炮等都放在桌子上,正是因为这个禁忌或者说法。再者,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起早。我们那里,好像没有“守夜”“守岁”这一说。而且,起得越早越好,谁第一个出门放鞭炮,就预示着谁家下一年的日子过得好,有好的运气和收入。可是,多数人家是不怎么起早的,尤其是上了五十岁的人,好像不信这个说法,一般都比好事的孩子起得晚一点。这一个早上,似乎还有很多讲究,如太阳不出来,不可泼水,甚至夜尿也不能像往常一样倒掉。还不能拿针,不能对任何一个家人说“咋还不起呢”之类的不吉利的话。
半夜起来,大致是三点多,我开门放炮,外面的冷咬人骨头,出去一下,手就冻得像是冰碴子一样了,但回来暖暖,就拿了少得可怜的鞭炮,再去燃放。如此一阵子,就放完了。太阳还没出来,还不能开抽抽,心里就有点沮丧。好在,这时候,母亲已经煮好了疙瘩(饺子),一家人吃了,父亲带着我和弟弟,端着一碗的疙瘩,先去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然后再去给村里其他长辈拜年。
圪 崂
爷爷和几个同龄人坐在一起,那地方,是全村里太阳最集中的地方,一到冬天,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就会坐在那里晒太阳。那时候,爷爷年岁不大,但由于眼睛早盲,也便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他们抽烟、说话,说的都是外村的人和事儿,还都是蹊跷的,甚至是诡异的那些。他们一般不说本村的人和事,都一个家族的,没啥好说的,更重要的是,说了谁的闲话,好的人家高兴,不好的,会找上门来骂架。
他们聚集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房子的后墙,旁边就是路。我每次放学回去到爷奶家,爷爷不在家,就去那儿找他。那个地方,南太行人称之为“太阳圪崂”,就是一个村子太阳光最强最集中的地方,用于冬天晒太阳取暖。无独有偶,在我们南太行,还真有一个村子,名字就叫太阳圪崂。
“圪崂”是指背风的、有遮有挡、有靠的(也比较隐蔽、不易被人发觉)自然形成的物体或者人在搞房子、修田时候无意中造成了那些地方。如果是太阳圪崂,那一定是人们喜欢聚集之处。
在南太行乡村,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几处“太阳圪崂”。这些地方,背风,太阳光集中而又“聚焦”,好像是专门为老人们而存在的,便于这些腿脚不方便的人,以闲得没事干、不能干了的名义,聚在一起,说东道西,抚今追昔,便于舒展心情,增强交流。由此我想,人在大地上,总是会找到乐趣的,也都是需要互助的。
盖 体
小姨家的闺女,也就是赵见光的表妹,马上要出嫁了,作为大姨(即母亲的姐姐),当然要陪送点东西。这里所谓的“陪送”,就是亲戚的闺女出嫁,或者儿子结婚,作为最主要的亲戚,是要有所表示的。大姨或者小姨(母亲的妹妹)一般选择赠送盖体。“盖体”其实就是被子,当然只能是新的,没人用过的。要是谁送的是人用过的,主人家开始可能不知道,啥时候拿出来用的话,就会知道,因为,人都是有体味的。
送的“盖体”好坏优劣,要看关系远近。一般来说,直系亲属送的,都要六斤或者八斤棉花以上的,被子面一般是大红色的,棉布或者缎子。被子面上,绣着鸳鸯戏水、花开富贵、花好月圆、鸾凤和鸣之类的吉祥图案。用意不言自明。亲戚比较多的人家,“盖体”一般用不完,几十年放着,要是来了贵客,就拿出来用。
