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醒了?醒了就起来吧!”
他确实是醒了,而且醒了有一会儿了,上身穿着磨了毛的汗衫在床上坐着,半截腿在被子里。跟他讲话的是李德英,语调带有埋怨,女人总爱埋怨。她在客厅里趿着拖鞋来来去去,一年到头都是那套棕色包边的碎花纯棉睡衣。他甚至习惯了靠这个来辨别她,但其实根本不需要辨别,李德英是他的妻子,几十年来除了她,不可能有第二个女人叫他起床。
“起来!今天天气好,我要赶紧把被子拿出去晒!” 今天天气是不错,看窗外悠然地朝着南方行进的云团就能知道。李德英的拖鞋声依然高频率地在屋里环绕,他搞不懂为什么女人从早上开始就会有忙不完的事。
“人的每一天都是崭新的”,这句话有道理,但这句话不是哲学家说的,是科学家说的,科学家说的话都有科学依据。大概依据是说人在睡觉的时候,身体的细胞会进行自我修复,一夜过后,所有好的坏的都会留在昨天,所以每个清晨时分,多数人都会感到身心愉悦。但他今天显然被划到了大多数外,到了少部分里头,他的心不像云团那么悠然,细胞也没有按照人体规律进行修复,好的坏的也没有留在昨天,终究还是带到今天来了,并且大概率要接着带下去,带到什么时候?他不知道。
李德英把昨天吃剩下的一点蛋糕从冰箱里拿了出来,给他配着粥当早饭。蛋糕是女儿买的,昨天是他六十周岁生日。生日过得很好,李德英买了他喜欢吃的猪耳朵,外孙女唱了生日歌,他吹了蜡烛许了愿,一个环节没落下,当真是非常圆满。事实上这家里三个女人同时能有这样的心意,就已经是赚来的高兴了。那照理说现在不应该有这样的情绪,阴沉的,萎靡的,有股劲儿在心里头拧着,怎么也舒坦不了。
不舒坦是对的,李德英把昨天区里给他颁的“光荣退休”证书敞开着放在桌边柜里,除了证书,还有纪念册,还有水晶摆牌、保温杯,它们统统被印上了“光荣退休”的字样,有宋体,有楷体,现在正阴阳怪气地在柜子里看着他。
他也不洗漱,手臂撑着餐桌,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六十岁了,真真实实的,这些东西样样提醒着他。他心里被搅乱了,就像眼前桌子上这大白粥配着巧克力蛋糕,被吞到胃里那样乱,黏嗒嗒的,不好消化。他放下筷子,叫來了李德英,让她把蛋糕拿走,把咸菜端上来。
“那些东西也收起来,像什么样子,”他低着头,嘴里“吧唧”着不耐烦,“又不是什么荣誉。”
李德英愣了,但也就愣了那么半秒钟工夫。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又被咳嗽带了过去,“昨天你外孙女放的,又不是我。”
“哟,怎么了?”李德英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把拖把,她干脆停下来,手腕子撑在柄上头继续讲,“我们这位老主任是舍不得退休啊,还是舍不得黎敏啊?”
