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岁生日中午,盛夏的阳光如炭火般炽烈,扰动着黄土高原上补丁似的农田。我在门口阴影里整理书包,小猫在窗台上探头探脑。爷爷从老峰山锄地回来,卷边的裤腿上粘着零星几粒苍耳,草帽一摘,更多的汗水顺着他晒黑发红的脸颊,流聚到下巴的山羊胡里。他左手如蝼蛄前足一般有力,指甲缝里嵌满黑泥,将一只灰毛小隼扔给我:“吃肉的鸟不好养,看你本事。”
那鸟喙像奶奶纳鞋底的锥子,我怕被啄,手上裹了块抹布按住它的翅膀,进屋关进纸壳箱,攥紧剪刀在箱子上扎透气孔。刚扎出个孙悟空的桃脸轮廓,就听爷爷在外面大骂:“真你妈的白眼狼,一群驴操的!”
跑出去看,爷爷在兔棚外叉着腰骂兔子。家养的白兔看着呆,但也会打洞,一旦生出逃心,土多硬都能挖动。但对任何生物而言,贪食、犹豫和胆怯都是致命弱点。三只聪明的兔子打洞先跑了,两只傻的却在观望,红眼珠子乱转,三瓣嘴还不忘嚼着水嫩的车前草。爷爷脸上的肌肉紧绷,眼神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一想到白喂了几个月草料,他的怒气就从脚板心窜上了天灵盖。翻身跳进棚里,他也不管我在旁边,就倒擒住兔子后腿,一手一只,抡斧头似的朝着石墙狠砸过去。肉与石的撞击声很闷,丝丝血迹绕着兔头辐散开,宛如两枚巨大的成熟苍耳被狂风拍在墙上。
爷爷每次生气,都会改变家里某些事情,他上次动怒,是在前一年的秋收。山坡高低起伏,弯腰的庄稼散出成熟的香气,混合着泥味儿在山上飘荡,严重超载的骡车吃力地来来往往,山路上随处可见掉落的谷穗、豆荚和被轧死的飞蝗。收割装车、碾麦筛粮,古老的流程有条不紊,但是我家种在山背面的五亩玉米被人偷摘了。乡邻路过时摘几个玉米煮来尝尝并不算偷,但贼人却是带着麻袋推车来薅,用心歹毒。是我妈先发现的,然后叫我爸和爷爷来。我身高还不够爷爷的一半,他把我架在脖子上带上山。
地中间一片狼藉,被薅秃的玉米秆横七竖八躺着,像是一群刚吃了败仗的瘦弱溃兵,又被土匪劫走了最后几颗手榴弹,只能瘫在地上怨天尤人。我妈粗略估算了损失,向我爷爷抱怨:“爹呀,少说有五麻袋。”
爷爷咬着牙自言自语:“就这球大点地方,我就不信抓不住个贼!”
“算了吧,丢得也不算多……”我爸垂头叹气。
“你这是啥尿性?”爷爷的火气渐大,转头骂我爸,“以后哪天我的坟被刨了,你也算球了?”
“不能算!”我倒是斗志昂扬,捡起玉米秆扮孙悟空,“抓小偷,爷爷揍他!”
“嗬!你们两口子瞧瞧!”爷爷欣慰地摸我的头,“胆量真是隔辈儿传的!”
我父母吃了亏却怕惹事,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怂人美德,在地里唉声叹气。爷爷观察贼人脚印的大小和数量,判断至少是夫妻配合。他张嘴操起了贼人的近亲远祖,娘老子与生殖器齐飞。我有样学样,叉着腰也骂起脏话。他担心孙子过早成为流氓,这才收敛:“虎蛋儿,小孩子不能骂人!”
我的脑子简单清晰:“那长大就能骂人了?”
“这个……”爷爷皱起眉骗我,“老了才行!”
那时我年岁尚小,很多愁人的问题都是人生第一次问:“几岁才算老?”
爷爷捻着黑黑的山羊胡想了几秒,摇头说:“说不清,反正我不老。”
“那您怎么骂人?”
我幼稚的逻辑经常显得过分缜密,爷爷烦了就拒绝回答,转头吩咐我父母先别把这事告诉别人:“要游击埋伏,抓贼抓赃!看我怎么锤这灰孙子!”