则饥荒
新媳妇赵开华噘着嘴,迈着大步子,进了娘家门,趴在炕上就哭。娘一看,就知道自己的闺女又和她的汉儿们(也即女婿)“则饥荒”了。“则饥荒”的意思,就是相互之间闹别扭,多指两口子之间。也适用于邻里、妯娌、兄弟、朋友、亲戚之间。“则饥荒”这个词儿细究起来,还是挺有些讲究的。则(或者责备的责),意思是“违背了既定的规矩或者原则”,因此导致了“饥荒”的产生,这里的“饥荒”是因为违背了规则(当然是各自为是的某些原则和规矩),导致双方误会和仇怨的不和解甚至加深、持续等。
赵开华之所以回娘家,也是想借机收拾一下自己的汉儿们。老婆不回家,三天两天还可以,要是七八天不回家,一般的汉儿们就慌了,就得去叫,实际上是请。女方见男人认错态度端正,一般借坡下驴,跟着回家。要是两口子之间的矛盾比较深又很尖锐,抱着离婚的态度,那么,“则饥荒”就成了双方离婚的借口和由头。
邻里间的“则饥荒”,也都是因为利益的冲突,亲戚、兄弟、妯娌之间“则饥荒”的原因亦然。“则饥荒”的另一个意思,是用来形容人和人之间不和睦,经常互相争吵甚至结仇等情况的专用词。比如,赵泗水家和赵武家居住在一起,经年因为房基地的事儿而吵闹不休,别人说起来,就讲那两家人一直“则饥荒”,没完没了,连他们的孩子也都“则饥荒”“则”不了(即继续闹矛盾的意思)。
襟 长
某年春天,大姨家的二表哥忽然上吊死了,侄女才三岁。二表嫂改嫁,侄女,即我二表哥的女儿,由我大姨妈负责抚养。现在,侄女长大了,也成家了,每次说起来,她自己也会说,俺是俺奶奶襟长大的。俺不能忘了俺奶奶的恩。“襟长”这个词,任何父母,包括抚养过其他人孩子的人,都可以说。例如,某某某,就是俺给“襟长”大的。再如,俺把你们兄弟几个“襟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天下父母心,話虽这样说,辛苦的“襟长”除了付出,同时还有希冀。谁生养孩子都想将来出人头地,最好是能够光宗耀祖,还要孝顺“襟长”他们长大的爹娘和近亲。但世间的事儿,往往会事与愿违。再者说,父母养育孩子,付出的当然多,而儿女真能报答把他们“襟长”大的人的孝心和实际行动,往往不过十分之三。
眼 的
“哎呀,这一回,人家把咱当‘眼的了!” 朱建云坐在炕头上,一脸沮丧、不安与气愤。事情起因很简单,他们家要买一只小猪来养,恰好邻村的刘建祥开着三轮车在卖猪崽子。朱建云心里想,去远地方买,还得花路费,再说,猪崽子也不好带回来,就近买了算了。
付了钱,把猪崽子抱回家之后,她男人杨建平回来说,哎呀,这猪崽子,在镇上才卖280块,还长得挺大,你咋掏了三百五十块买?朱建云一听,觉得价格差得大了一点,就生气,觉得刘建祥故意捉弄了她。因此,“眼的”这个词就是被捉弄、上当,事后自己又知道了,或者事先设套,故意捉弄人,把人当“傻子”来“操摆”(带有恶意的欺骗和捉弄)的意思。
待 见
我能挑动水、抡得起?头的时候,奶奶才“待见”我。“待见”的意思就是喜欢、略微有些偏爱的意思。有几次,我不仅给爷爷奶奶挑水,也给旁边的几个孤寡老人挑水。他们都说“待见”我。我也很受用。至今想来,觉得做这个事儿,也是很好的。说明我很小就有尊敬和帮助老人的行动。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什么“尊老爱幼”的意识,这种行为,完全是自觉的,也可以说是偶尔为之,忽然想到,并没有什么意义。我奶奶就时常对我说,平子,俺最“待见”你了,等俺啥时候不行了(将死的时候),你一定要在俺身边。当时,我答应得非常干脆,事实上,奶奶真的病入膏肓,一直到死,都是我父亲一个人日夜守护,给她端屎端尿,也给她梳头、擦身子。为人儿女反哺的情义,在父亲身上得到了很好体现。而我对于自己的父亲,却是愧疚的。自我长大,到他去世,他的恩情,我没有报之于万一。真是惭愧。
