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翟宇琦 ZHAI Yuqi 彭姗妮 PENG Shanni
作为推动城市发展的重要战略,城市更新是一项复杂的集体行动,涉及政府、企业、社区和居民等众多利益相关者[1]。高效协调各利益相关者的复杂关系和利益需求,是提高城市更新项目效率和确保项目有序进行的重要前提。因此,为有效指导高效的更新实践,应深化研究城市更新中多方参与共建的方式与机制,这不仅需要探讨多方利益相关者的个体属性,更需要剖析他们之间的关系。
目前,大部分研究较多关注多方利益相关者的属性,并试图通过对属性的细化分析来识别他们之间的关系形态。这种分析方法虽然足以解析各方属性差异明显的简单关系,但却难以厘清各方属性差异不明显的复杂关系。在城市更新实践中,随着多方利益相关者的加入,许多利益相关者还可能拥有多重身份,构成多层级、多类型的关系叠合,形成复杂且动态多变的关系网络。在此语境中,以往依赖利益相关者属性分析以剥离其相互关系的质性方法,显然很难快速、细致地厘清城市更新中利益相关者之间的复杂关系。
为突破技术方法瓶颈,社会科学学者引入社会网络分析方法,将城市更新中多方利益相关者视为顶点,将他们之间的关系视为连线,二者构成社会网络。研究者目前已建立起相对完善的指标体系,以度量社会网络在“节点”“图”和“子图”3 个层面的关系形态,为研究人员厘清城市更新多方利益相关者的复杂关系提供了量化工具。
本文全面细致地梳理我国城市更新领域学者运用社会网络方法的相关研究,分析现有研究的优势、发展趋势和不足,展望社会网络技术应用于我国城市更新研究中的未来发展潜力点与突破点。
20 世纪初期,乔治・齐美尔(Georg Simmel)[2]对社会网络的相关问题进行了初步的意识层面的讨论,此后,社会科学领域开始广泛关注个体之间、组织之间以及其他实体之间的相互联系网络问题。雅各布・莫雷诺(Jacob Levy Moreno)[3]引入一种新的关系表达方式,即使用点来表示人物,使用点之间的连线来表示关系,这种表达方式被称为社群图(sociogram)。社群图直观地描绘了群体内部的关系,是最早的社会网络分析工具(图1)。随后,在20 世纪70 年代,哈里森・怀特(Harrison White)与哈佛大学的学生们共同为社会网络分析的理论和实证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个时期成为现代社会网络研究发展的关键时期[4]。70 年代后期至80 年代初期,巴瑞・韦尔曼(Barry Wellman)整合不同的社会网络分析流派,创办《社会网络》期刊,为学者们之间建立联系桥梁,最终形成了广泛的社会网络研究者社区。
图1 上海某校企联动娃娃农园参与者社群图
以上研究和发展奠定了现代社会网络分析的基础,为进一步探索社会网络理论和应用提供了坚实的依据。社会网络研究不仅关注个体和组织之间的联系,还涉及网络结构、信息传播、社会影响等多个领域。随着技术的不断进步,社会网络分析借助计算机和数据分析技术得以深化发展。在当前的研究中,社会网络成为了解析社会行为和社会系统的重要工具,为城市更新研究提供了有效的新技术方法。
社会网络是由顶点和边组成的网络[5]。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社会科学领域所讨论的社会网络的顶点是人或者人群,被称为行动者(actor),网络的边称为关系(tie),即人们之间的某种社会交往形式(图2)。而在广义的网络科学研究中,网络可以由个体、组织、事件以及相互连接的任何事物构成。
图2 社会网络中顶点与边共同呈现的社会交往形式
社会网络方法认为,行动者嵌入在社会关系中的模式对其行动结构具有重要影响。社会网络分析者通过大量实证研究揭示了不同类型的作用模式,并探讨作用模式的产生条件以及其后果。
