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突然离世,单冰冰哭成了泪人儿。哭得眼前的景物都变得陌生苍白了,除了哭还能用什么来表达对外婆的追思呢?
接下来,更大的麻烦来自学校,老师几乎每天一个电话打给单德庸,不是反映单冰冰上课走神,就是单冰冰没有完成作业,要么抱怨单冰冰成绩下滑了。对长期享受惯了老师褒奖和报喜电话的单德庸来说,就像一块天外陨石砸到头上,蒙圈了。
单德庸和李丹离婚后,单冰冰一直跟着外婆生活。李丹要求单冰冰跟她到澳大利亚定居,单德庸劝说单冰冰跟他去大学园里居住,都被单冰冰断然拒绝了。单冰冰个性很拧,谁的话都不听,独自选择跟外婆生活。
单冰冰和外婆一起,很开心。耳根子也清静了,过去夹在父母的战争中,感觉人就要崩溃。外婆受过高等教育,知书识礼,心态也年轻,和单冰冰交流起来,没有代沟。单冰冰学习很自觉,从来没有让外婆操一点心。
单德庸除了书本知识,生活一窍不通,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面对单冰冰班主任的抱怨,单德庸一筹莫展。他突然灵机一动,跑到图书室借了一本《初中生心理学》,根据初中生心理发展特点,结合单冰冰的问题整理成教育提纲。然后把单冰冰带到“乐佳嘉汉堡店”,坐到北边那个最偏僻的角落和单冰冰交流。
单德庸和蔼可亲地开始了预先设计好的话题,他使出浑身解数,比给大学生上课用劲得多。讲到哪里该停顿,哪里提高声音,哪里悲伤,哪里微笑,讲稿上都做了标识。可单冰冰盯着眼前的炸鸡、薯条、番茄酱发呆。
事情的巧合,让单冰冰想放声大哭一场,哪还有半点心思听父亲的说道呢?外婆带她出来吃东西,就坐在这张桌子上,外婆给她讲有趣的英国童话。想到这些,单冰冰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了。
单德庸赶紧终止了长篇大论,他害怕被人抓拍,发到网上,惹来非议。好说歹说,把单冰冰劝回了家。单德庸一进门,突然跪在单冰冰面前,说:“我的小祖宗,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走出阴影?”
单冰冰觉得父亲很滑稽,为什么要跪在地上说话,难道我是不可理喻的暴君,难道我是叛逆的熊孩子?单冰冰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我为什么要走出阴影?思念自己的亲人有错吗?”
单德庸哑口无言,再也使不出什么招了,他就去请教心理学专家骆教授。骆教授建议他把单冰冰带出国去旅游,利用她的外语强项,和外面广阔的世界交流,扩大发散思维,释放内心的困惑。
出国旅游需要一大笔钱,单德庸神经一下就绷紧了,钱是他目前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为了捕获欧阳艳丽的芳心,单德庸加上了奔驰S和200平方米别墅的砝码,由此还欠了银行一大笔债。
就在单德庸无计可施时,欧阳艳丽提出,回老家升钟湖参加钓鱼比赛,一举三得。
单德庸就像在激流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喜不自胜。轻轻推开单冰冰的房门,小心翼翼地征求单冰冰的意见。单冰冰头也没有抬,略一思忖,淡淡地说:“随便。”
单冰冰之所以爽快答应,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个暑假再也不想受补课的折磨了。
炽热的七月,出了火炉山城,一头扎进绿草萋萋的川北腹地升钟湖,单德庸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欧阳艳丽兴奋地惊叫起来:“美,太美了。”
单冰冰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青山绿水,白云舒卷的天空,升钟湖绿丝带一样飘向山谷深处,觉得比世外桃源还美。放在以往,她会引吭高歌,再拍个视频,发给同学和老师。可现在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有什么比外婆更重要呢?
单德庸的老家就在县城,家里没有亲戚了。他父母是南下干部,文庙街那栋老街坊几年前就撤除了。单冰冰本想去看看父亲住过的地方,但她瞬间就把这点想法埋进了心里,默默地随父亲在湖边的宾馆住下,父亲和欧阳阿姨住在她的隔壁。
她的记忆中,只叫过一次“欧阳阿姨”,那是父母离婚后不久,父亲带欧阳艳丽到外婆家里来看她,父亲叫她喊“欧阳阿姨”,单冰冰认为是爸爸带的研究生,就很有礼貌地喊了。后来,听外婆说是继母,单冰冰就再也没有喊过。她开始怀疑父亲的审美观了,欧阳除了年轻,其他方面都不如自己的母亲优秀。
单德庸说,他要参加钓鱼比赛,照管单冰冰的事就交给欧阳阿姨,单冰冰立即拒绝了,淡淡地说:“我需要自己的空间,不需要你们盯着。”
单德庸依从了单冰冰,他了解自己的女儿,随她娘,做事稳重,独立性很强。小学三年级就自己一人乘公共汽车上学了,来回三十里路,中途还转车,从没有出一点差池。
第一天,单冰冰除了去餐厅用餐,其余时间就在宾馆里思念外婆,思念至极,就伤心地哭一阵儿,然后蒙头睡觉,睡醒了就玩快手、抖音。她认为这一天过得很自由,把一学期欠下的瞌睡账也还清了。
第二天午休后,单冰冰懒懒地起床,推开窗户,升钟湖碧绿的湖水把她的视线连接到了对面一排洁白的房子外,房子下面的小广场里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少年追逐嬉戏,玩得很愉快,外面的景观比较出了宾馆的狭窄和压抑。