小 虫
那办法是老师教给我们的。用一个黄荆条编织的筐子,用一根木棍支起一端,木棍上拴上一根长绳子,筐子下面撒些小米。小虫是最喜欢吃小米的。金黄色的小米,是南太行乡村人最爱,几乎每家每户,从老人到小孩,早上起来,喝的粥是小米熬的,有些人晚饭也是,小米粥里还可以放些瓜菜、红薯、土豆、菜叶子之类的,还有板栗、花生、玉米糁子等等。坐月子的媳妇儿,一般里面放红豆、花生,说是最补身子。小孩没奶吃了,也可以用小米粥代替。
这一办法,主要用来引诱“小虫”。所谓“小虫”就是麻雀。麻雀在北方是最常见的鸟儿了,因为体型小,羽毛不发达,它们只能超低空飞行。印象中,这麻雀像老鼠一样多,房檐上、山坡的草丛里、路边的荆棘、庄稼地边的石堰窟窿里、牛羊圈内外的墙壁和横梁上,都是它们的窝儿。
小虫成群结队飞,由于这一习性,也极好捕捉。尤其是下雪天,小虫们找不到吃的东西了,只要看到有人撒的小米,就不管不顾。但它们也始终保持戒心。由此看,这个世界上任何生命的生存都是艰难的、危险的。小虫们看到小米,先是一个飞来,站在筐子外围啾啾叫,又引来一大帮。它们可能也觉得人多力量多,不害怕,一个进入,另一个蹦跳着跟上。等小虫们进去得差不多了,藏匿在一边的人猛拉绳子,筐子瞬间倾倒,虽不能全部擒获,但每次至少有两只落网。
据说,吃麻雀很补肾,是男人的最爱。印象中,我一次都没有捕过麻雀,倒是有一次掏了一个鸟窝,还把小鸟拿出来,放在火里烤。这种罪过,至今令我觉得心里难过。当兵在西北的那些年,附近的村子里也有人捕捉麻雀,油炸了吃,食者觉得像鸡肉、鸽子肉那样,吃得津津有味。我一口都没吃。我觉得额外的捕食是不道的,也是不洁的。五谷杂粮再加蔬菜,其实味道也很好,何必要吃其他动物肉呢?
长 虫
碗口那么粗,全身金黄色,扁担那么长,头上还有两只角,不长,很尖。杨二柱一脸惊恐,余悸未消地给众人讲。听了的人说,可不咋地,以前就有,老辈人就说,那地方有一个长虫,都成精了。所谓“长虫”,就是蛇。从前的河边,山坡上很多蛇,有人早上下地,草丛里有东西在动,细一看,哎呀娘啊,长虫,长虫!吓得转身就跑。在村人的传统认知中,蛇有灵性,可以修炼成精。千百年来,别说《白蛇传》,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也都能讲出几件惊心动魄的关于蛇精的故事。
杨二柱说的那条蛇,我也见过。十二岁那年秋天,收了秋,要翻松土地,种冬麦。奶奶让我把眼盲但身体强壮的爷爷拉到地里帮忙。那是一个正午,我抓着爷爷溜光的拐杖,从家里,走出村子,到后沟的田里。路过水井,再走到一边的石堰边上,我忽然脑袋轰的一声,失去了意识。瞬间再醒来,涎水流了满嘴,还不断地滴到了衣服上。
石堰下面有一座小水库,水不多,刚淹住膝盖的样子。虽然已经是秋天了,但中午的日光依旧毒烈,晒得水面发烫,石头烧屁股。我忽然看到一个大蛇,全身金黄,真的有碗口那么粗,从一边急速游到另一边。我急忙说,爷,你看!爷说,让俺看啥啊,俺啥也看不见!我才想起,爷爷根本看不见。到田里,我给奶奶说了这个情景。奶奶说,可不就是咋的,那水库里就是有蛇精。奶奶还说,村里一个她该叫叔叔的人,那模样长得是唇红齿白,一表人才。方圆几十里,找不到那样的俊俏人物。可就在十八岁那一年夏天,正午去水井挑水,刚回到家,对他娘说了一句,俺给蛇仙当女婿!然后扑腾一声倒在地上,就死了。
