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小说与民族精魂

2024-02-20 00:00:00尹林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5期
关键词:王跃文乡土书写

文学思潮的命名,有时源于总结,有时由计划而生发。正如德国文学的黄金期有一个“狂飙突进”运动,如今我们也有了自己的文学“攀登计划”。只不过,我们的计划性更强,组织更为严密,同时,后备军也更加庞大。

如果这个宏大的计划最后推出一批精品力作,那么我想人们在若干年后书写中国当代文学史时,不妨把这批力作称之为“攀登文学”,一如我们的改革文学、寻根文学。

文学的攀登一直在默默进行。攀登,首先要突破。对于1960年以后出生的作家,它们至少要突破当代文学的两个光环,才有可能代表民族走向世界。第一,是有着广泛群众基础的红色经典或十七年文学。第二,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交织碰撞后的一条从改革——寻根——先锋——新写实——民间化——日常生活化——底层文学——杂语共生等一条不断精细化的文学脉络。第一条路有着丰富的政治内涵和群众基础,第二条路是国家、精英和大众不断磨合的一个尚未完成的文学多样化进程。只有突破前人的成绩,兼顾文学的理智与情感,糅合文学的多样与主力,才能够称得上攀登文学路途上的一支劲旅。

一、《家山》的文学位置

经过改革开放二十多年的文学演绎,进入新世纪,文学进入了一个“八仙过海”、杂语共生的时代。一方面,“50后”“60后”作家在先锋文学退潮后,经历了现实主义面向的几次大调整,以及与文学市场的离合、聚散,依旧是当下文学主潮的顶梁柱。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作家,也渐渐成了文坛的主力,他们对于文化、世情的书写,更注意与人世无常、现实处境的幽微结合起来,整体而言写作更有计划性和目的性,喜欢在传统工艺或传统习俗中寻找小说立足点。而新世纪到来初期,80后作家正值青少年,网络对于“80后、90”后作者的影响立刻同步跟了上来。网络带给文坛的影响不仅仅是出现了“网络文学”那么简单。人与人的距离、人与社会的距离、人与快感的距离都在无限缩短,一时间,博客写作、微博写作、新闻写作、名人写作、成功学写作、美女写作、全民写作等模式蜂拥而至,甚至反崇高、反深度一度成为时尚。打工文学、底层写作、非虚构写作不断体现着文学接近现实的卑微姿态,但现实情况却是年轻人被电影、电视、游戏等不断分流。

从改革开放至今,文学在不断地探寻可能性的边界,甚至不惜分兵行动,去各个领域打打游击战,也是基于此,短短四十余年,中国文坛就形成了一个杂语共生的格局。《人民文学》等纯文学期刊可以和网络直播平台进行合作。种种现象告诉我们,没有雄厚的读者基础,再好的精品也难以成为经典。

不过,文学界也逐渐意识到了,关注现实不等于向现实妥协。关注现实并非指的是直接对应市场。相反,真正对现实的关注更考验文学的火候,更考验作家耐得住寂寞的心境。对于现实的关怀,是要关注老百姓心中能言与不能言的心中疾苦,书写其背后的文化原因。

文学要有超越性,不只是追逐热点,更要回身观察一个民族的历史,尤其是这个民族历史与其他民族不同的地方,也就是经过历史的千淘百炼仍然最坚韧之处。这也是为什么,好的长篇小说被称为“长河小说”。长河小说不仅仅是时间长,更不是篇幅长,而是考验作家对民族历史的真正了解。诸如《芙蓉镇》《活着》《红高粱》《平凡的世界》《白鹿原》《人世间》等等,无一不接近长河小说的特征。努力在“长度”之外增加厚度,把宏大叙事和日常叙事相互结合,这样的作品多少是立得住的。

当然,在这之外,作家还需要有自己独特的生活体验和切入视角。写作虽然需要努力,但的确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从这个角度而言,《家山》即是一部具有“愚公精神”的作品,也是一部幸运的作品。说其具有愚公精神,是其敢下笨功夫。正如张学昕所言:“从这部近六十万字篇幅的《家山》中,我们看到王跃文超强的整体到细部的表现俗世的能力。”小说通过陈氏家族这一缩影,书写了历史宏大变迁中的波谲云诡,乡土社会面临新世界的分娩镇痛,农耕文明中那些可贵品质的艰难存续,普通人生命的坚实与毅力。在这些书写之中,作者又游刃有余地书写了中国社会中的乡贤文化,国民革命时期的青年信仰以及思想解放程度不同的“女性”。作者不因为小说涉及政治,就着急亮出自己的立场与态度。相反,他是以一种悲悯的心来看待这半个多世纪中的人物。佑德公、福太婆、陈劭夫、朱容秀、伍云枝、陈贞一、陈扬卿等人物形象,各有各的偏执和坚守,各有各的福德与不幸。王跃文有时用现实主义的铺陈笔法,有时用世情小说的横截面叙事,有时又有英雄传奇的浪漫主义笔法,文随事变,文随人变,使得人们在这部60万字的小说中,看到了作家取各家小说、各时代小说之长的野心。

