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从天上来

2024-02-27 01:47李文玺
山西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鹏飞刘家老二

临出门的时候,改花又问了一句,鹏飞,你今儿有做的没?这次改花带了点曲径通幽的委婉,意思还是那个意思,但不显得太直接。比如说不能问,你没事跟妈一块去吧,闲着也是闲着。再比如说更强势一点,每天闲着,就不能帮家里做点事情!但改花不这么说,一是她不舍得,自小到大没这么说过;二来孩子也大了,也有自个儿的脸面,说破脸不好。但她还是不歇心,心里还是希望儿子去的,做不做倒无所谓,单在那里站着就是一种气势,要不然在明知道结果的前提下,她也不会说出口。

回答不出意料之外,鹏飞说,我今儿还得联系个同学,心里烦着呢,我没事还用妈问!低头回了一句。

改花就大度地说,那你忙你的,妈先走了。暖壶里没水了,前晌记住烧点儿,你爸能喝,一回家就要喝好几缸子。

刚进二月,天气不再是冬天的寒冷,大地上有了回暖的迹象,冰雪融化,土地日渐解冻,屋檐下砖缝里的蒲公英已星星点点露出绿意。一年之计在于春。刘家河人已经早早计划地里的事了,村里人做事有节气指引着,啥时候做啥心里有谱,七七八八的事情一环接着一环,看似忙乱也忙而有序,一切都是在为春播做准备。

刘家河村大多是坡梁地,村庄处在远离县城的一条沟峪里,两山夹峙,一道蜿蜒,刘家河是这条峪里的门户。这里古时是一条官道,十多里地前前后后洒落了四个村庄,刘家河,三岔,红石崖,王坡,一个比一个远,一个比一个偏僻,曲曲拐拐最后洒到山的缝隙里看不见了。

黄土高坡地带,能有什么呢,这里收获的是怒吼的大风。冬天是寒风,春来是黄风,刮得树干吱吱嘎嘎,窗棂上呼哨不断。苦了这里的年轻女子,出门打扮得再美丽漂亮,转一圈回来照样灰眉呛眼,一脸灰尘。风年年如此,一直要到玉米苗露出地皮半尺多高,四野起了绿色,才歇缓收势。中央一台的天气预报好像专门是为这里设立的,预报里说没有,不见得准确;预报说有那是肯定有。那几年沙尘暴一波一波袭来的时候,开始还有人每天守在电视机前关注着它的等级和范围,后来看得多了,也懒得操心,好像看不看也改变不了什么?日子滚滚向前,忽一年国家开始退耕还林,实施风沙源治理,刘家河沟沟岔岔上全栽成了仁用杏。杏花白处,蜜蜂翻飞,又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临,想想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改花家一共八亩地,其中四亩仁用杏地就是在那时栽下的。四亩树地没在一个地方,北山梁上二亩,大东沟里二亩,在这个春光灿烂的时节,人人都在做新一年的规划,改花勤快持家,当然也闲不住了。

改花是要到地里修剪树枝。十多年过去,当年植下的小树苗现在全长成大树。当初栽树的时候,村里人持怀疑拒绝的态度,怀疑市场是不是真正需要,将来行情能不能持久,毕竟杏核不是粮食,谁把它每天喂在口里,吃得头昏脑胀,满裤筒里放屁?平平无奇的酸杏蛋子,这里的山洼坡梁上野生的又不是没有,烂贱得很。农业专家说,树植下三年挂果,六七年就到了盛果期,一亩地产三百斤杏核不成问题哇,按现在每斤六块钱算,你掰指头算算一亩地收入多少钱——不说别的,单说与种庄稼相比,光年年播种省了多少事?这一招挺灵,立马臣服了好多当面不说私下乱说的村民,毕竟谁也向往吹着凉风、手捧杏仁露的惬意日子,这成了一个新的愿景。尽管之后事实一再证明杏仁露不是用甜杏核制作的,而是苦杏核,但村民不相信了,他们觉得植下了树,就等于植下了手里的杏仁露,谁也说服不了。

村人尝到甜头,这几年地里的日常管护也跟着细致起来,春天修剪施肥,夏日除草,起蓄雨水的树坑,天旱年还要一桶一桶拉水浇灌。比如现在这个时节,就急需进行一次疏枝。这是年年必须做的,时间一定要在花苞努嘴之前,开花之后修剪等于白白损耗树的养分。要整株矮化,剪掉密枝枯枝,促使侧枝萌发,加强内部通风光照,才能保证更好地开花。否则春天坐果率不高,产量就低了,产量是什么概念?就是兜里哗啦啦流动的人民币。

改花原准备和根生一块去地里的,家里的大小事根生听她安排,改花说什么根生都是双手赞成,没有一句反对意见。吴老二的娘急症昨夜不在了,一大早吆喚根生忙活丧事,一下少了人手,等于是打乱了既定计划,改花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主要是春天事多,赶得紧,说到儿子,改花其实也不想用。鹏飞书念得不好,才是个专科毕业,这都毕业快两年了,没有个正经营生做。刚毕业时跟同学们出过一次远门,可半年后回来,钱一分也没见着,究竟是啥情况,他们也不清楚。之后一直就窝在家里,没事趴在炕上抠手机,跟同学互发短信。扒得时间长了再换成面朝天,有时忍不住还要旁若无人地笑一下。

改花一直是以儿子为骄傲的,人长得英俊,一米八的大个子,街坊邻居见了谁也说是一表人才。家里坐着,眼睁睁别人的孩子在外地有了发展,或是考入了什么部门工作,开着小车一溜烟回来,改花觉出了自家的缺失。她也只言片语地埋怨过儿子,为啥当初就不努努力,考个本科,考住本科不是咱也有考公的资格了!鹏飞开始只是沉默,你说你的,该干吗干吗,忽一天就闷闷地回了一句,能考住谁不想,当我是不想好,三年高中我也没闲着呀,你们也见了。一句话噎得改花哑口无言。儿子确实很努力,这是大家眼里有目共睹的,谁也说这孩子将来一定能考个好大学,结果就是偏偏没考住。财帛儿女不由人,命!改花心里要强,让她更纠结的是,鹏飞没考住本科,三年专科念得把心收不住了,拿改花跟根生的私下话是,高不成低不就,这以后可咋弄呀!

比如说眼下家里的活,改花和根生每天忙忙碌碌经营着自己小光景,算计着今年粮食要涨还是要跌,种玉米对还是种土豆更合算,市场行情年年不一样,人就得跟着调整。再加上杏核一年的收入,腰里有货腰杆壮,然后就得准备儿子的事了。儿子到了成家的年龄。鹏飞一概无视,不仅无视,还表现出了相当的不理解,说人人都在谋划着别的出路,你们还守着地里不放手,时代不一样了,你们也要与时俱进。啥叫与时俱进?人难道不是吃粮食长大的,哪朝哪代能改变了这!改花不理解。鹏飞说,最简单的,打工挣钱风险由别人担着,种地就得全靠老天爷,老天爷不高兴就白费事了。咱家一年收入多少钱?你每天出地给自个儿算过工钱?改花更糊涂了,自个儿给自个儿做营生还要工钱?妈第一回听你这么算账的,笑死人了!你算得八米二糠的。鹏飞说,这就是你们的落后处,咳——你慢慢就明白了。改花当下没明白,私下里咂摸,也咂摸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一代新人换旧人,看来自己是真的跟不住时代了。

所以改花对儿子是一边小心地观察,一边也不会过分地干涉。昨晚对根生说,咱明天去树地看看,剪完又得好几天。她是一边旁敲侧击,希望儿子接口说,妈,我家里没事,明儿跟你们一块去。多个人搭手,做营生就快,多好的结果。结果是儿子一直在打电话,打了足足半个小时,独独儿没有应声。改花眼看无望,夜里躺下对根生说,儿子是念过书的人,有自个儿的事情,真谋出道道儿来,也不用操心了。

根生表示同意,咱该做啥做啥哇,年年不是这样过来的,儿子跟咱一样还活得啥劲气。

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野地里一片焦黄,刨开地看看,全是唰啦啦的干土面子。

这几年的气候明显跟小时候不一样,以前冬天硬邦邦地冷,雪一场接着一场来,南风起处,第二天必定白茫茫一片。若天色放晴,晌午阳光照射稍作消融,经夜的道路成了镜样的冰面,十天半月出门都不方便。这几年有些反常,一个冬天也不见痛痛快快来一场,专家们称之为暖冬现象。春天倒是明显冷了,也春长,倒春寒一波接着一波,冷热进进退退不见回暖,要等到柳芽吐绿,杨穗散花,一夜入夏,厚厚的棉衣才脱下身去。

改花先去北山梁,又去了离村二里的大东沟,今天的重点不在干活,主要是摸摸地里的情况。沿着一条水渠进去,外边是别家的,改花是邻畔的第二家,里面再没有地块,到了沟底。这里地本上登记的数字是二亩挂零,现在实际测量二亩半也不止,车不能近前,出入不方便,改花以前这里大多种玉米。原先两边土崖根处有人走的小道,沟底下湿,草就长得旺势,满是肥美的野蒿和狗尾草,就有村人时常拉了牛过来。放牛事小,问题是糟害庄稼,后来改花和根生就一年一年扩张,硬生生用两把铁锹把国土面积开辟到崖根处。

杏树乌蒙蒙的,不见一丝春意,直奓的枝干看得人脖子发酸。改花带了一条绳一把手锯一把树剪,外加矿泉水瓶灌了一瓶凉白开。跟根生一块出地,往常登高上低、修修剪剪都是男人干,她只负责搭手归拢剪下的碎枝,抱在地头宽展的地方放起来。杏树枝梢直奓带刺,冷不防就把手划一道口子,不像杨树能直接顺进灶膛,得搁在那里日晒雨淋,两三年后沤得发灰起皮,一折嘎巴脆才能做烧火柴。这也有前年的树梢还在地头码着,院里放不下,烧又烧不过来,那么大两堆放在哪里也是个麻烦事。你总不能堆在别人地里吧?

