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最近我时常从母亲口中听到表哥的近况,比如他奔波在各地之间但每份工作都做不长久,谈了一个大他五岁的女友而且预备步入婚姻阶段,等等。这些都让人想到一个成年人生活应该呈现的样子,可我还是很难将这些东西同他轻易联系起来。算算时间,我们也有整整五年没有见过面了。上次是在我刚上高二的时候,跟着母亲去舅舅家看他们的新房落成。那时表哥穿着普通的T恤和短裤,全程帮助舅舅和舅妈应付那些源源不断的亲戚——在我们那里,新房入住是件大事,请客是不能少的,我和母亲也在被招待的行列。他站在门口,看到我们后就露出微笑,说,“姑姑,妹妹,你们来了。”这是上次见面他给我的所有的印象。五年之间,我对他的了解全部来自长辈的叙述,大致得知他与我过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直到昨天,我去大学附近一家理发店剪头发,看到负责做造型的居然是他,才知道他来北京已有一段时间,而且可以说有了一个不错的安身之所。
他所在的店位于一家商铺的二楼,大学以来我第一次涉足这里。像一般的理发店那样,冷色调的灯光、沙发、座椅和镜子。在前台登记后,我坐在沙发上等待,一会儿看到工作人员叫了人出来,说让这位理发师帮你弄,你想怎么剪和他讲。看清楚他的脸后,我没有掩饰我的惊讶,跟他说,“啊,哥,原来你在北京,怎么没有和我提过。”我猜他也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见到我。但他还是带着五年前那样的微笑看着我说,“妹妹好久不见,欢迎光临。”
我在椅子上坐下,从镜子里看他一边用手比画要留的长度,一边问我的意见。在空调十足的室内,他穿了一件颜色鲜亮的橙红色上衣,笔直的休闲裤将他衬得修长挺拔,头发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寸头,而是被精心修饰过后的形状,发梢呈棕色而且略微卷曲,整个人精致而陌生。帮我洗头发的是一位红头发小姐姐,刚来不久的样子,上完发膜又洗掉后小心翼翼地问我感觉可以了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用干毛巾把我头发包起来然后引我到前厅椅子上,表哥在那个位置上等。待到我坐下,他就绕到我身后,用那种大大的披风遮盖好我脖子以下。我完全没有心思听他说怎样剪,反而是真的很好奇,他这些年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在我为升学焦头烂额的那些个日日夜夜,他究竟都在做什么。在我抛出问题后,他开始断断续续地回答,我们的聊天声夹杂在诸多理发师和顾客的声音里,随着一缕缕掉落的头发游荡在空气中。
二
表哥初中的时候曾经是个偏科严重的人,他的班主任是一位英语老师,他与班主任关系不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算作他热爱英语的一个原因,总之那时他的英语成绩很好。但因为不满数学老师的教学方式,他便旷课,因此错失了考上高中的机会,在义务教育结束后骤然面临无处可去的境况。他不愿继续读技校,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就骑着自行车在我们那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间穿行。有一次我在中学的校门口碰到他,他把车支在路边向里面呆呆地望着。关于他是不是后悔没有好好读书这件事我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因为没有问过,也无从问起。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的朋友圈里发了一条酒吧的广告,才知道他已经在里边当职员,几乎过上了昼伏夜出的生活。那间酒吧在市中心,他发出的图片里灯红酒绿,有在台上弹唱的吉他手和化着浓妆的女人,还有加了冰块颜色好看的鸡尾酒。在很多复习功课到深夜的睡前时刻,我都能看到他朋友圈的更新。有一次他发一条集赞的广告,我顺手点了一个,没想到一会儿收到他的私信说,“谢谢妹妹,打扰你了。”之后他的朋友圈界面在我这里就变成了一道杠。那时我上中学,我想应当是年龄问题。否则的话,我想不到他还有什么其他理由屏蔽掉我。但關于这个,我们也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
舅舅开始做生意后,起初还算是风生水起,赚了一些钱,他们在市区买了新房。我和母亲那天被表哥迎接进屋子后就在门正对的阳台上坐下。二十五层的高度,可以望见很远的山和这一片区域内各式各样的楼。阳台是朝南的,帘子拉上后很适合坐在那里喝下午茶。我还记得,在我和母亲坐的那张小桌子中央陈列着一对瓷象,母亲将它拿起来把玩了一会儿,然后逗表哥说这工艺品真好看,要不送给姑姑吧?表哥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后,母亲又笑着把它们放回原位说它们还是放在这里好看,姑姑住旧房子,用不着这样的东西。表哥很认真地跟母亲说,“不是这样的,好看的东西放在哪里都好看。它们难道就一定要摆在这里吗,谁规定的?”
