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陈
1984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二十九岁的莫言翻开了美国文学巨擘威廉·福克纳的小说《喧哗与骚动》。从译者那长长的序文中,他读到那句“福克纳不断地写他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终于创造出一块自己的天地”,感到“受了巨大的鼓舞”。于是,他大着胆子把“高密东北乡”写到了稿纸上,从此开创了自己的“文学共和国”。后来莫言说:“我不知道英语的福克纳是什么感觉,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受到的其实是翻译家的影响。”
这本书的译者正是李文俊。从青年时期作为《世界文学》的编辑“为人作嫁衣”,在钱锺书夫妇、萧乾等大家的耳提面命下快速成长,到年过半百后以超乎寻常的勇气,用二十余年的时间译出多部福克纳作品,完成两部研究著述,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福克纳研究专家。
此外,李文俊眼光独到,卡森·麦卡勒斯、卡夫卡、爱丽丝·门罗都经由他手,被首次译介给中国读者。翻译是一辈子的行李,他盗来的思想之火种,对余华、苏童等一代作家产生了深远影响。也因此,2011年,他获得中国翻译协会颁发的“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笔耕七十余载,李文俊的译作已经和那些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作品一起,步入了经典文学的殿堂。2023年1月27日,李文俊的生命之火于九十三岁时熄灭。他曾这样评价自己的一生:“玩得还算漂亮,好比作为一个运动员,还踢出过几个好球。”
淘气少年钟情外国文学
“我小时候很淘气,毛手毛脚,一刻也安定不下来。”数十年后,李文俊仍能清晰地回忆起童年往事。
1930年冬天,李文俊在上海出生。因父母都是地道的广东人,家中也只讲广东话,他从小就被人叫作“小广东”。1932年“一·二八”抗战爆发后,全家仓皇逃难,搬进法租界,暂时远离了战争和苦难。
李文俊的父親是一家英商洋行的部门经理,精通英文。母亲是大家闺秀,中学时在教会学校就读,后来考入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学习绘画。她不仅字写得好,文章也出色,对于遣词用字非常挑剔。每有朋友来家里聚会,母亲便和他们围着钢琴合唱英文歌曲。在这样的熏陶下,语言和艺术的血液天然地流淌在李文俊的生命里。
李文俊四五岁时,有一次,他独自来到家附近的一所教堂,看到门口有个阿姨在散发宗教宣传品,便大胆地上前索要。对方用上海话说:“侬小人看勿懂。”李文俊立刻用带有广东腔的上海话反驳说:“拿回去给我妈妈看!”阿姨只好给了他一张。母亲知道后非常高兴,对他小小年纪就会随机应变颇感自豪。后来,母亲经常提起此事,以此说明李文俊的聪明。
聪明的孩子免不了淘气。租界里外国人很多,李家的邻居中就有一家“罗宋人”(指俄罗斯人)。“小罗宋”个子高大,常常和中国小孩约架玩。有一回,李文俊和三四个孩子一起扑上去,李文俊趴在小罗宋背上,结果,小罗宋一甩,就把他甩下来了。多年后,李文俊翻译福克纳的小说《熊》,读到人、狗、熊激烈搏斗的那一段时,脑海里就浮现出当年和小罗宋打架时的情景。
懵懂中,李文俊进入小学读书,虽然三、四年级时就开始学英语,但他并不上心。那时,父亲已被调到香港任职,起初还寄钱寄物回来,随着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杳无音信,家里生计逐渐难以维持。哥哥辍学了,弟弟妹妹被送到外地的亲戚家寄养,少不更事的李文俊却并未察觉到家境的变化,照例向母亲要零用钱。母亲无奈地说:“石子里榨不出油呀!”他却自作聪明地顶嘴:“不是有石油吗?”