“孫子?”我茫然地看着爷爷。
爷爷怕我领悟到我的附加身份也能骂人,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玉米地,岔开话题又给我讲起他向日本鬼子冲锋的往事。
爷爷出身红军,当过团部通信兵,常于敌后穿插,越过山溪、夜雾和枪林铁网,紧急传信。战乱年代里漫山死气,夜路独行,他常遇到一些难以名状的鬼魅,认识的或陌生的,都在警告他恐吓他引诱他,试图用浓稠的黑暗将他溺毙为无法轮回的同类,但最终没一个能将他骗入歧路。有这层经验在,此后几个星暗风凉的夜晚,爷爷总是吃饱喝足,束紧裤腿,提着木柄油亮的大斧悄悄出门。他摸黑翻山,沉默着和本地积存数百年未曾投胎的游魂擦肩,越过我家玉米地,像一片轻旋的树叶,隐入更远处的暗林。
村里也有其他人的玉米地被祸害了,他们多数自认倒霉,就算生出仇心,也是藏在自家玉米地抓贼,但聪明的贼不会在同一年同一块地里扫荡两次。爷爷总说,人要是遇事想不到别人,就帮不了自己。五六天后的深夜,他在两村田地的边界,终于蹲到贼人又来祸害本村其他的玉米地。夜风腥冷,他如鹰隼一般压低身子紧盯猎物,甩出几个土块砸上四面的玉米秆,秋虫的鸣叫应声而止。四周突然寂静,两个贼人吓得乱晃手电,却看不到是人是鬼。这明暗的对峙唤醒了爷爷手刃五名日寇的遥远记忆,吼声炸裂而出,巨斧刷刷地撕开空气,接连斩断五六根玉米秆,飞插在贼男的双腿之间。那贼男吓得抖腿跪下,贼妻却大呼见鬼,转身鼠窜而逃。
爷爷捡起手电晃了晃贼男的脸。认出是邻村的,但不熟。贼男见来者并非鬼物,刚舒了口气。爷爷就一巴掌扇过去:“家里没地?”
耳光声清脆,贼男捂脸喊痛:“有十五亩。”
“今年种了啥?”爷爷又一耳光过去,力求双脸雨露均沾。
“五亩山药蛋儿,其他荒着。”贼男回答。
爷爷问:“祸害几家了?”
“算上今天,七家。”
“能改吗?”
“我啊?难……”贼男倒是实话实说。
“真你妈野驴操下的犟种!”爷爷被惹怒了,关掉手电,在黑暗中狠揍了贼男一顿,午夜将其擒回老峰村,去村长家用大喇叭叫醒一百多户村民。这贼男平时就好吃懒做、大偷小摸,临近几个村深受其害。村民群情激愤,尤其玉米地被祸害的那几家,大声诅咒这贼男必将一辈子穷困潦倒客死他乡无人收尸,贼男瘫坐在众人中间默然无语。次日清晨,贼男的父母灰头土脸来我们村赔钱赎人,等事儿一结,爷爷叫住贼男:“昨儿我下手重了。”
贼男面无表情:“我该。”
爷爷拍了拍贼男的肩膀叮嘱:“种地要是没啥指望,做点营生也好。”
“您说得是,我也在想。”贼男点点头,灰溜溜走了。
那年爷爷五十四岁,筋骨刚健,自觉还不算老。他送我的小隼很好斗,我常喂它麻雀、蝼蛄和小耗子,活得精神抖擞,羽翼渐丰。但转过来年的春耕时节,因为少剪了一次翅膀,它便趁我不在,飞走了再没回来,根本喂不熟。爷爷知道后,拿这事笑话我,我在气恼中旧事重提:“吃肉的难养,可兔子吃草,去年不也被您养跑了?”
自从兔子逃走,爷爷对养家禽彻底失了兴趣,他苦笑着说:“小地方关久了都会烦,人和牲口也一样,等你读书有了本事,也会逃到外面,爷爷年轻时从北到南转了一圈,中国很大的。”
我坚定地摇头:“咱村挺好!还有油炸糕吃,我不跑。”
“你是没种过地呀……”爷爷苦笑几声。他那年将玉米改种到本村附近,又在四周密集种了一圈高粱,高粱熟得晚,能起到保护作用。但是不论种在哪里,此后再没人敢摘了。因为爷爷戎马十年,还去朝鲜打过美国佬,手上沾过人血,脾气本就直爽暴烈,那次夜捉贼人更是声震乡邻,颇受老少敬畏。
邻村那对贼夫妻的名声变得更臭,却在人人喊打的绝境中悟出了发财之路,二人此后趁着年轻力壮,关灯苦练炕上功夫,每年生个孩子,然后联系本地的人贩,卖给远方城镇里不孕不育的有钱人。贼妻的肚子实在争气,连续四年都是高价男孩。开放的大潮汹涌而来,由南到北人心骚动,任谁都没想到,这对好吃懒做的夫妻,洞悉了人体的原始价值,后来竟然成为全乡第一家在县城买房落户的榜样。老实人的诅咒对投机者没起作用,而村民对爷爷的敬畏之心,随着人口流动加快以及乡贤风俗解体,终于在十五年后彻底消失了。
爷爷从不关心谁家小孩出息大、谁家姑娘嫁得好,更不和同龄人坐在村口瞎聊天。军人的自律持续一生,农闲时他每天依旧早起,独自上山转悠,抓些稀罕的野物改善家庭生活,顺便砍点柴回来烧炕,野树林深处的两条小路,都是他辟出来的。秋冬交际,西北的大山看起来荒凉肃杀,隐藏内容却相当丰富。爷爷常在枯草、暗林和错综复杂的山径间游击埋伏,在最佳位置设下捕兔的丝网。他和山上各种动物几乎都有过眼神交流,见过黑腿的狐狸、独行的野狼、手臂粗的灰蛇和三只角的黄羊。年深日久,他的精神渐渐与老峰山同化,沉默的山脉也视他为友,暗中给了他一些奇特的馈赠——他说他见过山鬼。