如果事情按照这样发展下去,我想我一定会羡慕表哥。但实际是,他们在新房子里没住多久,舅舅的生意就一落千丈。为了暂时躲避债务,大多时候他们会寄居在我郊区的姥姥(表哥的奶奶)家。在不得已把新房子卖掉后,舅妈终于跟舅舅提出了离婚。几个月后,表哥在路上偶然遇到舅妈,舅妈挽着一个中年男人的手臂在街上走过,看到表哥的时候目不斜视。表哥原来以为他们分开后还有复合的可能,那一刻他才知道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或许他们当中从来也没有人有错,可生活就是这样子发展下去的,容不得任何人谈委屈。舅舅那段时间酗酒很严重。有一次,表哥以前的同学聚餐,他没好意思向舅舅伸手拿钱,于是联系了很久没有联系的舅妈。他和舅妈约在一处公园门口见了面,在听到他要钱的要求后,舅妈冷冷地从包里掏出二百交到他手里,然后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那天他注意到舅妈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突然就明白了舅妈的意思。那一刻,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羞愧多一些还是愤恨多一些。他最后没有要舅妈的钱,与舅妈分别后他逆风把自行车蹬得飞快,一路流着泪回到姥姥家。
讲到这里,表哥已经将我的头发剪到一个合适的长度,他放下剪刀,然后拿起吹风机吹了一阵,又把剪刀拿起来继续修剪发尾,姿态像是对待旁逸斜出的盆栽。他捋起我一缕头发说,“你的头发真多。我也给不少人剪过,都没有你的多。”我问他做这一行多久了,他说加上培训和做学徒的时间,已经一年以上了。然后他就开始给我讲这些年辗转各地的经历,一直讲到外边太阳西沉,暮色四合。
那次之后,他就没有再主动找过舅妈。舅舅坚决反对表哥继续在酒吧工作。在长辈们看来,在那种昼夜颠倒的地方是不够得体的,伤身体,混日子,赚的钱不一定多,也没有持续性的保障。表哥虽然自由散漫,骨子里有那种及时行乐的特质,但架不住舅舅的要求,于是在工地上做起体力劳动。从一个总是在晚上穿衬衣游走于聚光灯下的青年变成一个在烈日下接受炙烤和洗礼的汉子。那几个月,他的皮肤显而易见地加深颜色,手上很快磨出血泡和老茧,汗滴时常顺着光滑黢黑的皮肤流下,很快融入午后在建筑物房檐下抽烟的工人队伍。除了表哥外,那些人大多拥有家庭,会在午饭时拌着一点咸菜很快地吃掉两个大馒头,偶尔互相开一些俗气的玩笑。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生活,生活仿佛除了吃饱和干活外再无其他,假期是不存在的。不过在一些重大的节日,他们收工后会自发在夜市一些摊上庆祝,伴着一些小吃,喝掉很多廉价的啤酒。有一次表哥喝醉了,他在昏昏沉沉的感觉中看到周围那些年纪比他大很多的人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坐在一起。时值七月,暑热正盛,很多人把衣服脱了搭在靠背上,光着膀子抽烟喝酒,酒味和汗液的味道混在一起,一齐融进沉闷黏稠的空气里,让人觉得憋窒。而周遭工友们的谈笑声与酒杯碰撞的声音混杂,让表哥本来昏沉的头脑越发胀痛起来。他用一只手撑在额前,目光在人群中来回游移,意识到自己原来就是这个群体当中的普通一员。这里的人间烟火,至少此时此刻,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后来有一个月,工人们的工资迟迟未发。表哥带头去维权。后来终于成功,表哥却开始显而易见地受到工头排挤。他不爱受训,没过几天就离开岗位。舅舅知道后狠狠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知不知道我为了给你找这份工作费了多大功夫,你倒好,说不干就不干。”表哥说,“天下这么大,我就不信,还会愁赚不到钱养活自己。”
三
于是他离开了我们那座小城市,开始了四海为家的生活。刚开始的日子跟流浪没有什么区别。他带了一点衣服和日用品,兜里揣着工作积攒下来的一些钱,朝着未知的前路走去。每到一个地方,他会通过招聘软件留意一些信息,做一些耗费体力的工作,以此来积攒生存下去的资本。在我对着课本苦背高考地理知识的时候,他可能刚好坐了几天几夜的绿皮车,见识到了地图上横贯东西的祁连山脉;在我躺在温暖的家里的时候,他住着廉价的青旅或者干脆在外边漫无目的地逛一整夜;在我读着萧红的《呼兰河传》想象“大地的裂口”的时候,他已经看过了东北的茫茫冰面,积雪和雾凇。最后他在东北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等到稳定下来,每个月除了租房和生活的钱,还能隔三岔五寄回家里一点。他对我说,那是他第一次有在外地定居的想法。