这话说得没道理,简直是胡扯!但是胡扯的话李德英是前前后后扯了六年,越扯越离谱,越扯越来劲!他没本事同李德英回嘴,就只能深深浅浅地叹气。
唉!把碗筷朝面前一推,他就要离了凳子,跟李德英对视一眼后又弓腰把它们拿上,放进了厨房的水池里。回房前他还是瞄到了那个干净得透着光的桌边柜,里头挤挤攘攘。
黎敏来信息了,他不禁心头一紧。这时候给他瞎传什么信息,不是害人吗?幸亏手机不在李德英手里,不然到死也说不清了,没准还得朝他坟上边哭边“哟、哟”两声。
“主任,你还有一些个人物品没带走,我给你收拾出来了,先放在材料室里,有空回来取。”
事倒不是什么要紧事,本来他和黎敏之间就什么事都没有,有事那都是三十多年前了!黎敏是他年轻时在肠衣厂工作时的同事,比他小七岁,大高个,笑起来像电视里的晚会主持人,眉眼弯弯。关键性格也好,热心、积极又上进!那时候他在厂里当车间主任,俩人是好了一段时间,他先追求的黎敏。
那个年代没有爱情的概念,看对眼儿了比“爱情”重要。俩人对了好几年的眼儿,甜蜜得恨不能钻进对方身子里。现在回忆起来,跟爱情也差不了多少了。只是哪晓得调镇政府之前,领导把他喊去给了他一个任务,选一个替他坐车间主任位置的人出来。他当时铁了心认为这是组织在考验他,看看他有没有关键时刻懂得避嫌的觉悟,随即牙一咬眼一闭,就推荐了另一个女工。这事被黎敏知道了,分手是必然的,她把眼睛睁得特大,使劲没让眼泪淌出来,说了句“呵,怂货”,就分了。
分手后没多久他就调镇政府去了。这人跟人之间的关系真是靠线牵的,有时候牵得好,有时候牵得不好。去了政府没多久,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竟然跟镇长牵上线了,本以为在工作上能有个大突破口,但怎么也没想到的是,突破口很大,却没在工作上,镇长直接把自己女儿李德英塞在了突破口里!这下好了,结婚之后,路过了几个升职的机会,不是抓不住,而是老丈人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避嫌,不能让人说闲话毁了一身清白。所以这线牵得好不好到现在也不能给自己一个说法,有可能一辈子都弄不清楚。
后来有几次听旁人说起过黎敏,说她也向组织靠拢了,进了村委会,村委会上下也都说她热心、积极又上进!又从村委会调到了镇政府财政所,这又热心、积极、上进地干了好多年,六年前又从财政所调到了政府办公室,调到办公室不要紧,关键是在他手底下,一个办公室每天抬眼低眼八小时,这就要紧了。
李德英是黄花大闺女跟的他,谈恋爱的时候从未介意过他仅有的这一段情史,还说男人有过几段感情是好事,知道怎么疼女人。结婚后变了相了,有事没事都能扯上黎敏,六年前开始更不得了,晚回家一分钟都是重大嫌疑!他说女人心眼真小,所有女人!李德英心眼小,那个黎敏也大不到哪去!前一阵单位搞欢送饭,吃得那叫一个别扭,黎敏坐他正对过,眼睛里藏了刀子,稍一抬头就能被她杀了!他知道她为的哪门子事,但他有苦衷,也不能尽怪他吧!
黎敏说的办公室收拾出来的东西,其实拿不拿也无所谓,工作干了一辈子,离开的时候带走的就那么个“光荣退休”的袋子,才明白自己一辈子都是为别人效力。把问题琢磨到这个层面,他不免愁苦。想到桌边柜里头冰凉的物件,又瞥了眼擦桌子的李德英,太苦了,苦到要喝酒的程度。
喝酒李德英是允许的,但他平日里也不怎么喝酒,要喝也就那一个朋友,一顿饭也就一二两。他拿起手机找到老贾,说“晚上陪我喝一杯”,对方很快答应了。老贾是他的同事,镇文化站的,去年也退休了,照以前看,老贾混得不如他,但现在看,混得怎么样都是那一包“光荣退休”,就更觉得苦了。他在心里叹了口老深老远的气,又想起了什么,翻到黎敏,回了一句“好的”。
他铺整好床单,抱起被褥站到房门口,“老贾刚发信息,喊我晚上聚聚,我不太想去,但他非说要给我纪念一下,你说……”
李德英手里头忙着活计,拧头留了个白眼给他,又继续手里的事没说话。
他舔舔嘴,“这个被子我拿出去晒,你休息会。”
二
他跟在李德英屁股后头半天,这边接一块抹布过水,那边递上两个鸡蛋打散。李德英嫌他烦,努嘴撵他回房,“还不如上班去呢,这个年纪的老头子啥都不会还碍事!”
哪个年纪了?怎么就是老头子了?他嘟囔着进了厕所。李德英的活儿干得细致,就拿这面镜子说,连一滴水渍都没有,把他照得跟两寸照片似得清楚。
他的牙齿开始松动了,前不久也换了几颗烤瓷的,但换完那天晚上参加了一个招商引资的饭局,喝酒了,从那以后刷它的时候总会酸痛。脸上的斑也更深了,面积好像还变大了些,两年前刚有的时候他自己偷偷去皮肤科看过,那个小年轻医生头也不抬地说这是老人斑,听完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愣了会神,然后好好刷了个牙,里里外外的,也好好洗了个脸,上上下下的,还顺便洗到了脖子。
五点不到的光景,女儿接了外孙女回家了。本来这只是他和李德英的家,去年女儿离婚后,就也成了她们小母女俩的家了。
“爸,”女儿包往地上一扔,吃力地拉下皮靴,蹙眉问他,“宝宝上小学的事怎么说了?你给我那茶叶行吗到底?都送去几个月了怎么还没回音啊!”