爷爷也说,这个是真事儿。也就是这一年之后的第三年,我们家养了一只母猫。一年夏天的傍晚,那猫居然叼着一条蛇回来了,喵喵叫,给母亲炫耀。母亲有点害怕。猫把蛇放在地上,她用铁锹铲起来,把蛇埋掉了。第二天再去看,发现那蛇早就不知去向。母亲说,蛇打不死,估计又跑了。对此,我至今深信不疑。
秃 羯
傍晚,朱建良去赵兴友家玩儿,其实是打扑克,赌注不是钱,而是香烟。他们打的是跑得快。不知不觉,已经是凌晨了,朱建良带的香烟都输光了。没了赌注,夜深了又没地方买,牌局就散了。 出门,大明月亮,远山近水都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冬天,四野全是空着枝杈的树木,以及风吹在干草的呜呜声,有点瘆人。朱建良走出赵兴友的村子,上了山上的小路,正走着,忽听到一声“啾儿”的叫声,他还没反应过来,又传来一声“啾儿”的叫声。
朱建良本来满心的沮丧,正生气自己为啥手气不好。听到这种声音后,先是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心里想,秃羯叫,难道又要死人了!所谓“秃羯”就是猫头鹰。在朱建良很小的时候,他爷爷就对他说,秃羯叫,一准没好事,不是死人,就是有人倒霉。因此,在朱建良心里,秃羯就是一个不祥的鸟儿。不仅是他,盖南太行乡村的人,都这么以为。
夜鳖虎
空中有一些黑影,翩翩地飞,速度很快。这种情景,通常是夏夜。人们吃了饭或者正在吃饭,抬头一看,空中有黑影。这些黑影,往往从下向上,借着晴朗的天幕才可以看到。
“看,夜鳖虎!”看到的人都会大声喊。所谓“夜鳖虎”就是蝙蝠。这种长相奇怪,和老鼠有着某种渊源的飞行动物,在我们南太行乡村,是和“秃羯”一样,具有不吉利的寓意的。人们普遍认为,“夜鳖虎”虽然吃蚊子,可也是能够给人带来不祥感觉的夜行动物。很多人见了,唯恐避之不及。
没有人知道“夜鳖虎”住在哪里,但都认为,这种动物,是老鼠变的,而且是居住在山洞里的老鼠变成的。有些“夜鳖虎”会落在树干和房檐上,尤其是灯光的墙上。被人看到之后,就开始驱赶。因为人们也觉得,“夜鳖虎”落在自家房子和院子里,也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据说南方一些地方有人会捕猎“夜鳖虎”吃,并觉得是在攒福气。而我们南太行乡村人却觉得,这种动物,别说吃了,看一眼都要起一身鸡皮疙瘩。当然,南太行乡村里也有人不怕“夜鳖虎”的,但极少,也不会捕食。
麻 糖
咱炸麻糖吃吧!过年前一两天,南太行乡村的多数人家都会炸些麻糖,自己吃,也给来家里拜年的亲戚朋友吃。这个麻糖,形状像是麻花,但比较松软;也像油条,但油条大多数是单只的。麻糖是四瓣松散地拧在一起,炸出来,也是蓬松的,吃起来很有韧劲。
这麻糖似乎只有我们南太行有,即使邻近县城,都是油条居多,不见我们那里独有的炸麻糖。有些年回去,母亲知道我爱吃,每次都从小饭馆里买一些回来。这麻糖,我感觉还是凉的好吃,刚炸出来的,有些热,但不烫嘴,可那个味道,充满了油脂的腻,虽然表皮有些脆,牙齿感觉很好,但舌头会觉得略微苦涩,不怎么好吃。
也有在上面放红糖的,即用红糖化水之后,先把麻糖切好,下锅炸之前,再把红糖抹上去,炸出来的麻糖,就有了甜味。