那时他的朋友圈已经重新对我开放。在春天刚到的时节,他拍下正在解冻的冰面发在上面。隔着屏幕,让人感觉仿佛听得到冰面碎裂的声音。我想人站在岸边,可能还会闻到某种气味,冰与水混合在一起,夹杂着岸边开始复苏的植被清香。
与此同时,表哥认识了小聂——一个肩膀上有文身的,笑起来能露出两颗小虎牙的东北女孩。我没有见过小聂,只在表哥朋友圈里见过几张合照。他们很快确定了恋爱关系,一起在外边的小店吃烧烤,偶尔利用节假日出门旅行。小聂在一家美容院工作,会给人纹上各种各样漂亮的眉毛,喜欢听人夸赞她的手艺。而且,她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一起生活,表哥也不再需要租房。我上大一的那年春节,表哥本来想着带小聂回一趟我们的家乡,可是没能成行。后来他终于带小聂回去的时候,我又在北京,因此错失了和他们见面的机会。听母亲说,那次他们从东北回来,住的是姥姥家。除了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一直待在卧室玩闹,“那个女孩子见了长辈也不说话的,”母亲说,“不太有礼貌。”
关于小聂,我不知道舅舅和姥姥怎么看,总之他们两人后来又一起去了东北,没过多久,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黄昏,表哥下班后骑车去接小聂一起回家。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小聂突然开口问他说: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表哥具体是怎么回答的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他那时就是觉得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小聂一直在一起,其他的什么都没有想过。结婚吗,冗杂的仪式,繁重的彩礼,琐碎的婚后生活……他没有做好准备去应对这些。他心里知道他并不是不喜欢小聂,但这是两码事。一路上,他笨拙地跟小聂解释着自己的想法,说他们都年轻,结婚可以再缓一缓。等回到家的时候,表哥攥着车把的双手被汗浸湿,小聂则一言不发地上了楼,两人进门后谁都没有再说话,他们之间气氛第一次弄得这么尴尬。当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表哥伸手环住小聂的肩膀,顺着肩带一点一点往下滑,……小聂突然把他的手拿开,然后裹紧被子翻身背对表哥继续睡觉。表哥则睡意全无,于是起身披衣来到阳台抽烟。明净而澄澈的月色从窗户洒在他身上,烟雾一丝丝地往外边飘。那时他发现,东北的夜是很美的。天空干净,月光真的很亮。
第二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去上班,他在闲暇时间给小聂发消息,才发现微信已经被对方删除,信息发不出去。下班后他去小聂的美容院等她,小聂出来后绕过他径直往远处走,他骑着车缓慢跟在后边。走了不知道多久,小聂回头很平静地跟他说,“你先走吧,东西自己回去收拾一下,该去哪就还去哪,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们结束了。”
