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意随风

龙猫

她后知后觉的感知到，生命中有那么多可以留下美好回忆的机会，都被她轻而易举的无视掉了。

01.

沪市落雨的时候，陈晚意正举着相机为暑假的最后一位顾客拍外景。

斗大的雨滴从天而降，陈晚意的头上、身上都被雨水淋透。但她顾不得这些，她必须保护好手中的相机。那是她吃饭的本钱。更何况，这架相机还是向学校摄影协会借来的。

本着每做一单都要做到最好的信念，陈晚意在放假前向摄影协会借了一些她目前还负担不起的摄影器材。

“今天就到这里吧。”客户是一位来沪市出差的模特姐姐，她想拍点游客照为自己的社交账号涨些人气。之所以会选中陈晚意，仅仅因为这家摄影工作室就在她入住的酒店楼下。而整个工作室只有陈晚意在这个时间段没有其他预约。

当然，工作室有和客户事先告知陈晚意是大学生暑期工的实情。但客户在查看了陈晚意的既往作品和装备后，爽快的签订了拍摄协议。为了这份信任，陈晚意拍的格外用心和卖力。

“照片我稍晚点用网盘传给您，精修的3张在您选片第二天发送。”客户离开后，陈晚意又在工作室整理了很久的照片。等她离开，最后一班地铁也如期到达距店不远的车站。

旅游大军的到来让暑假的滬市地铁一直都是摩肩接踵的状态。她跟随潮水般涌过来的人群挤上驶向郊区的列车。陈晚意对这样的生活状态习以为常，毕竟她从小生活在这里。沪市不仅是她读大学的地方，还是她的家乡。

02.

谈及离家，陈晚意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有多少不舍或者难过。她并非不喜欢沪市，她只是不喜欢继续跟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陈晚意的父母是大学情侣，毕业第一年就结婚有了陈晚意。婚后，陈晚意的母亲跟随丈夫来到沪市扎根。但是两人过得并不好。创业过程中带来的压力，让陈父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每每回到家都冷着一张脸。两个人从最初的吵闹变成了后来的相看两厌，久而久之陈父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到了一年都回不来几次的程度。

陈母在沪市没有自己的圈子，所以在陈晚意出生后就几乎把全部经历投注在她身上。与之对应的，就是对陈晚意超乎寻常的掌控欲。母亲不让她离开沪市，表面的理由是待在这里家里能有个照应。实际上只是害怕陈晚意的离开会带走她在这里的最后一丝念想。

父母的婚姻对陈晚意最大的影响就是绝不相信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能够产生什么真实感情。所以就算上大学后对她表示好感的人不少，她对待异性的态度却永远都是不理会、不亲近。但此刻，她必须主动联系一下江云生，也就是她手中相机的主人。

“你好，我是陈晚意，相机是你舍友借给我的，他把你的号码发给我了。明天去学校直接还你方便吗？”

睡前，陈晚意想起相机借出者的叮嘱，她务必在相机用完之后第一时间归还到江云生手中。毕竟这个价位的相机一旦出了什么闪失谁也赔付不起。

“没问题。”陈晚意没想到对方能够这么快的回复她的短信。她又检查了一遍相机包里的物件，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安心的上床睡去。

江云生比陈晚意大一届，年级却比陈晚意还小上一岁。陈晚意刚入学的时候就听闻过他的事迹，高考跳级考生、国奖获得者、数学建模大赛一等奖获得者、学校数理协会最年轻的会长。最重要的是，很多人都说他虽然成绩斐然又生得一张好看得不像话的脸，却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性格极好。

虽然同处一个学校，陈晚意和江云生却就读在城大教学区离得最远的两个院系，江南的艺术学院和江北的数理学院。所以他们从未产生过交集。陈晚意也没什么兴趣跟这样的“显眼包”产生交集。毕竟在母亲时不时的控诉中，父亲在大学时代就是这样一个骗人骗心的“恶人”。