放凉了的麻糖,吃起来,没苦味。吃的时候,油脂虽也会溢出来,弄得手掌也油腻腻的,却不令人觉得腻。多年前,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给父亲炒油条。先打几个鸡蛋,炒熟,再放蒜瓣、花椒,最好是再加一些新鲜的白菜叶子,再把麻糖用刀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一起炒,可以适当放点酱油,那样吃起来是很好吃的。好像河北、北京、山西、陕西、河南一带也这样吃,名曰炒油条。当时,人都以为这是最奢侈的生活了。主要是食用油用得多,麻糖是油炸的,再放油炒。这样一来,油就成了这一道吃食的主料了。
现在吃油条的人少了,都知道油炸食品不健康,我胃不好以后,也不再吃炸麻糖。偶尔吃几块,也不像以前那样多吃了。油脂多了,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当人们身体缺油的时候,有了,使劲吃,每顿都吃,当身体因为油脂发生问题,又开始控制吃油了。由此看,《道德经》“极则反,盈则亏”确是不二真理。
饸 饹
几乎家家户户有一种专门工具,就叫饸饹床。其形状,犹如闸刀,只不过在上面杆子适当部位,设置了一个实心锤子,圆形的,对应的下面还有一个圆形凹槽。把面放在凹槽里,圆形吊锤垂直压住,用力压,凹槽的底部由带有均匀圆孔的钢片组成,面就会纷纷从圆孔中挤出来,而且源源不断,直到一团面所剩无几。下面有一个苤子接住,压完之后,可以放在锅里去煮了。但不能一起放进水里,要用细棍子担住,放在锅里,然后再捞出来。
如此这般,避免面条状的饸饹粘连在一起,成了疙瘩蛋。
做饸饹的原料很简单,由红薯面加麦子面,或者玉米面、荞麦面,和在一起,发黏之后,蒸熟,挖起一团,填满饸饹床的圆孔,使劲压,下面再放个东西接住就可以了。红薯这东西,南太行乡村人每年都有种一点,每年春天,总会有人开着三轮车之类的,每个村子地跑,还吆喝着说:卖红薯苗儿了!卖红薯苗了!人就把他叫住,买一些,找田地,挖坑、挑水,就着泥泥的水,把红薯秧子埋进去,再用周边的土围拢好,就可以了。
要是夏天雨水过多,红薯会不怎么好吃,不绵不甜不说,还特别地淡而无味。水少了,红薯会旱死。水量适中,到秋天,大致在霜降前后,在地里隐秘成长的红薯结得又大又多。全身呈鲜红色,内瓤洁白,用刀切开,有白色汁液渗出,黏在刀面和菜板上。
要想吃,先用清水洗干净,再切块,在稀饭锅里加入,很甜和绵,也可以烤着吃。要做饸饹面和粉条的话,每年秋天,从地里刨出来,清水洗干净,拿到磨坊里去磨碎成浆水,再用密度极小的棉布,一点一滴地淋出来,有一部分就是芡粉,有一部分就成了渣滓。可以做粉条,也可以做饸饹面。剩下的渣滓,大都用来喂猪。
饸饹出来,下锅,再煮。但,放在篦子上清水蒸熟最好,可以保持形状,味道也比较原始。从前年代,吃饸饹,一般把花生油燒开,加点葱花、胡椒、食盐,放在一边,吃的时候浇在饸饹面上就可以了。当然,有新鲜韭菜切碎代替葱花更好。
有一年回家,见南太行乡村的大小饭店招牌上,都写着饸饹面这种食品作为他们店里的卖点之一。
弟弟说,这几年,城里来的人,就喜欢吃饸饹面,咱们这边人早就不吃了,见城里人吃,就都又开始吃了。从前,饸饹面、玉米面窝头等被称为粗粮,谁还吃的话,要被人笑话。现在,却又成了人人喜欢的好东西。世道的变迁与人们的口味,有些时候,确实有些近似。
筈 葎
春天,早先给予大地和人间绿色的除了柳条,还有榆树。榆树的叶子起初金黄,黄得像是一枚枚的铜钱。大致,榆钱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母亲拿了长杆子,背上我,又提了一只黄荆条编织的篮子,从家到后坡上去。看到一棵榆树,见上面还有叶子。把我放在正在解冻的沙土地上,拿起带钩子的长杆,把树枝折下来,然后提起来,用手捋掉上面的榆树叶子,放在荆条篮子里。