西北人稀地广,盛行土葬,从黄土里钻出来的除了粗粮,还有各种古老的乡间异闻。传说被遗忘的荒坟多年无人祭祀,便会渗出死怨之气,聚化为山鬼。此事亲历者很少,但各村都有流传,历代讲述者往往以第一人称开头,似乎想最大限度保留祖先的口吻。因此衍生出许多版本,但共同点是山鬼有影无形,见者多有祸事。
老峰山形如发霉的窝头,有百米之高,山顶有个两米宽但不知多深的天坑,雨水冲刷地缝而成,黑黢黢不见底,老人们说大概一百年前就有了,常常告诫我们离天坑远一些,掉进去就爬不上来。本村的山鬼据说只在深冬现身,爷爷六十岁后,似乎开了天眼,每年腊月某些暮色将尽的日子,他总能看到一两次那玩意儿。
据他说,当暗红的夕光刚隐入远山,将暗未暗的瞬间,会有一个驴车大小的黑影从阴森的林木间慢慢渗出来,与尘世的边界非常模糊。它大蛇般贴着地面左右游移,窸窸窣窣,涉过的枯草纷纷倒伏,然后缩成旋风状,迅速钻进黑暗的天坑里,响起沉闷的坠物之声。这个故事他绘声绘色讲了十年,可是本村的活人里,只有爷爷自述见过山鬼,他又经常渲染山鬼出现时诡异的气氛,单方面叙述显得极为可疑,何况我家从没出过什么祸事。改革后的世风酝酿升腾,未来突然变得宏阔盛大,义务教育全面推行,成群的年轻人变成优质劳动力输送到南方,外出淘金偶尔回乡,对爷爷的迷信思想嗤之以鼻,没几个人信,茶余饭后还要奚落我爷爷一番……
二
2004年,我上了大学。那年除夕早晨,夜雪刚停,我还在被窝里做梦时,七十岁的爷爷早就扫开雪上了山。那时他两鬓已经灰白,不再健壮,但因为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体格比村里其他老人要好。临近中午,他才夹着一团绳索回来,佝偻身子喘着气,面色凝重如落了寒霜,一上午不见,仿佛老了十岁。我在院里正把炭块敲打成合适的形状垒旺火,起身接过绳索:“晌午饭刚熟,都等着您点炮听响呢!”
他却蹲下来,视过年的热烈气氛如无物,盯着碎炭幽幽地说:“虎蛋儿,爷爷应该快死了……”
“您这是咋了?”我懵了一下,转而想到老人常会恐惧死亡,便用伪善的话术回应:“您年轻着呢!且得活个百十多岁!”
爷爷并不爱听这种安慰,忧郁地看我:“说瞎话不眨眼,你是真长大了!”他接着坐上一块大炭,跟我讲起了上午的遭遇。由于他连续两年冬天没在天坑附近看到山鬼,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就像一个多年的老友违背了择日见面的约定,你会担心他在路上出了什么祸事。好奇心驱使下,他清晨换上旧衣,向隔壁的广汉叔借了矿工帽,将几根长绳挽成一根,去找失踪的山鬼。山上西风如马,裂肺长嘶,他一步一个脚印,踩过大雪、黄土和本村无人问津的混沌历史,在天坑前绑住大树,绳头拴在自己腰间,打开矿工帽上的灯,踩着坑壁慢慢滑进了未知。
“里面很闷,但比地面暖和。”据爷爷讲,天坑几乎垂直,四壁有些树根和蛛网,他慢慢探到了坑底,约有五六十米深。昏暗的矿灯照出了纠缠在一起的不少骸骨,应该是几十年来失足掉进去或被山鬼掳下来充饥的鸟兽。退伍几十年,爷爷第一次感到恐惧,他的心怦怦直跳,在疑似山鬼的巢穴里仔细翻查零碎的骨头,可惜收获甚微,最后他在腐烂的落叶里找到一片两指宽的鱼鳞状物体,黑亮、坚硬且带着死气,与周围的气氛格格不入。爷爷先惊后悲,認为那就是山鬼的鳞片或者本体,觉得找到了答案。下来容易上去难,他双臂吃力,费劲爬上地面,白茫茫的世界突然入眼,他感到一阵眩晕,手臂酸麻、周身疲软,仿佛一生的力气全都用光了,靠坐在大树旁休息了很久……讲到此处,隔壁广汉叔家的鞭炮声在我们俩耳边炸开,爷爷半捂着耳朵认真问我:“你说那只山鬼会不会老死了?你读书多。”
我大学读了中文系,那时正浸淫在志怪小说的汪洋大海,我说:“鬼确实会死。”接着给爷爷讲了《幽明录》里“鬼死为聻”的概念,拿起树枝在雪里将“聻”字一笔一画写出,这对于只认得些常用字的爷爷有些困难,他盯着字沉思起来,额头层叠的皱纹将一个圆褐斑挤成了纺梭形。我反复摩挲那枚奇怪的黑鳞,闪着一种磨砂质感的混沌黑光,可是在我的印象里,本地并没有披甲的山兽,很难分辨出自什么生物。我曾怀疑山鬼的故事是因为爷爷老眼昏花,但他十年来坚称无错,我多少有些动摇,毕竟世上有些东西说不清,我不能妄图教育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皈依科学,而且他这把年纪对后辈还有新故事可讲,属实不易。于是我顺着爷爷的思路宽慰道:“咱跟山鬼非亲非故,它死就死了,您不是还能吃能喝吗?”