改花原想一棵接一棵梳理,修剪一棵算一棵,根生过来接着干再不用操心。站在树下虎视了半天,爬到一棵够着的上去卸了一截干树枝,要下时下不来了。尖刺钩住,人在树上晃悠了半天,硬是把花裤子扯了一个大洞才解脱掉。这就不是女人们做的营生。改花放弃了想法,拣够着的低枝先剪。

沟底只有改花,枝梢喀嚓喀嚓落地,半天不见一个人影,四野里有人,可那是在梁上的地里,一个人能感觉出自己的呼吸声时,多多少少有点心里发怵。邻家的二牛把老爹直接埋在树地里,才是前年的事情,坟头好大一个土包,上面散落的塑料花还红的红绿的绿,鲜艳得很。问题自家地里还有一路狐仙供着。那还是开疆扩土的时候,一天从地里回来,改花平白无故发起烧来,夜晚还做了个梦,梦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指点着骂她。改花让吴老二娘看,吴老二娘说,凡人看见的是土地,在神界那是狐仙的老宅,你把草地用铁锹过了一遍,等于把人家的房子拆了。你得赔礼道歉,给人家盖一座庙,要不叫人家去哪里住?明眼的话不能不听,当晚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第二天一早,改花和根生踩着没住脚踝的雪水,在北崖根处三块新砖盖了个楼楼房儿。这就等同是宣示主权的存在了,最要命的是由此衍生的威严和神圣不可侵犯。改花胆小,平时去地里兜里要揣点儿饼干果子啥的放在跟前,表面上是恭敬,其实是怕给自己惹麻烦。几年过去渐渐淡了,也习惯了,这一下静得只剩一个人,那种逼人的压迫感不由人又泛上来。

天近午了,脸上热烘烘的,汗水加了地里的土气,一搓一手油泥。改花刚扬脖灌了几口冷水,远远的,有车停下的声音,一个人影从沟口晃进来,是村里的喬福。改花一大顿膈应的,巴不得现在有个人做伴说说话,隔老远先问了一声,一大顿没见人影,你也来地里了?

乔福说,闲转了一圈,见你自个儿在沟里,下来看看你做啥。

改花说,树地里能做啥?趁着天气还冷,过几天热了就不待了。

走到跟前,乔福叉腰站住,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眼偏放在改花的裤腿破洞上,说咋也是勤快人,根生在家坐着,你出来受罪?杏树这几年不好好结了,价格也没前几年高,还这么端摆它。我的由它自个儿自由生长,不待费那闲工夫。

改花让看得挺不好意思,揶揄地说,俺不能跟你比,你是能人,走到哪里都是吃飞食的。

乔福讪讪一笑说,跟你透露个正气的,你听说过没,传嚷有搞企业的老板想在咱村里建厂子,谋划着要准备立项。村人有了厂子就好了,要是以后里面寻个做的,轻轻松松挣个种地钱。

改花没听人说过这回事,家里男人儿子没个正经做项,对这个挺感兴趣,说敢情这是好事,有啥可别忘了早通个风。

乔福说,这不跟你说来了。说着下手帮改花把剪下的枝梢往一起归拢,扎成小捆,放在崖根处堆在一起,来来回回手脚利落,做得上劲。全程改花在一旁只袖着手看,她伸手要做,让乔福拨在一边,说你一边站着看吧,三下两下的事情,这都晌午了,还等做到啥时候。

有人帮衬就是不一样,眨眼收拾停当。要回村了,乔福说我电动带上你得了。人困马乏的这敢情更好,省得两条腿遛着费事,改花就不推辞,坐在后面紧紧揪着乔福的衣襟。山道弯弯,一路颠簸,遇到坑洼地,乔福一卡刹车,改花不由人就往前一扬,两坨鼓鼓的乳房贴住了乔福后背。改花红着脸说,你就不能慢点,这么快吓死人了。乔福说,咱这道不好,不是我手艺不行,白喝醋你还嫌酸。嘻嘻哈哈没个正经,车子反骑得更快,刹车上的操作也更频繁。车一蹦一蹦的,改花左右不了,便心悬在天上由了他孟浪。

快到村边,改花早早从车上下来,她怕别人笑话。乔福问,明儿地里还做?改花扽扽衣角斜了一眼,干脆说,咋?还想帮忙是不是,想帮忙双手欢迎。开玩笑的一句话,改花没当真,没想到第二天到了地里,乔福真摸过来了。做就做吧,俺又没勉强你,改花没对根生唠叨,觉得乔福真有那么点意思。

吴老二娘下世在刘家河是一件大事。村里孩大娃小这么多人,谁家有个小灾小病没让老人看过,准不准倒在其次,主要是人家上心,找上门来没说过二话。再说她活了近九十多岁,耳不聋眼不花,人收拾得清清爽爽,饭都是自己做着吃,至死没让儿女管过一天。老人从发病到咽气不到半个小时,吃过晚饭说身上不舒服,炕上窝着,过一会儿再摸没了气息。村人说一准是得了心梗,不然人走得没这么急促。问题是自己不受罪也没连累儿女,多好的结局,能回得这么干巴利落,实在是修下的大福报。村里的老人慨叹连连。

所以说这是喜丧。吴老二养车跑运输这几年发了家,决心要给老娘好好儿红火红火。搭了这里最贵的彩棚,请了邻县闻名的鼓吹班子,外加了一班唱佛经的居士组合,院里自灵堂到大门口全部墙上黑纱遮了,晃晃悠悠吊上了大白灯笼。大祭这天二八一十六个菜,鸡鸭鱼肉外加一锅王八汤,所有祭奠的帮忙的请席上座,白酒啤酒饮料香烟全部搁在那里,叉开口享用。在吃食这一块上,吴老二没遂了老娘心愿,老娘生前是吃斋念佛的,多次表示身后事要全素节俭,不上荤腥肉食,要干干净净地去。可老人再有千般的怪怨,现在冷冰冰地躺着由不得自己,吴老二的说法是大门大户的,搞得寒酸让村人笑话。大门大户还不是说腰包里的钱财?万丈红尘又不是西方极乐,放到人情来往上,确实是这么回事。

根生和吴老二小时一块念过书,两人交好,帮忙是应该的。自从老人躺倒穿衣服入殓到坟里堆起土包,全程没有不参与的。所有鼓吹纸扎阴阳一干事情,主家出了钱不必操心,可自家零零碎碎的小事也不少,全挤在一起,给定时间内必须完成。比如得找懂得流程的人确定总管,要买丧事用的笤帚瓦盆白麻纸,联系人缝孝衣、叠金锞子,野地里砍取柳枝制作丧棒……根生查漏补缺,等于是个机动人员,哪里需要哪里去。开始是见营生就做,吃饭时回家,吴老二见家里人多,请来厨师,立了大灶,就地一并解决了。

出来入去又十天过去,两条腿跑得直打摆。地里的营生,根生顾不上管,由了改花,做了多少算多少。改花当然明白,趁着帮忙相当于还人情,这个还是心里亮。人埋出去,鼓吹彩棚撤了,院里恢复原来的清静,这才算安顿住。吴老二把帮忙的叫在一起,作为感谢又喝了一顿酒。

酒过三轮,吴老二喝得眼眶通红,呜里哇啦抹了一气鼻子,忆起了老娘的恩情。说小时候家穷,半夜里给他被窝里塞过糠面窝窝,自己肚子饿得咕咕叫,吃的先紧了孩子,自个儿却没尽过一天孝。根生安慰说,喝酒喝酒,这么大岁数,谁也有这一天,顺顺利利把事情做了就好,办得不错了。吴老二举起杯子干了一口,说幸亏有你们一帮好兄弟,你帮忙哥心里记着呢,跑出跑进的,本家的兄弟也不过如此。感慨了一番,又聊到孩子身上,问鹏飞有对象没,根生说没有。问了鹏飞的年龄,吴老二说,到了娶媳妇的时候,这种事得尽早操持,男女婚嫁看缘分,到时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根生说自己也明白,主要是没攒下多少钱,地里一年能有多少收入,边走边看吧。

吴老二说,这年头靠种地不行,得想别的办法。有能耐的人都搬出去了,你将来也得给孩子考虑。我去年也买下了楼房,今年秋天能交工。

根生问,一平米多少钱?

吴老二说,三千三。

根生心算了一下,抽了一口冷气,那一百平就是三十三万?

吴老二说,这光是交人家的,还有别的费用,装修不要钱还是买家具不要钱!

根生不敢往下想了。

吴老二说,人挪活树挪死,只要想住就有办法。你人好,哥就认准你一家人的德性了,我老婆的表侄女跟鹏飞年龄差不多,鹏飞没对象,哪天给你们撮合一下,说不定咱两家就成了亲戚。

根生不好拒绝,只能说好好好。

夜里回家,跟改花说起,两人高兴的同时,又平添了许多惆怅。事情催着人往前,不觉就上了快车道,才毕业又得忙着娶媳妇盖房,问题家里还有个念小学的喜凤。所有这一切都是钱。改花说,咱不行先准备盖房吧,有多少钱做多少事,年年做点就成功了。根生说,咱得听听鹏飞的意见,儿子每天晃出晃进一直想出去打工,你知人家是啥想法。改花说,孩子有点出息就省心了。两人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鹏飞这几天不在家里玩手机了,每天骑着根生的破摩托车风风火火出去,不过到晚上吃饭准时回来了。接连好几天,根生憋不住说,没事家里待着,帮家里做点儿营生多好,现在路上车多,跑出去你妈不放心。鹏飞说,我有我的做的,在家里更做不成事,待得时长麻烦,你们看我也不顺眼。根生说,你都这么大了,我也没说过你啥呀。鹏飞说,等你们说我迟了。

根生把嗓眼的话生生咽回肚里。他原来想一边跟儿子闲聊,一边探探儿子的口风,问问孩子是不是有娶媳妇成家的意思。都形成统一意见了好安排事情,看来是交流不成。

二月二的戏,村里排到了快二月末,主要是各个村里都要来几场,一年就这么几天,县剧团连轴转也忙不过来。锣鼓叮叮咣咣,一共唱了五天,各地方卖小货的听到消息聚集在台下,零零碎碎,卖啥的都有。改花今天买了笼屉,明天買几袋菜种,隔天又给闺女提了麻叶粉皮回来。根生平时好看戏却不咋出去,收拾院里的柴火。改花说,一年又开始了,再舒服两天哇,过了这几天想看也看不成了。根生不为所动,顶多回来问问唱的啥戏,没有外出的意思。根生是怕碰到吴老二,人家这几天在家,吴老二真上了心把亲戚闺女引过来介绍,他该说自个儿不愿意还是孩子不愿意?没法跟人家说。

杏树地里改花粗略过了一遍,算作一桩事交代了,根生不准备再上手。家里歇缓了几天,买回八袋复合肥料放在南房地上,树地里四袋,粮地里四袋,差不多够用了。粮地的肥料得准备好,事先铺洒在地里,旋耕机一混底肥就有了。他准备今年全种上玉米,玉米产量大,省事,去年价格比往年高出不少,眼看着还有上涨的趋势,村人一下改种玉米的多起来。

鹏飞忽一天一身新夹克新裤子,买了拉杆箱回来,眼看着是要出门的架势。根生问,这是准备去哪里?鹏飞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出去打工。根生说,搁着伴没,要去哪里?鹏飞说哪能没伴?好几个人呢,到时告诉你。

想想儿子三年在外念书不就是一个人?根生就不再多问,只跟改花通风报信。当娘的心细,好沟通,看看儿子缺啥赶紧买上,儿子再大也是个孩子,管又管不了,出门在外咋也是不放心。改花比根生更着急,牙膏牙刷毛巾香皂,饼干面包火腿肠,自作主张买了一堆填在儿子拉杆箱里,硬是叫鹏飞原封不动又清在炕上,说妈你这是啥思想,该换换脑子了,上车下车你想累死我呀,我这会儿不需要!