小说可以貌相,小说可以斗量。这是我在阅读小说二十多年后的一个心得。长篇小说与其他文体不同,读者面临的不是一个短途游,至少是一次“环民族精神史”的旅行。读者每阅读一次长篇,无异于一次冒险。因此,小说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有的长篇虽然看似轻盈,但一读连内容也是轻飘飘的,或媚俗于现在的“性感”叙事,或借反映现实的幌子专写摄人心魄的动荡情节,有一种哗众取宠的感觉。有些作品初翻很厚重,但细看全是流水账,为了罗织厚度,不断增加人物,复制情节,旁生枝蔓,铺叙心理,隐藏重点,避重就轻……种种的填充技巧,会让文学丧失穿透力,丧失痛觉与对社会的敏锐观感。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也是为什么好的作品不管以影视剧或者任何形式都能进入千家万户,但观感不好的作品无论有再多荣誉也只能束之高阁的原因。

王跃文是以官场小说步入文坛的畅销书作家。可以说,善写改革文学或官场小说的作家,都是对民族心理把握得相当透彻的作家。因为他们深知中国读书人为生民立命的情怀。同时,他们又能深刻把握时代的动向,最重要的是,改革文学和官场文学作家保留了一种可贵的能力——那就是长河小说必不可少的宏大叙事。西方文论引进以来,相当一部分作家把个人性和文学的严肃性几乎等同起来,认为宏大叙事会阻碍文学的深刻表达,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作家都不敢去触碰宏大历史的叙述,反而把这个问题留给了通俗历史小说家甚至谍战小说家去书写。

事实上,任何事都是过犹不及的。个人价值的彰显,固然是近代以来一系列革命的重要果实,但如果都只强调私欲,崇高和宏大反而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恐怕也是另一种偏执。因此,中国当代文学要实现“攀登”,第一要摆脱盲目的欲望书写,要将个人价值的书写与国家民族的历史相结合;第二要摆脱纯粹的形式主义演绎,以及冷眼旁观的态度。要将作家个人的情感有所选择的隐藏或表露,不能只隐藏,也不能到处呐喊。

《家山》在这两个方面做得就比较好。既没有完全采用宏大浪漫主义叙事,而导致盲目的乐观,也没有完全拘泥于个人的小情小爱、小仇小恨,而是给出了一幅人的生存状态的全景图。《家山》把抽象的革命历史、社会变迁,具象化为有血有肉的家族史、村镇史、风俗史、精神史、青年成长史和女性解放史。作者一点也没有主动地去“外放”情感,但他对这个民族的深厚感情,却在小说精心布置的结构、故事、人物关系、细节描写、历史转换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

二、努力书写中国近现代精神谱系

即便是经典作品,也不见得能满足所有读者的口味,《水浒传》《三国演义》之也是经过长久的争议才被奉为经典,但之所以历经争议还能成为经典,是因为它们都能够从独特的角度反映中国特定时代的精神谱系,甚至能够辐射整个古典时代的精神结构。因此,纵使他们看起来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依旧是瑕不掩瑜的中国小说正典。

《家山》之所以可贵,就在于其已经有了这个意识。我先前列举诸如《芙蓉镇》《红高粱》《平凡的世界》《白鹿原》《活着》,都写出了一个时代的人民精神史,具有人民精神谱系特征。从改革开放前十年的概念演绎、形式探索、现代与现实主义碰撞,改革开放到新世纪间的文学也逐渐走向了开阔。这均与对中国人民精神谱系的书写不断完善有关。这种写法可以避免让文学流于表面,也能使得器物和风俗描写有其灵魂,否则就会成为掉书袋的风俗掌故。但是,新世纪以来,由于网络技术的爆炸和经济的高速腾飞,快餐文化、快感审美让很多人甚至作家都无所适从。美女写作、神童写作、企业家写作、明星写作等现象使得文化市场和文明建构难以有一个合理的界限。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使得文学重回正轨,如何使得审美多一些厚度,是文学向高峰攀登不得不考虑的。

