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酒吧故事

2024-03-08 02:57岳舒頔
滇池 2024年2期
关键词:菲茨杰拉德海明威卫生间

岳舒頔

“你今天等的人不会来了。人和人之间重在坦诚,所以事先把这一点向你说清楚。

“我来了半个小时,由于紧张,自己先喝了几瓶。现在已经感觉好一点。接下来我不知道从哪说起。我们最好是再喝点。

“酒吧是个古怪的地方。你肯定已经发现了,每张脸都很可疑。所有人各怀企图。没有人真的在意这件事,对吧?他们一定希望从这里得到点别的,快乐?宽恕?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除了酒精,他们最后什么也得不到。酒吧不是寺庙,这点应该可以确定,吧台不会供奉神像,因此这里不适合祈愿。如此说来,酒吧挺好的。尽管每间酒吧的角落里都结着蜘蛛网,暗处爬满蟑螂。也许厨房里正窜出一只老鼠,第四层储物架垂下一截干燥的尾巴。但是没关系,这些我们都看不见。酒吧只在晚上营业,酒吧只让你看见它想让你看见的。至少酒气会冲淡那股血腥味,孤独会找到同类,看看吧,这些玻璃杯里漂浮的冰块。

“啤酒花有股独特的气味,尤其是高度啤酒,麦汁浓度在10以上的。手指触碰到凝聚的水雾,像现在这样。气泡撑开一道干裂的口子,河流一样缓慢,而且目的明确。流向胃。你能想象,经过喉咙时,落差出现了。瀑布跌落,微小隐秘的景观正在体内发生。酒精迅速产生作用,大脑因此镇静下来,我甚至开始感到一丝后悔。我不是说,忏悔。我想一个人不至于坏到需要忏悔。当然,从一开始我也没见到过几个好人。

“我是在说酒吧,光影交织,真伪莫辨。它让你搞不透。就是说,只要你愿意一直喝酒,在这些劣质的灯光下,它也可以是一座闪烁的池塘。总有些时候你能感觉到,一大片水在眼前摇摇欲坠。

“其实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不重要。现在我们坐在酒吧里,就讲点高兴的事。注意看台上唱歌的女歌手,模样不错。头发的颜色怪了一些,不过她是真心实意地在唱歌。没有使用太多技巧,说明她在这种地方干得还不长。看得出她有点紧张,上一首歌她拖拍子了,鼓經常停下来等。这首歌她的一只脚始终在数拍子。说实话,我觉得这种松糕鞋很难看,像在脚底粘着两块板砖。你觉得呢?为什么会有女的喜欢穿这种鞋。

“现在这首她稳多了。我喜欢三拍子的歌。我试过,用数学去解决一除以三这类问题。可是办不到。有些事不是取决于诚意。祖冲之和高斯都拿它没办法。一除以三,他们只能得到0.333333333333……还可以一直写下去,其实完全失效了。可这在音乐中从来不构成问题,给任何鼓手打开一个节拍器,如果他愿意,每一次摆动,他都可以均匀地打出三个音。你看她身后的那个吉他手,现在也在这么干。在这一点上,音乐的逻辑高于数学,数学制造了一块它自己搬不动的石头。我喜欢三拍子的歌。三拍子像个由三根轴支撑的车轮子,哒哒哒,哒哒哒,既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后,惯性使它一直在原地持续运动。三拍子是一台永动机。

“不好意思,我的本意是想聊聊台上唱歌的女人。今天晚上我们会有很多时间。你想象过她躺在床上的样子吗?或者你正在想。总之你最后会试着想一下的。她的裙子脱掉了,唱歌的人横陈着身体。她的松糕鞋呢,当然已经被你扔到门外。也许你看出来了,这个女歌手和她长得有点像。你知道我指的是谁。眼睛很像,鼻子的形状也有点相似。特别是当她侧过脸的时候。我的本意不是向你普及音乐。我想说的是那种持续的运动经常使我感动。四三拍。当身体坚实的部分触碰到柔软的物质。岩石保持它湿润的沉默。海浪恐惧着涌向沙滩,然后短暂后退,接着是下一次。循环往复。事实上,四三拍,始终在持续着缓慢的律动。

“喝一点,敬三拍子一杯。你看,冰块就快化完了。天太热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这个夏天出奇的热,处处透着怪异。往年不这样。现在已经是晚上,风吹在脸上都是烫的。加了冰的啤酒喝起来有股自来水的味道,但是还能有什么办法?

