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形·画影·画影图形

2024-02-22 19:31李庆西
书城 2024年2期
关键词:画工图形

李庆西

我的朋友尚刚写过两篇关于元代帝后御容的文章,《蒙元御容》(刊于《故宫博物院院刊》2004年第3期)从御容制度与庙祀的关系说到绘本与织造工艺,以及存世实物等;《故事:元朝御容》(刊于《书城》2017年11月号)主要介绍从元代文献中钩稽的十八则有关御容制作的编年史料,结合图像故事阐述元代上层的文化倾向。前文收入作者个人文集《古物新知》(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我给那本书写过一篇序—尚教授非要我这个外行人作序,存心要虐我一把。不过,仔细读过这两篇文章,我对古代肖像画产生一点兴趣。

作为帝王后妃的肖像画,御容(又称御影)是宫廷画师对貌写真之作,从尚刚文中所附元世祖、仁宗和北平王南木合的那些图像来看,画法确实细腻而有生趣,应该具有很高的写实程度。据文中提供的史料,早在隋唐时已有御容制作,北宋真宗时期确立了供奉制度,此后历朝大行其道,不仅皇家供奉(设神御殿之类的专用奉安场所),佛寺道观亦祭供瞻仰,甚至官宦宅邸、百姓家中都会悬挂先朝御容。近读南宋岳珂《桯史》,见有一则趣事:四川新繁民间藏有太祖赵匡胤御容,淳熙间胡元质任四川制置使,“谓偏陬下鄙,非所宜有,命归之府”,要在成都建殿供奉。这胡制置斥资巨万,正欲卜地筑宫,却有同僚提醒说,地方私建宗庙须申报朝廷才是。结果上头不批,备下的建筑材料只好拿去重建成都贡院。

元人的御容制度是沿袭两宋而来,但元代除了绘本还有丝绸织造形式,尚文又考证织与绘的关系,乃至织造工艺及工匠作坊等。那里边都是专门的学问,名堂太多且细琐,我读着有些犯晕。

文章说的是元代御容,但其中提及宋代已是朝野供奉,让我想到一个问题:从庙堂到民间,从都城到外地三四线城市,既是如此广泛传播,须有大量画工为之绘制。宋代御容还不曾用织物制作,宫里宫外都是绘本,流出宫廷的复制件必是临摹原先对貌写真的稿本,而百姓人家供奉的御容大抵就是对复制件的临摹复制。或许那时市廛已有这种手工绘制的作坊,毕竟官民有此需求。而宋元时期,像御容这类肖像画还不能像明清桃花坞杨柳青年画那样批量印制,只能是画工手上的活儿。宋代版刻印刷虽称发达,但敷色套印始于明季,记得叶德辉《书林清话》专门有一则说到雕版套色之事。

尚刚文章里提到,唐代阎立本也有御容之作,而且他是现今确知对貌写真绘制御容的第一人。朱景玄《唐朝名画录》说到阎氏,有“尝奉诏写太宗御容”的记载,可惜阎氏所绘唐太宗御容今已不存。

古代写真名手不乏其人,最有名的当数阎立本。《旧唐书》本传称其“尤善图画,工于写真”。阎氏绘当世人物有《秦府十八学士图》和《凌烟阁功臣图》。贞观十七年(643),唐太宗建凌烟阁,诏命阎立本绘二十四位功臣画像陈列其中。这《凌烟阁功臣图》今亦不存,而今存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十八学士图》系宋人或明人所作,此姑不论。但阎氏另有《历代帝王图》横轴,亦是人物肖像,有存世摹本,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落入坏人梁鸿志手里,卖给了老美(现藏波士顿美术馆,网上有高清图片)。该图绘汉昭帝至隋炀帝等十三帝,摹本亦仪容生动,各显神态,或可代表古代肖像画写实技巧之巅峰。

不过,阎氏作帝王图与功臣图大有区别—历代帝王都是古人,何等模样何等神态,只能根据文字记载和传说去揣摩,所绘人物谁都没见过,肖与不肖很难挑剔;可是,他奉诏绘制功臣图时,除了当年去世的魏徵、侯君集二者,二十四人中尚有半数在世,另外已谢世的十人生前大多有可能见过(武德初绘学士图,杜如晦、虞世南都还在世)。也就是说,阎氏作功臣图时,即便不是真人坐在面前做模特,多半也熟悉人物容貌。他所画的人像须有很高的写真度,不然太宗眼里就通不过。

阎立本与其父兄(父毗、兄立德)都是将作监起家,搞工程营造出身,设计图样兼绘人物、鞍马。兄弟二人都做过工部尚书。高宗时,阎立本进阶为右相,又为中书令。历代画工入仕,论阶位他也是第一人。

中国古代肖像画始于何时?未能细考,但至迟汉代已有。其初未必是御容之作,也不一定都用于祭祀供奉。王嫱(昭君)的故事国人皆知,汉元帝用画工写真选妃,应是肖像画早期用处之一。王嫱不肯使钱打點,画工故意将她画丑了,未能选在君王侧,偏是远嫁塞外,让世人抱憾不迭。此事不载于正史,见《西京杂记》卷二:

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乃使画工图形,按图名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后匈奴入朝,求美人为阏氏。于是上案图,以昭君行。及去,召见,貌为后宫第一,善应对,举止闲雅。帝悔之,而名籍已定,帝重信于外国,故不复更人。乃穷案其事,画工皆弃市,籍其家资,皆巨万。画工有杜陵毛延寿,为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

这也许是刘歆或葛洪的杜撰,后人或信或疑,诗人则大发感慨。有诗曰:“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杜甫《咏怀古迹》其三)又曰:“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王安石《明妃曲》)当时画工对貌写真水平如何,究竟能否表现真容,真不好说。汉画无论真本摹本无一留存于世,后人谈何省识。

上述引文中,“乃使画工图形”一语值得注意,“图形”就是人像写真。“图形”一词,亦见于《宋书·礼志四》,其中说到蜀汉为诸葛亮立庙之争,摘要如下:

刘禅景耀六年,诏为丞相诸葛亮立庙于沔阳。先是所居各请立庙,不许,百姓遂私祭之。而言事者或以为可立于京师,乃从人意,皆不纳。步兵校尉习隆、中书侍郎向充等言于禅曰:“……自汉兴已来,小善小德,而图形立庙者多矣。况亮德范遐迩,功盖季世,兴王室之不坏,实斯人是赖……”

其实,这段记事抄自东晋史家习凿齿《襄阳耆旧记》,两相对照文句几乎相同。注意其中这一句:“自汉兴以来,小德小善,而图形立庙者多矣。”两汉庙祀风气大炽,所谓“小德小善”者,或只是一般乡贤而已。为诸葛亮立庙,按说是军国大事,后主刘禅何故与官民相忤,大概是忌惮孔明功高盖主。陈寿《蜀志·后主传》不提这一茬,而《诸葛亮传》只说“诏为亮立庙于沔阳”,未及百姓私祭和立庙于成都之事。

既是“图形立庙”,做工程的,搞装修的,写真塑像的,混成就是一个团队。后来隋唐之际,阎立本一家子俱为将作大匠,集营造与绘作于一身,家庭联产承包。

周亮工《书影》撮述祠庙神主形式变化,有谓:“祭祀用尸,其义精深,尸不能行也,而易以木主之像;像不能行也,而易之画影:二者犹有用尸之义。”(卷七)作为神主之物的画像,原是“用尸”的替代方案。

所謂“尸”,不是尸体,是代死者受祭的大活人。《仪礼·士虞礼》《礼记·祭义》都有事尸之礼的描述。当然,扮演死者的活人自有身份资格的讲究,并非阿狗阿猫都能充任。汉儒何休注《公羊传·宣公八年》曰:“天子以卿为尸,诸侯以大夫为尸,卿大夫以下以孙为尸。”卿大夫以下的祭奠与国家社稷无关,“以孙为尸”大概是表达子孙瓜瓞绵绵的意愿。

祭祀用尸这套规矩,是先秦的礼法。后来不作兴以活人代死人(鄙意揣想,这么搞场面上不免喧腾,或流于戏谑),便改用木牌作为神主,其实“木主之像”一直延续至近世,而同时又有“画影”代尸。所以,后来的庙祭就用上了帝王御容,继而又有功臣名贤造像之类。以死者遗容为神像,其实更好,让人瞅着死者模样,自然更能寄托祭拜者的哀思。

不过,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肖像画未必皆为祀奉之用,如上述汉元帝以写真选妃那种用途,恐怕不能说是孤例,女色入画显然亦是帝王之好。

如唐玄宗之于杨贵妃。《旧唐书·后妃上》记杨贵妃缢死马嵬坡,大驾还都之日,悄悄安葬了贵妃,玄宗仍凄惋不已,“乃令图其形于别殿,朝夕视之”。之前,肃宗灵武受禅,玄宗退为太上皇。江山易代,美人已逝,伤感无聊中只能对着红颜画像追忆“芙蓉帐暖度春宵”的好日子。不说他如何感慨万千,杨贵妃的肖像必须栩栩如生才是,其用途不是礼仪形式的瞻仰,是情为所至的记忆还原,画的不若真人还真不行。

可是,贵妃既殁,画工无以对貌写真,如果之前未见过贵妃真容,只能根据太监宫女的描述来画。如此“图形”,就是所谓“画影”。

汤显祖《牡丹亭》传奇大概受唐玄宗杨贵妃故事影响,亦是以丹青寄托思念,剧中以“写真”“拾画”“玩真”为情节线索,连接杜丽娘与柳梦梅的再世姻缘。一个是“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似空花水月,影儿相照”;一个是“少不得将小娘子画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赞之”。不过,杜丽娘是自写丹青,对镜图形,不同于隔世画影。

以“画影”为“图形”,是不得已而为之。本是心念所系,可后来竟抽离了精神和情感因素,成为某种实用工具。旧时戏文小说里,说到官家捉拿逃犯,每每以“画影图形”布告州县—在未有胶片摄影的时代,这就是各地捕房警务联动的缉凶手段。如元初李致远的杂剧水浒戏《还牢末》第一折:(净云)“可不是梁山泊贼人黑旋风山儿李逵!如今上司画影图形,排门粉壁,捉拿他哩。”