她决定融入同龄人的圈子,转身走出宾馆,往湖对岸走去。湖边垂钓的人专心致志地守望着钓竿,在众多的垂钓者中,单冰冰一眼就看见父亲和欧阳依偎在蓝色大伞下,夫妻结伴而来的人本来就不多,况且父亲和欧阳都穿着紫色夫妻装。
单冰冰从他们后面的长廊绕过去,沿着湖岸走,阵阵凉风送来幽香,抬眼望去,崭新洁白的民房外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紫薇、红石榴,三角梅,还有单冰冰最喜欢的向日葵,一朵朵比脸盘子还大的金色花朵,仰着面,灿烂地注视着天上的太阳。
单冰冰春游的時候,去过农村,她知道农民也用抽水马桶了,但她没有想到这里的农村与别处不同,山格外青,水格外蓝,就连鸟儿的叫声都格外清脆。自己和外婆居住的东源湖别墅,虽然高端大气,但缺少了大自然的纯雅、恬静,永远不能和这里的环境相比拟,大自然是有灵性的,一草一木都绽放出勃勃向上的生命力。
广场四周装置了简易健身器材,八九个少年男女玩得正欢。他们看到单冰冰来了,瞬间停止了嬉笑,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他们从形象上判断出,单冰冰不是本地人。单冰冰有张白嫩亮丽的脸,还有双充满智慧的眼睛,走路文弱纤纤的样子。山里的少年脸色一律黑里透红,小小年纪,身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浑身暴露出使不完的劲儿,攀住体育器材上蹿下跳,猴子般麻利。
单冰冰走进广场,坐在单杠上的一个男孩,“呼”一声口哨,一条黑狗从广场北边的屋子里飞蹿出来,直奔单冰冰。单冰冰五岁时被宠物狗咬过腿肚子,心灵上留有根深蒂固的阴影,何况这只黑狗的长相穷凶极恶。单冰冰“啊”的一声尖叫,全身肌肉紧张收缩,汗毛倒竖,挪动着僵硬的腿,向广场旁边的向日葵地里奔跑。黑狗几步就蹿到了她身后,单冰冰不顾一切地钻进葵花地,金黄色的葵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在她身上。黑狗得寸进尺,紧跟着也钻进葵花地,旁边几个熊孩子,一个劲地拍掌喝彩。单冰冰头脑一片空白,“啊”不出声来。就在黑狗咧开獠牙,准备下口的瞬间,一个人影从葵花地上面的堡坎上一跃而下,手上的棍子随之击到黑狗头上,黑狗发出一声尖利哀号,转头就跑了。
救助单冰冰的,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女孩。她把单冰冰扶起来站定后,松开手,单冰冰又软塌塌地蹲下身子,她已经吓软了。小姑娘再次把单冰冰扶起来,侧身把单冰冰的左手搭在自己的肩上,支撑着单冰冰的身子。
等单冰冰喘息均匀后,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小女孩说:“我叫苏小青,你呢?”单冰冰告诉了苏小青自己的名字,还说了和父亲参加升钟湖钓鱼比赛的事。
苏小青瞪着大眼睛,问:“哇,重庆很大吗?”
单冰冰点点头,说:“主城区面积四百多平方公里。”
苏小青很惊讶,她说:“我们县城多么大,才三十平方公里呢。”
苏小青把单冰冰带到广场西面村委会的洗手间,帮单冰冰整理好衣服,擦掉裙子下摆上的泥土。
她俩瞬间就变得像一对老相识,相互了解到都是十四岁,都读初二年级,都有一个女班主任,她俩就多了一份亲切感。单冰冰突然问苏小青学习成绩,苏小青淡淡地说:“莫提了,倒数十几名。”
单冰冰“啊”了一声,苏小青一点也不尴尬,反而大大方方地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外语特别差,老师边打我手板边教我,我都学不会。你呢?”
单冰冰不知道怎样回答苏小青,她是全校出名的“学霸”,没有什么难学的科目,她委婉地说:“我有时粗心大意也出点错。”
苏小青约单冰冰去她家里玩,单冰冰看看时间,说:“我该回宾馆了。”
苏小青点头告辞,单冰冰正要走,看到黑狗在广场北边土坑里等候她,旁边还多了个同伙,一只精悍高大的白公狗,显然是黑狗的老公,两只狗眈眈相向。单冰冰心里顿时又紧张起来,迈不开脚步。苏小青说:“我送你过去。”单冰冰正求之不得,紧跟在苏小青后面。
苏小青说:“狗仗人势,没有主人在,它就是条癞皮狗。”单冰冰相信这是事实,但狗要咬人,这也是事实。苏小青说:“奶奶告诉我,狗咬不要跑,地上抓一爪。”
单冰冰不理解这句方言土语的意思,苏小青说:“狗来了,蹲在地上抓石头,没有石头你做一个捡石头的样子狗都害怕。”
单冰冰不相信,离两条狗近了,苏小青说:“你蹲下去捡石头,蹲呀。”
单冰冰兴趣使然,蹲下身捡石块,两条狗见状,倏地跑出五六米远,然后,转过身来,冲着她俩“汪汪”吠叫。单冰冰觉得很好玩,又朝前走两步蹲下去,狗又转身跑了,见单冰冰没有继续追,又转过身来狂吠。
单冰冰十分惊喜,这样简单的方法书本上却没有,生活中也没有谁教过自己。否则,就不会被狗咬,何况还是一只比猫都小的吉娃娃。
回到宾馆,单冰冰睡不着,选了两张图片发到朋友圈,还写了一行文字:
在升钟湖遇见一个朋友,她叫苏小青,她教给我对付狗的方法。
不一会儿,就有几十个点赞。她的闺蜜和她视频,想要看看苏小青长得靓不靓。
单冰冰说:“一点都不靓,胸像块平板,人又黄又瘦。”
聊着聊着,迷迷糊糊睡着了。
屋外轻轻的敲门声,把单冰冰叫醒的时候,已经早上八点了。
单德庸和欧阳阿姨站在门外,单德庸手上拿着房卡,说:“是一个小女孩送到服务台的。”
单冰冰问:“人呢?”