于是表哥再次回到租房独住的生活。过了几个月,小聂生日那天,他请了假,跑去酒吧一个人喝酒,音响里播着刘德华的《不能没有你》,一群人在旁边围在一起跟着唱,连喝醉了咬字不清的西装男人也用很大的音量喊着“寂寞像是一把火,烧在漫漫黑夜里”。在这种气氛和酒精的作用下,表哥突然很想努力挽回点什么。于是跑出去买了一束花,一路奔到小聂家楼下,在一排矮矮的石凳子上坐等她下班。等到天快黑的时候,他模糊地看到一男一女两人从远处走来,女孩正是小聂,那个男人把手搭在小聂肩上,另一只手提着蛋糕和一袋不知什么东西。那一刻,他无比屈辱地重温了当初与舅妈见最后一次面时的感受。他双手把一捧花使劲往中间挤,然后埋在胸前,低头弯腰,像个偷东西的人一样踉踉跄跄地朝另一个方向溜走,一边在心里祈祷小聂千万千万不要认出自己的背影。他那天没有骑自行车,一路上拿在手里的花随着他手臂的甩动颤颤巍巍地掉着花瓣,最长的两朵因为刚才的挤压已经变得蔫蔫的。在经过一处十字路口的时候,表哥像淋了很久的雨那样失魂落魄地走着,险些被一辆私家车撞到。司机把车停到路边,车窗摇下一半,对着他破口大骂。表哥说,“我走的是斑马线。”司机说,“你走的确实是斑马线,可现在是红灯,你是不是瞎。”表哥一把把花朝他车窗那边砸过去。不是因为司机骂他,更不是因为差点被撞,只是他那时感觉满腔的愤怒无处发泄,迫切地想要寻求一个敌人。司机把车门打开,下来和表哥互相推搡,然后肢体冲突演变为打架,最后双方都有点挂彩。表哥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带到派出所,接受拘留和赔偿的惩罚。因为这次冲突,本来就是他的责任更多一些。舅舅听说了这件事后在电话里冲他怒吼说,“你出门没学会什么本事,倒是学会了打架,趁早老老实实回来,我丢不起这个人。”姥姥则叹息说,“那个女孩哪有那么好,分就分了嘛,打什么架。”从派出所出来后,表哥不能再继续在原先的地方工作,于是收拾东西,最终还是准备离开那片有着漫长冬季的土地。
四
本来他已经认命,觉得不回家的话,仿佛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容纳下他那桀骜不驯的灵魂了。他以前的同学却突然联系他,说他们在北京合伙经营一家理发店,目前生意不错,问他有没有想法学一学考个证,然后一起干。这通电话算是把他从困顿中解救出来,他从东北回家后,没过多久,就去上课,然后做学徒,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他说,他现在明白,人生真正的绝境其实是没有的,只要你想,总可以找到办法,按照你想要的那样活下去。他当初离开家乡,一心要过一种与二十多年来截然不同的生活,后来东北满足了他的愿望;离开东北的时候恋恋不舍,觉得再没有什么地方比那片土地更好,现在发现北京好像也不错。关于是不是要在北京定居这个问题,他自己也很难说。我问他是不是快要结婚了,像长辈们所说的那样,他不置可否地笑着,说里面那个给我洗头发的小姐姐就是女朋友,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至于以后结果如何,就交给时间。
剪完剩下的部分,他帮我撤掉披肩,问我最近在干吗,我说在准备考研,每天都在焦虑当中度过。他问我为什么要焦虑呢,我说当然是担心考不上。他问为什么一定要考,我说因为现在大家几乎都要考啊。他转身把手里的工具一一归位,然后用手把我额前的碎发整理好。最后的最后,我听到他说,“人生是旷野,不是轨道。不要硬把生活分个三六九等,不要觉得你必须选择某条道路。谁规定的?”
這就是我那天在理发店碰到他,他给我讲述的这些年的大致经历。我羡慕他在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踏过了祖国那么多的土地,见过了我不曾见过的风景。记得上学期上现代文学思潮课程,有时课后我会向老师提一些问题。老师人很好,从教室出去后,会为了解答我的问题而推着自行车陪我走一段路。他是东北人,因此话题总是谈到萧红,萧军和端木蕻良,也会为他们笔下的东北书写和怀旧氛围而感动。我至今没有去过东北,那些东西仅仅存在于想象。我总以迫切的姿态想要把握他们的风格和艺术,以此来累积应对考试的筹码。最后一节课出来后,我将最新收到的样刊赠给他,向他吐露了考研的意图。老师对我讲:
“希望你继续多写。研究方面,哪怕是我的话,也要保持怀疑和警惕,不要让理论和教条束缚了你的创作感性。这也是多年以来,中文系是否适合培养作家的一个老问题。”
是这样的。我想,人应该过一种不被定义的生活,因为人生是旷野。最近我时常有旅行的打算,第一站就暂且定在了东北。过上几个月,在火车里一觉醒来的时候,我也希望看到茫茫的冰面,然后走在冰面的边缘,闻到万物的味道。
作者简介:刘嘉荟,山西阳泉人,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学生。有散文、小说发表于《娘子关》杂志,有诗歌发表于《澳门日报》。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