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上的武器

2024-02-20 00:00:00程霖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4年5期
关键词:棍子阳台孩子

冯童从客厅走到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又推回去,顺势躺下。被子正好卡在腰间,她抬起胯,做个臀桥,费劲地把被子踢到床边。被子撞到暖气片旁的纸板上,胶带吱呀作响。冯童就是来找胶带的,但不是粘了快二十年灰的这截。三年前开店,她自己买过一卷,不知道放哪儿去了。纸板是房东放的,用来挡住暖气片,孩子睡觉不老实,怕磕着碰着。纸板塑封下的颜色依旧鲜艳,以前是酸奶箱,冯童念书时,很喜欢喝这个牌子的另一种产品,自从刷手机知道了乳制品饮料和正经酸奶的区别,这些年来每次逛超市都要绕着走。

看房的时候,房东一家三口还在这儿住着,屋子基本空了。房东说只是趁孩子放假,回来看看。冯童很高兴,一般来说,这样的房子配套齐全,也便宜。借参观的工夫,她留意了在阳台看书的孩子,书是《大学化学》。在哪儿念书呢?她问。房东太太很热情地接过话,孩子毕了业要当医生。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冯童想起自己要做什么:加固捡来的棍子,当晾衣叉用。以前她用的是一把很长的塑料玩具刀,已经瘪了,房东说是孩子小时候玩的,还挺结实,早就打算扔了,上一个租户留下没扔,就忘记了。刀头扁扁一块,刀背多一块刃,缠着发黄的胶带,有几处破损,但用着顺手。后来不知丢哪儿去了,可能被风吹掉了,阳台是两家共用的,一点小事,没必要打扰邻居。

壮壮家不用晾衣叉。壮壮爸和壮壮爷爷个子都很高。壮壮将来也矮不了,壮壮妈说。尽管他现在像个小猴子,又黑又瘦。冯童听过许多孩子的小名都叫壮壮,她现在只认识这一个。对门是壮壮一家四口,自己是卖鞋的,彼此都不清楚姓名。过年的时候,壮壮妈还带着壮壮来店里买鞋子,试了好几双,最后八折买的。前阵子店里清仓大甩卖,通通五折,冯童没看到她。

今天是最后一天清仓,已经结束了,冯童的鞋店正式宣告倒闭。她不是第一个走的,地下购物金街快空了,只剩下一排美甲店,生意还算过得去。冯童去过几次,透过玻璃能看到自己的店,老板手艺不怎么样。她已经很久没做美甲了,自家买卖不行,没有心情。如果当初开的是服装店就好了,还能剩个正儿八经的晾衣叉。她从床上爬起来,想起胶带可能在茶几底下,上次电动车的车灯掉了,捆完上楼,随手扔那儿了。

拾掇好棍子,冯童放到阳台,又重回床上。这次她没有闭上眼睛,而是倚着墙刷手机,就像平常在店里那样。自己关注的“万字解读”系列更新了,由于刚上传,视频卡顿严重。冯童先点上收藏,预备以后再看。她经常这样做,因此“收藏”要比“喜欢”的视频多,随意点开一个,都有半个多小时。自从吃饭时偶尔看过一次近一小时的综艺剪辑,长视频纷纷找上门来,卡通片、网文动画,还有影视解说,它们陪冯童度过了许多没有顾客的日子。

大部分视频都没有看完,刷过一张张封面,随意点开一个,冯童条件反射般想起米线和盖饭的味道,拖地、上货、等待,按部就班的生活。那时候,她从未想过鞋店会倒闭,似乎自己只是个小店员,等着领每月的固定薪水,偶尔生出撞桃花的幻想。壮壮爸就是很合适的人选,如果他再年轻十岁的话。他脾气好,有钱,在单位当着小领导,长相也不赖。有时他们在阳台碰见,寒暄几句,壮壮爸一手端着大盆,另一边卡在腰上,像个买菜回来的家庭主妇。两人保持着成年人的默契。他从不开口寻求帮助。