单德庸说:“不知道。”
单冰冰来不及洗漱,穿着睡衣就冲出了宾馆。苏小青还在大门外一丛茂盛的三角梅下玩手机。单冰冰跑过去,苏小青抬起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
单冰冰问:“房卡在哪里拾到的?”
苏小青说:“公厕洗手池上放着呢。”
单冰冰说:“谢谢了。”
苏小青笑笑。
单德庸跟了出来,远远看到单冰冰和小姑娘很熟悉的样子,有说有笑,很纳闷。单德庸仔细打量那女孩,矮小干瘦,头发稀疏焦黄,显然是营养不良,穿一件成人的花格短袖,衣服下摆盖住了膝盖。只有那双眼睛特别明亮锐利,目光像一枚长长的银针,能刺入人的骨頭缝。
自从单冰冰外婆去世后,单德庸第一次看到女儿脸上露出笑容,他认定单冰冰和小女孩有共同语言。单冰冰看见父亲和欧阳交头接耳地注视着她俩,对苏小青说:“戴眼镜那人是我父亲。”
苏小青向单德庸摆了摆手,单德庸也摆手回礼,微笑着点点头,说:“小朋友,上去玩一会儿吧。”
苏小青本想上去玩玩,看到门口挺立着保安,低头看看自己的穿着,就告辞了。她沿着花丛间的小径,走到花园石雕前坐下来继续玩手机。
单冰冰换好衣服,很快就出来了,她走到苏小青面前,说:“苏小青,可以去你家吗?”
苏小青点头答应了。
欧阳艳丽抱着牛奶和面包追过来了,她把食品塞到单德庸手上,说:“给两个孩子送去。”
单德庸把牛奶递给苏小青,苏小青抬头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笑,接过牛奶就喝。单冰冰吸一口牛奶,啃一口面包,动作十分优雅,苏小青吸管不离嘴,一口气把牛奶吸得精光。她看着单冰冰斯斯文文的吃相,笑了起来。
单冰冰盯着苏小青手上半块砖头大的老年手机,问:“你的手机?”苏小青说:“是奶奶的。”
听到奶奶两个字,单冰冰悲伤的眼泪又往外涌。
苏小青看到单冰冰眼睛红红的,以为出了什么状况,不停地问:“怎么了?”
单冰冰拭去眼泪,把外婆离世的事告诉了苏小青。苏小青听后,脸上也悲悲戚戚地同情单冰冰的不幸遭遇。苏小青扬起头,说:“今天去我们家吃苞谷馍馍。”
单冰冰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食品,产生了兴趣,问道:“和比萨一样吗?”
苏小青说:“我没见过比萨,只听说过。”
苏小青的家在一排白房子的最西边,一栋两室一厅的平房。堂屋里有彩电、冰箱,和一张长沙发。地上杂七杂八的家什占据了大半个地面,门后堆满了纯净水瓶子,单冰冰正要问这么多空瓶子干啥用,屋外传来苍老的咳嗽声。苏小青说:“奶奶回来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佝偻着腰,很孱弱地一步一颠走进门,手上拿着两个饮料瓶子,很珍惜地放到门后那堆瓶子上,说:“青儿,把这些瓶子拿去卖了吧。”
外面的天还很热,老婆婆头上却裹着白色帕子,脸上的皱纹像绽开的紫色菊花,她的门牙已经完全没有了,上下嘴唇凹进了嘴里。眼睛却是亮铮铮的,她抬眼看到单冰冰,两颗眼珠子露出奇异的光彩。
苏小青说:“奶奶,这是我朋友单冰冰,重庆来的。”
老奶奶说:“还不快请客人坐。”
单冰冰说:“奶奶,不要客气。”
老奶奶进到卧室,捧出几粒水果糖,小心翼翼地递到单冰冰跟前,请单冰冰吃。单冰冰本来不喜欢吃糖,看到老奶奶十分热情,就拈起一颗放进嘴里。
苏小青说:“奶奶,我们去摘桐叶,你去菜地里摘点辣椒。”转头又问单冰冰:“你敢吃辣椒吗?”单冰冰点点头。
苏小青拉起单冰冰的手,飞也似地跑出了门。
奶奶站在门口大声说:“小青,不要爬树哈!”
苏小青头也不回,答道:“晓得,晓得!”
迎面一阵凉风吹来,单冰冰心灵无比清爽剔透。宽敞的水泥公路直通到山上,山上的玉米、高粱连成一片青纱帐,画眉在林间绕来绕去,欢快地歌唱。到了半山腰,單冰冰停下来,俯视山下,升钟湖一览无余。蓝蓝的湖水里,一群白鹅缓慢游弋,性急的水鸭子不断起落。游艇划过,卷起波浪,一圈一圈荡开,传递到很远的岸边。湖泊顺着山谷延伸到远山尽头。单冰冰听父亲说过,升钟湖北接阆水,西连剑山,一衣带水,方圆百里。
苏小青在路边一株桐树上,摘了几张宽大的桐叶,递给单冰冰拿着。单冰冰好奇地问:“炒着吃吗?”
苏小青嘻嘻一笑,说:“不能吃,做包馍馍的皮。”
看到满树的青桐子,单冰冰又问苏小青:“桐果能吃吗?”