中国作协的“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实施以来,阿来的《寻金记》、毕飞宇的《琥珀的光》、马伯庸的《大医》、范稳的《青云梯》、熊育群的《金墟》、陆天明的《沿途》等力作不断入选。这个计划帮作家更加坚定了创作的方向。从这些作品中,我们更可以发现写作的开阔性和厚度。像《家山》《大医》《金墟》等作品,都找到了各自独特的角度,最大限度地表现出了近代以来中国人民方方面面的精神全景。工人、知识分子、学生、士兵、军官、农民、商贩等阶层、行业的生存、精神状况,都被尽可能地表现了出来。这些作品开始逐渐有意识地接近老舍先生的市井生趣、巴金先生的青春气息和家族叙事,开始书写更加有血有肉和有魂魄有支撑的内容,既不过分地控诉,也不盲目的唱高调,体现出了新时代文学的一种大度格局。

《家山》在这些作品中,构建中国近现代精神谱系的意图尤为明显。龙永干在《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诗》一文中指出:“整体来看,《家山》的创作路径与《白鹿原》相近。它再现了重大社会政治事变,也写出了乡土家族的矛盾冲突,更对传统文化进行了应有的审视和反思。”之所以说《家山》对中国近现代谱系构建得完整,是因为他没有直接性地书写任何概念性的内容,而是隐藏在一个家族视角中,让时代的事件慢慢走向自己的叙述时空中。在这里,乡土和家族是无比坚实的,比外面的风雨动荡、时事激变更加可靠。这也就是说,人,或者百姓的感觉最可靠,百姓的生存意志和良心判断最可靠。

小说选择的书写对象都具有多面性。比如对于祠堂文化的书写,可以说是小说“软性景观”的核心。作者描写陈家祠堂的气派,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恢复了工艺描写的某种传统,开始对某个核心象征物进行精细的描绘,比如牌位上的字眼,神龛前的摆设,厢房谷仓的方位等等。须知,祠堂在这里既象征封建宗法传统,但又是我们难以摆脱的精神皈依。一方面,宗法社会在继承、女性、分配、垄断等方面有着极不合理的法则,但另一方面,宗法社会中的家族却又是中华传统文化中“家”的核心。也正是在这样的“家”文化中,产生了强大的“孝”文化。中国的“孝”文化是唯一可以和家国文化中的“忠”相提并论的。事实上,“孝”更具稳定性,“孝”是“忠”的基础,是社会最基本的道义纽带。

正如王春林在《宗法制乡村的现代转型》一文中所言,小说“充分体现了宗法制乡村的特色,描摹展示了宗法制乡村的温情景象,也细致刻画了在政治、科学、教育、人道等一系列现代性观念强势冲击下宗法制乡村走向无疾而终的过程。”故事虽然发生在宗法社会的背景中,但劭夫、贞一、扬卿、齐峰等人,却有着先进的现代思想。另一方面,他们又没有完全被现代性所吞没。在他们身上,依旧有着中国耕读传家、孝奉礼仪的传统美德。这两种精神力量的碰撞、交织、融合、重塑,是中国近现代以来精神谱系的起源。也就是说,从那时起,中国人不只是孔孟仁义的中国人,也不只是民主与科学的中国人。中国人是接受了世界上最多元、最广泛的思潮冲击涤荡的伟大民族之一。

《家山》较为出色地表现了中国人身上的这种多元性,中国人身上保留了古典转为现代的完美的进程。在这进程之中,传统的文化让中国人有根,现代的新式文化让中国人有真,骨子里的良善让中国人有情。在这有水、有土、有油滑、有忠贞、有清醒、有痴醉的复杂情感史下,中国人的精神谱系依旧坚韧地朝现代化的新道德发展,这是在整个世界上都具有独特性的。

三、从官场到乡土的民族心理结构

“在现代中国文化所奠定的整体社会结构中,传统文化失去了社会组织功能,而只是在文化领域发挥功能,在相对落后的乡村发挥其实质影响。”(李云雷:《〈家山〉:南方史诗与民族精神的重构》)至此,问题已经十分明确。查阅资料,王春林、龙永干、张学昕、舒晋瑜、鲁太光、刘艳、雷鸣、李云雷等著名批评家,已经形成了《家山》的评论小史,这些批评,都关注到了《家山》的史诗品质、乡土书写、乡贤文化以及民族心理的现代转化。