直到江云生的舍友加入摄影协会，并且拿着江云生那个对大学生来说价值不菲的相机四处惹眼，被陈晚意无意间注意到并借用之后。她不得不跟这个人扯上关系。

“抱歉，昨天被雨水打湿了一点，你需要我怎么赔付或者清理都行。”陈晚意展示着相机包一角的水痕，诚恳的向江云生致歉。对方伸手接过相机，再三表示不用在意。至此，陈晚意认为他们的交集到此结束。她和江云生礼貌的道别，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城大数理学院的自习楼前。

然而开学一周后，城大数控协会的招新宣传板在学校的官方论坛上爆火。陈晚意自然也注意到了这条消息，但她发现对方使用了她拍摄的城市照片作为背景。而她作为创作者竟然毫不知情。况且这张照片是她准备用来参加不久之后的城市摄影展的参赛作品，就这么提前曝光出来，对她而言无异于放弃了比赛冲奖。

陈晚意冲到数控协会的活动室前，怒气冲冲的给江云生打去语音电话。对方却对她的控诉一脸不解。很快，事情的来龙去脉被理清。是陈晚意在借用江云生的相机后忘记删除照片备份，而江云生那个加入摄影协会的舍友为了炫耀技术，冒认了照片拍摄者这个名头。

虽然江云生一再表示是他没有调查清楚就贸然使用照片的过错。但是陈晚意知道，没有删干净备份才是整件事最大的失误。至于那个冒认照片的人，以后在协会里少接触就是了。

“那你的比赛怎么办？”

“不如这样，你拿我的相机再去拍一些？”

作为理工男的江云生怎么知道，要拍出一张令评委一眼惊艳的参赛照片，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以及摄影者当时极佳的抓拍技巧。陈晚意很难有第二次那样的机会。就算有，也不可能在参赛三天前。

“算了。”陈晚意是那种自己的责任自己承担的性格。既然事实就摆在眼前，她也没有理由揪住江云生不放。但她不与追究的态度显然没有得到江云生的认可，他表示一定要想办法帮陈晚意按时交上参赛作品。

就像现在，他背上相机带陈晚意来到了沪市很少有人关注的一隅。“在这里拍照大概率能拍到别人没拍过的照片。”“你参加过摄影展？”江云生摇头，“但我妈妈是摄影师。”

难怪对摄影没什么兴趣的江云生能够拥有这么贵重的相机。

当天傍晚，陈晚意在江云生推荐的地点拍下了几张从任何角度讲都令她满意的作品。虽然可能仍然比不过她之前无意间抓拍的那张，但参加比赛应该是足够了。

03.

高考前的陈晚意对未来的职业规划非常模糊。那时候的她一心只想逃离沪市，参加艺考也是听从了远房小姨的意见，为了以后能够不拘泥于工作地点自由选择。上大学之后，她才发现摄影师是她内心深处最渴望的职业。

好在艺术设计所学的内容对摄影帮助很大，陈晚意把全部业务时间都用来精进摄影技术，加入摄影协会、当上副会长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没想到江云生会来他们这里参加活动。

“如果是因为我摄影展作品落选的事，大可不必。”大多数时候，陈晚意对异性都是恭敬有礼的，但在察觉到对方似乎有刻意靠近的嫌疑后，她就会警铃大作，竖起浑身的刺包裹自己。

“是我自己想学一学。”

“数控协会平时很清闲？”

“……”

江云生被陈晚意咄咄逼人的态度搞得一头雾水。明明上周拍照结束的时候她还是高高兴兴的，怎么自己来了摄影协会就把人给气成这样了？

“以后有什么事尽量去找会长。我这边不带新人。”

“我不算新人。”江云生把相機里他拍过的照片给她展示，陈晚意看得出，他的水平比协会里面大多数业余学摄影的人都强。见正要再次出口回绝的陈晚意被人喊走，江云生没再追上去。他找了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大二会员，问了下他是否了解他们的副会长。

“陈学姐看起来比较温和，但好像跟谁也算不上亲近。”

江云生心下了然，看来陈晚意是误会自己是故意接近她了。他仔细一想，她倒也不算完全误会，他加入摄影协会确实有私心。

“特约接不接？我妈妈的工作室。时间充裕，价格公道。”

