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群与萧军:交谊情深五十年

2024-02-21 04:22方朔
名人传记 2024年2期
关键词:萧军萧红哈尔滨

方朔

著名作家舒群和萧军在1932年结识于哈尔滨,两位都是东北作家群的核心人物。他们从哈尔滨结识为友,辗转到青岛、上海、延安等地,之后重返哈尔滨,最后定居北京,历经种种坎坷和磨难,始终志同道合,交谊情深,令世人感动和怀念。

倾囊相助

舒群原名李书堂,1913年出生于黑龙江省阿城县(今哈尔滨市阿城区)。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他们一家从哈尔滨一面坡迁到道外十六道街居住。因家境窘迫、清苦,舒群从东北商船学校毕业后,曾受聘航务局当俄文翻译。他平日喜欢写诗和散文,用笔名“黑人”给报纸投稿。这不仅因为他肤色黝黑,被人戏称“老黑”,主要的是他认为自己就像国外的黑人一样受社会欺压。

彼时的萧军在吉林舒兰举兵抗日未成,于1932年初和朋友一起来到哈尔滨。起初,他和舒群因爱好文学结识并成为朋友,两人都有着东北人的秉性和脾气,心地坦诚、豪放倔强、重情重义。他们经常在哈尔滨一个叫“牵牛坊”的场所聚会活动,这是哈尔滨左翼进步文化人士相聚的地方。他们还共同参加了中共地下党员金剑啸创建的“星星剧团”并做演员,后来由于一个演员被捕,該剧团被迫解散。

之后,舒群和萧军、萧红成为长春《大同报》文艺周刊《夜哨》的主要撰稿人,三人经常在《夜哨》上发表作品。舒群曾于1933年4月在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上发表特写《流浪人的信息——给三郎、悄吟》, 9月在《大同报》副刊《夜哨》上发表诗歌《流浪人的消息——给松水的三郎与悄吟》,可见他与萧军(曾用笔名“三郎”)、萧红(曾用笔名“悄吟”)之间非同一般的友情。

1933年9月,萧军、萧红处女作《跋涉》短篇小说和散文合集出版时经费不足,身边的朋友纷纷解囊相助,当时没有固定收入的共产国际地下交通员舒群,将全家仅有的四十元钱全部拿出,这才和其他几位朋友一起为二萧凑够了费用。萧军对舒群的真诚帮助感动在心,在《跋涉》书后语中写道:“ 每当我同我的黑人君由印书局归家和去印书馆的途中,就要看到那些不成人形的乞丐……这个集子能印出,我只有默记黑人弟和幼宾兄的助力——这全是用不着在这里感谢的。”

不仅如此,舒群还是萧军成名作《八月的乡村》一手素材的提供者。1933年春夏之交,从磐石游击队回来的傅天飞(舒群在东北商船学校的校友、学长)说要给舒群一份礼物——“磐石游击队的史诗”。舒群听了他一天一夜的口述后非常激动,但考虑到自己是共产国际地下交通员,又没有部队作战的实际经历,对军事活动比较生疏,怕在自己手里耽搁了,就把傅天飞引荐给了萧军。

傅天飞在舒群的陪伴下来到萧军家里,把他向舒群讲过的故事,再次给萧军讲述了一遍。萧红在家里一边煎着饼,一边跑到屋子里听三个男人说话,以至于忘了炉子上的饼。萧红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他们的谈话没有谈完,于是家具我也不能去洗,就呆站在门边不动……这全是些很沉痛的谈话!有时也夹着笑声,那个人是从磐石人民革命军里来的……我只记住他是很红的脸。”傅天飞这份宝贵的口述史料,在舒群的帮助下,成为萧军写作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丰富生动的一手素材。

在青岛同住

天有不测风云。1934年3月,哈尔滨日伪当局穷凶极恶到处抓人,疯狂迫害进步作家和革命人士。舒群因为做党的地下工作被日伪特务发现,陷入了十分危险的境地,他不得不在友人的帮助下逃离哈尔滨,来到了青岛。当时的青岛是北洋军阀余部统治,德、日势力在这里很强大,国民党特务只能半公开地活动。舒群在这里通过同学介绍,认识了一位叫倪鲁平的中共地下党员。倪是中共青岛市委组织部部长,公开身份是市政府劳动科科长,兼任青岛《磊报》主编。舒群来青岛后不久,被倪鲁平安排在《磊报》做编辑。5月,舒群与倪鲁平的妹妹倪青华结婚,生活刚安定下来,他就给还在哈尔滨处于危难中的萧军和萧红写信,让他们也迅速到青岛来。

萧军、萧红于1934年6月中旬经大连辗转来到青岛,舒群和妻子倪青华在码头迎接他们。第二天是端午节,也是萧红的生日,舒群夫妇陪着萧军、萧红在青岛的四方公园游览,还在湖边合影留念。萧军和萧红先是在倪家居住,后来,舒群在倪家的帮助下,在青岛观象一路一号由石块垒成的二层小楼的下部,租了两间房子,一间是舒群夫妇居住,一间是萧军和萧红居住。萧红、倪青华经常一起下厨做饭,等萧军、舒群回来共进晚餐,两家在一起和睦融洽,亲如一家人。