苏小青笑得更欢了,说:“你以为我们山里什么都能吃吗?”
单冰冰被苏小青笑红了脸。转眼看到芭茅丛中有两只红蜻蜓飞翔,惊叫起来:红蜻蜓!扔掉手中的桐叶,就去抓,人还没有靠近,红蜻蜓就飞走了。
单冰冰很失望,苏小青告诉她,等蜻蜓歇稳了,从后面慢慢靠近,不要呼吸,迅速抓住它的尾巴。单冰冰记住苏小青传授的经验,瞅准机会,待一只红蜻蜓停留在一片芭茅叶子上面歇息时,她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就要接近红蜻蜓的尾巴了,单冰冰的心开始“咚咚”地跳,胸脯不断起伏,手也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单冰冰向前猛地一抓,红蜻蜓倏地升起。单冰冰随即发出“哇”的一声惊叫,白嫩的手背被芭茅叶子边上的锯齿划开一道浅浅的红痕。单冰冰抬起手臂,举在半空中,惊惶失措,鲜艳的红痕在阳光下,向蓝天控诉着芭茅的罪恶。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沁满了汗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苏小青赶紧扔下桐叶,转身到岩石下,在山泉滴落的水边,摘了几张嫩绿的川芎叶子,洗净后,拿过来,小心地覆盖在单冰冰的伤口上,一边用嘴吹,一边安慰单冰冰。一股凉悠悠的感觉沁透单冰冰心间,疼痛减轻了许多。但单冰冰还是不敢接受划伤的现实,轻轻说道:“我想去医院包扎。”
苏小青说:“不用,这点小伤哪用得着。”说完撸起衣袖,手臂上露出一道伤疤,给单冰冰看。苏小青说:“前天抓黄鳝,摔了一跤,划出血了,没管它,快好了。”
单冰冰看到苏小青的伤痕,像一只硕大的蜈蚣,顿时头皮都麻了。觉得她有点不可理喻,伤了就应该去医院治疗啊,怎么能不管呢?单冰冰发现苏小青没有立刻就要回去的意思,心想:硬挺着吧,等回到宾馆再说。
苏小青转身像只灵猴,爬上岩边的大桐树,站在枝丫上忽闪忽闪地颤悠,她在上面攀爬自如,挑选宽大的桐叶摘。桐树下面是斜长的岩坡,单冰冰低头看去,吓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生怕苏小青掉下去。苏小青却毫不在意,一边摘桐叶,一边唱道:
摘桐叶,包馍馍,
馍馍香,香馍馍,
馍馍送给我妈妈。
苏小青唱到这里突然打住了,就像断了电的音乐,摘桐叶的速度也慢了下来,脸上的愉悦瞬间消逝了。
单冰冰问:“你怎么不唱了啊?”
苏小青“嗯”了一声,纵身一跃,从树上跳下来,轻轻落在单冰冰面前,说:“回家包馍馍。”
单冰冰觉得苏小青瘦削的身子,不同凡响,有如天地间的精灵,是我们同龄人的骄傲。单冰冰曾经为自己走进那所神圣的中学而自豪,在世人眼中,进了那所学校就登上了全市青少年人生的制高点。而眼前的苏小青,一个普通的乡村孩子,却把生活握在股掌之中。和苏小青相比,我是渺小的,我除了书本上的东西,生活中处处碰壁。一只小狗,一片叶子都能把人弄得心烦意乱。
单冰冰从苏小青身上悟到:健康快乐成长,无须家长、老师呵护,需要的是大自然的空间,是与自然界万事万物天衣无缝地对接,把自己驾驭在生活之上。
单冰冰想到这里,深情地望着苏小青。苏小青闷闷不乐,蜡黄干瘦的脸上黯淡无光,单冰冰轻轻问道:“不开心吗?”
苏小青说:“我羡慕你有爸爸妈妈。”
单冰冰说:“不,只有一半儿。”
苏小青很惊讶:“一半儿?”
单冰冰说:“你看到的那个女人,是我后妈。”
苏小青说:“后妈总比没有好啊。我想叫一声妈,哪怕是后妈,都可以,谁肯答应啊。”
单冰冰不解地说:“你妈不是在广东打工吗?你可以在电话上叫啊。”
苏小青说:“我是孤儿,奶奶怕我自卑,骗你们说我妈在广东。”
单冰冰十分惊讶:“孤儿?”