陈晚意看着手机里的消息，越发好奇江云生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阿姨不就是摄影师？”

“这次她拍不了。”

“那你为什么觉得我能拍？”

“直觉。”

这下换陈晚意哑口无言。她对江云生不感兴趣，但是对江云生所说的“价格公道”感兴趣。毕竟赚钱才是自力更生的第一步。

“好。”陈晚意应下江云生的邀约。暑期实习结束后，她正琢磨着去找另一家摄影工作室兼职，可是问过几家，都不接受像她这样边上学边工作的。虽然她手里攒了一些钱，但是一直没有收入，仍旧令她不安。

很快陈晚意就知晓了江云生妈妈不能亲自拍摄的原因：她是被拍摄的主角之一。

举着相机的陈晚意看着保养得宜、一袭婚纱在身的女主角和一位身着西装、风度翩翩的男士从化妆间走出来，小声询问站在一旁的江云生。“你父母的结婚纪念日？”

“是我妈妈的新婚。”江云生开口更正，然后向一脸震惊的陈晚意解释，“我爸妈十年前就离婚了，旁边那个叔叔是她现在的丈夫。”

言毕，江云生就开始招呼工作人员布景、打光，为两个人的婚纱照忙前忙活。陈晚意也被他的这份积极感染，拍得极其认真专注。

在众人的一道努力下，整个拍摄过程非常顺利。回学校的地铁上，陈晚意翻看着相机里新人幸福洋溢的脸，嘴角也不自觉勾起一个弧度。“很配吧？”江云生一脸骄傲的插话让陈晚意嘴角的笑意瞬间收了回去。她搞不明白江云生在自己妈妈嫁给其他人这件事上有什么可开心的。

“我很小的时候，就希望有一个人能像叔叔一样爱我妈妈。”江云生陷入对往昔的回忆。陈晚意也从他的描述中知道了江云生父母的过往。旅行途中一见钟情、不顾双方父母反对火速闪婚。很快激情褪去，原本憧憬的浪漫生活变成了一地鸡毛。生活上的不顺心让江云生的父亲开始频繁的酗酒、吵架、摔东西置气，甚至发展到动手打人的地步。在江云生上小学那年，江母果断提出了离婚，自己独自带着儿子来沪市打拼。

“阿姨后来都是一个人？”陈晚意联想到自己家里那种表面风平浪静实际却压得人透不过气的窒息感，反而羡慕起江云生妈妈这种当机立断的勇气。

江云生点点头，“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我，生活得很辛苦，所以我才一直希望有个人能够陪伴她、照顾她。”

“她决定答应叔叔的求婚，一方面是为了她自己未来的幸福，另一方面也是害怕我会因为她的缘故不愿意走吧。”

“你要去哪儿？”

陈晚意比较好奇，他才刚上大四，难不成这么早就规划好毕业后的去向了？江云生没有接话，陈晚意也识趣的没再追问。

回到学校后，江云生突然向学校递交了出国交流的申请，他跟陈晚意发消息说以后他们可以邮件交流。陈晚意没有在意，她没有看邮件的习惯，更不认为交际圈很广的江云生能够给仅有几次交集的她发邮件。

04.

毕业三年后，陈晚意成立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虽然她终于在小姨的帮助下逃离了沪市，但是母亲对她的掌控欲却并未减弱。每天一通视频电话以及事无巨细的“关心”成为压在陈晚意心上的沉重负担。

久而久之，她开始出现失眠、多梦、焦躁不安的症状。医生建议她适当的做一些心理疏导。但是在陈晚意看来，只要那双无形的手还在，她就不可能有自由呼吸的一天。

“妈，您能不能有一点儿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每天只盯着我？”陈晚意的情绪终于在一次长达两个多小时的视频通话中彻底崩溃。她看到一向强势的母亲在视频那头愣住、发抖、继而眼角带泪的咆哮着控诉她人生的诸多不幸。直到陈晚意又一次陷入到自责内疚中不断的向她重复着“对不起”。