回到家,把榆树叶子洗干净,沥干水,再挖点玉米面,加水,用手搅拌均匀,倒在铺着蒸笼布的篦子上。锅里加上清水,然后点火。激烈的火焰烧着黢黑的锅底,不一会儿,水就开了,持续十几分钟,最好半个小时,锅里的东西就熟了,揭开锅盖,一股草香扑面而来,还夹杂着玉米面的味道。
这就是筈葎了。吃的时候,可以再调个佐料,一般情况是,少许花生油烧开,放上花椒和盐巴,再加上韭菜或者葱花(葱段也可以),把筈葎盛在碗里,适量加入,搅拌一下,就可以吃了。那时候,我是不怎么爱吃筈葎的,觉得榆钱在嗓子里有一种刺毛的感觉。多次拒绝吃。现在,南太行乡村基本上没人吃筈葎了,我也很少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回家,这一道带着贫苦年代记忆的乡村吃食,已经很多年没吃到了。
甜咯啶的
杨百胜绰号大头胜,他们家分的柿子树最多。这柿子树,南太行乡村比较盛产,而且都是虬枝乱舞,庞大的大树,表皮皲裂,呈黑色,犹如疮后的疔痂,一片片的,看起来不怎么舒服,但这种树生命力极其顽强,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我们村里的柿子树,大都是上几代人留下的。
柿子树的母体叫元枣树,嫁接才结柿子。它也开花,在春天时候,黄色的小花朵挂满树枝,在锥圆形的大叶子之间,似乎是一群的小橘子,小而曼妙,又充满了蜜香,引得蜜蜂恬不知耻地飞起落下。初夏时分,花朵脱落,先是青涩的小柿子,再慢慢长大,秋天成熟,大小如婴儿拳头,青皮,吃起来很涩。若是摘一些回家,放在温水里,泡上几天,涩味溢出,再吃,脆脆的甜。
白露左右,柿子发红,尤其是长在树顶上的,还有接受陽光多的一面。表皮变红,再内瓤。不过,人们总是在柿子没有变红之前,就摘了下来,用篮子装了,挑回家,放在屋顶上晾晒。选完整的青柿子,用刀子去皮,再用秸秆或者破被子捂住,数日后,青柿子变红,然后长“霜”(其实是糖分)。
还有一些,摘的时候坏了的,或者在树上已经变软变红了的,也会拿回家,同样放在房顶上,引得黑老鸹、麻雀等鸟儿偷吃,还有老鼠。到了年关,有的人家会把软的红柿子拿下来,擦干净,或者剥皮,和玉米面和起来,然后再捏成一条一条的,放在油锅里炸,待炸熟炸透了,又甜又香。
这叫“甜咯啶的”,是一种比较奢侈的吃食,每年春节,大头胜家都会做,因为他们家的柿子树多,有足够的柿子。我们家的柿子树少,还没到腊月,就都吃光了。另外,我母亲也是一个不怎么好吃的人,即便是有柿子,她也嫌炸“甜咯啶的”太费油,一般不做。自家没有的,看别人吃,就有些垂涎欲滴。大头胜似乎知道我的心理,每次和他一起玩,他总是能从装满灰土的衣兜里,掏出几根“甜咯啶的”,一边走,一边自己吃自己的。
他吃就吃吧,还把嘴片子甩得比花炮还响。每次看到他吃,我就特别羡慕。但我似乎从来不给他要着吃,更不会求他给我。每当这时候,我就跑到五里外的大姨家去,大姨家也有“甜咯啶的”。大姨说,你随便吃,吃多少咱家也有。不过,这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心沉。那时候,我不知道啥叫“心沉”,后来才懂得,柿子这类的东西,糖分太重,吃多了会使得人肠胃不适,心脏还不好受。