“我胳膊腿没劲了,”爷爷失落地摇摇头,“命是有数的,我也快了……”然后他撇下我起身,回屋拿了个二踢脚点燃,地上一声,天上一声,宣告开饭。
人老三件事,贪财怕死睡不着。除夕过后,爷爷有感于死亡将至,变得抠门起来,破天荒没给后辈们压岁钱。我们颇有怨言,但爷爷笑着劝我们体谅他,时日无多,他要省下钱做三件大事,或者两件——至少也得做成一件。
攒到中秋节后,他不顾奶奶反对,把所有闲钱都买了上好的柏木,找乡里最好的老木匠,在院里叮叮当当五六天,说是要打两口好棺材——这是第一件大事。
奶奶比爷爷小五岁,爷爷说自己一定先走,多打一口给奶奶备用,气得奶奶好几天没搭理他。村民觉得在家里做棺材很晦气,那几天都没人找我奶奶串门,唯一来看的,只有隔壁的广汉叔。广汉叔五十多岁,多年来吃喝无度,胖得上下一般粗,皮肤紧绷发黄,他不动时像一口大水缸,动起来就像蒸笼里正在膨胀的窝窝头。因为两家紧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和我爷爷关系一直不错。
木屑乱飞,广汉叔抽着旱烟围着棺材看了一圈,开玩笑说:“四面无窗,遮风挡雨,好房子啊!”
整个村里,爷爷只愿和广汉叔斗斗嘴:“看上了?送你一口?”
“早了点早了点!”广汉叔连连摆手,“人死万事休,你用这么好的木料有啥用?”
“金丝楠我也买不起啊!”爷爷笑着问,“广汉,你给算算,我啥时候死?”
广汉叔的人生哲学是万事无用,他揉了揉蒜头鼻:“你算那有啥用?你肯定走我前头!再说你生辰八字都不齐,怎么算?”
爷爷少时颠沛,父母早亡,出生年月倒还记得,但生日是追忆而来,已经存疑,具体时辰更是模糊不清,爷爷开玩笑:“那就先算算我是啥时辰出生的?”
“我又不是神仙!”广汉叔吐了个胖胖的烟圈,“我们这行不给人算寿数,遭天谴的!”
算命其实不是广汉叔的本行。他早年是村大队的会计,会吹笛子拉二胡,逢年替人写对联,知道很多小病的偏方,熟知婚丧仪式的细节,掌握了一个合格乡贤该掌握的所有秘密,我童年积累的很多知识都自他传授,颇有些师徒之谊。后来他才研究起算命,自诩精通四柱八卦,常念叨些“财多先去父,印多必克母”“三甲天上贵,七杀挂两头”的顺口溜。他用的卦书很老,粗糙黄纸线装而成,每页印着数量不等的元宝、米缸、面缸、肉块。你把生辰八字给他,他掐指算算,翻到某一页,说这就是你天生的命数。福缘薄厚就看图画内容,他曾给我算过,说我是三个元宝八缸米面四斤肉的命,不算大贵,但肯定衣食无忧。他算出什么就说什么,从不替人遮掩说好话,但是某些倒霉的人被算出人生竟然没有一个元宝,他也强调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事有转机,然后传授一些奇奇怪怪的破解之法。他算卦不收钱,因为不太准。唯一值得吹嘘的是他料准了本村某个后辈仕途必有大成,多年后果然如此,别人问他怎么判断的?他说:“那小子说话云里雾里,我一听就犯困,绝对是当官的料!”
连续三四天,广汉叔常来现场看,喋喋不休像个监工。把我爷爷聊烦了,他就找老木匠,刚建立起微弱的友谊,就迫不及待给木匠算了一个硬卦。广汉叔胖手一掐,大惊失色,皱着眉让木匠早做打算,老木匠大骂:“你他妈的不是不算寿数吗?”
“也不能细讲,这很难说啊……”广汉叔更加严肃了。
“滚你妈的蛋!我先给你备棺材!”木匠气得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棺材刷漆完工那天,木匠拿钱一走,爷爷立刻掀开棺盖,抬腿就要进,广汉叔忙拦住问要干啥?爷爷说睡进去看合不合身,广汉叔眉头大皱:“哎呀呀!这可是要折寿的!”
我爷爷推开他,麻溜钻进去:“现在不试,死了要是不合身,小心我钻出来骂你!”