苏小青说:“嗯,十三年前,奶奶在大桥头厕所里捡到的。”
单冰冰更惊讶了,说:“我不信。”
苏小青说的是事实,苏小青读五年级的时候,村头黄葛树下那些女人说出来的。苏小青问她奶奶是不是真的,她奶奶想把这件事长久隐瞒下去,就说:“那些人故意逗你生气,莫理他们。”
后来村干部到她家来给苏小青办理“孤儿证”,传说终于得到了证实。当时,她就伤心地哭了。奶奶也哭了,多年的努力,还是露了馅,奶奶说,一定帮她找到亲妈。
天下之大,哪里有亲妈呢?希望在时光流逝中,会让人毫无觉察地散去。苏小青亲历了奶奶含辛茹苦,用心用命爱她,护她,下雨天背她上学,放学又把她背回来。这些记忆,在苏小青脑海中挥之不去。苏小青懂得感恩,她感谢奶奶捡回她一条命,否则这世上有没有她,还要打个问号。
单冰冰说:“你虽然不幸,但很了不起了。”
苏小青说:“我没有啥不幸的,奶奶说这是命。”
单冰冰说:“我要是换了你,恐怕活不了。”
苏小青说:“活不了,也要活。就像那只红蜻蜓,它的父母呢?早就离它而去了,可它照样还是在天地间无忧无虑地飞翔,那些黄鳝泥鳅无脚无手都能生活,何况我还是一个人呢。”
单冰冰觉得苏小青简直就是小大人,伟大的哲学家,说话寓意深刻。
回到苏小青家里,奶奶已经把玉米面和馅儿准备好了,就等桐叶了。嫩南瓜丝、青椒丝、腊肉丁做的馅儿,青蓝橙黄,透出一股鲜腊清香。苏小青把桐叶冲洗干净,就和奶奶动手包玉米蒸馍。苏小青拈起一张桐叶,放到单冰冰面前说:“来吧,自己动手,样样都有。”
单冰冰从来没有干过厨艺活,既然来了,就实践一番。看她们怎样做,就跟着模仿。苏小青一步一步地指导单冰冰:桐叶平铺在掌上,玉米面拳头大,在桐叶上铺均匀,馅儿放在中间,对折包好放蒸笼里。
单冰冰每个动作都不敢马虎,终于完成了第一个作品。正要分享成功的喜悦,看到苏小青她们包的玉米馍馍,和自己包的一比,忍不住讪讪笑了。自己包的那个玉米馍馍,滑稽古怪的样子,感觉是第一次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单冰冰本身就是一个聪明孩子,在包到第三个的时候,她就掌握了全部技巧,无论是形状还是个头都和苏小青她们包的一模一样了。
单冰冰为自己的成功骄傲,发现自己在厨艺方面的天赋被埋没了。生在都市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每天穿梭在钢筋水泥建筑物之间,认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读书考大学,从来都不曾与最原始的自然生活接触。书上、媒体上的乡村生活,也仅仅是另一个世界的梦。跟着苏小青体验乡村生活,感觉自己身上潜藏着自然的灵性。
老奶奶把蒸笼放到柴灶上,苏小青点燃了柴火,她说:“玉米馍要用柴火蒸出來才好吃。”单冰冰问她为什么?苏小青很内行地说:“天然气火力太猛烈,柴火温柔一些,受热面积大,从里到外慢慢熟透。”
红色的火苗在灶膛里欢笑,单冰冰也想尝试烧火的快感,苏小青让她坐在灶前,单冰冰扔进灶膛的柴火燃起来时,内心的希望也随之升腾起来了,激情和火苗一样直往上蹿。半捆木柴还没有烧完,新鲜玉米馍和着腊肉辣椒南瓜的清香味,就弥漫在满院子里了。院子东头一个妇女,站在院坝里说:“哪家的苞谷馍馍蒸得好香啊。”苏小青赶紧跑出门去,说:“三姑婆,我们蒸的。”
三姑婆说:“哦,今天没去抓黄鳝呀?”
苏小青说:“家里来客人了。”
三姑婆问:“哪里来的客人?”
苏小青说:“大重庆来的。”
三姑婆说:“咦吔,贵客哦,来拿两个甜瓜给客人吃。”
苏小青跑出去,转身就抱回两个青皮甜瓜,取下墙上的菜刀,切成小块,递给单冰冰,单冰冰咬一口,清脆甘甜,汁液横流。过去虽然也吃过甜瓜,但远不如乡下的甜瓜爽口。刚吃完甜瓜,清香的苞谷馍馍就摆上了桌子。苏小青挑选一个最肥大的给单冰冰,突然记起了什么,起身拈了两个放在盘子里,说:“给三姑婆尝尝鲜。”
苏小青回来的时候,手里却端着满满一盘水煮盐花生。
老奶奶说:“总是要三姑婆的东西。”苏小青说:“她硬要给,说给客人尝尝。”说完,抓一把放在单冰冰面前,说:“黑花生。”
单冰冰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吃到了嫩苞谷馍馍,这超出了她的想象,也颠覆了她的认知。都市的汉堡,酒楼的大餐,街边的小吃,全都退出了她的记忆,旺盛的食欲被一个巴掌大的嫩苞谷馍馍彻底刷新了。
单冰冰很快就吃完一个,刚把桐叶放下,电话响了,是单德庸打来的。单冰冰很兴奋地告诉她爸:“正在吃玉米馍馍。”那边的单德庸很久没有见到女儿这么开心了,他也很激动,还嘱咐单冰冰给他带一个馍馍回去。
单冰冰放下电话,老奶奶又递给她一个,就在她伸手接苞谷馍馍的时候,看到老奶奶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弯弯曲曲的,突然想起了外婆,手背上的血管也是这样。想到外婆,她就低下头,这几天和苏小青一起,想外婆的时候明显少了,心里涌起了莫名的痛楚,要是外婆在,该多好啊。
苏小青问:“怎么了,不好吃吗?”单冰冰摇摇头,说:“想外婆了。”老奶奶问:“你外婆可好?”单冰冰哽咽着说:“三个月前去世了。”
老奶奶立刻停止了吃东西,两片嘴唇颤抖着,悲戚地望着单冰冰。老奶奶幽幽地说:“没啥,人活两百岁也是要走的,尽到了孝心就好了。”
说完,轻轻咬一口馍馍,在嘴里囫囵着。
苏小青突然问:“奶奶你怕死吗?”
老奶奶说:“不怕,我死了,你记得清明节给我多烧点纸哈。”
苏小青说:“要得,如果我以后在重庆北京上海打工,就在那儿给你烧哈。”
老奶奶说:“要得,要喊到我烧哦,才收得到。喊大声点,你知道我耳朵有点背的。”
婆孙俩轻松愉悦地聊着生死,单冰冰很难理喻,她们把生死观看得如此淡漠,对自己外婆的逝世压根就很平常似的。单冰冰说:“外婆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依托啊。”
苏小青说:“你还有爸爸妈妈后妈,他们都是你的亲人呀。”
单冰冰说:“爸爸媽妈有自己的家,我还重要吗?”