在社会网络研究中,研究者通过定义行动者来界定行动者社会网络的边界,因此需要明晰顶点的属性和位置在网络中所代表的含义。社会网络中的“边”可以代表人际之间的友谊关系,也可以代表业务关系、商品或金钱交易关系等,具体的定义取决于研究所要解决的具体问题[4]。
社群图以图像形式来描述社群结构,表示群体内部的社会关系,是社会计量学开发的最重要工具之一,也是进行社会网络可视化的基础技术。
针对不同行动者社会网络的研究,需要采用不同的方法获取顶点和关系数据。这些方法包括直接询问、直接观察、使用档案或第三方数据、小世界网络实验以及针对隐藏人群的雪球式抽样、接触者追踪和随机游走等方法。
为全面解析我国学者在城市更新应用社会网络方法的研究现状,本文将文献搜索关键词的范围推展到城市更新相关领域。笔者使用知网文献检索栏分别搜索“社会网络AND城市更新”“社会网络AND 社区营造”“社会网络AND 社区更新”,获得56 篇已出版文献(截至2023 年5 月)。逐一进行文献考察,筛除4篇无关文献后,获得45 篇中文期刊论文与7 篇会议论文,共52 篇论文样本。
(1)期刊文献数据分析(共45篇)。根据对期刊文献的出版年份分布的分析,可以看出,涉及城市更新领域的社会网络理论和方法的文献虽然相对较少,但近年来相关文献的发表数量呈上升趋势。第一篇文献出版于2001 年,在2015 年达到了第一个出版峰值(4 篇);之后,相关研究开始逐步发展,并于2020 年和2022 年达到出版峰值,分别出现8篇和9 篇相关文献(图3)。
图3 期刊文献出版年份分布图
(2)会议文献数据分析(共7篇)。通常,会议文献能更快地呈现与新技术应用相关的研究成果,然而由于疫情影响,许多学术会议在2020 年和2022 年未能按原定计划举行或出版论文集。尽管如此,通过对会议文献出版年份分布的考察,我们仍然可以观察到:2017 年和2021 年在城市更新领域应用社会网络方法的文献达到了峰值,而在此之前几乎没有这一类别的会议文献研究(图4)。
图4 会议文献出版年份分布图
在对城市更新相关领域的期刊和会议文献进行整体考察后发现:大部分文献只在规划研究中提及社会网络的概念,仅有少数文献真正应用了社会网络相关理论;在技术应用方面,多数文献仅进行质性研究,运用相关概念展开分析(38 篇),而在2017年后,少数文献开始应用社会网络技术方法进行量化研究(14 篇)。
本文将重点解析应用社会网络技术方法进行量化研究的文献(14篇),并详细分析其题目、关键词和摘要数据。这些文献涉及到的研究场景(存在重复计数)主要包括社区更新(6 篇)、社区营造(4 篇)和城市更新(3 篇)。大部分文献将社会网络分析结果与规划实践的空间实践(5 篇)和绩效评估(4 篇)两个方面进行关联,少数文献则以研究结果指导城市遗产、社会支持、管理策略和治理模式(各1 篇)(图5)。其中,1 篇文献的关键词中包含“形成机制”[6],这是在所有已发表的期刊和会议文献中,唯一一篇应用社会网络技术方法探讨“形成机制”的文章。此外,分析发现大部分文献的作者单位集中在同济大学等高校。
图5 期刊文献关键词分析图
综上所述,可以推断城市更新研究对社会网络理论与方法的应用仍处于起步阶段,尚缺乏围绕该专项议题的研究团体,并且尚未形成紧密协作的学术研究领域分支。下文将分别从理论应用和技术应用两个方面,详细分析上述检索文献中反映的城市更新相关领域研究对社会网络方法的应用现状。
21 世纪初,国内研究引入社会网络概念,用于描述城市和社区更新活动中多方主体之间的关系。阳建强等[7]提出社会网络是一个人与其他人之间形成的所有正式和非正式的社会联系,包括人与人之间的直接社会关系,以及通过共享物质环境和文化而形成的间接关系;何深静等[8]指出社会网络具有场所感、等级性、完备性与叠合性等特征,并将公共空间视为社会网络形成发展的物质基础和空间载体,建立研究分析框架,探讨实现城市更新中社会网络的保护和发展的有效形式。近年来,多方参与机制逐渐成为城市与社区更新的工作重点之一,许多文献开始以社会网络视角认识与梳理更新中的多方协作进程。曾凡木[9]分析线上平台与线下社会网络之间的互动作用过程,以揭示线上平台如何推动自组织中互惠机制的建立。