他立马套了件红白格子衬衣在外头,先让女儿进了屋,自己再去换鞋,说,“今天晚上就跟老贾吃饭,我让他再去问问区里那个管招生的领导!”
说完便推门要走,在门框处一个趔趄差点被皮鞋绊着,他来不及回头看,立马关上了门。
出来得早,没到约定的点,一个人在桌边坐了会,饭店里没人,趁空挑了个靠窗的好位置。
日头到了西边,霞晖晕染得漫不经心,眨眼工夫又抖了些余光出来,施舍给这个不大不小的镇子。
跟老贾喝酒他总是高兴的,可明明每回说的都是不高兴的事儿。他坚定地认为这不是酒的功劳,这是老贾的功劳。这就让他从中年开始渐渐对老贾产生了依赖,一有事就找老贾,就找老贾喝,就找老贾躲。这让李德英对老贾这个朋友也产生了特殊的情分,喜欢也不是,讨厌也不是。要说喜欢吧,这丈夫的弟兄在老婆眼里跟丈夫无异,狐朋狗友的意思,要说讨厌吧,回回李德英发起火来老贾不敢接电话,找老贾准没错。
老贾穿着背心趿着拖拉板就来了。退休一年,胡子连着辫子长,连面颊上的细毛好多都成了白色。他见着老贾,仿佛看见了自己今后的样子,心里越来越苦,滋到了嘴里,一声“唉”喷在了老贾脸上,老贾都能闻着他心里头的味儿。
“外孙女上学那事儿先别急,等信吧,名额紧,有消息也不敢声张,”他还没问,老贾就自己先提了上学的事,“你那外孙女也争气,我打听了下,面试的时候校方很满意啊,你闺女平日里教得好。”
他心里头感激,但吃饭的时候不讲感激,感激都在酒里,他想黎敏给的龙井自己没舍得喝,也总算起了些作用。只不过这作用起得别别扭扭,他后来又想,校方满意是女儿的本事,是外孙女的本事,反正跟那茶叶没多大关系罢!
太阳又掉下去了一些,这个位置选得好,每次一抬头,都能看见夕阳在远处逐渐西沉。
他敬了老贾一杯,老贾说得对,女儿一个人带孩子辛苦,还把外孙女培养得那么好,书法舞蹈美术一样不落,更是不容易。老贾知道他所有事儿,唯一没跟老贾说过的,就是女儿为什么离了。但今天不一样了,今天是两个同样跨过六十岁、同样退休的男人在举杯推盏,交情在这“举”和“推”之间,很容易就更近了一步,哪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那前女婿,不是人,跟人家二十多岁小丫头搭上了。”他仰头,“滋溜”一下杯子里又空了,喝白酒就是要喝出声音来,得掩饰它进喉咙那下的刺痛。
他给自己倒满,又给老贾添了点,接着说,“我女儿让别人欺负了,我怎么不想找上门?也证明娘家有人不是白受欺负的主啊!但那个畜生搭上的是副镇长家的小闺女,我能怎么办?一幢楼里工作,怎么样也是要避避嫌的呀,你說呢老贾?”
他没等老贾讲话又说,“所以我就讲,能过就过,不能过就离,别闹得全镇看笑话。我女儿说,‘这话你说的!’立马一气之下就离掉了!现在的年轻人啊……”
一顿饭他举了三十次杯子,叹了三十口气,老贾也举了三十次杯子,叹了三十口气。老贾是个鳏夫,从来话就不多,他是想有人烦却没有,老贾女儿在国外,到现在还没结婚。
这顿饭喝得凶了,推门的一瞬晚风一吹,晕晕乎乎。老贾帮他拦了辆出租,他不晓得冲着师傅叫了句什么,就抵开老贾的身子拉上了车门,老贾在后视镜里跺脚,广播里响起了八点的整点报时。
他被喊醒了,师傅拧着五官极其烦躁地催促他付钱下车,很不友善。也不怪,夜里头还在挣钱的人难养出友善的脾气。
“这是哪?”