隔了三天,鹏飞引着一个女孩来到家里。女孩是城里人,第一回见,披肩发,穿了一条阔腿牛仔裤,跟鹏飞很惯熟的样子。两人说话叽叽咕咕,女孩时不时还要手在鹏飞耳朵上掐一把,说你呀——真逗……逗什么呢?下半句没了。没了下文更意义非凡。慌得改花一边看着,走也不是在也不是,心里怪怨儿子,家里来人也不预先打个招呼,害得自己身上套了儿子的旧校服,也没穿件像样的衣服,人前出丑。喜凤上学回来,开始认生,过一会儿熟了,一口一个姐叫得甜。改花中午又是割肉又是炸油糕,十倍热情招待,敢情是儿子哑咪悄声处了对象?

下午鹏飞引着村外转了一圈,两个孩子折了一枝桃花回来,女孩说还是这里好,山清水秀空气新鲜,不像城里憋得慌。改花嘴上挽留,说没事在吧,多耍几天。没想到女孩毫不客气,黑夜还真就在下了。改花少不得又是打扫家,柜子里找寻铺盖,偷空问鹏飞女孩到底是啥情况,鹏飞说,王怡欣?俺们是高中同学,大惊小怪的,过几天一块出去。

改花心里三五种滋味混在一起,有点儿不可理解,和根生说,现在的女孩子够胆子大的,同过学就敢在别人家里过夜?根生说,还不赶紧悄悄儿的,真是你儿子的女朋友,传到别人耳朵里不好。改花醍醐灌顶,心里不想了不想了,躺在炕上又翻了一夜烙饼。

快要真正进入春忙的时候,鹏飞跟王欣怡坐火车去了广东,身边又跟了一个她认识的男的,鹏飞说这个男的在那边有亲戚做工,提前给联系好厂子,去了能直接上班,省了好多周折。改花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互相照应,注意安全,有啥给家里报个信。鹏飞说,我都知道了,当我是小孩还这么不放心,挣下钱寄给你们,也叫你们好好儿享受享受。改花暖在心上,说你管好自个儿就行,妈不用。鼻子发酸,泪水在眼窝里打转,差点儿没控制住。

桃花败了杏花开,空气中隐隐蓄积着一种秘不可知的力量,天气热得有点反常,有小年轻露着两条胳膊,早早把半袖套在身上,眼见的是要过夏天了。杏花如雪,勤快的小蜜蜂嘤嘤嗡嗡,流连忘返,脚上沾着厚厚的花粉还舍不得离去。踏青春游的人们,树地里一脸喜色,忙着拍照留影,有的还就地支起了小烧烤,刘家河梁梁洼洼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甜蜜当中。

谷雨前后,安瓜种豆。四下揽工的旋耕播种机开始冒着白烟穿梭在田野里,主家候在地头,这家播完,另一家赶紧指引到自家地里,一亩地四十块钱,一边交钱一边办事。社会永远向前,快得让人跟不住节奏,那些曾为刘家河做出历史贡献的耕牛骡马,现在田垄里几近绝迹,零星的出现反倒成了落后的象征。

天上刮起了南风,有了变天气的味道。刘家河人感觉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这几天地里一站,人不需要做什么,身上就明晃晃的满是臭汗,穿半袖的时节了,天还能冷到哪里去!第一轮玉米春播已经结束,现在它们急切需要一场雨水,然后才能萌发生长,钻出地皮。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机器下地黄尘滚滚,人在旁边成了土猴。但这是播玉米的时节,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时间不等人啊!天要下了,这不是正好嘛。山药还得再迟四五天时间,这是个春忙中的小空闲,有人提了花生米豆腐干,开始蹲在炕头喝酒消闲。一醉解百忧,山河日月长。

早上迎面只是丝丝凉意,近晌午变成了能直觉的冷风,天色阴郁灰暗,不断加重着颜色,像一口大锅悬在当头顶上。风从院里的柴火垛起来,又上了村中高高的白杨,树梢上扯挂的塑料袋欢快如旗,啪啪作响。院里的一窝斑鸠随着枝头摇晃,眼直勾勾朝向屋里,改花知道它们的心思,翻身抓了一把秕谷出来。斑鸠是改花家的老朋友,座上宾,家就安在树上,一来二去不怕人了。改花在院里干活,斑鳩在树上咕咕叫,饿了脚边窜来窜去,手一伸拍着翅膀才走。走又不走远,沿着屋脊看一会儿,又飞下来了。改花笑它们傻,傻得对人没有防备心了。更可笑的是,它们不会搭窝,巢实在是做得粗糙,去年树上没成功,竟企图把蛋产在燕窝里,最后摔了燕窝和一颗蛋这才作罢。

喂完斑鸠,改花又把山药窖挡严实,院里待了一会儿,竟冷得搓起手来。根生从屋里出来,见了说,你也真是的,这都啥时候了,冷一两天又恢复过来了。改花说,今儿冷得厉害,你试不出来?快把棉门帘还给咱挂上。根生不置可否,只站在当院里看,不动手。改花狠狠瞪了一眼,作势要亲自下手,你不挂俺挂,俺黑夜受不了。这是最后通牒,根生不再拖拉,南房取出门帘,重新又吊起来。

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小雨,接着又下起了雪霰子,沙沙落地,打在人脸上犹如针扎。街巷上绝了人影,关门闭户,全蜷回家中窝在炕上,天地裹挟在浸骨的寒气当中。家里还是冷得伸不出手,刘家河人重新又把炉火点着,这明显就是冬天的节奏。根生当然不例外,这个做项全程没用改花督促。改花默默地看着他清灰,抓柴,端了满满两簸箕炭块回来,笑着说,你不是说不冷,还生那做啥?根生无言以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笑了。

家里炉火熊熊,屋外寒风刺骨,陡起的狂风刮得人心尖子疼,摧枯拉朽,撼天动地,谁家的老树吱吱呀呀经不住蹂躏,咔嚓一声,半截枝杈断在地上,接着是一声长长的猫的惊吓,喵的一声又归于沉寂,耳音里只有街巷上风的呼啸。风渐渐停息,天空的雪霰变成了绒雪,晃晃悠悠落下来,天地渐渐陷入混沌,融于夜色互不分离。刘家河人起先是兴奋,接着是担心,看看雪下了足有半尺厚,才想到手机里的天气预报。原来这几天有大风雨雪天气,北方和中东部大部地区将先后下降12—15℃,部分地区降温17℃以上。怪不得天这么冷!这几天天气暖和,人们已不怎么关注这块了。

根生躺在被窝里说,这回是下到了,再不用担心地里的墒情。

改花问,籽种在地里你说有没有事?

根生说,才种到地里怕啥!还没发芽,这下更好出苗了。

改花又问,那杏树呢,花才落完?

根生说,这个鬼天气,你知道下到啥时候。长长出了口气。

改花睡不着,趴在窗户上看了一气,翻身出院拨着灯光。灯地里天上像扯棉絮一般,铺天盖地,层层叠叠,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寒气愈加逼人,风如刀子一样扫过来。

第二天一早,天色放晴。四野肃穆,天空湛蓝。刘家河人哈着白气,一波一波脚印开进地里,他们要看看自家的杏树怎么样了。杏树默不作声,套了一身毛茸茸的外套,点头哈腰,满含羞愧。如果抛却此刻村人急切的心情,站在地里绝对是一种享受,有跟随的孩子们先兴奋起来,躺在地上打滚,或是双手用力摇晃树枝,待到雪落到脖子上再尖叫着跑开。这是千载难逢不可多得的人间仙境。

有人问一块过来的同伴,你说这应该没事哇?

回答的人哆嗦着嘴说,应该没事。

问的人不歇心,你看真的没事?

回答的人说,天天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三天,他们踩着雪又结伴过来了。刘家河人倾村而出。杏树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昨天经了晌午的阳光,树枝跟雪的接触处现出一层晶莹的透视感。它们非常坚强。他们约定第二天再来。

第四天,天气开始回暖。屋檐下起了雨帘,滴滴答答,最后串成一条线,院落里汇成一股小溪。人们又开拔到地里,不去看看好像心里缺着什么东西。还好,花蒂如初,俏立枝头,只不过还裹在一片薄薄的冰凌当中。要挺过去了,再过一天就没事了。

第五天,太阳如火球一般悬在空中,街巷上一片泥泞,没了下脚的地方,雪只剩下远山处的一线,水洇得地里湿漉漉的,生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蓬松感。刘家河人顾不上欣赏这些,他们两脚雪泥,奔赴的目标依然是树地的方向。这成了这几天里的主要任务。这一次不一样了,一夜之间,花蒂一层一层全塌在地上,它们瘦黑干瘪,形如标本,再也没有前几天的鲜艳。

原来一切都是假象,一场寒潮把杏花全冻死了。他们谁也没有说话,默默站在那里,犹如举行一场集体的默哀仪式。唯一例外的是根生,模棱两可地说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扭头返回家中。

根生不知从何时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报道,里面说寒潮来临,杏花最好的预防是点着秸秆,在地里沤烟,烟冒得越大越好,一亩地笼六堆就能驱散天上的冷空气。根生一边惋惜着杏树的收成,一边讲给改花听,改花说,那为啥不早说?根生说,谁知道降这么大幅度,早知三年不受穷,唉——这下今年白干了。

改花可不会原谅这个,扑在根生身上又抓又挠,你是个死人?屁都不放一个,你不去会有人去。见天说给孩子盖房娶媳妇,你谋的到底是啥!根生理屈,任由了女人撕扯,嘴里光是这这这……咋也想不到这呀!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六月近半,庄稼施过肥,除过草,白露前除了雨水勤点儿,就不需要什么管护了。往年这几天是收杏的时候,地里人来人往热闹得很,老人小孩一起出来了,人们需要把杏从地里捡回来,再倒进机器脱皮,街上的黄汤流得跟稀屎一样,完了还得摊在太阳下晒干水分,紧紧凑凑也得十多天时间。收杏核的外地老侉是消息最灵通的,循声过来挨家挨户地问,谈拢价格过秤收钱,屁颠屁颠扛上车去。今年免了这份劳累,刘家河人自嘲着说,人家叫你闲,你就闲着得了,还是闲着舒坦。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好像也没留下什么阴影。雨季到来,勤快的刘家河人又开始结伴出去掰蘑菇,摘麻麻花,家里吃的留够,剩下的全卖给了城里人,村里平平常常的野味,倒成了抢手货。