挂断电话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深夜12点。陈晚意在黑暗中抱紧自己，她感觉海水正透过门缝漫进屋子，漫过脚背、胳膊、口鼻，最后她整个人都在水中逐渐下沉，沉入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

陈晚意是被激烈的敲门声吵醒的。她顶着一头乱发烦躁的拉开公寓门，抬头就看到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对方看起来比她还憔悴上几分。

“你一直没接电话，物业让我过来看看。”

陈晚意扫了一下自己手机上赫然显示的5条未接来电，想不明白大周末的物业为什么如此焦急的给业主打电话。

“什么事？”

“楼下的热水管爆了，就在咱们楼前面。物业怕出问题，挨家挨戶的在通知。”

时隔五年，与江云生再次相遇并成为邻居，是陈晚意完全没有料想过的事情。她看到对方顶着一顶完全不符合年龄的黑帽子，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样子，根本不能将这个人和大学时代那个意气风发、一脸阳光的江云生联系到一起。

“你也来这边工作？”陈晚意给他递上一瓶饮料，被对方顺手放回到茶几上。

“两个月前刚做完手术，医生不让乱吃。”手术两个字让陈晚意立刻明白了江云生来首都的原因。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索性就不再说话。

“你那张城市掠影，拍得真好。”江云生开口，打破二人的尴尬。陈晚意没想过，自己随意放在微博上的作品，竟然能被江云生看到。“你的作品我一直都有看。”江云生晒出自己微博界面的铁粉标识，说他很早就关注了陈晚意的微博。

“大概八年吧。”

八年前，陈晚意大一的时候，她为了放摄影作品刚刚开通微博。江云生从那么早就知道她了吗？

“刚开始只是搜附近的人无意发现‘晚意随风’这个名字，觉得名字好听，晒的风景照也好看，随手关注的。”“后来你借相机，我才把这个微博和你联系起来。”“都叫晚意，还都会摄影，我想不出不同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巧合。”

陈晚意静静的听他讲述，然而对方却话风一转，把话题扯回到她身上。

“但我感觉你最近的心情不太好。从你的作品能看得出。”

此时的江云生已经摘下帽子，露出完整的额头。他发觉了陈晚意在看到他仍旧有一头秀发后，如释重负的微表情。“我做的是心脏手术，不是癌症。”

陈晚意轻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被看穿心思的尴尬，不过她依然被“心脏手术”这几个字吓到。在她不大的人际交往圈里，胃病出血已经是最严重的病症。没想到江云生竟然能够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么令人震惊的事。

他的坦诚让一向封闭自己的陈晚意破天荒的放下了心中的戒备。

“最近确实不太好。”

05.

陈晚意没打算把自己的事对江云生和盘托出，她一向习惯自己消化一切，况且她认为她和江云生的交情仅限于在同一座城市里偶然重逢的大学同学。

但母亲病倒的消息让陈晚意强撑的精神世界，啪的一声绷断了。她反感母亲的控制，却知道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还是母亲。陈晚意买了张机票火速赶回沪市，没想到面对的不仅是病倒的母亲，还有为了所谓的爱情向母亲递上一纸离婚协议的父亲。

“熬了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等这一天吧？”陈晚意声音颤抖的质问父亲，她不仅为母亲，还为他们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

“这对我和你妈都好。”陈父对这他所做的一切感到理所当然。他一直觉得，和妻子这段貌合神离的婚姻，两个人都巴不得从中脱身。所以陈晚意母亲的突然病倒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但此时的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个名义上妻子的情绪。

陈晚意清楚，她的父亲是一位自负且自大的人，如果问他谁要对他们失败的婚姻负责，他一定不会承认他自己难辞其咎。她拗不过父亲，只能转头去劝母亲放过彼此。却没想到看起来对这段婚姻已经不甚在意的母亲，这次却态度坚决的不肯在离婚协议上签字。陈晚意只能暂时先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只觉得自己的生活像一个越系越死的结，永远没有彻底解开的一天。