他掏出手来扇了扇车轱辘碾过卷起的尘,眯着老眼吃力地把面前的环境看清:这不是镇政府大门嘛!哎!里头的大楼是前几年新盖的,工程他也参与了,还专门找人设计过,刚建成的时候全镇都在谈论它的宏伟它的好,一砖一瓦都能把这个集体想跟民众表达的内容表达出来。但现在它藏起来了,藏在了黑幕里,就连院子里他最喜爱的那棵白兰也看不见,果然什么东西到了夜里头就不一样了,模糊、隐秘,看不出它的好和它的宏伟了。
“怎么到这来了!”他啐了一口痰。
也罢,既然来了,就干脆进去把黎敏整出来的东西拿回去,也顺便再巡视巡视。他是办公室主任,以往每天等所有人走了都得扫遍楼,新来的主任不晓得有没有这样的觉悟,明天跟黎敏发个短信让她提醒新主任,自己说不合适,毕竟退了,还是得避嫌。他这么想着,晃着身子,一脚一脚地踩踏着自己变了形的影子,到门卫室的时候往里探了探。
老袁不在。他在心里头窃笑,踮着步子从门卫室穿了进去。老袁是李德英的表亲,六年前被安排到了镇政府做门卫,同他也就只是碰了面打个招呼的关系。
老袁头顶削尖额头又窄,挤得眼睛是没地方放,看人都是贼兮兮的,面相不好。他跟李德英说过,政府说到底代表的是群众,虽然只是门卫,但还是要考虑到外形上得体不得体。李德英翻了个白眼,直接一句“黎敏面相好,你让她去做门卫,我没意见”就把他堵得死死的。
今年四月头有一天下班,老袁叫住他,说有人放了东西在门卫室,纸条上头写的是他的名字。他进去一看,两斤特级明前龙井,还是豪华包装。老袁坐在木凳子上跷着脚瞄他,瞄得他心慌,又低头看了眼字条,才发现上头不仅写了他的名字,角落里还有个柔软细长的“黎”字。他胳膊一紧,背过身去。平时黎敏也会偶尔给他塞一点小东西,比如维生素什么的,她那闺女在药房工作,家里头不缺这些,隔三差五也会给他发条养生科普视频,他也是看完就删。这回龙井是送得稍重了些,但他也晓得原因,组织要找他谈话推荐接替主任的人选,黎敏不用讲,还是三十年前那个心思,谁叫她热心、积极又上进呢?那天他在门卫室里多站了会,老袁那个直勾勾的眼神就让他连忙拿上茶叶走了,来不及多想。
他在车里琢磨了好一会,茶叶拿不拿都是个事儿,他咬着指甲盖,烟也不敢抽,怕气味伤了那娇贵的明前龙井。最后指甲盖都被嘴皮子磨薄了,还是决定把茶叶先放车里,第二天再还给黎敏。
打定主意就上楼回家了,吃晚饭的时候李德英跟女儿使的几个眼色他都看见了,不止是她,六岁的外孙女也看见了,学着李德英,眼睛挤吧挤吧。他心里头厌烦,女人家的这些个弯弯绕绕,就是这么言传身教传下来的。他一把抱着外孙女坐到自己腿上,直接把筷子放下问这母女俩藏了什么鬼点子。
“喏,你手里头这个娃娃上重点小学的事呗,我妈说让你去跟老贾说,找区里管招生的帮个忙,他俩熟,”女儿一脸平淡,除了那张嘴在小幅度张张合合没有一点表情,“我说你肯定不会去找老贾,谁还不知道你,避嫌嘛,是吧?”