后来,父亲经历九死一生,终于逃回了上海。父亲失业在家,一时无事可做,便找来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译本《青鸟》,为李文俊补习英语。读完这本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写的六幕梦幻剧作,李文俊对外语和外国文学作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从此,手不释卷取代了调皮捣蛋。
中学时,李文俊的作文写得又快又好,常常被老师贴在墙上,供同学们欣赏评论。而李文俊英语成绩的突飞猛进,得益于教英语的朱老师。年轻的朱老师毕业于沪江大学,不仅美丽温婉,而且对李文俊非常细致耐心。李文俊于是暗下决心,每次英语考试都要考第一名。一次,李文俊参加英语演讲比赛,自以为能拿到第一名,结果只得了第三名,他忍不住伤心大哭。这时,朱老师把他揽到身边轻声安慰:“得第三名不是蛮好了吗,快别哭了。”这温情的鼓励让李文俊很快振作起来,学起英语也更加卖力了。
李文俊还爱上了逛书店,租界里旧书店很多,书大多是外国人离开时扔下的,既有翻译小说,也有英文原版书。在那里,李文俊可以不花钱看上小半天,从翻译家赵家璧撰写的研究美国现代小说的专著《新传统》一书中,他第一次知道了美国作家福克纳的大名。
淘书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许多年后,在《挟宝而归》一文中,李文俊这样回忆:“搭乘一路叮叮响的有轨电车到拉都路口下车,走回家便不太远了……此时,晚霞渐暗,天色发黑,霞飞路两边的霓虹灯开始闪烁着红黄蓝绿的各色光采。我臂弯里挟着几本刚淘得的宝贝书,心中感到无比的满足与欢欣。”欣赏着充满异国情调的红瓦屋顶建筑,领略着巴金、傅雷等翻译家的文学魅力,穿梭于霞飞路、海格路上的旧书店之间,李文俊乐此不疲。
高中时,有同学从美国旧刊物中选译短文,译文常发表在报纸杂志上,李文俊也有样学样,编译了一些电影资料,投寄给一家晚报,不久便收到了稿费通知单。那是1947年,李文俊十七岁。那天,他瞒着家人,揣上“私章”,搭乘公共汽车来到报馆。从烫着蓬松头发的出纳小姐手中接过稿费时,由于紧张与激动,他出了一身汗。尽管扣去来回车资,剩下的稿费只够买一小包花生米,但译作的发表给李文俊带来了成就感,促使他后来走上了翻译和研究外国文学的道路。
小编辑对译界前辈的“人生采访”
1948年,出于对战地记者萧乾的仰慕,高考时,李文俊选择了复旦大学新闻系,并如愿被录取。然而,他很快发现,新闻专业通常要和政治人物打交道,而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于是,他跟随自己的内心,转向对外国文学的学习。新闻系的外语课不能满足他,他便经常去外文系蹭课。
不久,上海解放了,私营出版社纷纷开始译介外国文学作品,李文俊便联合两名同学翻译了美国作家霍华德·法斯特的两部小说:《最后的边疆》与《没有被征服的》。译稿投出后,竟然全都收到了出版通知,那时,李文俊还只是一名大三的学生。
有了这两本译著,大学毕业后,李文俊顺理成章地被分配到中国作协。离开洋气的上海,感受北京的文化底蕴,他踌躇满志。适逢作协决定恢复鲁迅先生创办的《译文》杂志,李文俊幸运地成为复刊编辑之一。
在简陋的《译文》编辑部,李文俊见到了慕名已久的萧乾。当年读萧乾的《人生采访》时的“兴奋高潮”已经过去,一见之下,李文俊竟然一句客套话都没有说出来。反倒是萧乾,叼着一个板烟斗,拍着李文俊的肩膀,似是“一见如故”。笑眯眯的萧乾是那样亲切,以至于李文俊可以明目张胆地“偷看”他放在文件柜里的书。就这样,《美国俚语金库》与《读者小百科全书》成为李文俊研究外国文学的启蒙读物。