时隔两个多月，江云生竟然还没有搬走。陈晚意惊讶的看着他从对面的房门里走出来。气色和他们刚重逢那时候相比，已经有了质的改变。陈晚意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医生说手术看起来很成功，以后再也不是病人了！”江云生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是掩饰不了的得意。陈晚意终于从这个人身上找回到大学时代那个江云生的影子。他果然还是这么积极乐观，生活中的任何一桩喜事，都能让他的精神满血复活。

陈晚意在恭喜过后，忍不住提醒他不要情绪波动过大，以免影响痊愈。

“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天该高兴就高兴。”

江云生扬了扬手中的相机，显然他今天是要出去拍照散心。“一起去吧，带上阿姨。”陈晚意佩服江云生的沟通能力，即便和自己的母亲才有一面之缘，就能够说动她一起去公园里拍照。

阳光、草地、热闹的人群。除了工作永远把自己锁在家里的陈晚意，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外面真实的世界。她开始庆幸在这种看不见光亮的日子能够与江云生重逢。哪怕她仍然没有把江云生当成多亲近的人。反而是陈母和江云生的关系日渐亲近，没事总是招呼他来家里做客。

交往的次数多了，陈晚意也知晓了江云生大四那年的去向。在一次毫无征兆的晕倒后，他被查出了先天性心功能不全。远在国外的祖父母和他妈妈商量将他送往那边治病。本来是想治好病再回来完成大学学业，但没想到他的病情过于复杂，治疗两年都没能好转。

他不甘心就这样从大学退学，三年前冒险从国外回来完成了毕设并顺利保研。但这也导致病情的进一步恶化。随后他一直边做科研边辗转各地看病，直到遇到了首都医院的一位教授，愿意承担失败风险，接手他这例具有世界级难度的心脏手术。

“从手术室出来以后，我就像重活了一次。尤其是在看到你微博发的晨曦照片之后，我觉得这是上天给我的暗示。”

陈晚意没想到自己随手拍下的作品能给江云生带来这么大的鼓励，她不由得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奇妙缘分。在一次晚归后并没有受到对方的质问后，陈晚意吃惊发现母亲的心态也在江云生的影响下慢慢改变。

“他经历那么大的事儿都能过去，我们家的事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在陈晚意陪伴母亲回到沪市与陈父和平分手后。陈晚意告诉江云生他们俩扯平了，“我帮了你一次，你也帮了我一次，我们互不相欠。”

当时的江云生还并不知道这个互不相欠的涵义，直到他发现陈晚意搬离了首都那间公寓。

06.

沪市的春天正式到来之前，寒气依然占据着主导地位。陈晚意的父母离婚不久，她就把工作室从首都搬回了沪市。只是这次她并不是在遵循母亲的意见，而是她自己的决定。

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唯一的束缚就是曾经的那个家。后来，家不在了。她反而开始慢慢体味到家乡在心中的分量。父亲离婚后不久就迎娶了其他人进门。母亲在结束了一段压抑的婚姻后，也逐渐开启新的生活。

只有陈晚意像一个停转很久的摆轮，日复一日的困在那里。身边的朋友不是早已成家就是正准备步入婚姻的殿堂。他们每每和陈晚意相聚，都免不了开玩笑的说她是不是在等哪位白马王子。

是在等谁吗？陈晚意的内心没有答案。这些年，她拍过无数对夫妻和爱侣。有正热恋的、有新婚的，也有结婚许多年后又来拍纪念照的。她也会在推脱不掉的情况下去接受家人和朋友安排的相亲。但是不管对方是怎样的英俊潇洒、事业有成，还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的内心从未产生过一丝波澜。

陈晚意依然会把自己拍的风景照晒到微博账号上。她的粉丝增长了不少，留言自然也多了起来。但她没有回复别人留言和私信的习惯，久而久之整个微博基本只剩下了点赞和转发。

唯有一个连头像都没有的账号却固执的坚持在每个月的1号给她发私信，称赞她照片拍得很好，生活也一定会变得更好。

陈晚意起初总怀疑这个人就是江云生，可是多次询问后对方都没有回复，加上江云生的社交账号也已经很久联络不上。陈晚意不得不承认，这个人可能只是一个过分喜欢她照片的小粉丝罢了。