“避嫌有什么不对呢?”他讲着话放下外孙女,让她进屋玩儿去了。
“避嫌对啊,关键你一个小主任,要避什么嫌?”女儿哂笑,“非要说嫌,也只有被人嫌弃的份。”
眼看着就要退休了,这阵子都是数着日子过的,心里起起伏伏,家里这几个女人也没一个知道关心,反而各个添堵!就连自己的女儿也跟单位里那些人一样,讲话让人觉得膈应,他的手撑在大腿上,在桌子底下使着劲。
“就这么个小事,谁家孩子上学不通关系,就你官大怕人说闲话?你不说我去跟老贾说!”李德英起了身表了态,拿起碗筷就要收拾桌子。
“真怂。”她嘴巴往下撇,又加了一句。
他忍不住了,谁说男人没有怨气,男人怨气大了,尤其是快要退休的老男人!他的心跳太快了,没会功夫就到了嗓子眼,他怕它冲出来扇在李德英的脸上,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他蓦地踢开凳子,腮帮子鼓鼓地看着李德英,一个拧身朝门外跑去。
他把那礼盒包装的特级明前龙井“咣当”一声立在了桌上,按理说就两斤东西,搞不出那么大的动静。他也没有表情,淡淡地同女儿讲,“一会我让老贾把管招生的联系方式给我,你明天跑趟区里,把这给人送去。”
他又扫向李德英,“到退休还是个小主任,怨谁呢?是怨你找错人了,还是怨你爸说要避嫌,非不让我升?”他这时候心跳依旧很快,只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三
楼道里阴冷空旷,胆子小点儿的还真有些怵。但好歹有那棵白兰,在初夏的光景里开得正旺。今晚的风性子野,吹得香味萦绕整个大楼,到了晚上像是香给他一个人。他嗅着鼻子,酒刚刚到了脑袋顶上起着劲儿,三楼的办公室巡了得有二十来分钟。
那晚上他是冲动了,甚至可以说是嚣张了。他边巡,那天的情形边不明原由地冒出来。先不提拿了黎敏的茶叶后来事儿没给办,临门一脚的时候仍没提黎敏半个字,推荐的是另外一名同志。就说李德英,本以为她会反思,哪晓得连饭也不给他做了,他足足低了一个礼拜头,在厨房里做了口头保证,这事才算翻了过去。
他在材料室门口定住脚,从上摸到下,没有钥匙。整个楼道就跟着他一起摸,墙壁间穿梭着拍拍打打的声音。他敲了一记脑门,昨天交接的时候所有钥匙都留在了書桌左手边第三个抽屉里,而办公室的钥匙他倒是还留了一把,此刻就在后屁股兜。为什么留?这他也弄不清楚,没有特定的念头,更不存在坏主意,就是想留着,类似于门票,代表曾经来过。
太熟悉了,开了办公室的门,那股夹着白兰花气味的风环住了他,摸着他的脸,搂着他的脖子,比回家的待遇还要高。他咧了嘴,面颊烫烫的,仔细一闻,何止白兰,分明还有他自己的气味,老练、沉稳,这就对了,带走的少,但是留下的多啊!
当然,屋子里明显少了很多东西,关于他的东西。他把衬衫脱下来稍微擦了擦自己的桌子又穿上,一屁股坐在了座位上,身子往下挪了半截。
抽屉里的文件都被收干净了,就连刚发的笔记本也不见了,他清楚地记得只是在扉页写了自己的名字而已,小小的一个。真是浪费!他歪着嘴,面孔红扑扑的,在黑夜里像打了一层油。
笔筒呢?里头好几支签字笔是他喜欢的,干办公室几十年,碰到几支顺手的笔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概率不比找到一个好老婆高!这也扔了?笔筒上又没写他的名字!
手机在裤子兜里震了好一会,震得他酥痒、发麻,他跌跌撞撞地起身,跑过去坐在了沙发上,拿出手机一看,是李德英的电话。
窗外的白兰摩挲着月亮的脸,月亮便忸怩着躲到扶疏的叶子后头去了,照得这块院子成了斑斑驳驳的雪青色。今晚的月好,完完整整、清清白白。他喜欢看月,但有时候月是烟黄的,是有缺口的,他不喜欢。看月的时候可以在阳台上点根烟,烟爬上月头,他心里想的月就知道了。
他把手机关了,干脆皮鞋也不脱就在沙发上躺了下来,反正刚刚上来的时候差不多都巡过了,一个人都没有。
这张西皮沙发是他挑的,每天中午他都在这张沙发上休息,一坐下去人就陷在里头,一要站起来它就把你弹回去,顺着你的性子长,柔软得不得了。他就喜欢软塌塌的东西,那种硬邦邦的他不要。
当真要退休了,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一波一波的,像窗外的白兰,一年一光景。他躺了一会,闭着眼睛在沙发缝里头呼气,越呼越有感觉,越呼越要呼。他顿时睁了眼,原来这屋子里他的味道都是从这张沙发上散出来的,它不声不响地保留著他最珍贵的东西,亲人呐!比亲人还亲!这一躺不得了了,躺得他心里咕噜咕噜地起泡,像是一潭死水被煮开了,水汽熏了鼻子还熏了眼睛,几个孔里是一阵酸楚,埋着头吸溜吸溜的。
起了些风,把窗户又往外捎开了一寸,他仰头,白透的花萼,香气忽远忽近,真是美好啊。他就要睡着了,眼睛里含着白兰花,上头洒着清冽的月光。
风钻进了他的颈脖,他微微打开眼,却察觉门外有了响动。不会有响动,怎么会有响动?