那时,编辑部提倡向专家请教。在萧乾的带领下,李文俊开始了自己的“人生采访”。年轻的李文俊因为种种失误,少不得浑身冒汗。拜访冰心时,来自上海的他不习惯用尊称,一口一个“你”,当听到冰心称呼自己“您”时,他顿时对自己的无礼羞愧难当。与“华籍美人”、翻译家西特尼·沙博理见面时,对方的京片子让他自愧不如,为了“遮丑”,他改用英语交谈,没想到用错了一个单词,弄巧成拙,害得萧乾赶忙为他打圆场。一惊之下,他“脑中混沌一片”,对沙博理和萧乾之后的对话,他再也听不清了。
这些“人生采访”经历,令李文俊终生难忘。他的成长也很迅速,在萧乾手把手的教导下,李文俊从一个“什么名家的文章都敢改的初生之犊”,逐渐蜕变成“唯恐改错别人一个标点的胆小的鼠子”。
在第一次单独拜访钱锺书、杨绛夫妇后,李文俊受到了钱锺书的表扬:“还是李同志说得清楚。”与钱杨夫妇关系渐近后,一天,李文俊听说杨绛正在翻译法文小说《吉尔·布拉斯》,便上门央求,请她将译稿给《译文》先发一部分,并如愿以偿。作为一名年轻编辑,竟组到了杨绛的译稿,李文俊为此得意了很久。
每一位译者都是老师,从与周作人、傅雷书信联系,到与杨宪益、金克木、冯亦代等名家面对面交流,经李文俊之手发过稿的译者的名字,几乎可以构成一部近代翻译史。深夜里,他与文学巨匠们“耳鬓厮磨”,细心琢磨前辈们为他改过的稿子,继而逐渐跳出井底,看到了更为广阔的天地。
为人作嫁衣之余,李文俊技痒难耐。利用业余时间,他翻译了一篇霍华德·法斯特的短篇小说,并向《译文》“自我投稿”。萧乾校阅后评价说:“你还是译得很活的。”
这句话,鼓励多于赞赏,李文俊听出来了。他虚心向萧乾请教关于翻译语言的问题,萧乾则知无不言:“我只要感到合适,该用什么语言就用什么语言,对所有方言全都来者不拒。方言里有些独特表现方式,妙不可言,光用普通话与北京话有时会使自己的文章缺少光彩。”这一翻译理论,李文俊牢牢记住了,多年后他说,萧乾的话对他“影响至巨”。
意气风发的日子,爱情也如约而至。在编辑部,李文俊与同事张佩芬是公认的“金童玉女”。张佩芬毕业于南京大学德文专业,娴静典雅。朝夕相处中,两人自然地走到一起。
1955年底,李文俊和张佩芬结为伉俪,住在作协的“三无”(无厨房、无卫生间、无暖气)集体宿舍,与萧乾成了邻居。透过窗缝,他们能清晰地听到从萧乾房中传出的清唱剧《弥赛亚》的旋律。
谈笑皆鸿儒,又有红袖添香,李文俊精神焕发。遗憾的是,政治运动打乱了正常的工作秩序,去河北怀来参加劳动时,对着空旷寒冽的乡野,他忍不住大声歌唱:“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1959年,《译文》更名为《世界文学》。可是,随着文坛气氛越来越紧张,杂志能介绍的西方文学作品越来越有限,几年后干脆停刊了。
那段时间,李文俊无奈而沮丧,幸而他还可以偷偷去图书馆借书。一次,他找到一本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查看借书卡,上面只有一个名字:錢锺书。怀着崇敬与好奇,李文俊一口气读完了这本书,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十几年后,他终于有机会完成了这部小说的翻译,译文在《外国文艺》创刊号上发表后,一度定格于几代中国读者的文化记忆中。
冥冥之中,李文俊与钱锺书夫妇的缘分越来越深。1970年,他们一同下放至河南干校,妻子张佩芬还与杨绛成了舍友。收到父母从上海寄来的奶糖、巧克力时,张佩芬都会和杨绛一同分享。不过,杨绛通常是舍不得吃的,她总是把奶糖和巧克力藏起来,留给钱锺书。