3.1.2 社会网络理论
社会网络理论假设网络结构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行动者的行为和结果,反之,社会网络参与者的选择也会随着时间推移影响网络的结构[10]。基于此,国外学者多年来通过社会网络工具论证上述问题,即解释“行动者如何感知和理解(或误解)其所嵌入的网络结构,以及这是否反过来影响网络结构”[11]。我国学者对社会网络理论的应用起步较晚,大部分文献应用网络指标对应的常用概念,但尚未涉及对该社会网络理论核心议题的论证。具体而言,在涉及相关理论解释的文献中,共4 篇文章在实证案例中应用了社会网络理论概念,并运用网络测度方法进行研究,研究在结论部分更为关注量化结果。例如,杨辰等[12-13]利用社会网络中的“弱连接”概念,将不同社区居民的日常行为轨迹和停留点的重合定义为“弱连接”,并对街道空间和设施空间在社区更新规划中的社会绩效进行量化评估。但相关文献暂未对社会网络理论的发展和拓展做进一步讨论。
20 世纪80 年代,国外规划研究者开始广泛应用社会资本概念。社会资本被定义为嵌入社会关系中的资源[14],能够影响为集体行动[15]。研究者将社会资本视为一种需要开发和维护的公共产品,结合社会网络分析技术等定量和质性研究工具,评估城市更新进程中广泛利益相关者形成社会资本的变化情况[16]。近年,我国城市更新研究引入社会资本理论,如车志晖等[17]运用社会资本理论中的信任、规范和网络三要素,研究在更新过程中形成的“社会资本”及其变更进程。由于社会资本存在于无形且不断变化的社会关系中,因此有效的社会资本测度方案是此类研究的关键。目前,社会学科和规划学科已经发展出较为完善的、应用社会网络方法的社会资本测度路径,但我国规划领域相关研究仍然较少,在系统路径构建方面尚有不足。
本文全部检索文献中有1 篇基于复杂网络理论,并以“小世界特征”和“无标度特征”概念为核心,设计网络分析指标。黄健文等[18]引入复杂网络概念,通过建构历史街区公共空间网络实效性评价模式,进行实证检验,以验证街区公共空间网络和居民活动路径网络是否相互匹配。该文献的在技术应用部分并未引入复杂网络模型等分析技术,仍然采用了社会网络技术方,从网络整体分析历史街区公共空间系统问题。
社会网络分析技术的引入有助于深入挖掘城市更新中复杂信息之间的关系,并为城市更新提供科学的策略建议。研究者通过界定顶点与边的定义来界定与构建社会网络。在顶点定义上,国内文献主要区分为两大类:人类节点和非人类节点。对于“人”类别,如利益相关者和参与者,研究者定义了诸如交流关系、合同关系、从属关系或直接的金流关系等多种关系连线;对于“空间”类别,如设施节点等,研究者主要使用活动路径来描述它们之间的联系。通过对比城市空间节点的空间网络和访问网络,深入洞察城市空间的实际利用情况,从而为城市空间的更新提供更加精确的策略方向。利用社会网络的技术手段,我们不仅能更系统地理解城市更新中的多方主体、空间节点及其特定关系,还能为相关决策提供更有力的数据支持。
本文检索文章共14 篇应用社会网络分析技术,其中1 篇复杂网络模型结合社会网络方法,未测度网络指标。本节将该篇文献排除在外,全面解析另13 篇文献中具体设计应用与测度的网络指标(表1)。
表1 国内应用社会网络方法的城市更新相关文献网络指标汇总表
城市更新中的核心人物对更新实践有着较为重要的影响。社会网络技术方法通过对顶点指标进行度量,识别在网络中位于核心地位与扮演重要角色的顶点,发现与解析在城市更新中可能发挥重要作用的关键个人。如图6 所示,将顶点代表的人物标记为v、u、w,分析v 所承担的5 种代理角色。现有国内文献普遍采用顶点度数、顶点中心度与代理性等指标。例如,彭姗妮等[14]通过特征向量中心度、中介中心度、总制约、代理角色、明星度、影响域等6 项顶点指标,研究更新参与者的联系网络(所有参与者)和权力网络(所有核心参与者),以识别关键个人、分析关键个人在更新活动中发挥的具体职能。
