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舒頔
每天这个时候,我让音响里循环着那几首科恩的歌。
和昨天一样,我坐在吧台后面,等着酒吧关门。前天晚上我也坐在这个凳子上。就是说,如果一条哈士奇学了按计算器,它也可以等着一间酒吧关门。这很难说,也许哈士奇有更重要的事。
我取过未结账单,重新加了一遍,得到和刚才相同的数字。
剩两桌客人。大桌那边是几个中年男人,中间的胖子,脖子上拴一根金链子,T恤衫撩到胸口,一只手在空中来回比划。其他人附和着,适时跟他碰一次杯。我想人喝醉的时候,无论穿多少钱一件的衣服,都不会比其它动物看起来更聪明。我考虑着,胖子如果真的脱掉衣服,我就走过去告诉他,这里要打烊了。
二号桌靠吧台,两个小伙子带着两个姑娘。他们已经坐了快三个小时。两个姑娘可能刚满二十岁,不过穿得很慷慨。他们先是摇骰子,小伙子不太行,摇到豹子就喊大数,这样玩,姑娘们半天喝不到一口酒。后来他们又要了副扑克,还是不灵。之后四个人只是坐着聊天。
我知道两个年轻人脑袋里在想什么,不过我猜他们带不走两个姑娘。他们进来以前,她们先点了三打啤酒,要求我只上一打,另外的写成了存酒卡。这是两个吃飞食的小姑娘,等一会儿她们会借口上个厕所,然后走掉。两个年轻人,最后只能去外面找明码标价的,或者各自回到家里,沮丧地躺在床上想办法。
我想今天挣够三百块就行了。不过我妻子觉得,一个男人应该挣得比这更多一点。我希望客人都早点走。他们明天早上不起来吃早点么?科恩的声音流露着疲倦,但愿这能对抗一部分亢奋,以至于他们不会继续点酒。
我已经对这些感到厌倦,不过我还需要一个在晚上的工作。
没做酒吧前,我搞砸了一个广告设计工作室,待在家里。每天傍晚吃完晚饭,妻子会去一趟楼下的夜市,买回来很多花。这个时候,她一天的工作已经干完,觉得生活饱满得像个苹果。她把成捆的花堆到茶几上,开始用剪刀修花枝。有的花枝带刺,有的又直又光滑,她剪好一枝,就插进玻璃瓶。她有各式各样的玻璃瓶子。她会问我,这些花好看吗?我会说很好看。她说是啊,每一朵都很新鲜,你觉得哪个瓶子插得更好看?我就选一个,因为这个游戏的规则是不能所有瓶子一样好看。然后她一边调整插花,一边给我讲今天单位里发生的事。我坐在沙发上听她讲,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结婚照。照片可能有两个平方那么大,我和我妻子站在湖边。我闭上眼睛,差不多能记得我们身后每块礁石的样子。这种时候我特別渴望刷手机视频,看那些用特效把腿拉得很长的女人跳跳舞,或者随便别的什么。等她讲完,也弄好了花,我们就去洗漱。所有一切都刚刚好。最后我们躺在床上,她又补充一下刚才讲漏的事。
一个瞬间,我感觉头顶的光被全部挡住。
抬起头,我看见一张戴着墨镜的脸。我的第一反应是,一个盲人,走进了酒吧。不过接着,那张脸笑了。我认出了他。和以前一样,他一笑,你就感觉那张脸非常傲慢。我站起身,看着他的脚往后退了几步。
我们隔着吧台,他想和我拥抱一下,很多电影里,朋友再次见面时都是这么演的。他展开两只手臂,却不能掌握住下盘。他的身体左右摇晃,像站在一块失控的甲板上。
我走出吧台,那张脸已经换成一种严肃的表情。他伸手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我有几年没见过他。现在他比以前更瘦,一头长发也剪短了,但身上还套着以前经常穿的那件黑色T恤衫。
“听说你弄了个酒吧。”他说着,设法将自己的腿控制在原地。
“你看上去像是刚喝完一斤白酒。”我说。
“我是最近才听说你开酒吧的,还行?”他转着脸打量四周。
“小酒吧,不知道以后怎么样。”
“那就管不了啦,天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你还能再喝口啤的?”我说。其实我不愿意这时候有人来找我,况且他已经站不稳了。
“我路过。随便聊几句,我坐会儿就走。”
我感觉他的身后暗了一下。越过他的肩,我看见两个穿制服的,正推开酒吧的玻璃门。
他回头看着他们。上了岁数的民警眼睛扫了一圈酒吧,停在大桌那,那边还是乱哄哄的。
“谁是老板?”一个很瘦的警察问。
“十分钟前有人投诉,你们这边噪音太大。”老警察说。
“演出十一点前就停了。”我说,“歌手和乐手都走了,我们一直没有用过插电的设备。”
“音乐可以再关小一些。”瘦警察说。
我们说话的过程中,他倚住吧台,脑袋往前伸,睁大眼睛看着那两个人,一副很好奇的样子。