这段时间,乔福过来得有点勤,时不时过来坐一会儿,也没什么正经做的,就是拉些村里的闲话,传播一些先知先得的小道消息。改花对这个游街逛巷的村人不感兴趣,时长了觉得他烦,没时间陪着应候。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找上门来帮过忙,也不好冷了场面,有时正好碰到饭点,也就礼让一块吃了。

连续下了几场雨,这天改花在家里打金针菜,傍晚时分,乔福提了酒肉过来,要和根生喝两盅。改花院里摘了黄瓜辣椒,又买了豆芽芹菜,主食做的西紅柿汤面。才端起酒杯,乔福说,嫂子你知道不?麻五今儿回来了。改花说,做啥?乔福说,哈呀!人家把房卖了。根生说,咋也是个败家货,卖了房去哪里住!乔福小饮了一口,我看人家是发了财,这家伙不简单了。

这可真是个大新闻。提起麻五,村人都要笑一下,那是个人人摇头的人物。该怎么说呢,听老人们说,首先他的出生在村里就是个大事件。麻五的老爹叫麻老二,那年在老婆连生了四个闺女后,决定还是再努力一个儿子。十月怀胎,老婆果然不负众望,生下个带把的来,麻老二手里望着血水淋漓的儿子眼泪哗哗,激动得很。老娘婆说着贺喜的话,给麻五剪脐带,擦身子,突然发现麻五娘的血水止不住了。一顿忙活不顶事,又把村里的赤脚医生请过来,服了药粉丝毫不起作用。麻五娘渐渐陷入昏迷,脸如白墙不应声了,血水洇溻炕席,洇不下去了又流向炕角。麻五奶奶拿枕头堵上,情急之下又是泼冷水、杠子挽住头发抬。

麻五娘虚岁四十二那年,硬是生儿子死了。村人说,麻五是个啥,他就是个债主,催命鬼!他娘是让他妨死的。这话说得对不对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麻老二吃尽苦头,却是尝尽了当爹又当娘的滋味。

麻五的童年也让人心酸。看着他家走风漏气的日子,村人也时有接济,但在那个人人勉强能够解决温饱的年月,能好到哪里去?麻五破衣烂衫,赤腚露肉,土里泥里滚着,稍稍长大了点就开始在砖厂里拉坯,后来又是卖冰棍,骑着自行车收废铜烂铁罐头瓶。那年麻老二肺癌下世,嫁在本村的姐姐们日子过得恓惶,也不能一日三餐照顾他,剩下他成了不大不小的光棍。一个人生火过日子,人前一站,麻五嘴上喷一个烟圈,婶子大娘叫得殷勤,细听多少还有点甜蜜过度的意味,每天出出进进,谁也不清楚在忙什么。

刘家河人习惯麻五的存在,也习惯麻五的不存在,因为他始终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忽然间就十天半月没了踪影。所以前些年有人在刘家河街上闲聊时说,好一段没见麻五了?大家都说,可不是嘛,这小子又不知到哪里刮野鬼去了。其实这个时候麻五离开刘家河已经半年时间了。

乔福说,人家昨天是开着小车回来的,街头先给闲坐的街坊打了一排烟卷,说当我麻五还是当年的麻五!有了新的,这破房子没什么用了,人就不能在一個地方窝一辈子——这还是当年的麻五?坐街的人都闹了个愣瞪眼。

让乔福不解的是,麻五这个浪荡鬼咋就发了家?那时长大了的麻五手上没钱,先从村里的小卖部欠上,这家赊不出来了,再换另一家。年底听不见响声,要账的找上门来,说年满月尽了,你咋也得想想办法。麻五怎弄?兜里撕一张纸条,说谁的我也会还,要不我先打个条子?条子又不是支票,要账的只能气得摔门。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

改花嗤了一声笑,一个村里长大的谁还不知道,信他还不如信鬼,他那是人前装样子呢。

乔福说,可不敢小瞧,不定是找到了啥门道。人家在外知道得多,说现在推进城镇化建设,将来的村人都得下城去住,人多处到底有办法。

改花转过脸瞄了根生一眼,人走人道,鬼走鬼道,他咋也不是正儿八经过日子的人,今日有了今日吃,站在人前显摆。他欠俺家的钱还没还呢。

根生刚想接话,又咽回肚里。那还是七八年前,麻五借他的钱贩卖过辣椒,辣椒也挣了,本钱没还给他,啥时也说欠他的,但啥时也没钱。过去这钱是个数目,拿到现在不是个事,根生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不打算要了。

乔福眼羡地说,你信不信,这几年的房一天比一天贵了,咱村里年轻人买的不少。我春起跟你说的建厂,听说地址选在河床沿上,过几天开始征地。这几年的基建工程多,高铁,桥梁,高速公路,年年都有新项目。钢材市场走俏,铁精粉价格就跟着上升,咱县里最大的矿产资源就是铁矿石、铁精粉,这次建的就是球团厂。以后挣下钱来你也给鹏飞买上一套,来,咱干他一口!

根生举起酒杯,苦笑着说,猴年马月的事情,钱在哪里?树地今年也白干,活人活得赶不上麻五的光景。

乔福说,现在种地都机械化了,比杏树省事,今年荒了一年,你还指望它挣钱?我秋天就砍了它,明年全恢复成粮地!

村里要建厂的消息是今天最好的消息,改花不能在气势上输给麻五,说你哥身在福中不知福,鹏飞前段才发回钱来,父子俩挣着怕啥,该有的总会有。有好事可别忘了你哥。

乔福眼窝红得像个猴屁股,亮着嗓门应了一句,多会儿也忘不了嫂子。

改花没事时要跟儿子聊聊微信,关心儿子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儿子身边的王欣怡。说实话,改花很喜见这个女孩,真要跟儿子处成对象,改花双手欢迎,一万个同意。那天村里转了一圈,一块的街坊看到,跟改花打听,说你家孩子是不是引回对象来了?改花故意拿捏得平平稳稳,说一块耍的同学,咱也不知道。街坊说,孩子愿意就得问,那闺女不赖,脸白白净净的,个子也高。改花没说什么,心里也是美滋滋地增了脸面。独处时想,人家是城里人,也许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同学,互相认识过来玩玩。真相中鹏飞,将来会不会到村里来住?改花又不自信了。

改花想打个电话问问,鹏飞基本不接,过一会儿微信发过来,说我忙着呢,闲下来给你打就行了。改花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就没日没夜地兜里揣着,怕忙起来漏接了电话。坐下来又想到了盖房,扯连着又想起了吴老二,想起了过得走风漏气的麻五,问题是每天风里雨里,家里这几年没攒下多少钱。改花不服气也想不明白。

算下来改花在刘家河住了三十多年了。原来的刘家河在册二百多户,老老少少小六七百人,这道峪里不大不小的村子。平时看不出什么,若跟其他三个村庄三岔、红石崖、王坡比较,就优势多了,比如说过去这条峪里坑坑洼洼道不平,人要在道上走着,刚好有汽车过来点了脚刹,人一下就腾云驾雾找不见了。刘家河人相比于其他三个村庄,这种几率要小得多;再比如下城赶个集买个货什么的,离外面宽宽展展的大路也近,出入方便,节省时间。富不富先看路,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这么说吧,刘家河人嘴上不说,站在周边村庄人面前自豪着呢。再拿男人根生的老刘家来说,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七代人。所有这里的刘姓都是一个老祖繁衍出来的,家口大了,平时各过各家,各认各亲,待到清明节围到一个祖坟里祭祀先人,那阵势确实让小户人家眼羡。这是刘姓人家的骄傲。刘家河村为什么叫刘家河,当初建村时不叫张家河王家河李家河,正如根生爷爷说的,这就是实力。实力是啥?你在这儿躺着,他没人敢小瞧你。

改花嫁到这里,体验过这种优越。以前村里的书记这一任不干了,接下来仍旧姓刘,村里的小户人家以把闺女嫁到刘家为荣,娶到刘姓的闺女更不用说。刘姓人家好像就是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树,能给别人遮风挡雨,还能帮助别人发家致富,天上扔石头有姓刘的扛着,你只需在下面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这当然说的是过去。这几年的刘家河不复以前的辉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开始有人搬离出去,那些养了车的,做买卖的,到底是腰里有了钱,这当然也包括一部分小户人家。之后渐渐成了潮流,没搬出去的也在为孩子想办法,大家明里暗里都在较劲,能不能搬出去成为刘家河人检验自我能力的一项硬性标准。

改花忽然觉得自己的坚守原本就是个错误,这几年的光景其实是走了下坡路。

鹏飞走后五天时打回电话,说三人一块在电子厂找到了工作,就是生产电脑上的元器件,坐在流水线上贴标签,打包装。工作不费力气,就是单调,时长了麻烦。早上八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中间休息两个小时,上班过程中,每两小时可以休息十五分钟,自由活动。工厂里有宿舍食堂,这儿的同学都安排好了。改花一颗心跌回肚里。

礼拜天打了视频,儿子脸上油光光的,穿着一身短裤T恤,说这边热得早,家里带的衣服根本派不上用场,气温都三十多度了。看看身旁的情景,可不是咋的,旁边的人都是这个装束,街上的树木绿植绿飕飕的,分明是大夏天的节奏。这边的柳树穗还没出来呢!改花又问鹏飞的女同学在一块没。鹏飞说过那边买冰淇淋去了,我们没事天天在一起。在一起是个啥意思?改花有点担心别的,说你们那个男同学呢?鹏飞说,跟王欣怡在那边。改花问,两人是不是处对象呢?鹏飞说,你咋关心这么多呢,管好自个儿不就行了,真麻烦!视频一下断了线,儿子把她抛弃了。

儿子的钱是在两个月后发到改花手机上的,三千块钱,微信支付。鹏飞说,我这儿都安排好了,自己用的留够,这些发给你,跟我爸一人买一身新衣服,天天村里待着连身衣服也舍不得,不够下月我再给你发。改花说,妈啥也有,就是不待身上穿,土里泥里没人看,你先把自个儿弄好。改花这么说,心里很欣慰,孩子在身边抠手机觉得烦,走出去又想得慌,儿子长大了,懂得心疼爹娘,挣下钱知道打回家里。

改花没花,原原本本放在箱底,碰个整数到银行存了。得给孩子攒着娶媳妇。这么好的事情,改花当然也少不得跟街坊透一下风,街坊们啧啧称赞。改花说,不好好念书,只能外面打工了。嘴上说是嘴上说,她不是这个意思。

征地公告是在七月十五后放出来的,贴在当街的宣传栏上,上面盖着红红的印章。征收范围、补偿标准全部附录在后,涉及的征收土地、庄稼补偿,村民在村委会会计处领取即可。村民刚开始有抵触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关心的是,土地是保命的根,厂子建在村南的峪口河床边,刮起南风会不会产生粉尘,污染村里的空气?会不会对村人的健康造成影响?毕竟厂子建起来,高高的烟囱每天都要排放烟尘。人们在迟疑观望,甚至有人私下撺掇,要结起心对抗。