她在商场见过壮壮爸,那天她翻过“营业中”的牌子,上楼买化妆品。家里面膜用完了。壮壮爸穿着制服,带着四五个人挨家挨户转,店员很是恭敬。冯童想起电视剧里收保护费的。到傍晚,她去收衣服,碰见壮壮妈出来透气。孩子爸白天查消防去了,她说。地下购物金街和地上商场是分开的,难怪之前没见到过。

许文强在屏幕上待了很久,她不介意再看一遍。因为分神,许文强反复进出戏院,喽啰不停地死在他的手上。这时,一阵敲门声救了他们。

冯童关掉手机,坐直了身子,她不认为会有人来拜访。一定是走错了,兴许别家点了外卖,错送到这里。老小区的门牌号有问题,房东特意嘱咐过。敲门声停了一会儿,有一个女人在窃窃私语,她听不清,接着敲门声又响起了。

“家里头有人吗?”

这是壮壮妈妈的声音。

听她没有放弃的意思,冯童从床上下来,稍微整了下衣服,开门。

“在家呢!”

“怎么了?”

壮壮往后退一步,想躲到他妈妈身后。

“别躲!你自己说,快给阿姨道歉。”

他被妈妈拧住耳朵,拽到冯童面前。

“阿姨,对不起。”

“没关系。”

冯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真是不好意思,孩子相中你家那根棍子,没问就自己拿了。”

“没事,孩子还小,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壮壮妈把棍子塞到壮壮手上,指头一个接一个扣好。

“自己还给阿姨。”

“阿姨对不起,我不该拿你的东西。”

壮壮低着头。冯童接过棍子,胶带的毛边被塞到里面,整齐许多。他拿这个干什么?

“壮壮妈,你别凶他了。不要紧,孩子喜欢就送给他吧。”

“那可不行,得让孩子长点记性,不能养成坏习惯。你忙吧,我教训他去了。”

母子俩走了。冯童没有放在心上,棍子被扔回阳台。壮壮是个乖巧孩子,不吵不闹,在小区的孩子里面,算得上小跟班一类。在这儿住了几年,老房子隔音不好,晚上安静下来,有时能听见小孩吵闹,里面从来没有壮壮。反而是他爷爷爱喝点酒,嗓门不自觉大些。壮壮妈常劝他,少喝点。酒香飘进冯童的屋里,令她联想到地下购物金街的清吧,她一直想去喝一杯,度数不用太高,坐在吧台,看调酒师抿着嘴,手中冰杯摇晃不停。冯童只想喝一杯苦艾酒配香槟,味道应当如蒲公英的清苦,她猜想。公共电视挂在一边,放着《猫和老鼠》的某一集。这些都是她从短视频里刷到的。

那时她在做什么?大概刚换了新眼霜,想要让眼袋小点。价格一百出头,已经很久没用了。冯童去洗手间找,素雅的白色包装盒还在,里面是空的。眼霜被牙膏洗面奶挤到边角,没用过几次。今天拾掇完鞋店,上楼吃饭,她路过那家化妆品店,招牌换成了“港式鸡蛋仔”,用繁体字写的,柜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样品。店面本就不大,一个和冯童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在倒蛋液打冰激凌。旁边原来是一家零食店,装修很好,是不常见的亮黄色,也没有了,现在是海蓝色的儿童乐园,一直连到边角的防火门。不知是不是里面厕所的缘故,附近飘着一股尿骚味。板凳随便摆在路上,也是海蓝色,几个老太太围坐在一起闲聊,不时抬下头,张望在海洋球里奔跑的小孩子。

冯童打算去顶楼下馆子,她乘扶梯一路向上。在商场开店几年,却未曾仔细逛过。开小店的唯一优势就是省人工,老板就是店员。冯童的店位置还算不错,离直梯最近,出门一拐就是。另一家是数码店,卖一些仅有老年人才用的收音机手电筒,还有配套的存储卡和电池,存储卡里的节目总是唢呐独奏打头。老板是个健谈的女人,比壮壮妈年纪大点。她的店生意也不好,电梯不肯下来,总在一楼和顶楼间反复,她们开玩笑说,来逛商场的都是些饭桶。过完开鞋店的头一个年后,冯童回来,女人已经不告而别,留下了个空荡荡的玻璃柜台。她以为两人是好友了,大姐告诉过冯童,家里老人最喜欢听评书,每次去看望,老人都要孩子帮忙换电池,从钟表到收音机。

