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对妻子插满各式各样的玻璃花瓶里的花开始感到厌倦,当一个永远正确的人看起来像个傻子,当一个人从选择喜欢做什么到选择适合做什么,当这个世界不再需要画家,当“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天才,当女歌手意识到自己只是“他”的模特,当“她终于明白,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我是个怯懦的酒鬼”……当这一切开始的时候,当事物找不到它位置的时候,故事便发生了。那一刻就如同啤酒经过喉咙,瀑布般跌落,落差在此时出现,微小而隐秘的景观开始在体内形成,亦如那悬挂在高处的大卫走下神坛,“我”所期盼的神像终于没有出现。故事里的人没有出口也没有退路,与理想和生活都愈加遥远,前者无法抵达,后者无法安顿,这一个个无力对世界和他人做出回应的人,只有在醉中才能按住疼痛,而要想让疼痛长久地消失,就只有永远在醉中。
《大卫》:“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我”和同学画家、“我”与妻子、画家和女歌手是经由酒吧里“我”与画家的对话延伸出的三对关系,彼此间对照、勾连起一幅现实图景。画家,一个在艺术世界里失意的人,一个既无法进入真正的艺术殿堂又不愿苟同伪艺术群体的充满沮丧和怨念的人。与其说击败他的是这个盛产垃圾的世界,不如说是意识到自己同样是个废材的崩颓。曾经以为的成功,现在看来是如此失败,失衡的自我认知使他迷失在人欲与天命之间,窘迫如同疾病一样将生命推向死亡。他因此而自嘲、讥讽、阴阳怪气,也因此而坚持、对抗、闭眼看世界。他醉着,也清醒着,矛盾又挣扎;而“我”,似乎早早就看透了真相,一个选择了婚姻与现实的人,却在日日忍受着生活的无聊,对全然世俗化的妻子的轻蔑与厌倦无从诉说。“我”无法回应画家对艺术的追问,亦倔强地抗拒着与妻子的沟通,这种无望或许来自于曾经无数次的沟通失效,或者来自于无数遍的自话自说。“我”所有的回应都只是为了不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为了尽早结束掉对话。在某些时刻,不得不扔掉一些不该扔掉的重负,才能透出一口气,就如同扔掉妻子叮嘱“我”买的夜宵。这种故意的冲动是一种瞬间的、不顾后果的轻松,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消解,然而它只能新一轮矛盾的开始,周而复始的争吵省略在了不愿再给出篇幅的文字里。这里的“我”早早离开了艺术,同样早早厌倦了生活。相比于画家,“我”似乎是个更愿意进入生活的人,而面对妻子,“我”又是那个被生活推出的人,同样进退皆无路,同样是被卡住的人生。
女歌手,她没有被提起,却存在于今晚的对话里。因为只要拥有过,就会在身体的某一部分一直存在下去,就像那些看似已经关上的门,其实都是虚掩着,过往从门缝里游来荡去。她曾经同样是一个充满怨念的人,她心动于画家的独具慧眼,失落于那份不得不承认的被情欲涌动的利用和情欲的消失殆尽;她痛恨他夺走了她的独处,却并未给与本应填补的陪伴。对于她清醒的困惑,“我”无言以对,只能说人如画,画如人,一个又一个,一张接一张,谁能够画出惊世之作,谁又能为一人永远驻足,总有接续,总会被替代。
有人苦于找不到钥匙而无家可归,有人苦于钥匙就在那里所以必须得打开那扇烦腻透顶的门;曾纹在身上的藝术之花被一场盛大的婚礼洗掉,而那些插在花瓶里的将永无休止地折磨生活里的人。
《另一个酒吧故事》:“我们的生活不是被彼此毁掉的,尽管我们正在努力摧毁对方”
起初以为是一篇由对话结构起的小说,实则是一个长篇独白。“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酒鬼,“你”是没有姓名的接替“我”的下一个;同时,“我”也是一个观察者,观察着“我”如何沉沦于酒精,观察着“我”和“她”的关系如何走向崩坏,观察着“她”如何疯掉、如何走向“你”。而“你”同时也是看着“我”的滔滔独白和以上所有一切的读者,文字前的你以及你们。
我们常常困惑于人和人的关系是怎样恶化的,困惑于到底是谁摧毁了我们的生活,困惑于神明是否真的存在,困惑于我们能得到救赎吗,对于这一系列问题,作品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无力感。为了抚慰生活带来的失望,为了宽恕内心的失落,“我”和“她”走到了一起,但就像布洛芬一样,药效很快就过了,意料之中的互相伤害接踵而至。“我”无法对抗那个虚空的、却无处不在的敌人,看不见却时时被压制着,无法形容,无法命名,悲伤显得矫情,痛苦又太过愚蠢。而对于“她”,终于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袒露出了所有不幸,前生的、现世的,不可遏制的愤怒和诅咒倾盆而下,在砸碎了“我”用来对抗酒精的“琴”后,“我”终于把“琴”换成了“枪”。“她”那双宛如“失火的冰窖”的眼睛和一边抽搐一边微笑的脸让她明白那只瘫痪在沙发上的公羊,有着与野兽更为相近的牙齿。
讽刺的是“我”,那个作为观察者的“我”,并不认为“我们”的生活是被彼此毁掉的,尽管“我们”正在努力摧毁对方。那么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将人变得如此不幸、如此不堪,我想,这是作品真正延伸出去的、真正触碰到的一种冷酷的、无法推脱的真相:即摧毁我们的不是“彼此”,不是别人,而是我们自己,我们自己选择的人生。恰如“我”和“她”因动物本能而选择的结合,反而“我”的失能、“她”的暴怒恰恰都源于起,源于“我们”曾经以为的救赎,但那只不过是阵痛药,因为能够救赎的是“超我”,而不是“本我”。又如“我”选择的是酒吧,而不是庙堂,所以神像注定不会出现,“我”必然不会朝他走去;重要的不是这个世界上是否有神明,而是“我”是否愿意选择相信它有。
“那双眼睛里的东西更丰富了,比起愤怒和恐惧,它似乎显得更深刻了。那里面充满想象,充满回忆,甚至包含着一切可以开向永恒的事物。”那永恒的事物是否只能是死亡?是否只有死亡才能接近永恒?这通体的绝望,透明、美丽,也无比残酷。
这是令人惊喜的两篇作品,具备了切近真相的努力和能力。它们表现的是人的无奈,更是人的选择,无论主动的或被动的,无论深思熟虑的或未加审视的,在人算与天算之间,人做出的权衡与抵近的极限。
李彬彬 文学硕士,现为《广西文学》编辑部编辑。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