苏小青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爸爸和你二娘陪你到这里来,说明你在他们心目中很重要。”
单冰冰被苏小青这句话噎住了,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慢慢揭开苞谷馍馍上的桐叶,狠劲一口咬了下去。
苏小青拣起两颗黑黑的花生米按在苞谷馍馍的两边,在苞谷馍馍下端掰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举在单冰冰面前,一张夸张的长型人脸就做成了。
单冰冰止不住笑起来,说:“太像小头爸爸了。”
单冰冰觉得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么开心过,吃起东西来,也忘乎所以,起身的时候才觉得肚子有点撑了。苏小青拣了三个苞谷馍馍装在塑料袋里,递给单冰冰说:“你自己回去吧。”
单冰冰问:“你干吗?”
苏小青说:“我要去抓黄鳝。”
单冰冰惊讶地问:“你逮黄鳝?”
苏小青点点头,单冰冰说:“我也去。”
苏小青想了一下,点点头。转身取下屋外墙上的笆笼,横系在腰间,身穿蓝色短袖校服,干练英武,转身就出了门。
火辣辣的太阳斜射在大地上,远处的稻田开始泛起青黄色,田野飘浮着浓郁的稻香。苏小青带着单冰冰在田埂上穿梭,稻穗齐肩,穗子偶尔吻在单冰冰的脖颈上,痒舒舒的。她紧跟在苏小青后面,亦步亦趋,总担心稻田里蹿出什么虫鸟野兽。苏小青眼睛不断在田边逡巡,经过春夏两季养育的黄鳝,长得肥硕健壮,不爱行动,懒懒地睡在洞里,口吐白沫,探出头呼吸新鲜空气。
苏小青终于发现了情况,停下脚步。紧盯着田边泛起的一团泡沫,她不慌不忙,拿出准备好的布条,缠在手指上。蹲下身子,手指伸进那团泡沫中。苏小青半边脸扭曲了,说:“哎哟,是大黄鳝,把我手指都咬痛了。”
苏小青慢慢抬起手,一条粗大的黄鳝咬在她的手指上,在空中左右摇摆,不肯松口。
单冰冰惊讶地叫起来,全身发麻,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苏小青手指上的黄鳝有一尺多长,蛇一样扭动身躯。苏小青用左手钳住黄鳝的躯干,慢慢放进腰间的笆笼里,一切完成得滴水不漏。
单冰冰脸涨得通红,半天回不过神来。黄鳝这种和蛇一样猥琐狰狞的无声鱼类,单冰冰向来是十分讨厌的,曾经在超市水族缸前,她都不想多看鳝类一眼。她今天目睹苏小青抓黄鳝的过程,觉得苏小青竟然如此生猛。苏小青和自己同龄,对付狗,抓黄鳝,爬树,样样在行。单冰冰惊恐之余,暗地里佩服起苏小青来。
苏小青像个侦察战士,迈着轻细的步子,眼睛直视着田边的情况。身子往下一蹲,伸出瘦小的手指往水田里一插,又抓起了一条。这条黄鳝性子很烈,不屈服苏小青,紧紧缠住苏小青的手。
单冰冰紧张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苏小青却平静自如,反而把被黄鳝缠住的手伸到单冰冰面前,说:“这是条公鳝。”
单冰冰浑身打战,听苏小青说是公鳝,十分好奇,苏小青居然能分辨出黄鳝公母。单冰冰也想见识一下,问苏小青:“你从哪儿看出它是公鳝?”
苏小青说:“长得瘦,躁动不安。”
单冰冰问:“为什么躁动?”
苏小青说:“就像那些不守规矩的男孩子一样。”
单冰冰“嘻嘻”地笑起来,觉得苏小青这个比方太形象了。
苏小青说:“来,你摸摸,润肤霜一样滑溜。”
单冰冰心里害怕得直哆嗦,但嘴上不好说出来。苏小青却说:“不怕,我捏住了它的头。”
单冰冰看到苏小青那芭茅秆一样瘦小的手指,任凭黄鳝缠绕,毫无惧色。
单冰冰本来就是一个不服输的孩子,面对苏小青的挑战,她没有理由退缩。何况苏小青举在自己面前的黄鳝,没有收回去的意思,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盯着自己。单冰冰鼓起勇气,用指尖轻轻触摸了黄鳝的脊背,滑利冰凉,手像触了电一样,迅速缩回来,全身心的紧张瞬间却释放了,勇敢的力量充盈着全身。单冰冰有了第一次尝试,干脆再次伸手摸黄鳝的头。苏小青嘻嘻一笑,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说:“估锐坚!”