棺材尺寸比爷爷身高略大两三寸,爷爷很满意,夸木匠考虑周全,好像他入了土还能继续长个儿似的。广汉叔帮着抬进了杂物间,摆了几把长凳,把两口棺材撑离地面。那之后,爷爷闲着没事就去擦拭一番,驱走蛇虫鼠蚁。行迹模糊的山鬼消失了,他却多了一位长方形的朋友,那是他最后也是最好的伙伴——他将与它形影不离,在黄土里一起腐烂。
人世已在爷爷身上匆匆流过,他厌烦了重复的日子。等棺材的事了结,他在精神上彻底脱离了本村的老龄团体,他的第二件大事,就是对抗脚下的土地。退伍后做了一辈子农民,每年种着相同的庄稼:莜麦、土豆、玉米、高粱……西北土地贫瘠,本村又不占地利,年年打不出多少粮食,土地更像是诅咒,把他牢牢困住。更多的时候,爷爷将土地视作敌人。上世纪四十年代,爷爷跟着某位将军打仗时曾去过暖湿的南方边境,他看到三米长的大鱼游过湛蓝的湖泊,见过从树干上直接长出来的紫黑水果,以及五颜六色的巨大花朵爬满即将激战的山坡。肉体被彻底钉在故乡后,他总是回想南方那些什么都能长出来的奇妙土壤,眼界这玩意一旦打开,就再也回不去。他不止一次咒骂过西北的土地,却又不得不日夜劳作,获得微薄的收成,艰难地养活一家,让四个子女穿得起单薄的棉衣。
年轻时与他一起咒骂土地的村民,吃苦太多,却找不到具体的原因,有的和土地稀里糊涂和解,有的轉向各式各样的宗教,只有他还想与土地再战一场。家里院子大,开春后爷爷用铁锹松土,全部开辟为试验田。只留下两条小路,一条通往厕所,一条通往大门,将院子割裂为三块。以前只种些黄瓜西红柿之类,现在他想种些本地少见的瓜果。我给他讲了橘生淮南则为枳的典故,劝他别折腾,但他固执地要种出一片锦绣山河。
爷爷讨厌乌泱泱的人群,一直没生过大病,好多年也没进过城。为了和土地战斗,他破天荒去市里亲戚家住了三天,带回些庄稼地里不常见的种子和幼苗。他费劲托人买来十棵猕猴桃树苗,又在院里种下了西瓜和香瓜,窗下栽了铁线莲。院墙外有块好地,他移摘了很多株月季进去。爷爷文化程度不高,不懂先进的培植技术,就仔细将土里很小的石头都剔除出去,挑来上好的羊粪做肥料,每天耐心浇水,认真除草。
他像破木窗上一根生锈的铁钉,在朽木里硬钻出来,其行为受到村民尤其是重病老人们的非议。大家认为一个合格的西北老头,应当年复一年种植差不多的庄稼,生一些差不多的孩子,埋进这片差不多的地里。农村对使过坏的人常常宽容,事儿过去就过去了,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但对行止有些怪的人总是刻薄,因为大家明里暗里都做过点坏事,但对怪事未必有概念,嘲讽便来的理所应当。同类的恶意往往比规则更无情,好事者来参观后,添油加醋把我爷爷的举动说成有病,广汉叔也来劝爷爷:“好端端的粮食地,种花又卖不了钱!”
“老种能卖的东西没啥意思。”爷爷反问,“我这不是正合你意吗?”
“对!没用!都没用!”广汉叔倒嘿嘿笑了,“我知道劝你也没用,顺口一说罢了。”
很多以前有用的事,现在也没用了。新千年以来,世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离爷爷的掌控,杀敌五人已经不算本事,月挣五万才是村民眼里的硬汉。一条连接南北的铁路经过村口,拆迁暴富的人们一雪前耻,锣鼓喧天,隆重地娶妻嫁女,祖辈土地换回的巨额钱财来得就像一场梦,不会理财的幸运儿无法驾驭,只有靠消费和赌毒才能保持清醒,每个大姓都添了些千篇一律的不肖子孙,邻里纠纷渐多,生活吵闹热烈,火车声音震耳欲聋,每天从远方传回新的刺激。没赶上拆迁的年轻一辈,心怀不满,拖家带口纷纷进城打工,誓要光宗耀祖凌于人上,于是大片的农田很快荒芜,野草和庄稼一般高,没人再敬畏一个认真对抗土地的老人。
西瓜是爷爷花时间最多的,他每天都浇很多的水,果实长到碗口大小,爷爷很开心,甚至将瓜藤摆出了对称的图案,一派野生艺术家的气象。我放暑假回来帮他每天除草,雨后草的长速很快,隔几天就又冒尖了,爷爷总是怀疑到底有没有锄过。
夏天即将过去,西瓜还是那么大点,而且羊粪用多了烧根,有些提前死掉了。某日大雨之后,枯萎的藤叶上挂着亮晶晶的水珠,爷爷终于暴怒,他感觉受到了土地的欺骗,抄起锄头如刽子手一般,转圈将西瓜一个个狠狠敲碎,淡红色的汁液混着水珠四溅,我想起那两只被砸在墙上的白兔。雨后农村的泥地,黄胶鞋每踩一步,脚底的泥就加一层,爷爷的脚下越来越重,泥里似乎有种力量要将他拖进去。我在院门口目睹这位老艺术家的暴走,他处理完残局,喘着气转头,看到我来了,瞬间平息愤怒,恢复了慈祥,他指指另一边:“那边有香瓜,摘着吃吧。”