但大头胜好像没事,他一天吃那么多,也没有见不舒服过。后来我想,这可能和他家族遗传有关系。他的爷爷(我也叫爷爷),一个个子不高、胡子洁白,一见到人就笑呵呵的小老头,那时候八十多岁了,还下地干活,冬天也不闲着。中午回来,就一个人爬到房顶上,坐下来吃柿子。我不知道他爷爷啥时候去世的,好像活了九十多岁。去世之前的那个上午,还在吃柿子,中午睡觉,睡着睡着,人就没了。
酸枣面
耷拉着脑袋,一声一声地叫,很痛苦,步子也慢,到院子里,扑腾就摔倒了。然后再叫,自己也起身,走到门槛边。母亲出来一看,吃惊地说,又吃了毒老鼠了!她蹲下来看了一下,然后回家,翻出一个塑料包。塑料包很脏了,外面落着一些柴灰。母亲飞快打开,拿了一只碗,把塑料包打开,掰了一块发黄,还有点发黑的东西,丢在碗里,再提起暖瓶,倒了一些开水。再拿勺子,搅动一番,走到门外,蹲在奄奄一息的猫跟前,舀里面的汤水,喂给它。
这是我家的灰猫,起初,一天能抓好几个老鼠,先前把我们家当成疆场和舞台的鼠辈们,就销声匿迹了。这对猫儿不是好事。对手没了,也等于断了口粮。前几次,它就吃了别人家用毒药毒死的老鼠尸体,差点没命。这一次,它还是不长记性,又吃了毒老鼠,摇摇晃晃地回家,用虚弱的叫声,提醒母亲来救它。母亲如法炮制,倒了酸枣面,用开水搅开,喂给它。
如此几次,都是酸枣面救了它的命。母亲说,酸枣面是解毒的。有的人因为喷洒农药引起中毒,喝酸枣面以后,症状有所改善。还有的人,觉得自己浑身无力,疲倦,或者失眠、多梦、脾胃不好等,也可以喝酸枣面。
南太行的酸枣多数为尖酸枣,形体小,核结实,磨成粉的原料,多是连皮带肉带核一起来的。酸枣在秋天大规模成熟,山上很多。一般人家,都是自己上山摘酸枣,晾干后,然后在碾子上磨成粉状,包裹起来,备用。据说,出生于河北任丘的扁鹊,就曾用酸枣面治好过赵简子赵鞅的“五日昏迷症”(《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神农本草经》中说:“(酸枣)安五脏,轻身延年。”具有补肝、宁心、敛汗、生津等药效。
洘捞儿
大致是从山西晋中一带传下来的。南太行乡村,就包括山西左权、潞城、和顺、长治等地方。山西海拔较高,产荞麦,自然也有荞麦面。这种面发黑,略粗糙。先前年代,人们不得已而吃。日子好过了,便鄙视粗粮。荞麦面不仅可以蒸馒头、做饼子(煎饼),还可以做洘捞儿,就是把荞麦面加盐加水,在面盆里和成团,再一点点地揪下来,用大拇指在案板上用力一撮,就成了扁形,一朵朵的,就叫洘捞儿。因为形似猫耳朵,有些地方也叫猫耳朵。
做洘捞儿,和做面片一样,等足够一锅或者够一家人一顿吃了,再下到开水锅里。如果再想放点菜(夏天的西葫芦、豆角、土豆、菌子,冬天则放北瓜、干豆角、萝卜条、白菜等),也是可以的。菜和洘捞儿一起煮,放点盐,再切一些韭菜、香菜丢进去,吃起来味道很好。如此好吃的食物,我只是在山西姥舅和姥姨家吃过,在河北自己家里,倒是很少能吃到荞麦面洘捞儿。
(责任编辑:孙婷)
杨献平 河北沙河人。曾在巴丹吉林沙漠和成都从军。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曾获得首届三毛散文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主要作品有散文集《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作为故乡的南太行》等,以及多部中短篇小说。现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