单冰冰大笑起来,说:“勇敢,有胆量,应该这样说‘courageous’。”单冰冰标准的发音,令苏小青很佩服,她说:“你说英语真好听。”
单冰冰英语学科历来自信满满,但她人生中最大的自信,是来自这个不平凡的夏日午后,她触摸了尖头贼眼、猥琐丑陋的黄鳝,这是她一生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单冰冰和苏小青一起把黄鳝举起来,拍了个视频发出去。
沿着湖岸上的田野,单冰冰跟在苏小青后面,也不知道走了多远,人有点疲乏了。苏小青突然惊叫起来:“抓到一条大V。”
她把黄鳝举在空中,任凭它在手中不停翻转,当真有点大,单冰冰赶紧上去把苏小青腰上的笆笼扶住,苏小青把黄鳝的尾巴放进笆笼口,黄鳝顺着就滑进去了。苏小青说:“这条黄鳝起码半斤,要管二十多元钱。”
太阳已经偏西了。
苏小青很开心,说:“今天收获满满,都是托你的好运。”
单冰冰说:“我要回宾馆了。”
苏小青说:“别忙。”
回到苏小青家里,苏小青拿出一包东西递给单冰冰,说:“苞谷馍馍。”
单冰冰接过馍馍,告别了苏小青。
路上,她脑海里欣喜地回放着抓黄鳝的过程和细节,感觉特别刺激过瘾。走到宾馆外,老远看到单德庸和欧阳在散步,不由得童年的天真绽放出来,悄悄绕过一蓬茂盛的三角梅,突然出现在他俩面前,叫道:“爸爸,给你。”单德庸很激动,“啊”了两声,不知道说什么好。自从和李丹离婚后,单冰冰就没有当面叫过他一声“爸”,有时用“你”取代了,尤其是单冰冰的外婆去世后,连“你”都不用了。单德庸看着女儿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脸,不知所措,接过单冰冰手中的苞谷馍馍,说:“闺女,饿了没有?”欧阳也说:“冰冰,回去冲个凉吧。”
单冰冰情感的突然转变,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复活了。这两天和苏小青在一起,过去经历过的事全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脑海,回归到了小学那种平静生活,那时爸爸妈妈并没有怎么呵护自己,但只要想到他们,心里就踏实。
单冰冰看到爸爸的眼里湿漉漉的,欧阳艳丽也情意切切,这向她表明,眼前依然是祥和的春天。单冰冰的鼻子也酸酸的,赶紧说:“回去吃吧。”
单德庸举起苞谷馍馍,使劲咬一口,一边咀嚼,一边说:“好吃,几十年没有吃到家乡的味道了。”暗自侧过身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
欧阳艳丽看到这一切,也情不自禁,说:“我也要吃。”
单冰冰却装着没有听见,提着馍馍径直往宾馆里走去。
回到宾馆里,单德庸和欧阳艳丽忙前忙后,给单冰冰拿牛奶、烤肠,换洗衣服。让单冰冰很意外,过去谁也没有这样热情地照顾过她,单冰冰反而有点不大适应,就把他们推出了房间,说:“我自己会做。”
单冰冰洗漱完毕,才突然想起摘桐叶时,划伤了手背,举起来看,一抹浅浅的红色血痕,像即将散去的彩虹,一点都感觉不到痛了,也没有包扎的必要了,她暗自佩服苏小青说没事,还当真没事了。
打开手机,朋友圈很多人给她抓黄鳝的视频点赞,有几个同学已经抢先发到了快手上,快手点赞超过了2000,观众留言要求她继续拍摄苏小青的生活细节。单冰冰马上给苏小青打电话,问她明天干什么,苏小青告诉她去镇上卖黄鳝,单冰冰说:“我也去。”
单冰冰躺在床上,看到外婆笑吟吟地走到她面前,递给她一枚“勇士勋章”。外婆说:“我读初中时,参加战地服务队,战场上,炮声隆隆,子弹在我耳边呼呼响,我抢救了三个伤员,还给一个战士做人工呼吸。”
單冰冰说:“外婆,你都给我讲了无数遍了,我都会背了。”外婆说:“你和我当年一样大年龄了,这枚勋章传给你了。”
外婆默默地转过身,单冰冰大声喊:“外婆,看我抓黄鳝的视频。”外婆头也不回,单冰冰伸手去抱外婆,一手抓空,惊醒了。
单冰冰马上拿起电话给妈妈打过去,妈妈说正在海滩晒太阳。单冰冰问妈妈外婆的“勇士勋章”呢,妈妈说她收藏着,单冰冰说:“下次回来记得给我。”
单冰冰给手机充上电,转身进厕所洗漱。刚出门,单德庸已在门外等候,他说:“我和阿姨决定带你去城里玩,看看爸爸当年的住地和读书的学校。”
单冰冰说:“我要和苏小青去镇上卖黄鳝。”
欧阳艳丽说:“我们全部给她买了嘛。”
单冰冰说:“不行,这就没有意义了。”
单德庸同意了,挥手叫欧阳艳丽回了房间。
单冰冰觉得心里有种莫名歉意,欧阳艳丽居然说全部买了苏小青的黄鳝,这是了不起的善举呀,昨天不给她玉米馍馍是不是有点过分?
单冰冰在食堂拿了两份食品,转身出了大门。走到大坝上,看到苏小青提着笆笼过来了。单冰冰老远就喊:“苏小青快点。”苏小青紧跑几步,像只小鸟飞到单冰冰面前。单冰冰把牛奶面包递给她,两人开心地吃着,往小镇走去。
小镇古香古色,整洁干净,赶场的人已经在街上来来往往了。水产市场在菜市的东北角,较为隐蔽,几辆贩运水货的三轮车、摩托车停在菜市门口。
单冰冰和外婆去过城里的市场,远比这里要大气,但小镇的市场生活气息更加浓郁。单冰冰打开手机,设置静音模式,开始录制视频,她要传给同学和老师,他们在期待。
水产贩子看到苏小青提着笆笼迈着矫健的步伐走来,一窝蜂地迎上去。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率先抓住苏小青的笆笼,很热情地说:“小女子,等你很久了。”
说着就拿起地上的秤,苏小青死死抓住笆笼,问:“你给多少钱一斤?”
老头说:“通市价40元一斤。”
苏小青狠劲一把夺过笆笼,说:“你要生吃这些黄鳝吗?你能生吃下去,我一分钱不要。”
老头很为难地说:“这个价已经最高了。”
旁边一个戴黑色牛仔帽的青年人,看到老头松开手,一把抓住笆笼,举在眼前仔细看了一遍,说:“我给四十二元。”
苏小青说:“不卖。”
老头不满年轻人抢夺他的生意,气愤地说:“二癞子,我买了的,落不落教?”