我走进吧台,将调音台上的总音量拉了一半,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烟。
这两个人都告诉我不会抽烟。此时他却伸出手,取走一根烟,放进嘴里。接着,他在自己身上摸了一阵,又对我做出一个按打火机的动作。
他点了烟,吸一口,重新靠在吧台上。
“也有可能是这些客人说话的声音太大。”瘦警察说。
“确实有可能。”我说,“但是你们也知道,我们开门卖几瓶酒,这种情况不太好处理。”
老警察走到了大桌那,和他们说着什么。瘦警察打开公文包,取一张纸铺在吧台上,让我写下名字、身份证以及电话号码。
“以后尽量避免。”老警察说,“你应该清楚,按照规定,一旦有人投诉,我们就得跑一趟。”他说着,两人一起往外面走。
这时他突然站直了身子,对他们说:“等一下,麻烦你们。”
两个警察重新转过身。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他吸一口烟,抬头往高处吐了。“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判断这里造成扰民的?”
“因为投诉。”老警察说。
“有个人大半夜打电话给我们,说这里的声音吵得他睡不着。”瘦警察盯着他,“现在,你的问题解决了没有?”
“我刚才听见你们说有人打电话了,这不是我想说的。我的意思是,你们,得有一个东西。”他低下头,右手伸向后面,拍了几下自己的后脑勺。“一个更加确切的东西,它叫什么呢?”
老警察看了看我,又看着他。
“对了,分贝仪。”他突然喊道:“那个玩意儿叫分贝仪。”他扔掉半截烟,两只手往上举着,食指和拇指反复张开成直角,试图在头顶比划出一个方形的盒子。
“你什么意思?”瘦警察沉着脸。
“你还不明白吗?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应该站在投诉者的卧室,从裤包里,掏出你的分贝仪。”
我感觉头皮有些发麻,接着快步走过去,一把将他拽到了身后。
桌灯晕出一小片昏暗的黄光。他看起来已经比刚才好了一些。
“你哪里学的这一身武艺?”他说。
“什么?”
“就是你刚刚那一套东西,那些……礼貌?”他说,“礼貌,我这么说准确吗?”
“我不知道。可能从生下来那天就学会了,只是以前没有机会用。”
“你为什么要跟他们道歉?”音箱里正在放一段吉他间奏,他的手指跟随八六拍敲着桌子。
“我只是不想事情变得更麻烦。”
“他们拿不出证据证明这里扰民。你真的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有意思吗?”
“所以,你唯一做错的,就是道歉这件事。”
“嗯。你说得对。”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傻逼吗?”他喝了一口酒。“那种永远正确的傻逼。如果你真这么想,我觉得你可能是对的。”他的身子靠向沙发背。
旁边的小桌上,四个人继续聊着什么,声音很小。我注意到那个短头发的姑娘不时往我们这边看一眼。此时我看清了她的脸,五官比从远处看更精致。
我去冰柜里取了几瓶啤酒,打开一瓶放在他面前。然后我坐下来,开始大口喝啤酒。根据我的经验,和一个喝醉的人聊天的时候,应该把酒喝得快一点,只要尽快接近对方的状态,一切就会好起来了。
“你现在还在画画吗?”他问。
“没有,我很久没有画画了。”
“你现在就是在开这个酒吧。”
“是的。”
“可是我以前没听说你喜欢开酒吧。”
“跟这个没关系。如果有更合适的事,我也可以干。”我喝完一瓶啤酒,打开另一瓶。
“合适?”他偏着头。
“意思就是不管做什么都差不多,你不用每句话都抠字眼。”
大桌那边传来一阵哄笑。过一会儿,戴金项链的男人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杯啤酒走到小桌前。他说他和朋友玩游戏输了,按规则,他需要过来跟穿露背装的姑娘喝一杯。我没有跟你们玩游戏,那个姑娘回答。给个面子,他说。她说可是她现在不想喝酒。戴金链子的男人就放下杯子,看着那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站起来,说不好意思,他可以代姑娘喝一杯。小伙子倒一杯酒喝了,男人就笑笑,满意地走掉了。
“你的酒吧都进来这样的人吗?”他看了一眼那个男的,又看着我问:“你为什么不画画了?”