香瓜的生命力相对顽强,但受限于种子和土质,那年长出来的香瓜很小,吃起来也苦。有时一些顽皮的小孩偷偷翻墙进来,试图摘些瓜果吃,总是失望而归。猕猴桃树像是活了,但需要三四年才能挂果,西瓜和香瓜彻底失败,很快传为村里的笑谈,倒是墙外那片月季开得挺好,成了荒村里最不和谐的点缀。花本是怡情之物,爷爷却按庄稼的规格去种,株株紧凑。花开之后,苞苞朵朵拥挤得像是春运绿皮车上的人头,西风一来,互相推搡,仿佛能听到月季们的争吵声。
自从院里全被爷爷占据,奶奶颇有怨言,她是个务实的人,只好在废铁锅里种些韭菜——包饺子不能缺。她一辈子收拾庄稼,没想过种花,等到红红蓝蓝的铁线莲爬满窗台,她却很喜欢,少女心在老年才正式萌生,她改口说爷爷这瞎鼓捣的玩意多少也还有点用哩!
三
土地上冻前,爷爷拔掉了月季苗,然后种下了中药柴胡。柴胡耐旱,次年竟然收获了不少,我爸拿去卖了些钱,村里的投机分子们看到有门,也开始种植柴胡。这小小的成功让爷爷感觉索然无味,他立刻转向了更艰难的实验,想种一些真正属于南方的植物,便去求广汉叔。
广汉叔原籍在隔壁县城,少时读了些书,七十年代因为家庭成分问题被下放到我们村,那时村里没几本能看的书,他在苦闷中,竟然慢慢把新华字典背了下来。当年村里背完字典的共有两人,另一人恢复高考后立刻考上大学,步步升迁,如今在邻省的城市主政一方,而广汉叔随遇而安,过早地娶妻生子,在稍纵即逝的机会前不知如何选择。犹豫是致命的,他像观望的傻兔子,一步落后,迅速被命运的大手攥住,一生都砸进了老峰村。
广汉叔的儿女学业有成,都在广州立足,工作高薪,时常释放遥远的孝心,从南方寄来新奇食物,广汉叔常分给爷爷吃,我有时也能沾沾光。他年轻时的未竟之志太多,全压在心上,到老了更是一件也不想做。老婆某年除夕夜上旱厕掉下去死了之后,他便整日埋在书堆里,据说要修族谱,好几年也没见成果。别人的命运,他偶尔能说准,但自己的命一次都猜不对。老年的他,所求的早不是一展雄才,而是希望兒女常在,孙辈绕膝,发觉无法实现,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吃饱喝足有卦算,能死在背下字典做了大官那人的后面即可。
爷爷的意思,是让广汉叔跟儿女打打招呼,寄些南方植物的种苗回来。广汉叔是有些常识的,眉头大皱,认为这是天方夜谭,南北气候差别大,根本种不出来。嘲笑了一番,但架不住我爷爷执拗,一再坚持,他只好答应了。
种子很快寄回来,广汉叔全给了我爷爷,每天监工似的来看我爷爷种地。广汉叔开始几天还嘲讽几句,但他很快被爷爷这股不服输的劲头感染,想到自己一辈子没做成几件事,现在也该整点新玩意儿扬眉吐气一把,于是他又给儿女打电话让寄种子,把院里院外早就荒废的土地重新翻掘出来。他从无用哲学里短暂抽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激情,之前和儿女很少联系,每次谈话都是无效交流:你吃了吧孩子病好了吗天冷记得穿棉裤上班路上小心车……现在他常常询问这些植物的培育技术,高知儿女们也乐得跟老父亲有新话题,两辈人更亲近了。
爷爷和广汉叔成了同伴,热火朝天地种起了新植物,有一种走火入魔的美感。两人常常在午饭前就折腾饿了,回广汉叔家里点起灶台,擦干净铁火盖,先在薄皮的铝水瓢里撒把小米慢慢咕嘟着,然后削几个土豆,切成一片一片烤着吃,口淡就撒点辣椒粉。广汉叔家的电视整天开着,很少换台,有时播着《奋斗》,有时是《聊斋奇女子》,两人都看不太懂,也不为看懂,就是听个响,家里不至于太冷清。
那年放假回来,我去帮爷爷浇水,爷爷却拒绝了我,他说:“你快毕业了吧?别再下地了,你这辈人,一定要离开这片地儿。”
对,我快毕业了。中文系从不培养作家,但盛产中学语文老师,照本宣科,争取不误人子弟就行。我仿佛有了离开土地讨生活的路子,但这些年外出求学,我像漂流在人河之中的孤舟,脚下空空荡荡,更看不到对岸。读大学的城市里裸土很少,地面覆盖着是水泥、柏油和滚滚车流,密集的钢铁丛林割裂并遮蔽天空,比较下来远不如村里开阔,俯仰便能看见天地。离开故乡到底能不能生活好,一切尚属未知。
他俩那年种下的植物,有些只长出了苗,有些只开了花,但没一株结出正经的果实,早就开枝的猕猴桃树依然没有挂果,村里什么都不做的老人对他俩的嘲笑更加厉害,但是他倆却并不气馁,甚至乐在其中。那些植物的花其实都很美,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字。后来我总在想,地里长出的东西,有没有果实重要吗?