刘家河的年轻人不是这个想法,盖楼的,搞装潢的,卖水果的,都在外面做工,土地是闲时的副业,原本也不指望它发家致富。他们的土地都是从上辈接手过来的,自己本来就顾不上经营,身边的人有乐意种的,种上就算了,给不给钱无所谓,别荒了废了长了蒿草就行,等于是看地。有时把你的地种下了,还得欠人情。年轻人说,年景好都没发过家,还指望地里结出个金豆子!庄稼给了快两倍的补偿,已经不少了。征了更好,这下用不着操心了。喜眉笑眼把钱领在手中。

征收的土地原本也没有多少,厂子的主体建筑是在干河滩上。这边争论不休,那边已经有戴安全盔的施工人员进入现场,几面红旗插在石头堆里,三辆挖掘机闷着声音开过来开始平整基础。大家的心里又升起另一份担忧,土地就算保留下来,紧挨着粉尘烟气,以后还会不会长庄稼?这是个现实问题。村支书人前一站,叼着烟卷说,没意义的,决定了的事情,大家全力支持才对。项目落了地,有地方做工挣钱,不比种庄稼收入多?不用我多说,一年地里收入多少钱大家应该比我心里有数,人家说了,以后招工先紧咱村里人!这是一颗定心丸。刘家河的老人们慢慢开始接受事实,以一种全新的眼光观照眼前的事物。

改花閑时翻手机,第一眼浏览的是朋友圈。鹏飞这段时间时不时要发一条,里面有电子厂的厂房外景,紧闭的自动推拉门,有簇拥在一起的年轻人从里面出来,旁边安保人员肩挎皮带,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把手里的卡塌上墙上的机器。有时也拍食堂,餐桌椅子横竖成行,明亮整洁,大得像个开会的礼堂,最后附一张色香味俱佳的自助餐图片。改花知道这是儿子今天的饭食。改花说,你工作时给妈拍一下。鹏飞回复,这是保密的,上班时间玩手机罚款,要解除劳动合同。她就不坚持了。

改花更大的发现是,在鹏飞的朋友圈里发现了一个女孩的背影,照片是从大老远拍的,女孩上身背心,下身浅蓝色牛仔裤,有点像王欣怡又有点不像,放大图片看,更模糊不清了。这是个悬念,也是个惊喜,看手机成了改花每天的必修课。前几天改花发现鹏飞的微信名换了,原来叫飞得更远,现在改成雁鸣声声;原来的图片是天上飞着一只雄鹰,现在换成了秋天的落叶。她对儿子没备注,刚翻开手机,差点没反应过来是谁。鹏飞发的是一首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改花初中毕业,看了半天看不懂,找根生,根生更没时间关心这个。吴老二的楼交工了,手里领下钥匙,这几天自己找人装修,物业不让用电梯上材料,这几天根生给从楼下背水泥沙子。吴老二找上门来说,一袋水泥人工拿上去一层一块钱,八层的楼房算下来价格杀人。让别人杀,不如叫兄弟你挣了。根生闲着没事,当然乐意,早上骑着车下城,晚上骑着车回来,做完了还心想着揽点儿别家的买卖,一天下来累得呼呼喘气。

根生说,年轻人手机耍得顺溜,喜欢的东西好发朋友圈,儿子有事会给你打电话的,操的闲心。

改花说,不是我瞎操心,是你这爹当得心闲,我感觉儿子心情不好。

根生最大的优点是听出女人的胡搅蛮缠能及时住嘴,不说话了。改花一个人密切关注。

第四天再看,鹏飞配了一幅古人仗剑远行的图片,又发了一条: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改花照旧不知所云,揪住邻居上小学的孩子问,孩子解释不了,但是会百度查询。完了解释说,花是一样的,一年比一年开得好看,就是身边的人不一样了。改花晚上打过去电话,问你是不是换了厂子。鹏飞说,还做着呢。可我不想在这儿了,时间又长又麻烦,想换个环境。

改花问,老板不好还是咋地,三人在一块有个照应,尽量不要换地方。

鹏飞说,我不离开人家,人家也要离开我。

改花说,到底咋了?

鹏飞说,啥也不咋。

改花说,到底咋了?这么大的人了,遇事想开点儿。

不用妈操心!鹏飞把电话掐断了。

中秋节紧跟着到了。根生在吴老二小区背水泥沙子挣了两千块钱,累是累点儿,跟平时比确实是高收入。按说应该是两千五,根生没要,挣下是挣下的,人情还得有,他还想联系点儿别家的活做。改花买了月饼水果两人红石崖看望了父母,就剩了安顿家里。鹏飞没在家,光剩下小妹喜凤,还是月饼水果饮料齐全,只不过比往时备得少。村里有肉铺,新鲜的羊肉根生割了五斤,喜凤好吃鱼,另外买了两条饭馆里做好的,笼屉热了即可下筷,免了剖洗收拾的麻烦。改花还是操心鹏飞,关心儿子又鞭长莫及,时不时晚上发个微信探听情况,儿子说我好着呢,再无二话。换成电话打过去,一首音乐反反复复地唱,鹏飞不接了。

明儿就是八月十五,改花下午一个人去了一趟地里,看看玉米地里是不是受了獾子遭害,顺便扯了豆角南瓜满满装了一袋回来。这几年山都承包在个人手里,人不怎么扰害,绝迹十多年的野猪獾子重新又出现了。野猪寻到吃食,有时一夜能毁掉一片庄稼,也不是吃了,主要是全压趴在地上,厉害时就得一夜一夜人看着。还好,不远的邻地只是零零星星毁坏,有村人在天黑时放二踢脚,这段时间起了作用。

背着袋子在塄头上打歇,改花远远看到一个人走过来,像是鹏飞的走势又不敢确认。眼盯着走到近前,竟然是!改花惊讶地说,鹏飞,你怎么回来了?打电话也不接。鹏飞好像心情不好,说我辞职不干了,回家待几天,过了十五再去别处。改花说,你到底是咋了,有啥话不能跟妈说,是不是受了人欺负……那两个孩子呢,他们也一块回来了?鹏飞说,他们都在。把塄头上的袋子甩在肩上,闷声不响走在前面。鹏飞明显不想说话,改花在后面跟着,知道是遇到了烦心事,看着身体单薄的儿子,忽然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

鹏飞的行李箱立在堂地上。学校放假,喜凤回来看到四个多月没见面的哥哥,扑过来哭了。鹏飞打开箱子,翻出一个洋娃娃,一身学生式的套装裙,又翻出一套花花绿绿的低领口裙子,一件藏蓝色的拉链夹克,每人一件。改花说,又乱花钱,家里啥也有。鹏飞说,那边有工厂,买衣服比这边便宜得多。喜凤不管这些,忙不迭上炕脱了衣服,把一身裙装套上,大小合身,正是这个时节的衣服。晚上改花炖了羊肉胡萝卜,捏了饺子,心疼儿子权作是给鹏飞接风洗尘。饭熟了,又撺掇根生说,你不是买了好酒,儿子回来了,父子俩不喝两杯?

根生当然乐意,只不过这种情况平时少见。鹏飞能喝下白酒,可改花不让,怕喝坏了儿子的脑子,高高兴兴取过酒来。

父子对坐,一杯下肚,鹏飞的脸红起来,一脸失落竟有了醉意。根生还要给儿子倒,改花旁边摆了摆手。改花说,有啥别闷在肚里,跟爸妈说说,说出来就好了。鹏飞眼红红的,眼角蓄着泪花说,我跟王欣怡吹了。根生放下手里的酒杯,不认识似的看着儿子,儿子在他眼里规规矩矩,啥时真就谈起了女朋友。

这个结果在改花预料之中,改花说,吹就吹了,再找别人,这么大了至于不?你说给妈听听。

鹏飞说,我们好几年了,高中时就天天在一起。谁知她到现在说不合适,说分就分了,我等了她好几年……

鹏飞的情绪愈加激动,头垂在胸前,长长的头发盖住脸面,活像一个斗败的狮子。说下来,原来三人去了电子厂,前两个月公司正常,后来内部管理出了问题,据说是老板与另一位出资人在董事会成员组成上产生分歧,后来的出资人感觉让人骗了,双方法庭相见,生产瘫痪下来。他们去另一家电子厂应聘,王欣怡跟那个男的应聘成功,鹏飞却因为那几天晚上睡不着,心率指标上升,身体条件没有通过。鹏飞最后又去了另一个生产小家电的公司。之后他們还是下班后一块出去玩,鹏飞一天去找王欣怡,无意中发现,原来王欣怡跟那个男的已经在一块了。

鹏飞说,我问她原因,她说我来到这里,就得在这里扎下根去,再不能回去了。我们不合适,你们村里我那次看了,我在刘家河实在待不下一辈子,你还是找个更好的吧。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

鹏飞说,人家看不起我,我还在这里傻等着。那地方我不能待着了,我为啥要跟他们在一起。

改花说,刘家河不好,王欣怡为啥还要这里住夜,口口声声说这里山清水秀风光好!人家是凤凰,咱没栽下梧桐树,这里放不下人家。

鹏飞转为小声地抽泣。改花把羊肉夹在鹏飞碗里,另拿碗捞了饺子,滴了香醋,催着趁热快吃,冷了不好。喜凤眼瞅着,看看爸妈看看哥哥说,就是那个小姐姐?改花说,不要提她,过去的事了。喜凤闪在一边,不再插话。

一下子空气沉静下来,谁也想打破沉闷,但谁也不知该说啥对。放下酒杯,根生说,你还是孩子,出去打工爸也不反对你,年轻人就该出去走走。可咱小地方的人还是在小地方待着,终究得转一圈回来,还不如早早做点事情。过几年给你娶了媳妇,爸就歇心了,咱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

鹏飞大声地说,我不是为自个儿活着,我是为了你们,一辈子在穷山沟里钻着,这不叫生活。哪一天我攒下钱,带你们出去转一圈,你们到城市里走走,看看人家是咋过的。

改花把酒瓶掐在手里,果断地收拾了自己的碗筷,说坐了两天车,路上乏困,吃完饭早点睡,睡一觉啥也不是事了。明儿就十五,咱一家人团团圆圆莫非不好?

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改花和根生面前,王欣怡的事不是个事,年轻人都是这样,打打闹闹,分分离离,谁年轻时也不是一次就能走到婚姻的,难不成鹏飞还能缺了媳妇?人有人的阳关道,咱有咱的独木桥,犯不着为这事苦恼。可儿子身子回来了,心还在外面,儿子家里待不住,真提了箱子又迈出家门咋办?改花说,咱得尽快给鹏飞找点活儿干,占住手脚,不然拴不住他。根生连连点头,但苦于缺少门路,心急却想不出办法。

秋风日紧,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这一天,乔福又鬼一样晃过来,悄没声进了家门,根生和孩子们没在家,照旧地上坐着谝了一气闲传,口里都是村里建厂的小道消息。说村里为啥那么支持,听说人家给书记拿了钱,口头承诺,还准备明年出钱,帮助咱村硬化街道。这几天工人多了,听说今年入冻前要把地基拿下来。

改花问,你怎么知道的消息?

