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兴高级中学 黄锦程 图/视觉中国
我想见他,但我不清楚如果我再次在人群里看到他,还能不能分辨出来。
这是一片荒芜地,确切地说,这曾是一个游乐园,但自2020 年的冬天以来,门可罗雀的游乐园迫于生计关停了,渐渐变得荒芜。在霓虹闪烁、华灯璀璨的市中心,在春节人声鼎沸、热闹喧天的气氛下,这里显得孤独且格格不入。
我牵着一个从表弟那哄骗过来的气球,一个人造访这无人问津的游乐园。几年前无比热闹的园内集市摊位处,只剩下塑料卷帘和几根木质的柱子。小过山车上锈迹斑斑,轨道旁边的小丑雕像腌臜了,给人一种衰败的感觉。只有似乎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永不停歇的摩天轮,在熟悉的黄昏里还重复着单调的律动,苦苦支撑着这座城市引以为豪的地标。
夜色的浓厚将气球的深蓝色褪成黑灰色,寒风卷起一阵阵落叶凋零的叹息,迫使我从过往的记忆中汲取残存的温暖。
那时的我尚且年幼,湖州的双子大厦还未拔地而起,春节时的大道上也从来没有挂起灯笼的习惯,人们往往只在自己小区的门口贴上倒着的“福”字。整座城市仿佛还凝滞在上一个世纪,让我联想到《百年孤独》里闭塞的马孔多,而游乐园成了这南方小城里人们唯一钟情的娱乐场地。
我喜欢来游乐园射气球,虽然父亲认为假期把时间花在这个上面不如多读几本书,但我却乐此不疲,与其说是为了赢得奖品,不如说是为了得到“笑脸张”的夸奖。
是的,“笑脸张”,我想起了这个称号。“笑脸张”是游乐园里最受孩子们喜欢的工作人员,孩子们都亲切地称呼他为“笑脸”,大人们则会叫他“笑脸张”,没人知道他的真名,没人认为这很奇怪。据说他来自北方,也难怪,他总有一种南方人罕见的幽默风趣和热情感染力。
不过父亲对他颇有微词,理由父亲也说不清,只是一味地强调那是个外地人。我好奇:外地人怎么了?这时,父亲总会皱一皱眉头,神神秘秘地在我耳边说起几年前某些火车站的拐卖孩童事件,讲这座南方城市的八卦传闻,那些城乡接合部的外地人类似于香港警匪片里黑帮的故事,一直讲到我毛骨悚然,他才会露出笑容,振振有词地批判外地人大量涌入本市“有伤风化”。
我的枪法还不错,随着气枪子弹精准地射向马戏棚里的气球,我自豪地在同伴们的欢呼声中扬起嘴角。而“笑脸张”则会给我3 个最大的蓝色气球,他说,这是给我的奖励。
我说,什么时候手上的蓝色气球会变成奥特曼?“笑脸张”从孩子堆里挪出身子,侧着脸对我说:“那你得一下子射中10 个气球才行咯!”
因为这一句话,我每个周末都去射气球,企图用蓝色的童话编织属于我的胜利。当然,没有什么是两全其美的,比如随着年龄增长带来的学业压力,比如家长被老师叫到办公室里带来的慌张。父亲像是犯了疑心病,一边在饭桌上继续发表着小升初意义重大的言论,一边每天为我谋划如何“跨越”阶层。一听到我的反对之声,他就激烈地开始他的“经验之谈”,嘚啵嘚啵,没有两个小时停不下来。这时我的脑子里总会想起奥特曼,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射中10 个蓝色的气球。
又是一个春节,游乐园里举办着热闹的集会。我带着精湛的技艺去向“笑脸张”证明自己已经拥有赢得奥特曼的实力,可意料之外的是,“笑脸张”没有像往日一样被孩子们簇拥着,我找了他良久,才在马戏棚背面的栏杆旁找到他。那时的我并不清楚“笑脸张”为何不笑了,我只窥见他一个人拿着老式手机在抹着眼泪,手机里传出一个听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的声音,背景里似乎还有一个老人一面不停地咳嗽,一面说着我只在电视里乡土频道中才听到过的方言,大体在问“笑脸张”什么时候回家……
我没多想什么,毕竟这跟我无关,跟10 个蓝色气球和奥特曼也无关,我只是兴冲冲地跑过去从背后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笑脸’,我来挑战我的奥特曼了!”
手机在惊慌失措间跌落在了地上,终止了通话。“笑脸张”很快露出了笑脸,转身抱起我。他说:“我们去赢得奥特曼,我们去守护世界!”
我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不负重望地射中了10 个气球,来不及关注身后“笑脸张”笑得似乎有些变形的脸。我只记得那是童年中最盛大的春节,人们在街道上挂起一盏盏灯笼,张灯结彩,并且用烟火的绚烂昭示团圆的寓意。而我如愿地举起那心仪的奥特曼,穿梭在大街小巷的灯火里,巴不得告诉每一个遇见的人:“看呐,我成功了!”
多年后,游乐园的周围修建起了高楼大厦,大商城的崛起让这座南方小城变得越来越繁华。我也早已褪去了当年对射中10 个气球的执着,转而奔走在钢筋水泥筑就的森林里,化作城市坐标中的一个质点,重复在学校与家的两点一线之间。小小的表弟喜欢气球,但他鼓起圆嘟嘟的脸,竭尽全力都吹不大一个气球,只能让口水沾满这五颜六色的橡胶。我每一次帮他吹完气球,望着他欣喜若狂的神情,总有一丝淡淡的、不明所以的怅然若失。
我在父亲的口中得知游乐园在疫情暴发后的几个月就因为游客罕至濒临破产,不知还能撑到几时。感慨之余,父亲又露出了刻意镇定的神色。我想起了“笑脸张”,我说我想给他写一封信,可当如愿入读心仪初中的我落笔时才发现,我一开始就不清楚他的姓名,更别说他的北方老家究竟在哪里。我自私地记住我逝去的童年,记得3 个或10 个蓝色气球,记得奥特曼,却忘记去了解那个被笑脸模糊了的真人。
游乐园里,有人说“笑脸张”染上了时疫被困在医院里,有人说他回到北方去照顾他那留守的孩子与生病的母亲了。无论如何,他只是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并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他的近况。我们只在意手里的气球,在意用金钱兑换的他带给我们的欢乐,仅此而已。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究竟走向哪里,就像无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一样。记忆中的北方往往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本地人对外地人的排挤和碎碎念,也不过是对内心狭隘与嘲笑孤独的又一次证明。
因为真实不是无人知晓,而是无人在意。
我总想着,时间会不会只是三维生物虚构出来的产物,用来划分生命的不同时期。当我们谈论起童年、青春,以及更为遥远的未来,它们会不会只是不同的虚构,只是孤独的缩影?就像童年时期热衷于蓝色气球的我从来不曾想过几年后我会对此索然无感,我又怎敢保证在陌生的未来,我是会在家乡的土地上演变成父亲的样子,或是在陌生的土地上沦为他人口中的牵气球的人?
我站在荒芜的马戏棚旁,手里的气球依旧摇曳不停。我孤独地怀念那段游乐园的童年,殊不知当我扣下气枪扳机的那一瞬间,我所射落的气球,于无声间窒息着另外一种如梦幻泡影般的团圆。
是的,又是一个团圆的春节,市中心的大道依旧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人们兴高采烈地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只有牵气球的人任凭蓝色的气球随风吹向夜空,与高高挂起的灯笼一起,绘制出一个个五光十色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