那年年前,冯童从她那买了一个红色的小收音机,多要来一张卡,里面相声小品居多。坐在躺椅上晒太阳,在节目与微弱的电流声中慢慢睡去,她期待这种生活。房东走时,他儿子把躺椅折叠收好,带走了。阳台上只有几个晾衣架,还有那把玩具刀。冯童用它的时候,会想起那个沉默的大学生,尽管不清楚他的长相,可能也是又黑又瘦。再过几年,他会拿起手术刀吗?

和壮壮妈在阳台碰见,她们会聊起来,有时便说到房东一家。壮壮妈嫁来的时候,那孩子已经过了玩耍的年纪,一月才回来一次,不常见面。冯童好几次听到,壮壮爷爷拿他说教孙子。老头精神很好,像个五十出头的人,他已经退休了。听别人讲过,他以前是区里某个局的干部。对门门上挂着“光荣之家”的红字金底小牌子,每到快过年,才会有黑字红底的横批把它遮住,内容往往是“家和万事兴”,跟冯童老家一个样。壮壮妈说过,壮壮奶奶是文工团出身,她刚嫁来壮壮奶奶就病故了,临终前还想着见孙子一面,可她还没怀呢。

过完年回来,冯童开窗通风,阳台上都会飘来很稀薄的烧纸味。壮壮妈告诉她,是因为孩子爷爷给碧霞元君供香,壮壮奶奶活着的时候,每年都得供香,他不乐意。老伴死后,他也开始供了,纸得用硬币一张张压过,比他老伴都仔细。壮壮妈妈说起话来停不住嘴,一直到壮壮爸喊她才回去。冯童希望地下购物金街关门早一点,反正没客人,可以提前回来,名正言顺。自从清吧倒闭之后,地下冷清了太多,音乐没有了,喷泉没有了,灯光暗下去一大块,空荡荡的阴影盘踞在中央,白天也有些瘆人。后来慢慢也习惯了,美甲店纷纷在外面支起摊子,临着阴影的边,在桌布上放一盏小台灯,也顺道拾掇一下工具,整齐摆上,来鞋店的人更少了。

冯童的店关门,又一片黑升起,金街只剩半边有小白灯照着,路都亮不全。清仓处理的横幅依然在玻璃上挂着。楼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就两家饭店开着,冯童都不太想吃,随意选了一家便宜些的烤鱼。服务员告诉她,有自取的米饭和零食。在冯童的印象里,这种爆米花用的是叫“美国球豆”,算稀罕玩意,一般超市买不到,十块钱才一小盒。有次她带小外甥出门玩,给他买过,自己只捏了两个吃,怕长胖,也怕脏了新做的指甲。现在三块钱免费吃了,跟大米饭一个待遇。

她拿了很多,网上说这家的米饭很香,有人说是因为陈米蒸的时候滴了猪油。冯童不在乎。爆米花在灯光下泛着蜜色,很甜,为了保持第一口的舒爽感觉,她不停地摄入糖分。很快,烤鱼上来了,送餐的小伙子不太精神,头皮油亮。这就是最后一餐,冯童想,这不是她所期望的,应当去吃米线,多加一份牛肉。

兴许能碰到壮壮他爸,冯童将刺抿到餐巾纸上,不想黏糊了手。就两家吃饭的地方,如果检查,一个人足够,他们碰面后不会讲太多,就像在阳台。可能他会问冯童,怎么才吃饭?刚忙完,冯童会说。她说得很对,锁上玻璃门之前,她又将空荡的店清扫一遍,没有拖地。老板生意兴隆啊,他客气地笑笑,也是祝愿。不会再多说什么。壮壮一家不会知道店已倒闭,不然以后该如何称呼冯童?