乔福挤眉弄眼地说,我当然灵通,知道现在工地的施工监理是谁?正是我表哥,他是工地的二把手。

乔福凳子上跷着二郎腿,一只腿颤动着说,我表哥跟人家打招呼,我也找下点儿清闲活儿,一天给小二百块钱,等于是干落。过两天做营生去。

改花让乔福晃得心烦意乱,一听来了精神,赶紧说,亏得你腿勤,让你表哥再帮帮忙,你根生哥和鹏飞也家里闲着没事,一块去不是更好。

乔福说,我先打个招呼看看吧。也就是嫂子你,换了别人,我是不揽这活儿的。

改花就笑着在乔福肩上拍了一下,兄弟你这话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事成了嫂子能少了你的酒喝!

乔福说,说话算话啊?

改花说,嫂子多会儿说过假的!

乔福走后,改花晚饭后把这个事说了,她先得做好铺垫,让儿子有个心理准备,别到时找下来不愿意去。鹏飞听了果然说,工地都是劳力活儿,我不想干。我要干这个,当初还念书做啥,让人家笑话。改花说,一天小二百块钱呢,从哪里挣去?出外打工也是过了年盘算,十五以后紧接着天冷了,一年快完了还去哪里?家里先做点事,明年有了好营生,妈不拦你。鹏飞说,我联系一下别人看看,有好去处就走。改花说,你爸一辈子也是为了你,你在家里帮衬着做点儿,他能省点事……

鹏飞不作声了。

改花打的是亲情牌,她知道儿子的软肋,明白儿子心里已经妥协了。鹏飞这孩子自小孝顺,见到改花和根生从地里回来,就要坐在跟前给捶捶背倒杯水啥的。改花常常问,你长大了干啥?鹏飞说挣大钱。改花故意说,挣了钱先给媳妇?鹏飞说,我先给爸和妈,叫你们每天吃好的。根生高兴得大笑,把鹏飞揽在怀里,胡子扎一气孩子的脸,说咱可是生了好儿子,以后不享福真是不由人了。

天空蓝得耀眼,刘家河人开始了今秋的第一镰,田野上一片一片的黍子铺倒在地里,人工捆成个子码在一起,再用三轮车拉到场面里脱粒,收仓。接下来是土豆,谷子,玉米,一场接着一场来。坡梁上的杏树大概是受过冻害的缘故,这个时节本应是等待秋风检阅的,在功成名就的陶醉里慢慢变黄,转红,景色万千,最后在霜降的一场寒流下才魂归大地,化为尘泥。今年它们大夏天就落了叶子,田野上赤露着身体,瑟瑟发抖满怀羞愧。刘家河人无法把闲余的目光投注于此,带不来收入,什么东西都是空谈,它们已经不重要了。

等待的过程是很折磨人的。改花怕乔福嘴上跑火车靠不住,又怕鹏飞这几天天天出去,在这个中间找下营生,每天啥也做不到心上,耳朵支棱棱地听着,怕错过一丝消息。街上打听一下峪口建厂的事,跟乔福说得倒差不多,心才稍稍安稳了些。

這天,改花抱了一堆脱下的衣服,正泛着泡沫按在盆里洗,大半晌的乔福闪过来,进门先长长喊了一声,根生哥,有喜了。改花奓着两手说,你根生哥下城了,咋?事情弄成了?乔福嘴叼着一支烟卷,斜睨着眼说,这点儿事还不叫个事。弄不成这点事,表哥这个监理就白当了。安顿一下,一两天先叫鹏飞跟我去吧,人家不叫请假,根生哥去了耽误秋收,怕是做不好。暂且零零碎碎做点儿,一天一百五十块钱。

改花正中下怀,说真是多亏你了,鹏飞有了做的,我歇一头心。赶紧擦了手,把根生的烟拿过来让抽。又说,嫂子得好好儿支谢你,咱碰个时间,在家里喝一顿酒,你好吃啥,嫂子给你准备。

乔福说,你真得好好谢谢我。换作别人,我不揽这个。

改花说,嫂子知道。我说真的,嫂子没说过假话。

乔福说,我知道你不说假话……

乔福嘴里说着话,眼痴痴地看着改花,眼光里发散着一种与平时异常的东西,又清澈又迷幻,慢慢走上前来,突然一把箍住改花的腰身。改花挣了挣,头轰地一下忽然明白了乔福的意思。乔福说,我别的不要,我只要嫂子。改花动弹不得,又不敢高声叫唤,扭了一下身子,一只手先热烘烘地塌在胸脯上,随之身体很轻盈地横了起来。

乔福的话贴着改花的耳根,依旧柔柔绵绵,根生哥我以后会想办法的,嫂子……改花被略显粗暴地放在炕上,乔福的慌乱甚至磕了一下她的脑袋,热烘烘的感觉传入身体,改花上衣的一颗纽扣先打开了……改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但她一瞬间又冷静下来。她没有反抗,改花知道这是自个儿的劫数,不可以逃脱。

改花闭上眼睛,世界陷入一片黑暗,玻璃窗上的一朵张扬的牵牛花开始动起来。

刘家河峪口工地,这几天机械作业昼夜不停,所有的一切都在争分夺秒地施工当中。球团厂主体建筑开展的同时,电力铺设,下水管道预埋,各种材料的运输同步跟进。随着挖掘机的轰鸣声,远远看去,拉运车辆腾起的土尘宛如一条黄龙。几排长长的简易工棚先在山根处建起来,这里住着来自外地的工人。旁边是工地的食堂,雇有专门做饭的女人,每天只有烩菜、米饭和能遮住人脸的大馒头,到了吃饭时间,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拿着饭盆涌过来。这么好的市场行情,时间在这里不是时间,是真正的真金白银,迟一天点火生产就意味着迟一天的损失。

鹏飞的工作是跟着一班外地人做管道工程,其中也有本地人,但是不多。按照图纸设计,管道路线确定以后,钩机掘出一条长长的沟壕,在管道埋设前,先是做检查井。钩机适用于大型的土方作业,但细微的修复还需要人工配合完成,比如现在预留位置的检查井和下水口坑壁,就需要鹏飞一伙工人淘修方正,才能绑扎钢筋,打模板,进行混凝土统一浇筑。小工头站在身边,大家谁也不说话,手操工具站在那里,工头发话做什么,大家下手干就行。这种大工地的活不是太累,没有太急吼吼的催逼,甚至有时有点不紧不慢的节奏。主要是站得时长了腿困。

鹏飞不用在工地吃饭,家里到工地也就一里多点路程,骑着根生的摩托车中午下工回家,下午到点再去。每天一身尘土回来,改花把饭早早做好了。儿子做了大人的活,饭菜当然也更丰盛,洗罢头脸即刻开饭,鹏飞狼吞虎咽比平时吃得多,也吃得香,平时两碗米饭的量,现在要吃三碗才行。吃罢饭躺在炕上,眨眼呼呼大睡。干了两天,躺下时就有了皱着眉头的嗨呀声,眼曲挤着说身上难受,全身关节困疼,像叫人打了一样。改花就坐在旁边给鹏飞捋摸,不按还好,一挨住更叫唤得厉害,鹏飞电击一样摆手制止。

改花心疼儿子,但也只能这样,试探着说,你做着试试,不行的话就别做了,咱再做点别的。鹏飞哑着嗓子说,人家乔福叔给说下了,做就做到底,走了不让别人笑话?改花宽心地说,是这个理,走了没法儿再跟人家张口。你没做过重活儿,这几天是换骨头,过几天就好了。

儿子做了营生,根生挺高兴,跟改花说,孩子大了不能闲着,晃出晃进看着就麻烦。收完秋叫乔福跟人说一下,我也进去做,父子俩攒多了也给鹏飞下城买一套楼房。改花不是不想,听到那么多钱确实家里拿不动,说那你好好受吧,指望地里那是做梦,今年杏树半点儿收入没有,咱又是剪枝又是施肥,白费了心血。根生说,该有的总会有,咱这不是努力着嘛。

根生说,哪天得好好叫乔福吃一顿,给鹏飞办成事,咱还没答谢人家,你预先准备一下,闲了我跟他打声招呼。

改花说,你别把乔福弄到家里,我看见他就心烦!他在咱家里吃得还少吗,请不请我心里有数。

根生没想到改花是这个态度,正色地说,一码归一码,平时来家就算了,乔福给办了事,咱总得有个回还吧,以后还咋叫人家帮忙?

改花说,我说不用,你就不要管了,弄到家里我跟你没完。

根生笑着说,哈呀!这是乔福哪头把你惹上了,发这么大脾气?人家不是好好儿的嘛?

改花恨着声说,看他好你跟他过去。你摸着良心问问,我嫁到你跟前享过一天福没?

眼看着争吵转移了方向,根生说,好好好!按你的来,这才是跟你商量,啥事咱不是商量着来。根生弄不明白改花为啥这么讨厌乔福,乔福爱游逛是爱游逛,可对自家是有功之臣,犯得着计较人家这个?