那年,杨绛已经五十九岁。有一次,李文俊看到她在吃力地洗被单,马上抢过来帮她洗净。这件小事,杨绛记了好多年。而李文俊的解释是:“我不懂政治,仅仅是觉得不要那么势利眼。”
干校后期,环境稍有宽松,李文俊将一本从旧书店淘来的《大卫·科波菲尔》袖珍本带去,用报纸包起来后,偷偷借给钱锺书和杨绛解闷。当书再回到李文俊手里时,书中留下了两位先生“力透纸背”的笔迹。后来,这本书成为李文俊“炫耀的资本”,并珍藏一生。
像钱锺书夫妇一样,李文俊和张佩芬彼此信任,相互扶持,携手走过了苦难的日子。若干年后,李文俊翻译美国诗人希尔达·杜丽特尔的诗《群星在紫光中旋转》,不禁忆起“运动”中倒霉时仍不避嫌疑、与他不离不弃的爱人和朋友。那几句诗,李文俊是这样译的:“当所有别的星摇摇欲坠,忽明忽灭/你的星却钢铸般一动不动,独自赴约/去会见货船,当它们在风浪中航向不明。”
“福克纳来了,标志着李文俊时代的到来”
从助理编辑到编辑的二十多年中,李文俊有三分之二的时间是在处理杂务和参加各种名目的运动中度过的,到“文革”结束,《世界文学》获准复刊时,他已年近五旬。
那时,《世界文学》早已划归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主办,近水楼台先得月,李文俊读到了不少外国最新刊物。从这些资料中,他惊喜地发现了德文小说家卡夫卡。凭着独到的眼光,他迫不及待地从英文转译了卡夫卡的代表作《变形记》,从事德语翻译的夫人张佩芬还从德文方面对译作进行了校订。
可是,卡夫卡的作品充满孤独压抑与荒诞颓废,完全不符合我国当时的社会环境,李文俊于是联合妻子张佩芬和翻译家叶廷芳,三人合写了万余字的“批判性的介绍”,以“反面教材”为幌子,行引荐之实。
1978年,《世界文学》正式复刊。在1979年第一期上,《变形记》顺利发表。没想到,这部小说的冲击力巨大,在书荒许久之后,读者们贪婪地反复阅读。当时还是文学青年的余华,读过《变形记》后瞬间开悟,余华后来曾这样回忆当年的“阅读战栗”:“在我即将沦为文学迷信的殉葬品时,卡夫卡在川端康成的屠刀下拯救了我,我把这理解成命运的一次恩赐。”
卡夫卡启发了无数中国作家,影响了一代读者的阅读趣味,作为译介卡夫卡的中国第一人,多年后,李文俊自豪地说:“我眼光比较厉害吧。”
随着春风吹遍神州大地,文学变革的暗潮悄然而至,参与《美国文学简史》的编撰时,李文俊再次邂逅少年时曾在书中遇到的美国南方作家福克纳。福克纳小说的多元叙事和跳跃的意识流,让李文俊禁不住击节赞叹:“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
那时,福克纳已是世界文坛巨匠,而在中国,知道他的人却寥若晨星。李文俊决心把他介绍到中国。在大量收集英、美、法等国家的评论资料后,他开始编译《福克纳评论集》。
1980年,《福克纳评论集》出版。在前言中,李文俊郑重写道:“从许多方面看,他(指福克纳)都是一个独树一帜的作家。他的题材、构思的独创性以及他的特殊的艺术风格,使他在瞬息万变的西方文学潮流中,像一块屹立不动的孤独的礁石。”
在外国文学领域,这本评论集泛起波澜,然而彼时中国连一部完整的福克纳译本都尚付阙如。为了避免“贻人以本末倒置之讥”,李文俊产生了一种责任感,他要啃下福克纳这块“硬骨头”。
可是,翻译福克纳谈何容易。福克纳的作品以晦涩浩繁著称,小说中时间错位、空间重叠,不仅超长的“要人命的句子”随处可见,穿插其中的方言、隐喻、典故更令译者生畏。