“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家里没有画架,也没有松节油和刮刀这些东西。”
“我也很久没有画了。不过我比你好一点,我知道我为什么不画画。”他拿起桌上的烟盒,取出一根:“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有人画画了。”
我没有问他这个世界需要什么。我的手机屏幕在桌布上亮起,过几秒又暗下去。妻子发来微信,问我酒吧打烊了没有。我说:还不行。她问:快了吗?我回:有一桌人过生日,刚刚点了酒,经常来的,每次都消费好几百,你先睡吧。
“如果运气好,有人会拿你的画去卖,仅仅是运气,与画的怎么样没有关系。”
我可以说几句听起来很有道理的话,但那样很扯淡。
“你没有发现吗?一些完全不懂画画的人在非常体面的场所办画展。”他又说。
“是吗?我现在很少关心这些。”
“你应该经常去图书馆和美术馆看看,这些人可能连一根线都画不直,可是他们在办画展。”他喝掉瓶子里的酒,我把开瓶器递给他。“他们都在假设自己是天才。”
“这样吗?那些能把线画直的人去哪里了?”
“鬼知道,可能在开酒吧。”他的语气带着讥讽,“也许正躺在床上,为自己曾画过的每一张画感到羞愧。”
隔壁桌上,穿露背T恤的姑娘贴着短发姑娘的耳朵说了几句。接着她们站起身,绕过卡座。她们跟两个年轻人说了什么,然后一起朝门外走。
我妻子发来一条消息:现在忙吗?有点事,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故意等了几分钟,才给她回:刚才去厨房做了個炸鸡翅,现在没事了。
她说:下午开会,市里有个课堂教学大赛,领导点名,这次让我代表学校参赛。紧跟着,她又发来一条:其实是我自己争取的,前几天我私下找过一次教导主任。
他握着酒瓶,继续说:“对于一幅画,它的归宿当然可以是被卖掉,这很正常。它可以作为墙的一个部分,挂在某个人的书房,客厅,甚至是厕所里。问题在于,没有人真的关心过你画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微信。不过我发现,即使我不回答,他自己也会继续讲下去。
我说:就是去年我们请他吃饭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吗?
是的。
那天他一个人吃了五只螃蟹。
你记得真清楚。
他啃螃蟹的样子太难看了,牙龈完全往外露着。
你可以不看着他吃。
是吗?吃完一顿饭,那副眼镜始终挂在他鼻尖上,我怀疑它只是个点缀,类似印在灯罩上的花纹。
这些和你有关系吗?先管好你自己吧。
他的手上全是油。隔着眼镜,那双眼睛总盯着不该看的地方。说不上几句,他的手就在你的肩膀那拍几下。
你想说什么?
后来你那件衬衣洗干净了吗?
你多有意思。他已经是个快退休的人了。(她插入一排翻白眼的表情。)
嗯。等退休以后,他的眼睛就好了。
为什么你看任何事都那么悲观?我就是觉得这对我很重要,想和你商量,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不聊了。
我关掉屏幕继续喝酒。他说,“一幅画对他们来说,只是挂在墙上的几团含混的色块。我看见大多数情况下,一幅画挂在墙上,让周围的东西显得突兀。”
我在聊天框输入:你为什么会想参加这种比赛?写完这行字,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某些瞬间你会发现,一件正在发生的事,事实上已经发生过了。就像我知道我会写下这样一句话,并且发出去。但除了等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她说:我跟你说过今年底进一级,不止一两次了,你从来不关心这些事。
等你进了一级,接下来呢?我猜就要进高级了。
你觉得呢?每一个我认识的人都需要进一级。因为每个月会多拿四百多块。当然,每一个人,也许不包括你。
她的意思我懂。如果我上个月卖了二十箱啤酒,这个月就该试着卖三十箱。我还知道,每一个想评上一级职称的正常人都是这么想的。我想说每个月多拿四百多块,就算是五百,那又怎么样呢?最后我们还是会一点一点地死掉,最多在那之前,桌上会多放几个插花玻璃瓶。如果我真的这样说,事情就会变得更复杂,所以我说:好吧。那你的课准备好了吗?
