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洪平
庚子之乱,将腐朽的大清王朝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慈禧、光绪两宫仓皇逃至西安,喘息稍定,即下诏变法,开始推行新政。史学家蒋廷黻说:“戊戌年,康有为要辅助光绪帝行的新政,这时西太后都行了,而且超过了。”
新政中倍受关注的便是采纳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的上奏,史称“江楚会奏”。新政变通科举章程,改革沿袭了一千多年的科举制度,八股文被彻底废除。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举行的癸卯科会试,将各国政治、艺学(包括政治、地理、武备、农工、算法之类)列入了必考范围。后来的殿试策问分为设官分职、明刑弼教、生财之道、环球交通四个方面。其中,明刑弼教和环球交通两个方面涉及到不少法律知识,尤其是西方的法律。
山西参加癸卯科殿试的共有12人,其中,赵城张瑞玑、平定李慎五、乡宁吴庚、武乡李华炳4人的殿试策,不知因何缘故,如今都保存于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东亚图书馆。几年前,朋友郝岳才给我发来了赵城张瑞玑殿试策的黑白图版。去年,又有热心人士把4人殿试策的彩色图版发到了网上。下面,主要介绍几份殿试策中论及法律的部分,重点说说张瑞玑的。
李华炳大概属于国粹派,他在殿试策中写道:“今万国交通,刑法各异,西律有合于《周礼》三事。监禁作工,则圜土施职事之法也;重犯充役,则有罪役诸司空之法也;入钱赎罪,则罚锾之法也。海外之书,暗合古人之遗意,殆所谓礼失而求诸野乎?国家法律极为美备,通商以来,外人借口于刑法之重,自设领事以理各埠之词讼。臣愚以为宜考古制,参用西律,示以大公,勿使有名实不符,致滋疑议。庶口岸自治之权可以渐收欤。”谈及外国商律时写道:“商律一门,西人有专书,所以维持商务,其能致厚利正由于此。”
吴庚偏重公法,文中写道:“今者东西各国法学大盛,虽殊方异俗,不能变而用之,而按之罪疑惟轻之理,则西律诸书未尝不可传也。且中外交涉日多,执我之法,不能律彼之人,尝有同一罪也,而华民置大辟,西民仅监禁者。然则西律之学亦当务之急也……惟各(国)互市以来,所恃以交涉往来者,此公法耳。持公法以相衡,则彼此辖治之权,自必归之公论,而不至受其欺。”
李慎五由商战的害处,进而认识到商律的重要性。他认为:“今者环球共集,其法律之轻重异同,无不昭然可揭……至于商律一门,尤为最急。今日海外各国有以兵为战者,有以商为战者,兵战者害浅,商战者害深。”
与这三人相比,张瑞玑的视野要更开阔些,思想也更解放。其殿试策全文1310字,文中提出,当此正值“时局艰难之会,强邻窥伺之秋”,中国应该借鉴英、法、美等国家的法律,尤其是要借鉴其商律,扩大国际贸易,以此带动国内的经济发展,实现国家的自立自强。他在文中写道:“今者东西各国,若英、若法、若美、若德、若意、若俄、若日本,法律之学皆各设专科,其大旨虽不能尽合乎古,而其中亦不无可取焉。要之,刑法者天下之公理也。刑法公,则天下之是非明而人心定;刑法不公,则天下无是非,而人心亦从可知矣。合历代之律者,万国之公例,人人之公理,不易之经也。若私法则出于强国,不可言法矣。使臣四集,商人麇来,亦应有一定之律以治之。而辖治之权或属之人,或属之地,各歧一是者,何也?盖东西之律未通,而万国之法或有内外也。若夫商律,尤西人所亟亟加意者。利之所在,膺充者严其禁,中饱者申其罚,故能商贾云兴,横绝四海。今当变法之始,采其意而参合以中例,则商务必日兴矣。不惟此也,税务一宗,内关财政,外系邦交,国计民生,皆视此为消息。其利在减出口税,加入口税,则工艺之业亦借此以劝,不独惠及商旅。之为仁政也。”
在张瑞玑看来,英、法、美等国的法律都分专科,值得我国效法。法律最重要的是公平合理,如果私字当头、强横霸蛮,那就称不上法了。现在,各国使臣会集在中国,各国商人也成群结队地来了,朝廷应该着手制定相应的法律。西方人尤其重视通商的法律,在通商中禁止什么,惩罚什么,都有明确的条款。我国正处于变法之初,应该借鉴东西方各国的做法,结合国情制定通商法律,这样的话,“则商务必日兴矣”。他又进一步说,税务“内关财政,外系邦交”,国计民生都要依靠它;在国际贸易中,关键是要“减出口税,加入口税”,这样就能盈利,同时国内各类出口商品生产者的积极性也就调动起来了。这才是富民强国的仁政。民富国强了,吏治、民生、国用、邦交才有依靠。文末还引用《中庸》“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以强化他的观点。
中国传统的法律结构是“诸法合体”,一部《大清律例》既是刑法典,又包括了民事、诉讼、行政等法律内容,民与商不分。张瑞玑提出应该仿效上述七国的做法,“采其意而参合于中例”,制定我国的商律。这与同时期刑部左侍郎沈家本和出使美国大臣伍廷芳,受命兼取中西、改革传统法律结构是一致的。其后不久,朝廷设立修订法律馆,又设商部,出台《商人通例》,并开始编制《大清商律草案》。这也是新政的一项重要内容。
值得注意的是,张瑞玑殿试策中提出应该学习借鉴的七个国家,都是两年多前侵入北京,逼迫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的“八国联军”(未提奥匈帝国)。这样的眼光和胸襟不能不令人钦佩。
若是再深入一层,我们还可以看到,120年前张瑞玑参加殿试时内心的苦痛和忧郁。他在一首诗中,写到进京后耳闻目见的,竟是“太平笙歌团圆月”,是“虎神健儿挑酒去,鹦鹉名士驾衣冠”,一派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歌舞宴乐的景象。于是大声疾呼:“危堂燕雀釜底鱼,衮衮诸公知也无?”又说他要画出庚子乱离影、残山剩水图,“使我四万万人同观之,勿忘此役长自警!”
张瑞玑带着这样的心情,走进保和殿。面对“朕将亲览焉”的策问,作出理性的回答:向强敌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