图6 关键个人的5 种代理角色[14]
图级度量将社会网络视为集体资产,对整体网络进行指标设计和测度。图级网络度量指标包括节点数等网络规模指标、密度等凝聚性指标,以及小世界特征等指标。在本文检索的文献中,共7 篇文献采用密度指标测度网络凝聚性,5 篇文献关注小世界网络并测度了聚集系数与平均路径长度等指标(表1)。
小世界网络即是具有较短的平均路径长度和较高的聚类系数的网络。城市更新的重要对象老旧城区中,其邻里关系网络与空间网络往往呈现出高密度集聚的小世界特征。因此,诸多学者对社区的社会网络与空间网络的小世界特征进行监测,追踪城市更新实践对该项特征指标造成的影响。例如,黄健文等[18]对社区居民活动路径网络和公共空间网络进行小世界特征指标的测量,通过小世界网络特征指标测度描述社会网络中节点之间的紧密性和信息传递的效率,以评析江门长堤历史街区的微更新实效。
城市更新的利益相关者往往组成密集协作的小团体,这些小团体往往是推动或阻碍更新实践的重要力量。在社会网络视阈中,这些小团体被称为“凝聚子群”,可以通过“子图”的网络度量指标对其进行识别和特征测度,相关指标包括K 核、Lambda集分析、派系等。例如,郑露荞、伍江[19]综合运用K 核与Lambda 集分析量化解析了城市更新进程中的紧密协作利益相关者团体的演变进程:① 通过K 核指标发现网络中有意义的凝聚子群,识别纽带众多的利益相关者团体,观察网络凝聚子群的变化,并通过细化的指标分析,揭示了城市更新从本地居民为主、外部专业人士介入,再到多方协作的利益相关社群生长过程;②使用测量凝聚子群的指标Lambda 集,对Lambda 集进行动态对比分析,指出社区已逐步完善主体参与制度和自治机制,并设置了合理的参与阶梯。
另外,社会网络中的“群组”概念同样指向全局网中的亚群体,城市更新领域学者应用块模型来探索群组现象。块模型是一种基于位置层次而非个体层次的研究方法[20],通过对顶点进行分区,将顶点分到各个位置之中,进而考察每个位置之间是否存在关系[21]。杨辰等[13]应用块模型,识别节点空间网络与居民行为网络群组,验证马赛克式的社区差异化状态和社区中跨越空间边界的交往行为。
总体而言,现有运用社会网络分析城市更新议题的研究在3 个方面存在局限性,需要进一步推动发展。
首先,城市更新是动态实践过程,其关联的社会网络也是动态变化的。因此,在城市更新研究中加强实时追踪的动态网络分析至关重要。现有文献主要采用追踪式研究路径,探索不同阶段更新模式的研究相对较少。然而,城市更新的行动者社会网络随着更新阶段的变化而变化,需要关注行动者的加入和退出以及实践活动与行动者关系线索的动态调节。将社会网络视为动态过程,研究网络的形成和演进机制,是未来发展的必然趋势。
其次,现有运用社会网络的城市更新研究主要停留在描述性研究层面,对社会网络形成机制的深入挖掘存在不足。社会网络分析能够揭示网络结构特征,但对网络形成机制的解释能力有限。行动者社会网络的结构、行动者禀赋以及更新实践场地的其他背景因素可能影响行动者关系的形成与发展。然而,社会网络分析技术在解释这种复杂形成机制时存在局限性,需要结合质性研究方法进行深入分析。通过对网络中关键人和关键关系展开深度访谈,可以深化对关系形成机制的理解,而目前许多研究停留在概况性评价的层面,暂未涉及机制的讨论。
最后,未来的研究可加强理论框架的构建,使社会网络方法在城市更新研究中更加系统和全面,整合多种技术方法以实现对动态网络的深入分析也是发展方向之一。同时,需结合质性研究方法,加强对社会网络形成机制的探索,深化对行动者关系形成的解释,以提升社会网络方法在城市更新研究中的应用能力,为更新实践提供更有针对性的策略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