她说: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我没有想好。现在有两个方案,你先帮我看一下。
她发给我两个PDF文档。也许我有义务看看,但是现在我不想打开。
我喝完了第三瓶。
“要不要来点下酒的?”我问他。
“大多数地方都不适合放一幅画。”他晃着脑袋。
“是的。我现在懒得去炸东西,你想吃五香花生还是爆米花?”
“我想说的是,很多画不应该被画出来。世界上多有一张新的画布不好吗?”
他身后有扇窗户,我看出去,只看见一团一团堆积的阴影。我继续听着他讲,不时走会儿神,然后再应一句。
我很少见到一个喝醉了的人还能说这么多话。他的身体几乎不受控制,但似乎神志清醒。我想他说得越多,越刻薄,就证明他越虚弱。我知道他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些,因为类似的话,很多年前他已经讲过了。那时候有个女歌手每天跟他在一起,现在他只剩下他自己。
他没有提起女歌手,不过我感觉今天晚上她一直都在。半月前,在某个人的一条朋友圈里,我看见了女歌手。其中有一张照片,她旁边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很年轻,朝镜头微笑着,脸上写明了无毒无害。她穿浅色婚纱,胸前抱一束捧花,脖颈和锁骨完全露在外面,确实是那种结婚时的女人该有的样子。当时我很好奇,她的那些纹身是怎么处理掉的。
在很长一段时期,他们两个人总是一起出现。她穿一条黑皮裤或者牛仔热裤,戴一对非常大的银耳环,坐在他的本田踏板摩托后座。
我和他中学就在一个画室,大学也上同一所美术学校。毕业后我们有一帮人混在一起,有弄版画的,也有几个玩点音乐,主要是捣鼓采样打击板这些东西。还有一个人说自己在写诗,也许他真的写过,但是我现在想不起来他写过一句什么。其实这些人除了偶尔接点帮别人涂墙绘的活,大多数时候没有正经事。我们每天睁开眼睛,就想着上哪弄点酒喝。然后想办法找个姑娘,和她待在一起,不过这种事一般很难如愿。这些人当中,只有他身边有个固定的女歌手。当时我以为,这些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等着他讲起那个女歌手,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提。
有次,他从哪搞到一辆老普桑,说要去附近的湖邊玩两天。原本计划去五个人,忘记了是什么原因,真的出发时只有我们三个人。路上他开着车,女歌手在副驾驶。车行驶了一阵,女歌手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小声说话。我从后排看见她的一只手,慢慢伸进他的T恤里。也许还有其它地方。我转过头,想办法集中注意力看外边的风景。窗外应该是些晃动的树影。那一路很难挨,不知道过了多久,湖泊终于出现在右侧。我打开窗玻璃,水面上耸立着一个锋利的小岛,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腥味。
我们在一间农家乐门口停了车。他们点了铜锅焖饭,还有一条煮鱼。女歌手挽着他的手,走到我们的桌子那坐下。我留在厨房门口,看着一个贴白瓷砖的长方形蓄水池。里面挤满了鱼。我表现出对这些豢养着待宰的鱼很感兴趣。草鱼青鱼花鲢,每一条都很肥,增氧泵使一部分水不断翻滚出泡沫。戴黑色围腰的厨子取过漏网,舀出一条青鱼,扔在地上。鱼试着跳了几下,溅起地上的水。厨师当头一棍,鱼尾颤栗着卷起,露出惨白的腹部。我一直看着厨师处理完鱼,又去看了会儿蓄水池。最后我只能走过去,在他们对面坐下。
“伦勃朗太糟糕了,”他说,“你怎么看伦勃朗?”
“我对他没有特别的看法,上学时我们都临摹过他的素描。”我说。
“拉斯特曼也是,你觉得呢?”
“我只知道伦勃朗早期跟他学画,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们?”