但确实有响动!他猝然起身,是钥匙碰撞的声音,声音很大,分明整个走廊都在听!
透过门缝,是一双平底鞋的影子!钥匙声没有了,影子踱了几步,天呐,是她!这个走路的节奏不会是别人!
来人像是接起了电话,声音唯唯诺诺的,“主任,在材料室?行,我去拿。”
影子远了,走路声也跟着远了。他可不能撞见她,先不管拿了茶叶没跟组织推荐她的那事,就说现在这时间、地点,要是被那个老袁发现了,还怎么讲得清楚!其实说回那茶叶,这些日子想起来的时候也琢磨着买一份差不多价格的还给她,只是要退休了的人,魂儿总是不在身上,她还没到这个岁数哪能知道这个道理!
他松了口气,想着赶紧起身,一会探探情况,等她走了就赶紧离开吧!
离座的时候,这张高密度棉花的西皮沙发把他舒展地送了出去,体体面面。他拍拍屁股,抚了抚胸脯,摇头傻笑。一只脚没来得及跨出去,办公室的座机竟响了!
他浑身一颤,差点散了架,抓着脑袋在原地转了半圈后趴回了沙发,在温暖的还留有他气味和体温的沙发上尽可能地蜷起了身子。他只恨今天的衬衣不是黑色的,恨自己不是黑色的,恨月亮不是黑色的,恨白兰不是黑色的!
钥匙声终究回了头,在门上转动了半圈,她进来了。踩着米白色皮质平底鞋,踢踏踢踏地不停,后跟镶着一圈细小的珍珠,清白透亮。他看着眼熟,女儿像是也买了一双,她说最近流行这样的款式。
还管什么款式,到底是谁在这时候打电话!他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腿,心里骂着,把气堵在嗓子眼不敢放出来,脑袋一阵缺氧。该死!他蓦然睁开眼睛,不断放大着的瞳仁在黑夜里求救,一定是李德英!一定是他不接电话她就去问了老贾!
“喂,你好?”
她涓涓的声音刚被这间办公室吸收,电话就被突然蹿出来的他抢了过去!
“别接!”
黎敏一声尖叫瘫坐在了地上,尾骨尴尬地碰到了地面,发出不太清脆的撞击声。
“你……你……”黎敏的表情被夜色揉搓模糊,但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跟见了鬼差不多,“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话问得人胀气,才退休一天,就不能在这里了?但他也晓得她的意思,撸撸脸扶她起来,说吃晚饭刚好在附近,就回来拿东西。
“刚那个是……你媳妇?你挂了电话就解释不清了吧……”黎敏掸掸臀部喘着粗气就要去开灯。
“别开灯!”他哑着嗓子近乎命令地制止,月光勾勒出来的轮廓耷拉着,尽显老态。
“老袁看见了跟李德英多话,我拿了东西就走,一会儿你等我走了后脚再走,稍微避着点。”
黎敏木着身子,随即松弛下来,她捂嘴嗤笑,自顾自走到沙发上坐下,“行行行,你先走,我坐这儿等等。”
“你是不是怕白天回来有人说闲话,才故意大晚上回来的?”黎敏掖了长裙,右腿挂在左腿上,左手腕托着下巴,撇头看外面。
“不是怕,该避嫌的地方还是要避的……”他整了整衣衫也过去坐下,中间留了一个人的距离。
“我知道,”黎敏回过头,“还有,刚才干吗要躲着我呢,你这人我清楚,三十年前那样,三十年后也那样,变不了,就没指着你推荐我。我也这岁数了,还是个女人,位置升不升的,没说法。龙井呢,就是给你喝的,那时候看你快退休了成天心不在焉的,想着给你份好茶泡着,定定心性,真没别的意思。”
黎敏今年五十冒头,这个岁数的女同志按道理也都退了二线,主战场放到了家里。但镇里人少,像她这样肯吃苦还不邀功的更少,组织上需要她,新来的主任更需要她,所以再发挥几年余热是铁定的事。
话讲到这里才知道是自己小心眼了,没格局了。当干部缺别的不怕,就怕缺格局。这么看黎敏确实是个当干部的料,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事业上讲,都是被自己耽误了。愧疚的感觉烧得他浑身发烫,幸好背着窗户,丑陋的样子才能藏进黑夜里。
“退了挺好的,你看你外孙女,多可爱,享福吧!咱们这个年纪最紧要的是身体,虽然夏天,但乡下地方夜里头还是寒凉的,你膝盖不好,多穿些。”黎敏的话在窗里窗外来回盘旋,跟白兰的香气一样,远远近近。她不像他,她普通话很标准,一字一句都字正腔圆的,在快讲完的时候还会有个小小的鼻音。
他点点头,黎敏又问他,“给你那瓶西芹籽吃掉了没有?吃掉了跟我讲,我叫我闺女再带回来些。”
“不用不用,还没吃完呢,”他着急忙慌,伸出去的手又抽回来。怎么能不慌?就那瓶西芹籽,李德英不知道哪里来的本领竟然咬定了是黎敏给的,全都倒进垃圾桶里了!
