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说起老师,我都会想起一个人:范老师。我不是有意讳其名,而是的确一直这么叫她,从没想过她叫什么名字。直到这一年,才觉得应该问问母亲。
我在乡村旧关庙改成的学校念完小学,范老师代我课到三年级。我上学早一年,个子又小。母亲送我去学校,范老师把她叫到一边去,不知嘀咕什么。后来我知道范老师问我母亲的话。她疑惑地说,你娃尿裤子吗,会不会给尿到课堂上?
升二年级,同学们排队领新课本,最后才轮到我。范老师手里拿着课本,像是递给我,又像要缩回去。她说,你先回去问问你妈吧,看让不让你升二年级。你记住把我原话说给你妈:按学习成绩你可以升级,可是你太小,让你妈拿主意。
我一字一字地记下。我记得放学路上,我心里一字一字地念范老师的话,飞跑着回家告诉母亲。我太想要新课本了。母亲说,没事,那就升二年级!
范老师瘦弱,大约一米五的样子,今天想来她顶多体重八十多斤,而今天我知道当年她如何宠我。每期末考试,须到五里地之外的大村会考。范老师骑二八梁的自行车,脚够不着脚蹬,须用脚尖来钩。她让其他同学步行抄小路,唯我坐在她自行车前梁上。她就那样用脚尖钩着自行车脚蹬,吃力地驮我五里地去参加考试。我记得有次母亲看见了,大呼小叫说,范老师你让他走上啊,驮他那么远的路那么累。范老师笑笑说,路远,走去太乏就考不好了。我还就指望他给学校拿个好成绩呢。
小时,我想我愿意学习和后来愿意学习,部分是因为范老师。在少年幻想中,在干错事挨了母亲打后,我曾没出息地遗憾,范老师为何不是我妈妈呢。我记得魏巍写老师的文章,那真切的情感,真正是我于范老师。
大约三年级时,有一段我没来由地逆反。忘記做了什么错事,范老师气极了,在教室一边批评一边举手打在我肩膀上。我不躲,梗着脖子直勾勾地盯她看,她又打不疼我。教室高大阴暗,她那么小,从破开的纸窗斜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梳剪发头,有几缕头发不时滑过脸庞,别处仍然是暗和凉。这一幕留在记忆中,今日我犹清晰地想起。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范老师突然停下手,我看见泪从她眼里涌出来,她哽咽着说:“我还以为你能有点出息,你怎么能这样……”
有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击中我,我哇地哭了。
很长时间里我为羞愧折磨,觉得对不起范老师。但我不会说,不知如何表达,每晚睡前,我都想到范老师在阳光里涌溅的满脸泪。我想起她的教鞭总是被同学们折断,她总发愁,好吧,这事难不倒我,爬树对我来说易如反掌。
我折来很多树枝,做了十几个教鞭。剥去树皮,刮得光溜溜的,晾在屋后园里。小我四岁的弟弟偷一根玩,我打了他一顿。当然我又挨了家人一顿揍。挨揍时,我也在想,范老师会喜欢哪一根教鞭呢?
我想做出最好的一根教鞭,冬天笨拙手滑,又用力过猛,一刀砍在左手虎口上,血喷出来。抓把土掩住,血很快洇湿又冲开土。惊慌甚于疼痛。我一路小跑回家去。天空晃动,坡路灰白。多少年后我记得那一幕:天空晃动着,高高低低的路灰白,我吃力地往家的方向跑,吹在脖颈上的风又干又冷。
整个冬天这伤口折腾着我,化脓,然后冻肿。我需要经常在炉火上烤我的手。快好的时候,伤口那么痒,痒得人想尖叫。我就剥那死皮扔进火里,借火光出神地看长起的粉嫩的肉。写到这里,我低头看左手,虎口上还留着一个月牙形的约五厘米长的伤疤。
而我不知,我根本没有机会把教鞭送给范老师,我很快就要失去我的范老师。听母亲说,范老师丈夫患癌症,脾气不好,老欺负范老师。有一天他就为了什么事来到我们学校。他高大,阴沉,不知厉声地说了什么,一下子就把范老师拽倒了。我矮小,挤在学生群里,我看到时范老师已一身土坐在地上哭。我记得我骂脏话往那男人身上冲,那些高大的男生们死死拽住我。
范老师再没来给我们上课。她就是我们村的,我家在村最西,她最东。好多次,我攥了薄铁片磨成的刀子,夜晚去她家院外偷听,听有没有范老师声音。我知道我矮小,打不过她丈夫,但我有刀。刀把多少次在我手心汗透。
我没有听到什么,没有看到什么。有人说她去城里陪丈夫看病了,再后来她丈夫死了。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范老师,听说她改嫁到别村了。
至写下此文的三四十年间,我再没见到我的范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