女歌手漫不经心,隔着窗户玻璃看向外面的湖水。天空上蒙着一层灰白色的雾气。
“他们同样喜欢用大面积暗色调凸显光线。他们在岔路竖起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艺术由此,如果你傻傻地沿着路引走下去,早晚会掉进那个陷阱。”
“你指的陷阱是什么?”我问他,因为一直没有菜端上来。
“技术。完全信任技术,会对自己过分地确定。这么说吧,如果世上有一幅伦勃朗想画而没有画出来的作品,我也能想象出它的样子。”
“所以你更欣赏不确定的,比如埃贡·席勒。”
“当然。他不像钳工那样处理一幅画,每根线条都在意料之外。最重要的,通过那些跳动的神经,能感觉到他的内心,你知道他是怎么看这个世界的。”
服务员将一个铜锅端上桌,我开始喝鱼汤。
她看着他从锅里找到一块鱼腹上的肉,用筷子夹住,放进了自己碗里。
“你应该先把这块鱼给我的,”这时女歌手说,“你知道我不会弄鱼刺。”
他用指头指着她的筷子,又指了指锅里。她就没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然后她侧过身子,手臂环住他,伸出舌头,用舌尖舔他的耳垂。有一个瞬间,几枚舌钉在他耳朵后面泛出金属的反光。
两桌客人都走了,酒吧里只剩我和他两个人。
我设置了一个定时器,到一点半,酒吧氛围灯和室外灯箱会自动关掉。周围的光比刚才更暗了。这时他可能发现自己彻底失明了,于是摘掉了墨镜。
“他们现在还举着印象派那面旗子,像个导游那样,扯着嗓子,脖子上凸起一道青筋。”
“酒好像喝完了。”我说。
“那一套已经过去多少年了,我们不能在今天还跑去街上游行,到处写标语说要保护好蒸汽式火车。事实上,在一百多年前,印象派也没有先锋过,它们只是一些没有完成的画。”
“还想喝一点吗?”我说。
“这款啤酒太软了,这是哪产的?”他凑近酒瓶去看上面的小字。
“那里面有其它的,”我指着冰柜那,“你看看想喝什么?”
他站起来,走到冰柜前,脑袋顶在玻璃上。过了很久,他找到了想喝的,取了四瓶回来。之后有一阵他没再说话,只是坐着,不时喝一口酒。
我想起我们去湖边那次。第二天我起得很早,一个人在附近散步。湖边没什么人,我沿岸边走了一段,看见一些船用绳子拴在木桩上,浪涌过来,蓝铁皮碰撞出声响。太阳很快升起来,光强烈地照在湖面。我走到岸边一片树荫下,背靠树干坐下来,看着一只苍鹭落在沙丘上,接下来它就一动不动了。
过了一会儿,那个女歌手出现在岸边,就她一个人,正慢慢朝这边走来。然后她也看见了我。
她告诉我,她想提前回去。我说我随时都可以走,他起来了吗?她说她的意思是想自己回去。我不清楚他们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其实在这以前,我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
接着,她在我旁边坐下来,靠着树的另外一半。过了一会儿,她说,“有一天他来酒吧,我正坐在台上唱歌。他给我画了三张速写。之后他找到我,把画拿给我看。我觉得他画出了我。不止是唱歌的那个样子,他画出了我更具体的那部分。那天他请我喝酒,说他现在很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模特。他喝了不少酒,但是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睛特别真诚。”
那只鸟扇了几下翅膀,在低空盘旋了一圈,又落在原来的位置。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就是说,他很会撩一个姑娘。我对画画这事一直很好奇,我不知道一张空白的纸怎么逐渐被线条填满,最后变成一些好像可以触摸的事物。我想看看我自己怎样出现在那里。后来他真的照着我画了很多幅画,有些用油画颜料,有些只是拿铅笔勾出几笔简单的线条。”
“我看过那些画。”我说。
“你看见的只是其中一部分。除了画,他还给我设计过十一个图案。用他的话说,这些都是适合我的图案。我就把它们都纹在了身上。”她停了一下,又说,“所以,我自己也是他的一张画布。只是现在,这张画布已经快用完了。”
我低下头,看见她小臂上那些类似缠枝纹的图案。
“有件事我最近才想明白,”她说,“那天在酒吧,他说自己需要一个模特,他就是真的需要一个模特,他应该没有别的意思。”
那只鸟猛地将头扎入水中,再出来,口中已衔着一条细长的银鱼。
“你可能会奇怪……”她拿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你和他一样,也每天在画画对吗?”
“我偶尔画一画,我和他不一样。”我说,“他总想着画出点牛逼的东西,而我更愿意想辦法让自己相信,我并没有那么想画好一幅画。”
“你平时做什么?”