“服务员——小伙子——这里,麻烦再多拿点冰块。

“是她带你来的这个酒吧,对不对?你们不是在这里认识的。我猜的。这个酒吧的装修普普通通,甚至还摆着塑料花,音乐也如你所见,就这样吧。但是它不像另外那些酒吧,客人总是蚊子一样,成群结队地涌进来坐下,接下来开始玩那种相互欺骗的弱智游戏,大声跟着台上的人唱副歌部分。你看吧,每张桌上就是两三个人。有几个是自己来的。如果喝完自己的酒,这里还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们就会走掉。这种氛围不知道是如何形成的。我必须承认,这是它很牛逼的一个地方。可能是这个原因,所有来过的人,真的想喝酒时就还会再来。那么,确实是她带你来这里的?

“五年前就是在这里。她大概没有告诉你,我曾在这个酒吧工作。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现在老板已经换人了,客人都是新的,不过没有多少区别。那时候她刚和前夫离婚不久,应该不超过一个星期。我每天晚上在这给人弹弹琴,偶尔也弄点别的,吹口琴,打打鼓,临时糊弄一下。我主要是给乐队的主唱弹伴奏。主唱是个女的,你知道的,如果是一个女的在使用话筒,客人就会多一点。那个女歌手嗓子很一般,经常一开口就比吉他低半个音。但是她长得很好看,比现在唱歌的姑娘更好看。她从来不穿松糕鞋。我给她弹伴奏,这样就能经常去她住的地方排练。最开始我会叫上鼓手,后来就自己去了。那个鼓手非常有天赋,不用排练也很少出问题。在她租住的房子里,我们每次都拉不上几个小节,就开始做点别的。

“有一天女歌手走掉了。就因为一个奇葩带着素描本跑进来喝酒,在她演出时画了几张肖像速写,然后送给了她。因为几张潦草的铅笔画,她就跟那个男的走了,甚至没有结她上一个月的工资。

“之后老板新招了歌手,男的,能自己弹节奏,一个高音区低、低音区高的歌手。好在他头上绑着鲍勃马利那种脏辫唱雷鬼,肤色也像是被牙买加的太阳晒出来的,下面的人就以为他故意这样唱。你肯定能想到,我从来没有跟搞雷鬼的男歌手排练过。

“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婚。她每天都来这喝酒,看得出她很伤心。后来我想,大概那个前夫走的时候,该给她的东西没有给,不该拿的又都带走了。她搬出了原来住的城中心小区。总之,那时候我们都对生活失望,这样的两个人很容易搞到一起。

“这么说吧,其实完全只是出于生理需求。你应该能明白我说的。确实,我们在愉快的时候也会渴望,不过那是为了用它肯定某种兴奋,只是种庆祝似的欢愉,类似举行一个仪式。你知道的,每次过节的时候都有人点响一串鞭炮。但是当时的我们不是,我们需要通过它得到安慰,也可能为了宽恕内心的失落。我知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凭直觉,我知道你是哪一种人。

“她带我去了她住的地方。她有另一处房子。这么说,她当时的情况还是比我好一点。虽然那是栋几十年前盖的楼,离城区有点远,而且青苔已经沿墙角往上长到接近二层的窗户口,几处外墙壁正在肉眼可见地崩裂,你根本不知道它还能支撑多久。不过至少她还有一处写着自己名字的房子。这应该是她在离婚前为自己留的后手。没多久我搬进了那里,和她住在一起。

“她每天都很高兴。坐在沙发上给她的外地朋友打电话,宣布她已经离婚,永远逃离了那个人渣,而且现在和一个吉他手在一起。‘一个会玩乐器的人,对,差不多就像你想的那样。他会弹着伴奏让我唱歌。那时候她跟每个人都这么讲。也就是说,当时她还没有开始在电话里说:我的脑子一定坏了,居然把一个流浪汉领了回来。