李文俊没有退缩,他借助各种词典、各类评论,利用业余时间,开始翻译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其中的困难可想而知,一次,他就一句拉丁语引文请教钱锺书,钱锺书告诫:“福克纳的小说老实说是颇沉闷的,但是沉闷也有可敬佩之处,翻译恐怕吃力不讨好,你的勇气和耐心值得上帝保佑。”
借钱锺书吉言,两年后,全书终于翻译完成。为了减少读者的阅读阻力,李文俊添加了大量注释,并撰写了极具学术价值的长篇译序。后来,回忆起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李文俊说:“大概总有两年,这本书日日夜夜纠缠着我,像一个梦——有时是美梦,有时却又是噩梦。”
1984年,《喧哗与骚动》横空出世,在“文化热”的大背景下,短短时间内,八万多册销售一空,李文俊体会到“血战一场的愉悦”。在请钱锺书夫妇指正时,钱锺书回信说:“顷奉惠赐大译,感喜之至。承问道于盲,妄言妄语,何足挂齿,乃蒙序言中挂贱名,尤觉惭惶。”
李文俊的译文被称“出神入化”,年轻的莫言、苏童、余华读后深受震动,成为名作家之后,他们曾多次称自己“师从”福克纳。而正如莫言所说,他们受到的“其实是翻译家的影响”。
在《世界文学》编辑部,读者们簇拥着李文俊,手捧译作求取签名。李文俊自嘲说:“终于感觉到自己的价值了。”
1988年,李文俊出任《世界文学》主编,在第五期杂志的封面上,他刊出了福克纳的照片。同事们都说:“福克纳来了,标志着李文俊时代的到来。”此后,李文俊又翻译完成了福克纳的长篇小说《我弥留之际》。译著中方言土语的运用,全部来自萧乾当年的指导。坐在办公室里,李文俊常常想起笑眯眯的萧乾骑着一辆“老兰令”遥遥领先,而自己骑着国产自行车追得气喘吁吁的情景。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尽力而为的事情。”在李文俊带领下,《世界文学》享誉海内外,发行量最高时达到三十万册。
“堂吉诃德式的自由骑士”
1993年,六十三歲的李文俊退休了,而他越来越感到,福克纳与自己息息相通。两年后,他开始挑战另一个“噩梦”——翻译福克纳的长篇小说《押沙龙,押沙龙!》。
“书中长达几页的句子比比皆是,句中套插入句甚至长长一段、整整一个故事,结构错综复杂,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整整三年,日夜煎熬,夫人张佩芬见证了这个艰难的翻译过程:“除了吃饭,他一天都不会从屋里走出来,一天翻译一句话或者几句话的时候常有。”
1998年2月9日下午,李文俊将圆珠笔一掷,身子朝后一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总算是完成了。这是我译的第四部福著,我对得起这位大师了。今后我再也不钻这座自找的围城了!”
这年,李文俊六十八岁。
“通过爬格子转换文字,我像是进入了一个个我从来都不了解,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又一个无比新鲜的精神世界。”尽管已经宣布“停战”,奈何福克纳总是令他魂牵梦萦,当“新世界”又向李文俊招手时,他放弃挣扎,埋下头来创作《福克纳评传》。
孤灯挑尽,日夜艰辛,书尚未付梓,李文俊心脏骤停,幸而抢救及时,方得一生。第二天醒来时,李文俊浑身插满了管子。虽然走了一趟鬼门关,但他不怪福克纳,“是我自己的毛病”。
身体稍有好转,李文俊的手又痒起来,像个“盼能尽量拓宽自己戏路的老演员”,他开始译一些“另一个路子的作品”。当有出版社约他翻译英国儿童文学名家米尔恩写的童书时,他欣然应允,因为福克纳也曾对米尔恩的儿童诗情有独钟。
李文俊与福克纳“尘缘未了”,出版社也游说他:“读者只认‘老字号!”