二癞子昂起头,红着脖子说:“老家伙,莫和我争,看我给你搁上。”
老头估计自己的实力欠缺,不敢继续争执,愤愤不平地嘀咕了两句,站在门口守望另一宗买卖去了。
二癞子盛气凌人地说:“小妹崽,我给你过秤。”
苏小青斩钉截铁地说:“价格太低,不卖。”
二癞子恶狠狠地吼道:“年纪不大,心还黑,信不信我给你扔了。”
苏小青双手抓住笆笼,毫不畏惧地说:“你敢!”
单冰冰看到二癞子蛮横无理的样子,担心苏小青受到欺负,举着手机走上前两步,做好了拨打110的准备。
二癞子一拉,苏小青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手却丝毫没有放开笆笼。二癞子眼看没有讨到便宜,涨红了脸,又使劲往身边拉。苏小青努力争夺,终因身单力薄,抵挡不住二癞子的凶猛,张开嘴就往二癞子手臂一口咬去。二癞子迅速松开手,挥起巴掌就要打苏小青,单冰冰“啊”地大声尖叫起来,旁边赶场的人听到单冰冰尖利的惊呼,愤怒地吼起来。有个中年汉子一步上前,拦在二癞子面前,指着二癞子的鼻子,说:“欺负一个细娃儿,要不要脸!”
二癞子看到周围一双双愤怒的眼睛砸在他身上,悻悻地离开了。
单冰冰虽然惊恐万状,但并没有停止录视频,她决定尽快把视频发出去。
二癞子刚离开,四五个鱼贩子又聚上来把苏小青团团围住,讨价还价。最先那个老头,挤不进圈子,在外面大声喊:“小女子,我给五十块钱一斤。”
苏小青像出洞的黄鳝“哧溜”一下就钻出人群,递给老头,老头拿去过秤,苏小青说:“你不用称,三斤六两,一百八十块钱。”老头半信半疑,还是拿去过了秤,转身什么也没有说,把钱如数给了苏小青。
单冰冰录制完视频,发了出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已经被苏小青的勇敢坚毅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她想:这些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道该怎样对付,或许只能听天由命。苏小青敢于操纵自己的生活,敢于和恶势力抗争,她的勇气与她那瘦小的身躯,顶起了属于自己的一片蓝天。
单冰冰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外婆的“勇士勋章”拿来,它应该属于苏小青。
苏小青带着单冰冰来到猪肉摊子前,说:“割一斤肉回去做卧龙鲊给你吃。”单冰冰没有吃过卧龙鲊,但苏小青招待自己的应该是最好的食品。嘴里的馋液,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在回家的路上,场镇的喧嚣悄然退到身后。太阳虽然很大,但并不刺眼,伴着凉风,不觉得热,反而无比惬意。单冰冰在这里经历的每一件事都是新鲜的,刺激的,都是有意义的,她决定回去写篇散文——《乡村的朋友》。
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单冰冰和苏小青赶紧闪到一边。单冰冰轻轻地说:“谁又病了。”
苏小青打趣地说:“二癞子病了才好。”
单冰冰“嘻嘻”地笑了,问苏小青:“你怎么敢咬二癞子?”
苏小青说:“黄鳝急了还咬人呢,我还不如一条黄鳝吗?”
单冰冰说:“我看看有多少人为你点赞。”
单冰冰拿出手机看,点赞超过了六百人。却发现十几个未接电话,全是爸爸打来的。
单冰冰想,一定是爸爸担心我的安全,打算不回电话了。
苏小青说:“还是回一个吧。”
单冰冰拨通了电话,还没有等她开口叫爸爸,单德庸就急切地说:“冰冰,你阿姨出事了。”
單冰冰很惊讶,问:“怎么的?”
单德庸吞吞吐吐地说:“你先回来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单冰冰和苏小青拔腿就跑,苏小青看到路边一辆电三轮,挥手叫上。
单德庸在宾馆外原地打转,看到单冰冰,抢步上去,说:“你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走吧。”
单冰冰问:“阿姨呢?”
单德庸说:“救护车送县医院去了。”
单冰冰急切地问 :“怎么了嘛,怎么了嘛?”
单德庸说:“心肌梗死。”
单冰冰说:“你怎么不去啊。”
单德庸说:“等你啊,闺女。”
单冰冰眼泪涌了出来,拉着苏小青的手说:“我下次来,帮你辅导外语。”说完,转头问她爸爸:“我的包呢?”
单德庸说在车上,单冰冰快步跑到车前,拿出包翻找东西,单德庸也跟过来。单冰冰说:“你上一边去。”单德庸避到旁边去了。
单冰冰翻出一包还未拆封的卫衣和一件白色胸衣,递给苏小青,说:“做个纪念。”苏小青低头看一下自己平瘦的胸,说:“这些东西哪用得上。”单冰冰说:“戴上,找回自信。”
苏小青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怔怔地盯着单冰冰。单冰冰说:“我下次来吃卧龙鲊。”
单德庸似乎等不及了,在那儿焦躁不安地跺着脚,苏小青说:“快走吧。”
车子启动了,单冰冰拉着苏小青的手,苏小青跟着车紧跑了几步,松开手,望着车子渐渐模糊了。
作者简介:胡涛,中学教师,南充市作协会员、嘉陵区政协专职文史员。在《重庆晚报》《羊城晚报》《北京晚报》《小小说家》《今古传奇》等报刊发表作品30余万字。有作品获奖。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