“有酒就喝一点,特别无聊会翻几页书,大多数时候我什么也不干,就躺着。”
“他只在画得不满意的时候才喝酒,最近他每天晚上都喝很多白酒。”
她看向湖滩,苍鹭在沙丘上跃起,飞向远处的湿地。
她那天没有像平时那样,化着很浓的妆,也没有戴唇钉和耳环。我发现她的皮肤非常苍白,隐约露出青灰的静脉。那些线条粗犷的纹身图案,由脖颈开始往上蔓延,一直到她的侧脸,看起来触目惊心。
“你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你会只把她当成一个模特吗?”
这种问题没有人可以回答。湖面如一张浅蓝色的纸,褶皱涌向湖岸,然后它短暂地平整了,接着又是另一张纸铺过来。
那天之后,女歌手仍然跟他在一起,和之前一样,每次她都会跟他一起出现。
“以前我以为,天赋是欲望和专注。”重新撬开一瓶酒时,他说。
我想不到要说什么,就看着他。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画过的每一张画,甚至每一笔,我都清楚自己是怎么画出来的,而且我还知道为什么要那么画它。”
“所以呢。这不对吗?”我问。
“你完全不明白我的意思。”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然后很突兀地站了起来。我以为他想呕吐,伸手拖过一个垃圾桶,放在他脚下。
他没有吐出来,接着说,“这很难说清楚。其实真正的天赋是有一个东西握着你的手。而你的手,包括身体,只是充当它的某种介质。”他不肯坐下来,伸一只手扶着桌子。
“自然而然,线条、结构、色块……会自己呈现在纸上,起初它看起来很混沌,不过随着时间,一切都会越来越清晰。最后你得到一件作品,它远远超出你本身所具备的能力。”
他一边说,身体左右晃动,我觉得他很难一直这么站着,但他不肯坐下来。期间有一次,他的屁股刚刚碰到沙发垫,又像个琴键一样弹起来。
“我从埃贡·席勒的画里发现了这件事。他在二十八岁死掉,完成了他的作品。我现在已经三十五岁了,可我还活着。”
终于他坐回凳子上,手肘顶住桌面,往上托着下巴。“那种事情从来没有在我这发生过,一次也没有。有一天我意识到这些,所以没有办法再画下去了。”
他闭起眼睛,神情十分沮丧,两片嘴唇张合着,仿佛从脸上独立出来。他的语气,让我感觉像是一个人正在念出他的遗书。我觉得他整个人的状态不太对。我怀疑他是病了。不过我没有问。看着他塌软发白的领口,我想有很多时候,窘迫和疾病其实是同一件事。
“我记得,你画过一幅半开的大卫素描。”我说。
他眼里涌起了一点什么,又随即消失了。
“鸡毛的大卫。”他说。
“也许那幅画现在还挂在画室的墙上。”
这么说不完全是为宽慰他。我记得那个下午,美术老师对着他刚完成的素描讲了半个小时,可能还更长,最后停下来也是因为词汇量已经耗尽。几天后,美术老师抱着装好框的大卫走进画室。接着,他站上一把椅子,揭掉原来贴着的几张水彩画,让墙面正中空出一块地方。此后,大家开始叫他大卫。一直到几年后我们离开那个画室,他的大卫始终挂在最高处,俯视着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
“随便它想在哪里。”他将瓶子倒竖进嘴里,啤酒很快消失了一半,“没有用的,我说过,我知道自己是怎么画出它的。所有错误就是从这开始的。那个美术老师,只是个会对着米开朗基罗雕塑淌眼泪的文艺青年。其实他什么都不懂。”
“后来你还见过他吗?”
“那个老光棍。”他又灌了一口酒。
“他还留着那两撇达利一样的胡子?”
“你不要问我,他妈的,我不知道。”他的头向下垂着。
“在他讲过的那个故事里,牧羊人的第八个儿子,最后赢了。”
“别扯蛋了,你会相信这些?就靠着他那几块石头?”他抬起头看着我,“好吧,即便我们把它放在一个故事里谈,他能赢是因为他真的有一个敌人,但是我们什么都没有。”
“我们没有吗?”
“你连个用干草扎成的靶子都没有,你根本不知道它在哪,根本不知道要去对抗谁。就算有,它也没有形状,只是空气一样压迫着你,而你什么都看不见。”
我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之后他又闭起眼睛,用一只手掌支着半边头,看起来像是快睡着了。
他始终没有提起女歌手。说实话,我现在对很多事都没有耐心。而且这时候,我妻子又开始给我发微信。她问:你到什么时候才结束?