就这样,《福克纳随笔》《威廉·福克纳》等作品相继诞生,李文俊成为中国翻译福克纳作品最多的翻译家,也是撰写福克纳专著最多的学者。在福克纳文学殿堂的朝圣路上,他走得义无反顾,为中国翻译史写下了辉煌一章。
作者、读者、自己,李文俊都没有辜负,他释然了,可以做一个“堂吉诃德式的自由骑士”了。
从福克纳的骇人长句中解脱出来后,2008年,李文俊应约翻译加拿大女作家爱丽丝·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他曾三次去过加拿大,深知门罗在该国的受欢迎程度,三四个月里,李文俊沉浸在门罗絮絮叨叨聊家常的叙事风格中,身心获得了极大的放松。
五年后,一向安静的李文俊家电话铃声接连响起——门罗获得了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作为《逃离》的唯一中译者,李文俊成了大众关注的焦点。一时之间,《逃离》洛阳纸贵,出版社连夜加印。可惜的是,李文俊并没有跟着发达,“我这个人书呆子气重,对于签合同什么的,我并不懂得”。
所幸,对物质,李文俊并无野心,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能有人喊“再来一个”,他就心满意足了。他不断给读者带来惊喜,翻译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后,有读者评论,“比张爱玲译得好”;翻译的艾略特诗剧《大教堂谋杀案》发表后,有位山东读者在来信中说:“在您的手下被译得很有韵律和美感……很多句子完全值得背下来。”
尽管李文俊希望人们提到他的时候不仅仅想到福克纳,但在大多数读者心中,福克纳仍然是他的标签,他被读者朋友戏称为“我的福克纳号宇宙飞船时空跳跃指挥官”。年轻人不时上门请教,有研究生以他的译作写论文,也有人重新翻译了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当然,他们都承认,“想要超过李文俊比较难”。
“我的作品迟早要被淘汰的,年轻人可以踏过我们的脚印继续往前走。誰能超过我,求之不得!”对青年才俊的接班,李文俊是欣慰的,他终于可以“欣喜地退居一边,做些力所能及、较为轻松的小事”。
退休后的二十余年里,李文俊所译所写,比前四十年的总和还要多、还要广。那些作品静静地躺在李文俊家中的书柜里,他说:“这是我一辈子的行李。”
暮年病后,除了每天译几百字作消遣,“写些小东西”,李文俊的最大享受就是去潘家园捡漏儿,上东安市场淘旧书。一本旧英文书中意外夹着张大千的名片,他奉为至宝。至于古董的真假,他并不在意,他用英国诗人济慈的话来说明理由:“美的物件是永恒的愉悦。”
“永恒的愉悦”,这也是李文俊带给读者的感受。戴着一副旧式黑框眼镜,趴在淘来的书桌上,他为读者呈上了一部部深邃隽永的经典文学作品。晚年,他越来越豁达通透,正如他在《老人与海》的译后记中所说:“在按完那余音袅袅的最后一个音符后,我真是心潮难平啊。琴艺工拙姑且不计,是否有个别听众在听,他或她是否欣赏,那都与我无干,反正这神圣的琴音已使我自己在心灵上受到了一次洗礼。”
“翻译是一项神圣的事业”,在这条行人寂寥的小径上,李文俊走得艰难费力,却也精彩绝伦,他只希望,“大家承认我是个优秀的译者就行了”。
2023年1月,李文俊在睡梦中悄然退场。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写下了对生死的理解,那是鲁迅《野草》中的名句:“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