“嗐,酒还是不要停。我更愿意听刚才的女歌手唱。我想你也是。这个人大晚上戴一副墨镜,头上还罩着鸭舌帽。这很奇怪。一个把副歌唱了四遍的人,他肯定感觉自己唱得太好了。

“或许之前我已经见过你。不是你们约在街心花园门口见面那一次,也不是在有个天使雕塑的医院门口那次。比这更早。大概是在一个饭桌上。我隐约有点印象,但不能确定。有一阵她开始出去跑保险,那时她还愿意说服我跟她一起出去吃饭。‘出去谈个单子。这是她的说法。‘别舞弄你那根棍子了,做点正经事。她说。我真的去过几次。卖保险是她的老本行。在那些饭桌上,我确实见识到了她的能力。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吹捧一个把蠢字贴在下巴上的中年男人,还可以用一个二十五元店買的香薰,让初次见面的女人确信她可靠。她知道一个人无论怎么平庸,都只是因为缺少明眼人发现他们身上有光。然后她就出现了,就在此时,饭桌上,她及时发现了他们发出的光,正在照亮那盘青笋炒百合里的红辣椒。如果不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我认为这真的很难。但她可以把一切处理得不着痕迹,像抽水箱冲走马桶里的一泡尿那么自然。在那种场合,看见她不断兑现着自己的天赋,而我却感到自惭形秽。我想你能理解,在那种场合,我的心里经常装满妒忌。这些能买保险的人,运气总是特别好,而且一般来说脸上会长着一颗显眼的痣。他们迟钝,一本正经,但他们任何时候都会比我开心。

“也许我记错了,你并没有在那些饭桌上出现过。你不迟钝。我从远处看见过你。有天傍晚,大概七点左右,你在一面很长的台阶上,套件深色夹克,站在一棵树下。我在路对面,有道铁栏杆隔着。天正逐渐暗下来。你的脸我没有看清,但我想那个人应该是你。过了一会儿,她从台阶下方的路口出来,低着头,走上了台阶。这时候你们都像没有看见对方,所以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弄错了。直到她也走到那棵树下,你们一起绕过灰色建筑门口的景观水池,进了一条商业街。

“出门前她和我吵了一顿,她说她已经受够了,因为每天看见我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在客厅坐着,像具被福尔马林泡过的尸体。我让她感到呼吸困难。她说她要去找她那个高中时的女同学一起吃饭,顺便透透气。她说她快疯掉了。

“那么,我猜你肯定不是她高中时那个女同学,对吧?你不会跟她讨论口红色号,也没有在毕业前帮她写过那本同学录。而且,你有喉结。

“那条街上有很多可以吃饭的地方,你们进了一家门头上镶满实木条的店,在二楼的一个角落坐下来。事实上那个二楼很矮,有一块朝西的落地窄玻璃。我离那扇玻璃窗不远。大概有一个半小时,你们边吃边聊着什么。这种窥视行为竟然让我有点兴奋,真话,我还是第一次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这么客观地看着别人吃完了一顿饭。

“也许你也发现了,她的嘴角始终带着笑。早上起来她就开始微笑。你摸摸她的脸,她就笑。有时候你惹她不高兴,她的眼睛充满愤怒,可她的嘴角在笑。其实你什么也不用做,就看着她,她还是在对你笑。她只有右半边脸是这样。那道向上扬起的疤是她前夫留下的。他们经常吵,几乎每次都会动手。但是那次他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按在地上,用一个玻璃瓶砸她的头。瓶子磕到地板,碎了。玻璃割伤了她嘴角的一块肌肉,从此她的一半脸就保持住了那种笑容。

“我觉得从那以后她的精神就已经失常了。我提醒过她,不是我把她的生活毁掉的,起码最开始不是。我觉得她肯定把我和什么人搞混了。

“她没有告诉我,那个前夫拿起瓶子之前,她对他说了什么。也许她说他是个性功能障碍者。两个小时以前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她洗完澡,裹着毛巾从卫生间出来。我在客厅坐着,没有打开灯。那个房子开了灯也很昏暗。她拿着吹风机,准备回卫生间吹干头发,然后看见了我。她问我,‘你在那坐着干什么呢,为什么还不去死?原本可以装作听不见,可是我正好没有别的事,就回答说,‘等一等,已经在路上了。她说,‘还等什么呢?等你点的外卖送到吗?这次我什么都没说。她走进卫生间,却没有把门关上。然后我听见电吹风的声音,同时她的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流浪汉,你的蛋蛋永远粘在沙发上了,她在卫生间喊,‘你还能干点什么?太他妈的恶心了,一个性无能住在我的房子里。