又如,传为施惠所作南戏《幽闺记》(又名《拜月亭记》)第六出便是“图形追捕”,如云:“今有当朝陀满丞相阻挡銮驾,朝廷大怒,将他满门良贱,尽皆诛戮,只走了陀满兴福一人。奉上司明文,遍张文榜,画影图形。十家为甲,排门粉壁,各处挨捕。”吴梅《顾曲麈谈》论南曲作法,讲到《幽闺记》,特为说明:“《幽闺》为施君美作。君美名惠,即作《水浒传》之耐庵居士也。”王国维《宋元戏曲史》提到“君美杭人,卒于至顺、至正间”,未说他是否施耐庵,此剧是否出于施惠亦属疑问。

小说三国水浒不乏“画影图形”之例,兹搜刮记忆,略举如下—

《三国演义》第四回,曹操刺卓不成,借试马之机奔出相府,逃出城外。书中写道:“(董)卓遂令遍行文书,画影图形,捉拿曹操,擒献者赏千金,封万户侯,窝藏者同罪。”

同书第六十八回,左慈将曹操戏弄一番,出魏王宫,不知所去,于是“(曹)操画影图形,各处捉拿左慈”。前回是人家捉拿曹操,这回是他要捉拿别人。

《水浒传》第十一回:林冲在山神庙杀死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逃出沧州牢城。“州尹大惊,随即押了公文帖,仰缉捕人员,将带做公的,沿乡历邑,道店村坊,画影图形,四处张挂,出三千贯信赏钱,捉拿正犯林冲。”

同书第三十一回,武松鸳鸯楼大开杀戒,孟州府发文缉捕,“写了武松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三千贯信赏钱”。武松不便在十字坡久待,孙二娘让他剪了头发,戴上界箍,扮作行者跑路。

同书第一百三回,王庆杀了管营,逃出陕州牢城,州尹押了文书,排家搜捕,“写了王庆乡贯、年甲、貌相、模样,画影图形,出一千贯信赏钱”。

清代小说亦有常用这种桥段,如《东周列国志》第七十二回:“平王悉从其计,画影图形,访拿伍员,各关隘十分紧急。”又如,《说岳全传》第六十四回:“你不听见说奸臣差人在坟上巡察况且行文画影,有你面貌花甲,如何去得。”

“画影图形”如今称作“嫌犯素描”或“刑侦画像”,这种古老的侦缉手段依据的就是人脸识别,时至今日依然管用。在一些警匪剧里,我们见过警方画像师根据目击证人口述,描画疑犯素描肖像的情形。早先是铅笔纸上作图,现在都在电脑上画。证人在旁瞧着屏幕,作迟疑状,一边提醒说:眉毛再淡些,下巴好像没这么宽……画像师点着鼠标逐渐调整。素描画法加现代科技手段,能够相当准确地反映一个人的面部形象。

从“图形”到“画影”,除了供人瞻仰,除了轸念亡人,除了相思恋人,画工的手艺也成了指证犯人的招儿。

不过,我一直怀疑,戏曲小说里那种“画影图形”是否真能起到捉拿逃犯的作用。想来为州县衙门通缉布告作肖像画的多为民间俗手,跟绘制帝王御容的宫廷画师不能等量齐观。

再者,古人“图形”或“画影”,多为线描勾勒,其面部辨识效果与讲究块面的现代素描画法相去甚远。一个可资参证的例子,就是明代王圻父子编纂的大型图录类书《三才图会》。那书里“人物”一门有十四卷之多,历代著名人物可谓尽悉囊括其中,可是一个个看过来,各自差异只在服饰和胡须,五官模样大略相似,一溜瞅去父子兄弟叔伯堂房排排坐。当然,个性化的写照也有,明末陈洪绶的水浒叶子一向为人称道,那种高古的夸张手笔,为虚构人物写影显得意趣盎然,却未必能够写真写实。

回头一想,那些戏曲小说里遭到“画影图形”通缉的人物,不曾有谁落入法网。可不是么,挂在城门口的大头像并不起作用。可是做小说的,编戏文的,何故要来这一出?

曩读栎园《书影》,见叙说明代画家吴小仙(吴伟)之笔墨如何神奇,绘作人脸识别度竟令人惊诧。有以下二例,一是追摹亡者,一是对貌写照,皆如真人。

吴小仙春日同人游杏花村,酒渴,从老妪索茗。明年复过之,老妪已谢世,小仙援笔追写其像,其子见之,大恸不已,乞而藏之家。又传小仙幼时,戏为蒙师之妇写照,师怒詈之。后妇亡,累摹弗肖,竟用小仙之笔以祀。(卷一)

这吴小仙自非民间俗手,成化、弘治间两度应召至京,在锦衣卫当差,有“画状元”之称。其人据说擅长白描,人物仿吴道子。京师不同于州府衙门,朝廷督办的大案要案说到“画影图形”可马虎不得,总须像小仙这样的高手才是。

二○二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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