快了,你还没睡?
你是去什么地方了吗?
我能去哪里?
帮我带点吃的回来。
带什么?
不知道。我现在想吃甜的,不过每次半夜吃完甜的我就想吃点别的,不然就会很难受。
甜的什么?现在只有烧烤摊和便利店能买到东西。
我今天一直在想这个课件,现在头非常晕。下午食堂打的饭只吃了两口,我可能低血糖了。也有可能是我要来那个,每次都这样,这个月又提前了。
你想吃什么?
我爱吃的。
你爱吃什么?
你听不懂吗?我够累了,明天还上班,不要再让我想这些事。
那我就去便利店看看。
你自己看着办。
好吧。
我暂时不困,不过超过一个小时,我可能就睡着了。如果我睡了,不要叫醒我。
“我们喝完这点酒就回去吧。”我对他说。
他站起来,喝完了瓶里的酒。我关掉灯,和他一起走出酒吧。
到门口,我问要不要帮他找辆出租车。他摆摆手,转身走了。我看着他走了几步,有点走不稳,但似乎比来的时候要好一点。
我想如果他真的想回去,他就可以送自己回去。
我先去便利店,买了零食,然后找到一家烧烤摊。在那里我看见之前来酒吧的两个年轻人。那两个姑娘现在又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点了些烤串,桌上还放着啤酒。短发姑娘的头此时靠在其中一个小伙子怀里。
好吧,我已经相信这两个姑娘今晚会被带走。
走在回家的路上,胸腔里像注满了铅,很难受。我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走了一段,觉得右边有些勒手。我把两个塑料袋调过来,再走一段,又觉得左边有些勒手。直到经过一个垃圾桶时,我似乎感觉到了某种牵引。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就停下来看着。大体上它是一个浑身漆黑的圆柱体,但是当中还有一块更灰暗的部分。我站着想了想,把手里的两个塑料袋都放进了那里。
重新走在路上,我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我看见路边有个圆石头,核桃大小,像是个鹅卵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么个石头。我试着用脚尖踢了一下,它朝前滚出去很远,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有种木质感,很好听。我想一切都糟透了,不过也没什么,至少我可以在路上踢着一颗石头。如果我愿意,甚至还可以在此时想起一段旋律,并且真的哼出来。
我一直踢着那个石头往前走,遇到人行道的台阶,就双脚并拢,夹起石头,然后跳一下。
走进最后一条巷子,我比平时慢了大概十多分钟,这也没有关系。路灯的光针一样掉在地上,我让那颗石头留在了路口。
到了巷底,我看见不远处有个男人坐在地上。他的后背贴着墙,四周的光线很昏暗。我没觉得有什么。这个时间点,我见过一个跛脚的女人,手里握着几圈绳子,在这里溜一条长得很难看的狗。我也见过一两个失眠的老人,沿着墙根,一圈一圈来回走,他们走得非常慢,不过他们会走得很久。你完全猜不透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
我站在楼下,周围一点其它声音都没有,应该有很多人听得见他在哭,不过他们根本不想管。如果我正在床上躺着,也会装作听不见。但是我的手上还有半支烟没有抽完。我妻子不喜欢家里有一股烟味。
我离这个男人只有五六米,他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应该喝了很多酒,所以才没有觉得不好意思。我听着他哭了一会儿,心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舒畅。可是没过多久他就停了,并且向上仰起一张脸。
“你哭完了?”我问他。
他先是点点头。
“我一开始是找不到钥匙,现在又找不到路了。”他说。
我给了他一根烟,帮他点起来。
“一直往这个方向走,就出巷子了。”我伸手指着身后说,“到路口左拐,会看见几个球形水泥墩,从缝里穿过去,再走一百米,那里有出租车。”
“可是我找不到钥匙了,狗养的。”他使劲晃了晃脑袋。
“钥匙应该还在你身上,仔细找找。”
他在每个口袋里摸了一阵,终于举起一个东西,凑近脸看了看。
“我找到了。”他說。他摇晃着从地上站起来看着我。他看起来高兴坏了。
我转身走上楼梯,手伸进口袋,摸到了我的钥匙。很快我就会闻见插在玻璃瓶里那些花了。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