“那些声音真的太吵了,我坐在客厅里,渐渐感觉心跳变得很快。你能想象吧,她把吹风机开到最高档,同时她的嘴又不能停下来。我靠着沙发背,试着让自己平静一点,但是不行,心跳反而更快了。最后我只能站起来,但是不知道要干什么。我看着天花板上一片黄褐色的污渍,已经漫延到了一侧墙壁,又顺着墙皮流下来。我当时想,这个房子正在漏水,一定是很多看不见的地方都开裂了,这种事要处理会非常麻烦。过了一会儿,我走进卫生间,她背对门,一边吹头,嘴里仍然在咒骂着。我从铁架上拿起一块毛巾,想把她的嘴堵上。她先是怪叫一声,接着对我又踢又咬。我的头被她用吹风机砸了好几下。可能花了十分钟,我才将她的两只手扭到身后,用一条搓澡巾绑住了。

“你觉得,我看上去像不像已经丧失了某种能力?

“首先,我相信一件事,在我和她当中,肯定有一个人患有精神病。这么说吧,我以前读过海明威的一篇文章,当中有一段,写到他和菲茨杰拉德的一次谈话。应该是在巴黎的某个餐厅,菲茨杰拉德告诉海明威,他的妻子对他说,由于尺寸的问题,他永远不能让她满意,而且他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女人满意。因为这句话,菲茨杰拉德惶惶不可终日。你猜海明威是怎么做的?他将菲茨杰拉德带去了厕所。这不太像海明威会干的事。海明威对所有人都刻薄,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只有对菲茨杰拉德好像特别宽厚。等他们从厕所出来,海明威告诉菲茨杰拉德,经鉴定,没有任何问题,你和卢浮宫的那些大理石雕像一样正常。菲茨杰拉德将信将疑,又提出一个新的问题:我的妻子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为了让你进行不下去,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办法。我记得海明威的这句话,并且相信。菲茨杰拉德的妻子有严重的精神病,我认为他自己可能也有一點,而且他们相互嫉妒。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就是说,你愿意怎么看菲茨杰拉德都可以,不过这里面肯定有个陷阱。

“以前我可以喝一晚上都不去卫生间,现在做不到了。我要先去一趟厕所。我回来你还是会坐这个椅子上的,对吧,你还是会继续保持着你的发型,戴着你的机械手表。我想你还不急着走。

“小伙子——麻烦——再给这里来四瓶一样的啤酒。”

“我承认,人和人的关系从来都是一点点发生改变的。我不知道自己这几年都干了什么。每天在她的那个房子里喝酒,时间过得太快了。如果可以坐在一间酒吧里,会完全是另一回事。我从来不相信时间的速度是固定的,也许它始终在根据环境发生改变。一根铁针在手表内部转,并不能说明它就是真实的。如果用过节拍器,你就会知道了,它开到160还是80,不会改变本质的东西,重要的是它一直在打拍子,你就会弹完琴谱上最后那个fa,或者so。

“好的可以了,剩下的不用全部打开,我自己来。留着开瓶器就可以,谢谢你小伙子……你为什么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她的生活不是从我这开始毁掉的,我还是这么觉得,尽管现在我们正在摧毁对方。我也不是因为她完蛋的。我是被酒精毁掉的。除了喝酒,我不知道我该干什么。搬进她的房子以前,我答应过她不会再去酒吧上班。每次试着提起这个,她的病就开始发作。对于她来说——包括在某种世俗层面——这不是个体面的工作。我偶尔会去录音棚,帮别人录几轨东西。其实我恐惧干任何需要和别人交流的工作。也许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一直对别人撒谎。你承不承认,违心地对别人笑,也是用另一种方式在撒谎。