“我去材料室给你拿东西,等着。”黎敏站起身。
“黎敏,坐会儿。”
四
月亮跳出来了,一晚上夹杂在树杈里头,终于不甘心了。它高傲地贴着灰黑的夜幕,让大地彻底看见发生在它那里的婵娟。
黎敏迟疑了那么一小下,还是重新坐了回去,只坐了半个臀。她侧身对着他,月光给了她从头到脚的幽静。
黎敏很瘦,但不是那种柴瘦,她小腿的肌肉结实,撑得身子特别挺拔。还是老了不少,鬓前也生出了银丝,眼睛垂了下来,底下褐色的斑点比去年又多了些。
人在夜里头久了容易恍惚,但又觉得这会工夫是最近几个月来最清醒的时候。喝了酒的缘故,他心跳快得不行,再一看黎敏,像是上了妆,眉眼深了,嘴巴也有了血液的颜色,鲜艳、浓郁,像要开出一朵花来。她月白色的丝质衬衣垂坠在她淡黄色的棉麻长裙上,有一半衣角塞进了她的腰身里,太讲究了,女人就该这么讲究。他知道,这时候的黎敏就不仅仅是黎敏了,真真实实的,是“初恋”了,是“回忆”了,最要紧的,是“青春”了!他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了李德英,李德英跟他是同岁,就是比黎敏大了七岁,男人到了这个岁数,差个六七岁的看不出什么,女人就不同了,恨不得一岁给一个印子,老天爷确实不公平。
以前在厂里的时候,他跟黎敏上下班都是同来同去。为了避嫌,他每天都是在她家一百米远的路口骑着自行车等她,到了快到厂子一百米的巷子里再把她放下。要不是有一天,那个不讲卫生更不讲道理的班组长进巷子里小解,他俩的事也不会被发现,到了推荐人选的时候他一定会选她!镇就这么大,哪个村的谁跟哪个村的谁好过,好到什么程度,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黎敏这事跟了他大半辈子,以前总觉得冤枉,这天晚上不一样了,他觉得是自己赚了。
他挺直身子,朝外头呼了口气,又正对过来跟黎敏说,“这样,我写封推荐信,财政所那边,有个副所长的位子一直空着,你原来就是从那边出来的,业务也熟悉,就当试试我这张老脸还能买多少账。”
黎敏双眼灼灼,像被点着了,光闪闪的,映着两朵白兰。她抿抿嘴,拍了拍他放在大腿上的手背。
“还有啥要收拾的你看看,我来帮你收。”黎敏站起来,手在脸上抹,他不知道她在抹什么,背影看着怪孤独的。
办公室就这么点地方,这会也不着急收整了。他翻开柜子,几张以前的“先进表彰”压在一堆材料下头,昨天走的时候还觉得没用,几张盖了章的破纸看着都闹心。现在看看,又觉得有用了,用处大了。
“这些你不带走吗?”黎敏站在他的办公桌边,指着玻璃板。
他走过来看,说的是这么多年慰问、调研、团建的照片,拍得好的他都压桌面的玻璃板底下了。日子一天天过是听不见脚步声快慢的,他唏嘘,几十年光景原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啊!有一张泛了黄的是刚进政府的时候,他还穿着以前在厂里黎敏送他的西装,尺寸大了,一个肩溜下去三公分,他挺着胸脯,手贴着裤缝,龇着牙站在队伍的最外边。
“你看你看,这是几几年?”黎敏指着玻璃面,时不时捂上嘴乐。
越往后头,照片里他的位置就越往中间靠,越往中间靠身形就越饱满,身形越饱满表情就越严肃。照片这玩意有意思,何止有意思,简直是残忍!