为了解决萧军、萧红的生活问题,舒群推荐萧军到《青岛晨报》当了副刊编辑。当时,《青岛晨报》由中共党员、党的外围组织“荒岛书店”领导人孙乐文接管。萧军每天一边编稿、写稿,一边继续写作长篇小说《八月的乡村》;舒群也开始酝酿自己的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

其间,舒群和萧军曾结伴去上海,目的是与上海文艺界建立联系,后由于人生地不熟失望而返。7月底,舒群又以印书和找工作为名去了上海,还想着能见到鲁迅先生,结果没见到,只好悻悻而归。之后,萧军和萧红在孙乐文的引荐下,联系上了鲁迅先生。

中秋节那天,舒群及倪青华回倪家过节,正吃饭时,国民党侦缉队突然闯进,逮捕了舒群和倪青华等人,倪鲁平在市政府也被捕。同一天,以中共青岛市委书记高嵩(公开身份是市政府公安局的警察员)为首的地下党员几乎全部被捕,舒群与高嵩被囚一室。在阴冷的监牢里,舒群创作并完成了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的草稿。不久,国民党政府将高嵩、倪鲁平和倪青华三人送往济南的韩复榘那里关押。由于党的关系和在哈尔滨的活动没有暴露,舒群被单独关押了三四个月。

作为共产党外围组织的《青岛晨报》和“荒岛书店”此时都危在旦夕。一天夜间,孙乐文告知萧军他要离开青岛,劝二萧也尽快离开,并随手给了萧军四十块钱作路费。萧军回家后立刻给鲁迅先生写了一封信, 告知鲁迅自己马上就要离开青岛去上海,写完后连同萧红的手稿《麦场》(后改名为《生死场》)和两人已发表的《跋涉》手稿等一同寄给了鲁迅。在青岛居住不到半年的萧军和萧红,于11月2日乘船前往上海。

虽然萧军和萧红被舒群从哈尔滨邀来青岛不到半年时间,但在舒群的帮助下都有了安身之地,得以安心从事长篇小说的写作,并与在上海的鲁迅先生首次建立了书信联系。对这一段与舒群相濡以沫、肝胆相照的往事,萧军一生铭记心怀。

友谊并没有“冷淡下来”

几个月后,舒群被释放出狱。1935年7月,他独自来到上海借住在朋友塞克家里。舒群一生最遗憾的事就是在上海没能投身到鲁迅先生的阵营,他的成名作《没有祖国的孩子》没能得到鲁迅先生的推荐,也没能邀请鲁迅为之写序。

当时,舒群在塞克家里没住多久,就在法租界巨泼莱斯路美华里租了一个亭子间住下。这段时间,他集中精力把自己在青岛狱中写的小说《没有祖国的孩子》修改定稿,他想让比他早来上海的萧军把这篇小说的手稿,亲手转交给鲁迅先生审阅并帮助发表。

当时白色恐怖正笼罩着上海。1935年5月《新生》周刊的主编杜重远发表《闲话皇帝》一文,因涉及日本天皇而被查封,杜重远被判刑一年两个月;在杨杏佛被暗杀后,鲁迅的名字也上了暗杀黑名单。萧军知道舒群是地下党员,又刚从青岛监狱出来,自己把这样政治身份的朋友介绍给身处险境的鲁迅先生,实在左右为难。

不过,舒群是幸运的。他租住的美华里亭子间的三楼住着女作家白薇,就是在白薇的帮助下,舒群的《没有祖国的孩子》于1936年5月发表在上海的全国性文学刊物《文学》六卷第五期上。“舒群”这个笔名也首次出现在这部作品里。从此,舒群得到上海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的重视,发表了许多有影响的作品。

萧军在1979年3月写的《在上海拉都路我们曾经住过的故址和三张画片》回忆文章中,对舒群在上海没有直接得到鲁迅帮助的遗憾,有一段真诚的解释:“朋友们不理解我们的苦衷,在上海这政治斗争的复杂情况下,我怎么能够把一些鲁迅先生所不理解的人们,介绍给他认识呢?而且鲁迅先生也必定会拒绝的。后来,朋友们托我又办了几件事,也全没能够如愿以偿,无形中我们的‘友谊也就冷淡下来了。于是我们也就决定搬开这一不适合我们存在的环境。”

其实,萧军和舒群的友情并没有“冷淡下来”。1937年初,舒群受进步学生青年组织负责人的邀请,来到抗日运动高涨的北平。萧红也于1937年4月自上海独自前往北平。舒群得知萧红到来,相见之下非常高兴。萧红一直以为舒群疏远她和萧军是因为自己先出了名,直到此时才知道他是因为没有见到鲁迅先生而感到遗憾。萧红向他解释了这件事:萧军担心舒群的党派背景会危及鲁迅的安全,加之当时鲁迅身体情况确实很差。萧红为了弥补舒群没能见到鲁迅的遗憾,慷慨地将自己手写的《生死场》稿本赠给他,那上面有很多鲁迅修改的笔迹,萧红的解释和赠予使舒群彻底释怀了。