又是敲门声。一想到壮壮爸,就有人敲门。她心生不安与羞愧。这是一种警示,冯童猜想,她害怕再听到壮壮妈妈的声音。

还好,只有沉稳舒缓的敲门声。

“来了,来了。”

壮壮爸站在门前,一个人,背着手。门开了,严肃的脸上露出微笑。他有些不好意思。

冯童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立即向下,落到一双略显暗淡的皮鞋上,又回升,停在下巴。

她没有说话。

“快点!”

她听到壮壮妈妈的声音,在他身后。男人略微侧身。壮壮妈手拿铁勺站在门前,刚才被她丈夫挡住了。

“真是不好意思,我看你家这根长矛挺好,想和孩子玩玩,就从阳台拿进屋了。”

他递礼物般地双手奉上晾衣叉。

“壮壮可不给你背这个黑锅,明明是你自己想玩,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似的。”

“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快点给人家道歉。”

“对不起。”

“没事没事。”

冯童才缓过神,棍上缠了新的3M胶带,把毛边全遮好了。

“又不要紧,孩子想玩拿去就行,我还跟孩子他妈说过了。”

“那不行,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

“你还知道啊?不给孩子带个好头。”

壮壮爸爸憨厚地笑着。

“拿着给孩子玩吧,放我这里也没多大用处。”

“真的?那太好了!”

“好什么?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她听见壮壮在笑。

“不要了不要了,对不起,再见再见。”

壮壮爸被媳妇连踢带拽,弄回屋里。壮壮妈妈关门前伸出手,和炒勺一起摇了摇,以示道别。

楼道又安静下来。

冯童握着棍子往阳台走,半路停下,回到沙发。他是壮壮爸吗?冯童一阵恍惚。她决定研究一下这根晾衣叉。壮壮爸称它是长矛,那就当是长矛。她分不清枪和矛,前者听得多些。这不过是一根直溜的棍子,头上多出一块。这是她吃完饭捡来的。她觉得自己应该带走些什么,除了给自己留下的两双运动鞋,这是她作为商家的最后一天。剧组已经走了,孩子们趁清洁工还没来,模仿电影中的场景打闹,发泄精力。看孩子的老人把危险的道具都收起来,放到边角。她想起挂横幅的窘境,带走其中一物。为何会拐入阴影处,冯童只是想找个位置坐下,歇一会儿。她划过一个又一个视频,对面皮包店的店员在看着她。

也就是从甩卖回本那天起,商场开始流传,说有剧组要来这拍电影。冯童最早是听卖米线的大姨说的。小店生意很好,几乎成了员工食堂,打工的留下吃,自己开店的连盘带碗托回去吃,大姨忙完了上门收。那段时间,每个来吃饭的都得听她念叨一遍。冯童刷视频能看见,在沿街楼干买卖的取了不少景,每一家都拍了。跑车从阴影中钻出来,冲破隔离带,往远处去了。她听不清拍视频的人在说什么。也有不知情况的,拍下地面的刹车印,问发生了什么。后者发生得要更晚。

地下什么也听不到。

有的客人换鞋的时候,会问她情况:电影讲的什么?演员是谁?什么时候上映?冯童一概不知,她在后面翻鞋号,要扯开嗓子喊。就算不想干了,最后挣的也是辛苦钱。每个来的人都要问一句,大家头一次接触片场,热情高涨,尽管与自己无关。如果剧组能来地下拍一场戏就好了,肯定能带动人气。直到现在,她还能看到相关视频,日期忽早忽晚,也有在商场里面的戏份,演员里有一个看着很面熟,叫不上名字,据说是本地人。冯童多了个明星老乡,或许该高兴吧,她不知道。