2007年秋天我毕业,省里要修一座换流电站,几番考察,选址定在了老峰山。山上有地的村民们赶上了拆迁,但山头属于村集体财产,几家大姓的祖坟也在上面。事关赔偿和风水,外出多年的乡邻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赶回来,团结起来拦住施工队,老人们坐成一排挡路,小孩们拿弹弓去打项目部的玻璃,我都惊讶村里原来还有这么多人。
大家鼓噪了个把月,骂走市里好几茬和稀泥的领导,按法律程序谈妥后,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笔小钱,大姓们也把祖先的朽棺枯骨挖出来,埋到了更偏僻的地方。半个山头很快被推平,那个天坑被挖了一半、埋了一半,与山鬼的历史一起被抹去。冬天村里死了很多老人,广汉叔算了一卦,说是这个工程把养了几百年的地脉挖断了,地下积存的疫气散了出来,体弱的老人根本扛不住。
人命像清晨荷叶上的露珠,邪风一吹,立刻坠进水里无影无踪。奶奶没有躲过这场大瘟,她高烧不退,转到市医院里咳了半个月,垂危时挨个把子女孙辈叫进病房,事无巨细一一交代。好在时间充裕,她最后实在没啥说的,想啊想啊想,跟我爷爷谈起村里某婶子还欠她十几块钱、某大娘也欠她几十块钱……有些已经是十几年的旧账了。絮叨完,她大方地说这些账就一笔勾销吧?爷爷根本不知道还有这账,点头说行。奶奶准确地在医生判断的时限范围里离开了,没受什么插管开刀的大罪。爷爷在医院走廊里闻了二十几天屎尿、消毒水和死亡混合的味道,收尸出来后,他跟我发誓,将来一定不能死在医院里。
祖坟还有些空地,但老魂聚多了也拥挤。爷爷觉得奶奶应该也不爱热闹,就拉着广汉叔在山上转悠,要从自家二十亩地里选块风水好的做新坟。敲定坟址后,广汉叔懂些风水,跟我爷爷说:“这块地背山面水,视野很好,但没有贵气,怕是子孙后代当不了官啊。”
爷爷当过排长,大小是个官,可是脑子一热退役了,他笑了笑:“当官未必是好事。”
这话正戳中广汉叔的心口,他点点头:“对对对,未必是好事啊……”
我父亲早就不种地了,刚开始包些小工程,钱都被套在里面,几个姑姑也拿不出钱来,但奶奶的丧事一定要办好。一筹莫展之际,爷爷却鬼使神差地拿出了六千四百五十三块钱,有零有整。全家都很惊讶,因为他每年的老兵补助金总是均分给四个儿女补贴家用,问他怎么攒下的这些钱,他却摇头不说,然后给奶奶请了最好的鼓乐班和道士班,风风光光办了场发送。
奶奶下葬前一天傍晚,乌云里雷声隐隐,体质很弱的表姐突然晕倒在棺材旁边。两个姑姑慌慌张张把她扶上热炕,广汉叔懂怎么处理,指挥众人压了三床棉被上身。表姐发着烧缓缓睁眼,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开口却是我奶奶的语气,语法颠三倒四,凑不成整句,正在外面忙活的爷爷冲进屋里,攥紧表姐的手问:“啥事儿放不下?别折腾孩子。”
表姐翻着白眼断断续续说:“死老头子……这几天我寻思……那些债还得要……你留着花……”
“放心走!我这就去要!”爷爷眼眶红了起来。表姐听完这话,又昏过去了,广汉叔指挥大家搬开棉被,棉花蘸黄酒擦拭表姐的脸和四肢。爷爷转身出门,回想医院里奶奶说的话,挨家挨户土匪般敲门要债,他眼睛血红,仿佛要吞下整个村子,抠门的婶子大娘们吓得不敢不给,不到一小时全要齐了,加起来也就四五百块钱。爷爷蹲下,全扔进烧纸的黑陶盆里,火焰卷着纸币上下滚了几圈化为灰烬,表姐才睁开眼。
下葬那天,山上还刮着西北风。埋了奶奶,坟包堆起新土,爷爷转身指着巨大的空地,为我父辈和我这辈的死亡都做出了规划,我的坟被安排在他旁边。丧葬队伍回去的路上,爷爷严肃地吩咐我爸:“今儿起,你得开始攒钱了。”
“攒钱做啥?”我爸好奇。
“两个人的钱,我都给你妈花了,我这辈子,钱是攒到头了。”爷爷回头指着奶奶的坟包,“就按你妈这个档次给我攒,我死时候不能比这差了!”