劝萧军入党

1940年6月,舒群和萧军、王德芬去重庆八路军办事处,与林伯渠、董必武、邓颖超等同志商议,决定去延安工作。在东北救亡总会负责人于毅夫同志的协助下,舒群与萧军等一行人乘汽车,从重庆出发前往宝鸡。公路狭窄又凹凸不平,因此车行很慢,还常常抛锚。他们边走边修,后改乘火车,十余天后才到西安,住进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等候去延安的军车。6月24日,舒群与萧军等人终于安全到达延安,从此摆脱了国民党特务的监视和迫害。

1945年抗战胜利后,延安的党中央决定组建到东北的文艺工作队,舒群是其中的一员。文艺工作队于9月2日离开延安,萧军和留在延安的同志前去送行。萧军在舒群离开延安后不久,也随着鲁艺文艺大队人员向东北进发。萧军辗转到了哈尔滨后,不顾复杂的政治环境和自身的安全,立即满腔热情地投入党对群众的思想教育活动。

当时,在中共东北局担任宣传部文委副主任的舒群为维护党的威信和荣誉,诚恳地劝说萧军尽快写一份入党申请书。1948年7月25日, 萧军生平第一次向东北局宣传部副部长凯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萧军的入党申请书很快报送到党中央,1948年8月萧军经毛泽东同意被中央批准入党。之后,虽然东北局宣传部部长刘芝明组织发动对萧军办《文化报》的思想进行批判,但舒群始终没有对萧军做出任何有损人格和友情的事情。

中華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舒群被调到北京担任中国文联副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秘书长。这时的萧军在东北受到不公正的思想批判,他一怒之下丢掉工作关系来到了北京,被安排到新组建的北京市政府文化教育委员会文物组担任考古研究员,安定了下来。由于政治形势变化,1955年舒群与同是东北作家的罗烽、白朗被定为“舒、罗、白反党集团”,1958年被打成“反党分子”,行政级别直降五级,下放到辽宁本溪,时年四十五岁。

“杯酒衷肠话惘然”

1979年初,舒群被落实政策,错误处分得以改正,准许全家返回北京。为办理手续,舒群从本溪先来到北京,投宿在东单和平宾馆。满头白发的萧军闻讯后和女儿萧耘于1月6日下午,从位于北京后海银锭桥畔鸦儿胡同的家里,来到和平宾馆的一楼大厅。

舒群正在楼上的房间休息,听到服务员通报后立即下楼迎接老友。两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在门厅劫后重逢,一时语塞,泪眼蒙眬。舒群激动地说:“你到底来了!”并在萧军背上重重拍了一掌。两位老人和萧耘一起上楼开怀叙谈,直到天将晚时才依依告别。回家的路上,萧军对萧耘说:“在老朋友中,只有你舒叔叔可以当面敲我、骂我了!”

萧军来访之后不几日,舒群专程来到萧军家里。两位老友对各自的处境相互庆幸,对日后的出路也都信心满怀。回顾往事,激情难抑,萧军在感动之余写了一首诗,纪念这次重逢:“1979年1月15日,舒群来北京我所居住的银锭桥西海北楼寓所。一别近二十年,又得重逢,殊非易易……”诗文写道:

患难交情五十年,濒经生死又开颜!松花江畔飘蓬日,观象山麓秋暮天。骨肉情亲薄四海,合离几度唱阳关。相逢此夜庸何易,杯酒衷肠话惘然!

萧军在这首诗的注释中动情地说:“自1932年吾与舒群订交,及今垂及五十年矣!相识于哈尔滨,斯时均在穷困危厄中,涸辙之鲋,相濡以沫,肝胆无间,至足缅怀也!”这首诗被收录在萧军于1981年10月出版的《萧军近作》一书中。

舒群在“文革”后回到北京,先后任中国作家协会顾问,并连续当选为第五、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在病魔缠身的情况下,舒群进入了第三次文艺创作高潮。

萧军于1979年4月,被安排到北京市文联,人事关系也转到了北京市作家协会。参加了全国第四次文代会,被选为全国文联委员、作协理事;先后任中国作协北京分会副主席,第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他写了《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和《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又整理出版了《萧军近作》《我的童年》《萧军戏剧集》等著作,应邀到全国各地频繁讲学,足迹遍及十几个省。

在晚年,萧军多次和女儿萧耘一起到舒群家看望患病的老友。1981年,时年六十八岁的舒群和萧军共赴哈尔滨,参加“纪念30年代左翼女作家萧红诞辰七十周年”大会后,又一起专程坐火车来到辽宁本溪,共同看望老友方未艾。 萧军在给老友的信中还提到“我和舒群住得很近,常常见面”。

1988年6月22日凌晨,萧军在北京海军总医院因病辞世,享年八十一岁。舒群于次年8月亦因病不幸在京逝世,享年七十五岁。舒群生前留下警世名言:“当今之世,大致如此:在生时,作品多以作家的命运为命运,而死后的若干年,作家却以作品的命运为命运,或各有各的命运。后人铁面,历史无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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