“没有其它原因,就因为头天喝醉了酒,我的精神就会被愧疚感掐住喉咙。不知道你会不会也这样。不是身体上的问题,跟苦胆和盲肠都没有关系。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悲伤肯定是个娘炮受用的词,痛苦这个词,又太愚蠢。可我找不到比它们更接近的。有时候我安慰自己,我没有对这个世界造成太大危害,仅仅只是在昨天喝了两瓶五十六度的酒。但不知道为什么,喝酒这件事总会让我觉得自己有罪。如果我用一把枪打死了谁,我想我不会比这更愧疚。消除抑郁的方法就是喝掉更多的酒。酒精给我判处死缓,同时又是唯一一剂对我有效的药。一颗帮忙按住疼痛的布洛芬胶囊。

“她觉得我没救了。很多个早上我闭着眼睛,但意识是清醒的。她就在床边站着,不说一句话,像看着一条被汽车碾过的狗那样看着我。有几次她浑身散发出刺鼻的欲望,重新爬回床上,然后她一次次的失望,直到最后将自己变成一把张开的剪子,裸露出所有的不幸。实际上天亮以前,负重已经开始了。那种重量正在一点点从心脏的表皮渗入,这时候我就想,要么起来喝点,要么躺着等死。

“之前我也出去外面喝酒,自己一个人。通常只去烧烤摊或者小酒吧之类的地方。有次我在烧烤摊遇到几个年轻人。我不认识这些人。他们可能喝多了,见我是一个人,就让我坐过去跟他们坐在一起。

“那天半夜我从一块隔开公路的绿化带当中醒过来。我走回她的那个房子,脸上和衣服上全是血。不知道因为什么我和那伙人动了手。我站在卫生间的水池前洗脸,血已经在眉骨上凝固了,有些粘在了睫毛上,很难弄掉。我对自己的生活不再抱有任何希望,那种被鼓吹的世俗成功正离我越来越远。除了保持做个善良的人,我不再期望别的。我不清楚那群人说了什么话,激怒了我。

“她穿着白色睡衣,鬼魂一样出现在镜子里。然后她说,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就从这里滚出去。这句话一下将我拉回很多年前。我不到二十岁,母亲倚着门口喋喋不休。父亲却是个沉默的人,他永远只对我说这句话: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就从这里滚出去。后来我真的走了。

“‘别进卧室,我刚刚换了床单,也不要把脏东西弄到沙发上。她说完就回去睡觉了。现在你就知道了,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恶化的。她终于明白,我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我是个怯懦的酒鬼。每天躺在床上超过十四个小时的半植物人。我不是她上学时在文艺晚会上穿着白衬衣、抱着木吉他唱校园民谣那种小伙子。

“我走在街上,在路灯下游荡,最后坐到一个服装店门口。天快亮的时候我又回到她的那个房子里。此后我抑郁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像有根线型的虫子,在身体中不断长大。直到它长成一条绳子,缠绕住脊椎,最后将我捆住。我知道我的任何一处关节都是好的,也不缺钙,但对我来说完成洗漱开始变得艰难。

“实际上,我试过对抗酒精。我找出了那把电箱琴,给它换了新的琴弦。我试着弹响它,客厅里响起金属乐队那首Fade To Black的前奏。这首歌的木吉他部分每次都会打动我。

“一个早上我在巨大的闷响声中被惊醒。跑出卧室的中途,我又听见一声,这次是一声走音的小调和弦,听起来像某个人临死前跪在地上发出的呼救。然后我看见那把吉他摔碎在地板上,琴颈已经变成三截,像一条大腿从膝盖和脚踝处分别断掉一次,但是六根琴弦仍然将琴头和箱体连在一起。你没看见它当时的样子,简直太好笑了。那是一把墨西哥产的马丁琴,有非常舒服的颗粒感和厚实的低频,还可以轻易在高把位弹出泛音。她大口喘息着,站在茶几边上。‘你在干什么?我问她。她又拿起我的G调布鲁斯口琴摔在地上。我们之间隔着地上的乐器,我用最凶狠的眼神看着她。其实对于被她砸摔坏的吉他,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此后我没有想过再弄把琴。事实上,我更想有一把枪。你不用紧张,如果我考虑过要对你做什么,根本不需要枪,在今天之前我有过很多次机会。我从来没想过要去伤害任何人,但是我很想有把枪。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被这个想法折磨得快崩溃了。可是上哪才能搞到一把枪呢?