我爸抹了把泪,点点头。
爷爷的四个儿女都在城里打工,孙辈们也去或者即将要去更远的地方谋生,早就不种地了。奶奶走后,爷爷的实验也宣告结束,次年他没再种花,也没再种瓜,经常上山找奶奶,夹风带土,一坐就是半天,后来在新坟地附近种了些玉米,因为奶奶爱吃。
广汉叔死在次年,比爷爷早去世一年。他的儿女过年时工作太忙没回来,心中有愧,于是在三月底,请假回乡补全相聚。儿媳女婿们热热闹闹做了桌好菜,孙辈们也都来了,膝下承欢,广汉叔红光满面,多喝了几杯,他嗦完鲤鱼头,抠出鱼眼刚送进嘴里,头突然往后一仰,喉咙倒吸了口气,靠着椅背痛快地走了,鱼眼从嘴角滑出来掉在地上,像一个圆溜溜的句号。他的死因大概跟胖有关,丧事办得比我奶奶更隆重,但时间匆忙,棺材是从那个老木匠家里现买的——最好的那口。
哀乐凄凄,笙钹的声音无精打采,唢呐却在不断拔高。有些人活着时微不足道,死了才会得到一丝可怜的敬重。当年同样背下字典做了大官的旧友已经退居二线,人走茶凉的落差让他有空回忆过去。闻听此事,不远千里赶回来,在广汉叔灵前一哭,和众人讲起与广汉叔的革命友谊,后悔自己怎么不早来看看。
广汉叔出殡那天,我怎么都找不到爷爷,后来听到杂物间有动静,进去一看,剩下那口棺材的盖子半掀开,探头瞧,爷爷在棺材里躺着,呆呆地望天花板,布满皱纹的脸上遮着灰暗的阴影。他胃不好,用罐头瓶装着热水捂在肚子上取暖。老友故去,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可能也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走。人本来生自无善无恶的旷野,年岁越长,越畏天惧地,四面漸渐拥来墙壁,最后上下四方都被棺材封住,若真有魂魄,在永恒的黑暗中忆起刚出生时的清澈和坦荡,来途去径一对比,恍如隔世。
我慢慢把他扶出来,屋外阳光正好。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削去头颅的老峰山,咳了一声问我:“我和广汉的坟,早晚都会被忘掉,没人再来添土,你说我俩谁先变成山鬼?”
我本想再宽慰他几句,但瞎话说多了显得不真诚,就认真回答:“广汉叔的儿女孙辈都在广州扎了根,不会再埋回来,应该是广汉叔吧?”
我爷爷点点头,有些欣慰:“嗯,我是比他好点。”
为了让爷爷开心,我说起一件荒诞的事儿来。广汉叔生前有些存款,他儿女想取出来,银行却说得去几个部门搞几个证明来,否则不给取。
爷爷大惑不解:“证明啥?”
我说:“证明他死了呀!”
“死都死了,还得证明?”爷爷摇头,“幸亏我穷了一辈子。”
爷爷去世后,和奶奶葬在了一个坟里。他要做的第三件大事,我们至今都不清楚是什么,因为他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他种下的那十棵猕猴桃树,每年抽芽生叶,但爷爷去世两年后仍然没挂果,父亲把它们拔掉后,西北大地上再没了爷爷来过的痕迹。
爷爷把自己也种进了泥土里。
【作者简介】老邪,原名王鹏,1995年生,山西朔州人。青年编剧。曾获首届“谜想故事奖”一等奖、第二届“读客科幻文学奖”铜奖。小说散见于《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莽原》《今古传奇》等刊物,ONE·一个、磨铁阅读等平台,2023年入围上海作家协会“真金·青年文学新秀选拔”。
[编者语] 山鬼,是黄土高原上因无人祭奠而游荡的灵魂。《山鬼》的整个故事,便建立在这个意象之上。文中的“爷爷”是一位战士,充满血性,敢于独身探索山鬼的秘密,拼命要在贫瘠的黄土上种出南方特产,面对自己的死亡也毫无惧色。黄土之上世代生存的人们,其特质全部展现在他的身上:物质的匮乏成全他们的斗志,气候干燥但他们的生命从不干涸。
作者对“爷爷”这一形象的叙写,充满着浓重的乡土情怀,展现了黄土高原上人与天地之间永不休止的斗争。最终,“爷爷”的作物因没有结果而被拔去,但他“把自己也种进了泥土里”,依然与土地进行着终极较量。固着在土地上的人们,是否都成为了山鬼?他们的执着与呼唤,或许正是希望我们回归。
本文作者老邪,正是由南方城市回归乡土的在场者,小说《山鬼》构成了他对土地与人的新思考与新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