改花的脾气这几天是越来越大了,说话恨声恶气的,顿不顿就莫名其妙地凶他一顿。挨了训,根生还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再比如夜晚,他们两人之间是有秘密约定的,相当于接头暗号。根生嬉皮笑脸问一声,上北呀还是下南?一般改花都有回应。这几天改花紧裹着被子,送给他的是,赶紧滚一边去!几次下来,根生自觉无趣,说你真是老了。

玉米紧跟着熟了,沉甸甸的棒子龇着牙齿露在外面,前几天还发绿的茎叶,三四天的工夫全成了刷拉拉的黄叶子,再无一丝生机。刘家河人挥镰上阵,开始了今年最后的秋忙,地多的拿了饭食,一大早出门,傍晚看不见手掌时才回家。白天累了就在玉米铺上躺一会儿,灌几口冷水,人人都是这样。田野里笑语盈盈,到处是丰收在望的兴奋。玉米收割机今年出现了,在试验了一两家之后,人们对它还是有点儿排斥,一是坡梁地窄逼,拐弯抹角地方机器沒法掉头;二是打完的地里,人们又发现了一层一层黄崭崭的玉米颗子,丢了可惜,捡又实在捡不过来。庆幸的是,村里有人看到商机,应时做起了收玉米生意,建起了场地仓房,包拉运,今年还收起了刚掰下来的湿棒子,人们再不用拉着去外边卖了。

根生家地不多,夫妻搭配一直是地里的标配。根生前面砍玉米,改花穿着鹏飞的旧校服坐在地上掰棒子。歇的时候根生抽一支烟,二人拉一会儿话。他们不着急,几天能收拾完心里有数。玉米棒子拉回院里,就等于今年结束了,明年春天干透,再脱粒出售,这样比卖湿棒子赚得多。那几年鹏飞念书,指望不上孩子,这下儿子做了营生,每天按时按点,有时间帮忙他们也不用了。令二人心安的是,儿子累是累,没说过一句做不下去的话,没露过苦恼。他们等于是成功了。至于明年再想办法,人一时跟一时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厂里安装好机器,之后点火生产还能缺下营生?他们希望鹏飞能安安分分留在身边,盖房起屋,娶妻生子,自己是萤火虫就不要追求灯泡的光亮,人得认清自个儿。

根生和改花收拾了五天玉米,着人三轮拉回院里堆在一起。这天家里歇着,吴老二过来,原来是城里的楼房装修好了。吴老二说,你和改花一块都去,下去转一圈看看,完了请你们喝酒。改花看他不是虚情假意礼让,就不再推辞,换了衣服一同上车。

吴老二的楼房装修得很现代,室内宽敞明亮,家具电器都安装好了,只等着利日搬家即可。窗外望去,小区里还有住户正在装修,不时传来电锯的嗡嗡声。楼下的空地里一个女孩在荡秋千,年轻的妈妈守在身边,荡不起来时用手顺一下,女孩高兴得咯咯大笑。改花不禁有点眼羡,夸奖他们二人的好眼光,装修得好,小区环境也好。吴老二老婆很受用,一边家里转悠着介绍装修花销,一边打开柜子说着材质,说装修没有一处不是钱,全都是拿钱铺出来的。

吴老二说,咱这儿还不算偏僻,你到离城远的那些小村子去看,现在都没人了。上了年岁的老人还在那儿守着,舍不得离开,老人一离世,村庄就算没了。听人说,人少的地方要开始撤并学校了,以后孩子念书就是个问题。这是趋势,咱这里迟早有这一天。

根生忽然心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笑着说,理是这么个理,这么大的事情,不是嘴上说说的事。

吴老二说,儿子有了媳妇你就有了动力。咱今儿说点儿正事,春起我说表侄女那事,人家真看上你家鹏飞了。

改花惊讶地问,啥时候?

吴老二说,就过完十五呀!他家每年要给我家送一车萝卜吃,那天跟大人过来,你家鹏飞正好在街上,我指给玉梅看,过后问她,玉梅说两下先看看吧。女孩子害羞,看看不就是差不多?这事也怪我,忙得搁过手忘了,早该把你们两家叫在一起坐坐。

根生说,这得跟鹏飞商量,你知孩子是啥想法?儿大不由爷。

吴老二老婆拉着改花的手说,我就看中了你家的实在,俺侄女可是一等一的好人才,等你的话啊?

一顿好款待回家,根生和改花又合计了一下,人家给张罗媳妇是好事,吴老二说到这份再不能推迟了,行不行先看看鹏飞的想法。碰个晚上吃饭时间,改花把情况先跟儿子简单交代了一下,说你今年不小了,行不行咱先两厢里看看,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咱村里人还找个村里的,能实实在在过日子。王欣怡那种女孩是画里的,只能挂在墙上看,咱家里放不下人家。没想到鹏飞答应得很爽快,跟改花说,王欣怡已经过去了,之后她给我打过电话,我跟她说从此我们结束了。我尊重她的选择,也不记恨她,但我不想跟她扯扯拉拉的。

改花拍着手赞成,这就对了,妈支持你。

五天后,吴老二作为牵线人,把两家人会在家里。玉梅果然长得好人景,身段匀称,脸粉团团的,一口一个婶子叫得喜气,眼见的是玉梅心中有数,抑或私下里吴老二两口美言不少。说下来玉梅是去年毕业的,跟鹏飞是同一个学校念的高中,只不过她学的是财会专业,两人互相问了对方学校的事,一时间话题就打开了。玉梅娘直爽性格,说话不拐弯画圈,对待子女也是同样的想法,说女孩子家,工作没着落,那就早点儿找个好人家,不然顾着这头误了那头,最后弄得一事无成,难道一棵树上能吊死人?根生十分赞同。

欢欢喜喜回了家,改花问鹏飞的印象,鹏飞说,先问下人家啥意思,这又不是咱自个儿说了算的。看来儿子并不反对,改花不说,明白鹏飞已有几分中意。主要的是改花相中了,村里出来的孩子,受过苦,过日子皮实,不比王欣怡强一万倍?再说刘家河比起玉梅家的村子也不差。改花和根生说,完了问问吴老二那边是啥意思,玉梅家人没事的话,咱得趁热打铁。

根生这方面绝对自信,跟改花说,吴老二不说咱的赖话,他两边给好好儿走动一下,我看这事能成。这叫喜鹊枝头叫,好事要来临,你就等着有人喊你妈吧。

一场秋雨一场凉。节气过了霜降,山坡上油画色彩的秋叶不再是一种心旷神怡的风景,慢慢朽败枯落,与山色渐渐融入一体。人声喧喧的原野复归平静,大地在经过一年的孕育之后进入休眠状态,又呈现出一种原始的隐忍和蓄势待发。秋风萧萧,白云凝滞不动,成群的麻雀落在打谷场上,抓紧时间挑挑拣拣,冬天要真正开始了,这是属于它们的最后盛宴。

这几天,吴老二不失时宜地拉回一车块炭,村里的微信群一发广告,人们都过去打询情况。炭跟去年的一样,乌油油的大方块,价钱却一吨涨了一百五。有人抱怨钱越来越不值钱,省的没有涨得快,就比往年少买了。有的说今年国家不是要煤改电吗,这个干净卫生,免了烧火打炭,政策每年还有补贴,一个冬天花不了多少钱的。但前段时间村里统计了户数,安装的师傅还没到位,据说是专业人员分散在各村,活多忙不过来,谁也没个确切消息。根生跟村人买了山药萝卜,放下地窖,打小爱吃糕,人来戚往离不了,场里又买了两口袋新打下的黍子。改花主要负责家里的营生,身上穿着儿子的旧校服,一直也没洗过,抽工夫腌了满满一缸咸菜,收拾了院里的菜园,南瓜豆角摆了满满一窗台,架杆顺顺溜溜拢在一起。

鹏飞回家也帮着做,抽工夫搭把手,玉米装囤子啥的,都不用改花吩咐。天气冷了,鹏飞出去身上穿了保暖内衣,戴了厚手套。开始改花让穿,鹏飞下身一条单裤,脸上乌青打战,直说用不着,忽一日哧哧刮了一整天风,第二天一大早气温下降,寥天地里站了一上午,中午回来冻了个鼻涕哈拉。下午收拾收拾自己套在身上。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准。改花说,爱美重要还是身体重要?你这叫不撞南墙不回头。

入冬就无法再施工了,球团厂各基建工队都在抓紧扫尾,今年的预期计划完不成,就会影响年后的工作。工地上到处是壕沟、土山以及凌乱的水泥砖块。做管道工程的这几天开始下水泥管,壕沟底部为了防止沉降,全做了砂浆硬化,按照图纸设计要求,管子在厂区和生活区绕一圈下来,连接成一个整体系统,最后送出场外,排进前边的荒沟。

时间长了,工友们都熟识了,空闲时别人抽烟,鹏飞还是一副学生样,脸白白净净站在一边看,有人也给他,鹏飞摇摇头拒绝。一伙人就笑他,干这行有不抽烟不喝酒的?来到这里就是大人了,故意拿脏手在他鼻子上抹一把。几个包工队同时施工,看起来基建工作好多是重复的,比如先前的场地平整,这边工队刚把低洼处填平,那边做地基的开着挖掘机又刨开了,多余的土方卡车喘着气再拉出去。鹏飞问一个年长的工友,各工程队互相碰一下头,这些无用功不是就免了吗?工友说,你还是孩子心,合同怎么签,工程就得怎么做,不然最后怎么验收?验收不了,谁还给你钱。什么叫无用功,无用功就是不得不做的功。鹏飞这个专科生反驳不了。

这个工友名叫高飞,高飞加上鹏飞就是工地人口里的两个飞,可这两个飞是两种人,两种性格。鹏飞不必说了,小工头说,干这行要吃苦,哪里需要哪里去。鹏飞说好的!讓干啥就干啥,全力完成任务,出苦流汗不耍滑;高飞不一样,一头花发,性格马马虎虎,口头禅是“差不多就行了”,工地人给送外号“老精巴”,意思他一分力完成的活儿绝不会使一分半。按他自己话说,高飞自己是心脏病,老婆是肺气肿,家里还有一个小儿麻痹的孩子,家里除了缺钱,啥病不缺。这倒是心胸豁达看得开,工地人哈哈大笑,高飞也哈哈大笑,没有谁觉得笑出来不合适。高飞除了懒散外,好像其他毛病没有。鹏飞喊他叔,高飞乐在其中,笑眯眯时不时来一句,帮叔把家伙什拿过来。让递个工具啥的,鹏飞笑着就应了。回家跟改花说,改花说,年轻人应该多做点儿。都是为了生活,谁都不容易,一起做工要和气。

吴老二传回消息,玉梅家人中意鹏飞。但结婚是人生大事,尤其是闺女找人家,还是慎重些好,这样对自己好对别人也好。意思再往后稍搁一搁,两个孩子先处一段时间,两家大人也互相熟悉一下,没啥事的话,年前把婚先订了。现在年轻人都下了城,有点儿房最好。这个话当然有的是人家私讲给吴老二的。根生很满意这个说法,趁热打铁不是不好,都互相了解清楚,能免了以后的好多事端。

改花心里感激,得了消息,提了罐头牛奶先到吴老二家里去了一遭。吴老二现在的身份不是朋友了,成了实至名归的媒人,得靠人家两头穿线。改花的意思很明确,只要两个孩子愿意,别的都是次要,过了那边你要好的多说,赖的少说,没用的不说。至于房的事,稍往后挪一挪,根生一儿一父,钱不会流到第二个人身上,成不成就看你的了。吴老二像领了圣旨,拍着膝盖说,成!绝对能成!哥给你两家穿线就是想让他成,没有不成的道理。

改花叫鹏飞给玉梅家跑一趟,鹏飞不好意思。改花说,相中玉梅,你要先叫玉梅家人看上你,给王欣怡领到家里的勇气哪去了?终究是让鹏飞理了发,穿了一身新衣服,拍打着并不存在的尘土让儿子上路了。这次不是罐头牛奶,她听说玉梅爹好喝两口,改花选了两瓶包装精美的汾杏二十年。