沉默着独自吃完饭,没人理会她的离开,前台在刷手机,服务生躺在靠门的餐位上睡觉。很快就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冯童拐进角落,消防通道漆黑一片,她乘直梯,打算直接下到一层。电梯晃晃悠悠,没有扶手。冯童平常走楼梯去地下,入口在商场南门,顾客也是走楼梯的多。电梯包着一层木板,上面贴着各种广告,从电玩城到美容美体,一应俱全。上楼一趟,冯童一个广告上的店也没见到。如果壮壮爷爷看到了,一定会找负责人,要他们抓紧改换,连带电梯一起换掉。

向下的箭头一直在闪,屏幕早有了坏点,楼层显示不全,给她一种向上的错觉。一阵剧烈的摇晃后,门开了。冯童走得很快,她不敢坐第二遍。这里是顶楼,空旷、破碎,到处贴着“免费出租”的白纸黑字。她原路返回。

真正的一楼非常热闹。正值散场,工作人员为一人开道,西装大衣礼毡帽,围观者纷纷让道。扶梯缓缓向下,冯童从扶手和广告版的缝隙间目送他离开,就像电影本身的一幕,刚好错过。她伸直手,尽力显得细长,模仿一位印象中的贵妇,直到不得不抬脚。她始终注意着手指的姿态,高昂着脖子,所有人都变慢了,有些人扛着器械,匆忙离去,有些人留在原地。

冯童穿过他们,极力克制自己,不要低头看鞋子。同时,她也失去了脚下的路。冯童险些摔倒,在刹那的紧张里,她自认为想清楚了,她不想要收音机、阳台,或是别的什么。不久之后,她将再次俯首,劳心于打磨一把没人要的晾衣叉。而现在,冯童希望壮壮爷爷的腿脚能好一点,足以支撑他走到这儿来,给商场多提点意见。他从不在家闲着,除了下楼和别人打扑克,还有一项极为重要的活动——给物业挑毛病。

不用较真,老小区的毛病也少不了。满楼道的小广告,方便了没带钥匙的独身住户;没有天然气,冯童平常最多煮一锅清汤面。夏天的夜晚,指不定什么时候断电,有时她骑车快,回来得早,没有睡意,就去阳台坐会儿。壮壮一家也是。大家摇着各自的扇子,壮壮妈妈把马扎搬到她这儿。三个男人坐在另一边,由两家衣服隔开,悄无声息。借着对面高层的光,壮壮在看书,他爸爸一会儿进屋,一会儿又出来。壮壮妈说,他一天到晚不知道有什么可忙的,不知道要接多少个电话。

她还是不明白,父子俩为何相中这根棍子,或者说,长矛。冯童把它又放回阳台的老位置,在一堆空鞋盒旁边。天还没有黑,对面已经有几户亮起了灯,白的黄的都有。冯童一直有点怵壮壮爷爷,总是躲着他走,为此她记下了老头的作息,他应该快回来了。冯童离开阳台,又看一眼外面的高层。壮壮妈妈总是向她抱怨,就是那栋新盖的高楼,害得自己种的花草远不及以前。她拨弄蟹爪兰的骨朵,就像逗弄小猫,或者踹一脚养蒜苗的塑料泡沫盒。想见阳光,只有正午的一个小时了!壮壮妈恶狠狠地盯着对面,冯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另一家子,三代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餐厅的桌子上摆着香肠和咸菜疙瘩。冯童觉得无所谓,她一直待在地下做生意。

他们早就打算搬走了。壮壮还小,不必像房东一家,等到孩子考上大学才离开。冯童知道,壮壮妈妈为此说过很多遍,没有下文。房东来过一次,也是壮壮妈后来告诉她。她第一反应是来收租,但自己每月从手机上转钱,没有迟过。他是来签字的。壮壮爷爷不声不响,做了一件大事,他联系了之前的老同事,测定两楼间距过近,不符合标准,这栋楼的业主都可以索要赔偿。此后小区里请居民代表开会,一定有他的座位。之后楼下废弃已久的小花园拆了,改建成停车场,电动车棚也安上了充电桩。冯童还是怵他。或许壮壮爸爸退休后也是这样。

咚咚咚!