有一张他和黎敏的双人照,俩人同时看见了,被窗外透过的月光照得朦胧又柔情。这是前年过年部门贺岁照的,那会儿办公室另一个小姑娘刚好回去生二胎,就剩得他们俩,一个人手里托了张“幸福”,一个人手里举了张“美满”。照片算新,只是再新的照片过不了多久就又成了旧的,不带走的话明天就被新来的主任扔了也说不定,他舍不得扔。
“带走!”
他压着喉咙喝道,随即找了把小刀片,一张张地要把它们刮出来,手边放着从材料室取来的包袋,刮出一张黎敏就帮着他塞一张。到了最后他俩那张合照,不知怎么的,就跟特地使了坏似的跟他闹,越刮越往里跑,越刮越往里躲。
他急出了汗,黎敏说要试试,没想到一个手滑彻底塞到了桌板正中心,是怎么刮也刮不到了。
两人你站一头我站一头,看看对方,再看看照片,照片里的人红红火火,在这黢黑的夜里笑着。
他焦躁地喘气,脸黑红黑红的,汗味跑了出来,搅乱了白兰清澈的气息。
这下糟了,糟透了!还不如留着不管呢!只剩这一张合照,传出去指不定别人要怎么议论,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就不该动这照片的心思,就不该跟黎敏说这么些话,就不该回来巡这么一趟!
不行,照片无论怎么样都得拿出来!他干脆把衬衣脱了,只露了那件磨了毛的汗衫,垮垮的,看上去邋里邋遢。他顾不上了,双臂握上玻璃板两边,龇着牙气急败坏地使劲儿!
“你要干吗?”黎敏抬起手遮住眼,往后退了半步。
“来帮忙啊!”
他透着一丝气叫她,黎敏这才反应过来,在桌子另一头帮着他一起抬。
“一、二、三!”
一股力沉到了最下面,玻璃板在一个极大的吸附力被抵开后立了起来,俩人同时踉跄,他的眉毛斜飞,连到了鬓角,灰白的头发簇簇竖起,皱纹堆叠的眼皮覆盖着双眼,双唇抿得紧紧的。
趁他休整的工夫,黎敏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摇摇头。她接过玻璃板,刚要搁在地上,窗外一道忽晃而过的刺闪的光割在了玻璃上!
“不好!”他蓦地变了脸色,瞳仁收缩,身子笔直地迎上了那轮月亮,照得他完完整整、清清白白。
窗外头的院子里,李德英抢过老袁手里的手电筒挥舞,老贾低着头跟在后头,电筒的光如刀片般射了进来,上下扫动之间,黎敏来不及捂眼,一个松手……
咣当!那轮月亮在整地的稀碎里,被切成了无数块。
【作者简介】褚婷,1988年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作品见于《萌芽》《雨花》《芒种》《红豆》等刊,2020年出版长篇处女作《井蛙》,入选第八届当当网最有影响力作家。
[编者语]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小说是褚婷的《夜巡》,一夜过去,他迈入六十周岁,妻子李德英买了他喜欢吃的猪耳朵,外孙女唱了生日歌,吃了蛋糕许了愿,一个环节没落下,本该感到喜悦,却同时迎来另一件事:退休!小说讲了一个男人退休第一天的生活,有意思的是,作者始终没给最重要的主人公赋予名字,或许是为了使他更加“泯然众人”,即使是被日常和他者淹没和消磨的人,他心中也有无限的愁思與皎洁。
工作是人生中的重要版块,如今突然放下,让他难以释然,早餐时,收到初恋发来的短信,更是让他心里五味杂陈,初恋是这个男人能想到的最遥远和浪漫的记忆,它让他想起自己朝气蓬勃的岁月。饭局结束,不知不觉来到曾经的单位,对工作过的地方夜巡一番,各种前尘往事扑面而来,他遗憾地意识到当年因为自己的性格和抉择如何与心爱的女人擦肩而过,从而走向不同的人生,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在这个夜晚与她重逢……
(顾拜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