“也许你对乐器并不感兴趣,原本因为个人情感,我想再讲讲那把琴,像是它的手感……以及我怎么买的那把琴——我一直是个任何时候会把口袋里的钱花完的人,但是为了买那把琴,我有半年都在计划着用每一块钱。不过那把琴就随它去吧。我还是讲点你会感兴趣的,比方说发生在两个小时前的事。

“像我说的,控制住她的两只手,这一点是最难的。过程中她跌倒了,同时我也被她拽到了地上。瓷砖上的水还没有干,我的裤子和外套都湿了。然后我抓起她身上掉落的浴巾,把她的两条腿也捆在了一起。做这些事让我用完了全部力气,所以我只能坐在地板上,由着她靠在浴缸上喊叫。她只是变得更加愤怒,嘴里吼出的话却还是在重复着之前那一套。我听了一会儿,感觉到体力已经恢复了些,就拿来一块毛巾,塞进她的嘴里。这么做不是怕有人听见动静,说实话我心里有点难过,因为这确定了我们之间真的没有什么话可以讲了。她先是试着吐出毛巾,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尽可能地通过鼻腔发出声音。我拧开水龙头,水流冲在洗手盆上的声音把她的声音盖住了。

“她的脸上都是水,我分不清是从她头发上流下来的,还是说她正在流眼泪。她像条鱼一样在瓷砖上蠕动了几下,为了让自己可以侧过来对着浴缸。她用膝盖撞击浴缸的外侧面。就是说,她开始懂得向外施放求救信号了。我看向浴缸,那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缸水,还没有来得及放掉,透明的泡沫在最上面轻微地抖动。她踢倒了靠近脚边的置物架,又踢倒垃圾桶、一瓶洗衣液和拖把。没有东西可以踢倒以后,她的脸才转向我。我看见她的眼白织出血丝,鼻翼向着两侧扩张。透过卫生间狭小的窗子,天色正逐渐在外面黑下来,远处的高楼上已经有了些微弱的灯光。

“你知道的,所有的愤怒都只是短暂的。这些反应只是为了证明它存在过而保持的一种姿态。真正的愤怒只剩下白色的灰燼,但是随着而来的恐惧会坚持得更久。我没有再对她说什么。卫生间里只有水流的声音,不过能感觉到她正在非常用力的呼吸。这一时刻,我身体的某个部分竟然在迅速地发生变化。我想我得到了一个空前的尺寸,甚至超过多年前那些青春期的早晨。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对她做任何事。不过这起码证明,海明威对菲茨杰拉德说过的话是诚实的。

“我还没有见过这样复杂的眼睛。我没有见过一座失火的冰窖,但是我想那应该就是此时,这双眼睛里的样子。她在地上扭动起整个身体,看看有没有可能靠着浴缸站起来。试了几次后,她的肩膀开始不住地颤抖。我发现她的面部神经也出现了痉挛。她的左边脸抽搐起来,而右边仍然朝我微笑着。或许可以这么解释,她的身体更接近先知,比她的思想更早预见了危险。

“卫生间里的光越来越少,这时她一定清醒地感觉到了,那只瘫痪在沙发上的公羊,当它疲软的犄角恰好转到这样的一个角度时,那样子居然与兽类的牙齿更为相似。有一阵她平静下来,眼睛空洞地朝着天花板。此时我反而觉得,她正在进入思考。那双眼睛里的东西更丰富了,比起愤怒和恐惧,它似乎显得更深刻了。那里面充满想象,充满回忆,甚至包含着一切可以开向永恒的事物。”

“我的酒又快喝完了。好吧,其实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真的走进这间酒吧,但是我的故事已经快讲完了。这也没有关系,就当它只是一次彩排。如果按照你们约好的时间,很快你就会走进酒吧了。说不定等一下我会讲得比刚才更好,毕竟我又喝掉了那么几瓶啤酒。

“你能一直听到最后,我会告诉你,今天以前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但如果此时吧台上放着一个神像,我会朝它走过去,向它祈祷两个小时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仍然会是个很好的晚上,我仍然坐在那个房子里昏暗的沙发上。

“现在我正在往吧台看,很明显,那里除了放着几件不锈钢的调酒器,根本没有别的东西。”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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