敲门声轻而急迫。

冯童不再怀疑,她关掉手机,上面正放着有关三国时期“谶语”的历史科普。但愿不是壮壮爸,冯童现在不想见到他。但她更不希望是壮壮爷爷。

门外只有壮壮妈妈,没有男人,也没有棍子、长矛或是别的什么。她松了一口气。

“又有什么事吗?”

她的语气里透露出不耐烦。这是冯童刻意为之。

“真是不好意思。”

这句话她听过许多遍了。

壮壮妈妈拎着一袋水果,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她一拍脑门,要冯童先拿着点,转身回了家。门没有关。

她没来得及拒绝。冯童看到,一只老年人的手给壮壮妈递来某样东西。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一柄正儿八经的晾衣叉。

壮壮妈背着身子,倒退着出来,关上门。

“真是不好意思,真的。”

她边说边把晾衣叉递过来。杆子伸缩处的标签还没撕。冯童没有接。

“壮壮妈妈,你这是干什么?”

她反手挡在嘴边,做出电视里的人物说悄悄话的姿态。冯童配合地侧耳弯腰。

“壮壮他爷爷又看上你那根棍子了,说这矛做得像那么回事,分量也不小,挺逼真。老爷子见猎心喜,给拿进家里了,还当个宝贝似的,叫全家人都来看。老人家说不得,孩子爸让我买个新的赔给你,你看行不行?”

冯童愣住了,就因为一把剧组不要了的道具?她不解。

一番推辞后,她接受了新晾衣叉和水果。

“本来壮壮他爷爷该来亲自道歉的,老人家年纪大了,拉不下脸来。你可别说出去。”

“我肯定不往外说。”

“真让你看笑话了。你说不就一根棍子,至于吗?我问他们,这棍子有什么好的,你猜怎么说?”

“怎么说?”

“三个人憋了半天,他爷爷说了句‘直溜’!”

冯童失笑。

“不说了,我得回去给他仨做饭了。”

“走吧。”

壮壮妈妈敲了敲自家的门,她丈夫迎她进去,也朝冯童笑了笑。

冯童关上门,她把东西放到胶带原本的地方,躺下,好像已经睡过一觉。壮壮妈的手很粗糙,她率先想到了这个。手机放着短视频,一会儿是解说的电子合成音,一会儿是电影原声。冯童的手也很粗糙,但两者类型不一样。她想起来,在眼霜旁边,还有一支护手霜,是在开店前买的,不知道用了多久。她不想去找。

不该是《上海滩》吗?她在等着看丁力笨拙地搭讪。去“收藏”里找,那视频已经找不到了。新晾衣叉是粉色的,很轻快,好像是她自己从商场的超市里买的。超市不在一楼和顶楼,现在也关门了。下了电梯,一楼就像是大型的儿童乐园,小孩子们扎堆玩闹,老太太坐在往消防通道去的走廊。路上一个美甲店老板叫住了她。冯童问她生意怎么样。都还好,勉勉强强,她说。一边聊着,一边回了地下购物金街。老板说为她免费美甲,她无可无不可地坐下任她施为。清吧往外渗出歌声,伴奏是小提琴和钢琴,有点耳熟,有点滑稽,好像从手机里听过。喷泉里亮着彩灯,周围的路湿湿的,脏鞋印一直通向楼梯前的纸板,在那里变得极淡。她的手指不断划着屏幕,店主提醒她该做另一只手了,并邀请她去报个瑜伽班,一起报能便宜好几百块钱。冯童突然想去花两个小时看一场电影。很多商场的顶楼都是电影院。

离开地下,一个老人在外放戏曲,慢跑着路过。天有些暗了,冯童回到阳台,让新晾衣竿立在窗台边。空鞋盒像一堵新墙,很是整齐。楼外飘来饭菜的香味,不知是从谁家油烟机里出来的。对面许多厨房亮着灯,甚至能看见灶台的火光。她记得刚吃过中午饭,现在又觉得饿了。壮壮他爸隔着一床被子和她打招呼,他来给花草浇水,顺带揪几根蒜苗,切碎了出锅撒上。

壮壮家的纱窗与防盗窗之间,夹着一双晒干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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