天有点阴了,头顶上灰蒙蒙的,一团一团的云在天上乱窜,迎面的南风里裹挟着一股潮乎乎的湿气。第二天凌晨时分,院里下了一层薄薄的雪,空气中有了刺骨的阴冷。鹏飞在改花的督促下,又把最厚的棉衣穿在身上,外面套的仍旧是那件旧夹克。摩托第一次感受到温度的下降,发了两次没发着,打开风门,才突突突冒起黑烟。

赵家河乡建起了饮料加工厂,根生这几天跟村人搭伙去野外砍沙棘,有人专门过来收购,一天下来也能挣百数块钱。根生一边收拾镰刀一边问,你们啥时候完工,天冷的快干不成了。鹏飞说,差不多六七天时间吧,地冻影响水泥强度,那天因为耽误工期,包工的让施工监理给训了。根生说,那肯定是,做啥也得保证质量。今年先这样,回来避一个冬天,明年天暖了爸也跟你一块做。鹏飞摩托轰着油门出了院子,扭头甩下一句,那天一同做工的说,过几天老板要把我们的工资全部结清。根生笑嘻嘻地说,那敢情是好事。

天阴沉沉的,工地旷野上没有遮挡的缘故,扫在人身上的风好像更硬。有施工管理人员住的彩钢房里升起炉火,白烟一出屋外的烟筒,就刮得四分五裂找不见了。外地工人大多身上衣物不足,面无表情地从工棚出来,脑袋缩在立起的衣领里,人人手上卡着一支烟卷,多多少少带了御寒的意味。有的施工队开始整理场面,几个工人来来回回地把散乱的钢筋和模板抬上车,归拢在工棚旁边。

鹏飞所在的施工队,水泥管铺设已接近厂外,再往前铺设二十多米,连接住人工砌筑的沟渠,进入荒沟就完工了。小工头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走过来,手上的图纸看了一眼,跟大伙把上午的活儿交代了,提醒大伙儿要注意安全。说大家加紧干,完工了回家喝酒抱老婆,迟一天完工多一天受冻。其实每天都千篇一律,所谓熟能生巧大概指的就是这个,现在连鹏飞都能把下水泥管的程序一步一步说出来。

大家开始动手。挖掘机轰轰隆隆开过来,停在壕沟上面,领头的老张把绳索穿进旁边的水泥管,系了扣,一头挂上挖掘机铲齿。挖掘机的铲头慢慢扬起,水泥管离地,车不断前进倒退调整方向,在旁边人的指挥下,然后慢慢放进壕沟。这是最重要的一步,不靠机械完不成。接下来管口与管口的结头处还得靠人工调整,才能严丝合缝,然后再铁锹翻飞,四周掩土靠实。一天下来,最后才是挖掘机上阵,完全掩埋平整。

水泥管一上午下不了几根,程序一环紧扣一环,又不能打乱了来。比如说管口的对接就很费时间,人工撬着杠子慢慢挪动,一边找方向,一边找平衡,错口厉害处还得下面垫上东西。下了三根,大伙儿暂且休息一下,虽说出力流汗倒也身上暖和,有人坐下来,开始掏出烟卷吞云吐雾。小工头在旁边指挥,没这个福气,现在抬头看看,早冷得不知啥时钻回工棚去了。

几支烟吸完,寒气又重新包围过来。高飞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打趣地说,大家开始干吧,干着身上热乎,铲铁锹的命就不适宜闲着。开干咯,他奶奶的!大伙拍拍屁股的尘土,戴上手套。挖掘机发动着,颤颤巍巍又在水泥管前低下铲齿,老张的烟还在手上燃着,让高飞穿好绳索挂上去,说别他妈动不动差不多就行了,找好位置,有点儿安全意识。高飞认认真真挂上去。老张又说,绳索没事吧?每次都要检查一遍。高飞手在绳上捋了一把,咧着嘴说,这能有什么事,一个多月没事就今天有事了?这是正儿八经的国标。老张翻了个白眼说,就你话多。

壕沟挖掘时基本是直上直下,刚好放下管子,没有多少富余宽度。上面挖掘机下水泥管的时候,鹏飞站在壕沟里的一边,领头的叮嘱大家要远离挖掘机铲头下面,这是基本的防护知识。他在这儿是照方位的,比如水泥管擦住沟壁下不去时,要及时提醒司机做出调整,或是铁锹做一下修整。今天出现的情况是,下到一半时卡住了,完全放不下去。挖掘机试了几次,铲头再次举高,稍稍偏下位置,水泥管悬在头顶上方停在那里。抬头看一眼,稳稳当当,鹏飞抓紧时间溜上前去,抄起铁锹飞快地削铲壕沟内壁。六七个人每天轮换着做,下边的人遇到这种情况都这样干。

凸起的内壁不费多少时间,黄土纷飞,几锹下去很快上下直溜。就在这时,不知道为什么挖掘机后退了一下,铲头震动,连接的水泥管开始轻微地摆动起来,接着绳索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上边老张见状,喊了一声,不好!赶快躲开!想要伸锹稳住方向,但只是一瞬间,还没等他做出反应,轰的一声闷响,水泥管打着滚向壕沟里重重地砸下来……

十一

鹏飞被砸中了左腿,若不是下意识地向后躲闪,他恐怕命也没了。半个小时以后,他让一伙工友从水泥管下拉出来。下管的绳索是不是国标的不知道,水泥管的质量绝对是国标,经此重重一摔,竟然完好无损。一辆皮卡把他拉进县医院,医生摆摆手,表示无能为力,建议工地人立即直奔省城,一刻也不能迟延。当然这一切鹏飞并不知晓,他是昏迷过去的。在这儿转出去的唯一的变化是,他被抬上了县医院的救护车,插了氧气,输了液体,身边随了一名急诊科的医生。

这时的根生还不知在哪个山沟沟里剪沙棘,或许正面对一坡红红的果实浮想联翩,当然没有人能联系到他。改花闻讯,披头散发跑过来,说鹏飞,妈在跟前,你喊妈一声行不行。鹏飞面色灰暗,无动于衷。四个小时后到达省城,鹏飞的左腿已经淤血肿胀,撑满了裤腿,医生面无表情地剪刀拉开,同样摆了摆手,说时间太长,只能截肢了。改花哧嗵一聲跪在跟前,嚎叫着说,求求你了,我儿子还没结婚,他的后半生咋过?医生依然面无表情,不要耽误时间,你现在要腿还是要命?改花一下瘫软在地。后赶过来的根生,看到了剥离儿子身体的一条左腿。

住院期间,工地上在垫付了一部分住院费后再无下文,根生开始无数次地交涉。打问到球团厂建设筹备处,球团厂说我们那个工程外包出去,出这个事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转头去工地,工地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几个看门人在围着火炉喝酒打牌。根生茫然无措,到底谁是负责的他也搞不清楚。之后再是改花,一次一次奔进工地仅有的几个人面前,撒泼打滚,声泪俱下……

鹏飞是两个月后出院的。经中间人协议,最终给了五十万赔偿费,双方一手签字一手给钱,后续再无瓜葛。拿到钱的那一天,节气已过冬至,过几天就是新年元旦了。

近年根的时候,根生买了两瓶酒、一箱上好的带鱼去了玉梅家。玉梅爹长叹了一口气,退在一旁默不作声。玉梅娘说,这事出得真是意外,家里过年的东西都备齐了,啥也不缺,你还是拿回去给孩子多补补身子吧。根生放在地上,玉梅娘坚决地又给提在手里。根生明白其中的意思,再待下去无益,一支烟的工夫,根生骑着摩托车原路返回。

热热闹闹的春节过后,又是一年新的开始。飞飞扬扬又下了一场大雪,这天乔福拿了套兔子的工具去野外闲转,听见树地里传来沉闷的斧斫之声。声音是从根生地里传来的。乔福入了沟里,靠前细瞅,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根生一个黑点,他在砍自家的杏树,喀!喀喀!喀!喀喀!已经有几棵横卧在那里。喀!喀喀!喀!喀喀!喀嚓一声,又一棵树掀着雪末翻倒在地。

乔福在根生身后停住,轻轻喊了一声,根生哥,你怎么把树砍了?

根生扭头扫了一眼,又扭过去,他的全部心思还在下一棵树上,背影里回了一句,没用了,不结东西有啥用。

根生说,这是林地,国家发了林权证的,没有政府允许不怕追究责任?要罚钱的。

根生说,我等不上了,今年再来一场春寒咋办?我得把它全种了粮食。

乔福怔了一下。乔福在鹏飞出事后摸过去一趟,那几天根生在省城医院陪鹏飞,改花轮换在家里,因为家里还有个念书的喜凤。乔福过去的本意是问问改花需要不需要钱,他手头正好有一部分。人才立到堂地上,改花切着牙齿,狮子吼送了他一句:“滚!都是你把俺孩子害了。”乔福落荒而逃。此后,改花嘴里经常嘟囔这句话,无论见到谁都是,你把俺孩子害了!都是你把俺孩子害了!

喀!根生对准眼前的树刚砍了一斧头,身后哧嗵一声传来,再扭过头来,发现乔福两膝倒地,跪在他的面前。这下愣怔的是根生。乔福的神态此刻像个负罪的囚犯,涕泗横流地说,哥,我对不住你!根生轻描淡写地说,女人是女人,哥不怨你,这是鹏飞的命。乔福擦擦眼泪挽起袖子,加入根生的队伍,现在雪野里成了两个人,喀!喀喀!喀!喀喀!树倒下去的速度更快了。

根生的砍伐犹如神谕,这年春天,刘家河在杏树开花的时候又遭受了一场倒春寒,依然是雪,依然是大风降温,所有的情景如同去年的复制。有城里人开着车专门过来观景拍照,刘家河人摇摇头说,年月变了,什么都变了,倒春寒成了平常,以后年年是个这,再不能指望了。刘家河人倾巢而出,浩浩荡荡流入田野,只几天时间,所有的杏树全部倒在地上,大地犹如劫后的荒漠,露出原本的浑黄底色。

球团厂工地又要开工了,机械轰鸣,一拨一拨的工人开始进厂。今年任务繁重,人员比去年更多,按照既定计划,安装好机器,九月份要点火试生产的。县城有新开发的楼盘预售,这天销售小姐来到刘家河,她们肩披绶带,笑语盈盈,手里执着一沓广告在街上发放。根生和改花的意见出奇地一致,连麻五都搬出了刘家河,咱为啥不能给鹏飞买一套。别人有的,儿子啥都不能少了!带电梯的,上下方便。他们还想,将来得让鹏飞学点儿手艺,不能在家里天天这么窝着,不敢露天,比如说学点儿那种坐着动手的,修电器之类。这么想的时候,改花心头的阳光又万丈光芒,豁豁亮亮儿的。

2023年10月9日10:43一稿

2023年10月10日10:53改毕

【作者简介】李文玺,1974年生,山西灵丘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 《综合征》 《玉清》《春戏》等见于《山西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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