刘艳在《新时代乡土书写传统的赓续与创新性发展》中指出:“王跃文《家山》、熊育群《金墟》、欧阳黔森《莫道君行早》……可以从新时代地方‘志’书写传统的赓续、历史之笔与文化记忆的融合、非虚构写作与虚构小说文体的兼容并包、乡土书写传统以及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的赓续等方面做出集中探究与考察。”评论家在此发现了《家山》等小说由于散点和全景叙事导致的亦真亦幻的特征。这种扑面而来又具有包围式的真实感,其实不仅在于风景和世情书写,更在于作家们对中国人情感的把握越来越到位,越来越全面,越来越注重立体感和厚重感。

王跃文从官场书写到乡土,并走出自己的独特肌理,其实有点寻根溯源的意思。在他创作的青壮年阶段,他写了太多权谋斗争、经济变革、灰色英雄、纸醉金迷。官场小说一方面,它探讨的题材足够宏大,很容易与历史变迁结合起来;另一方面,它又善于借助传统通俗小说类型化、章回体叙事的特征。政治权谋、官场美人、商人手腕、工厂抗争等事件,很容易被赋予剧烈冲突。换句话说,官场小说足够惊心动魄,因此具有相当强的通俗文学市场。前些年流行的王朝小说、反腐小说等,本质上都是官场小说。从这个意义上而言,王跃文的“文学整体观”,是先“观相”再“溯源”。

王跃文生于1962年。而改革开放后黄金一代的作家如莫言等,基本都是20世纪50年代生人。如果说莫言他们的青年时代正好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初期,那么王跃文的青壮年正好赶上了市场经济改革的加速发展时期。在经济高速腾飞的过程中,社会可书写的面一下子开阔起来。人民前所未有地尝到了经济发展、科技进步所带来的新鲜感、刺激感。1993年到2024年,不过三十年,那些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都通过网络科技、电子信息技术等一一实现了。笔者正好出生于1992年,生活在四线城市以及下面的农村中,有记忆的时候大概在1997年左右。如果要对这27年时间进行对比,换成谁恐怕都要有些飘然的。但是,作家不能一味地跟着表象走。在了解了时代表象所运行的基本规律之后,还应该去探寻更为深刻的历史原因。

人们之所以想要在光怪陆离的城市中,通过权力、财富等证明自己,其实初心未必在于贪念。人都有光耀门楣、回归乡土的原始向心力。这是中国人与其他很多民族不同的地方。无论是现代化社会,还是古典社会,人们都有一个寻根的冲动。在《家山》中,孩子们有出去革命的、做官的、当军长的,但是时过境迁,他们好像只是一群孩子出去历练又回到了“乡土”这个安身立命之所。这里面饱含着他们的教养、基因和血液。在这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不管外界如何变迁,都无法被撼动的蛰伏在土地文化中的农民。新式教育虽然二次教化了从这里走出去的青年,但这里却有着他们最深刻的童蒙教化。通过对这些关系的罗织和梳理,王跃文不动声色地将革命和社会变迁写得极具人情味儿。变革显得如此具体,最终在泥土中找到了它的皈依。

评论写到尾声,我从书房里出来,电视中正好放了全红婵看见自己的亲人去到巴黎奥运会赛场的时候。那一刻,她的亲人热泪盈眶,全红婵眼睛也几乎湿润。我不禁在心里叹道:国——家。这不又是一个典型的案例?在巴黎赛场上,再多的呼声,抵不住一句来自中国乡音的加油。再多人的加油,抵不住亲人的那一句呼喊。这呼喊不仅拥有血缘的力量,还有土地的神性,有乡贤文化的魔力。说不尽的乡土,是很多青年的羁绊,但又是这些青年的斗志和根本动力。

因此,王跃文相当自信地把民主、科学、法制、女性等主题,都还给了乡土这个胚胎。不管在城市中有多少外来的思想涌入,只要有乡土在,他们就永远是被审视的对象,而不是盲目崇拜与认同。乡土中蛰伏的力量,除了光耀门楣的斗志,还有隐忍坚定的良善。如果说乡土提供的斗志一团火,那么那种隐忍与良善就是一块巨大的海绵。他给中国社会的发展提供了一种巨大的缓冲力,使之不会因为变革太剧烈而导致崩塌。

正是有了这种长度和厚度,我愿称王跃文的《家山》为“长河小说”。当然,这也不是说小说一下子达到了世界名著的高度。作者在小说的哲学观照上,或多或少还是有些“扣题”的痕迹。但是,这是作者又一重要的转型之作,也是文学“攀登计划”的一个重要果实,它书写出最具立体感、可能性的民族精魂。我们有理由期待,王跃文在未来还能写出更具超越性的作品,毕竟,他已经为“攀登文学”提供了一种强大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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