她发觉到了自己内心深处机不可察的失落。她开始迫切的想获知那个人的消息。她甚至开始后悔半年前自己因为害怕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而从首都落荒而逃的决定。

天气也暖起来之后，陈晚意终于接到了一通来自首都的电话。打电话的是江云生的母亲，她邀请陈晚意来做江云生婚纱照的摄影师。陈晚意问为什么江云生不亲自打电话邀请她，得到的答案是，他想保持点神秘感。

江云生好像一直以来都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他总能在生活中找到一点点的快乐并且无限放大。陈晚意想象着江云生新娘的模样。是活泼开朗的妹妹，还是成熟穩重的知性姐姐？

思绪在脑海里乱飞，却始终无法想象出，江云生会为怎样的女孩动心。

在首都郊区的一栋别墅里，陈晚意见到了盛装打扮的江云生。他穿着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连妆容都细致得过分。

“为什么现在拍照？”陈晚意看了一眼四周。北方的初春，到处都是光秃秃的，连一颗发芽的树都没有。这让她这个受邀前来的摄影师不得不感到发愁。

“因为着急。”江云生答。

“把你的新娘唤出来吧。”不管内心里有怎样的纠结，她始终记得自己的身份是婚纱照摄影师。

“没有新娘。”江云生又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了令她目瞪口呆的事实。

短暂的惊讶过后，陈晚意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蹊跷，她开口询问江云生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沉默的半晌告诉她，“手术失败了。”

“你当时不是说……”

“那时候排异反应还不明显。”

陈晚意的眼圈瞬间红了。她手里的相机几乎都拿不稳了。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局面。对面的江云生却摆出了招牌笑脸。“趁我现在还没走，咱们抓紧时间啊。大老远的请你过来是想让你给我妈妈留下点儿回忆。她一直盼着能看到我结婚。”

虽然不想破坏这对母子最后的温暖时刻。可是在最后一次摁下快门后，陈晚意仍旧没有忍住的失声痛哭。她的心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要疼，那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背后的悲怆。

江云生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故作轻松的说，“还是你说的对，凡事不能高兴得过早，谁知道明天是不是有坏事发生呢。”

07.

陈晚意作为挚友参加了江云生的葬礼。虽然他们仅有的两段人生交集加起来，还不足一年的时光。

当陈晚意打开那个近乎废弃的邮箱账号，几十封带着未读标记的邮件静静的躺在那里。邮件大多数都集中在江云生出国的第一年内，有他拍的风景，有他讲国外生活的不适应，有他某个时间的心情写照。在始终未得到陈晚意的回复后，发件时间也在那一年的新年祝福后截然而止。

但最后一封定时邮件却发送于江云生去世后的某一天。这封让陈晚意泪眼婆娑的长信里，字里行间都诉说着江云生对她深藏在心底的情感。在学校讲座上的一见倾心、偷偷关注她的微博账号、鼓动舍友加入摄影协会慢慢接近她、求自己的妈妈把拍婚纱照的任务交给她、在发觉她的防备后假装两个人的相识都是偶然，以及在得知手术失败后痛苦地决定从她的世界退出。

陈晚意看着黑白照片上那张带笑的脸，才后知后觉，生命中有那么多可以留下美好回忆的机会，都被她轻而易举的无视掉了。

她把那天天空中拍到的火烧云放在了微博上，并且第一次为照片配文，“你也会变成这么美丽的云彩吧。”私信提示声响起，她看到了那个熟悉账号的留言，“我是云生的妈妈，谢谢你的照片，给云生带来过那么多快乐。祝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更美好。”

三个月后，沪市的一条梧桐巷里多了一个叫“晚意随风”的心愿小店。店主是一名摄影师，聊起天来总是满脸笑意。你可以在店里拍照片，也可以在时光墙上留下自己对未来的期许。

有人问店主她对未来的期许是什么。店主笑笑，告诉对方，她的期许很早就来过了，只是化作了天边的云，从她的世界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