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尔巴和妻子离婚后,儿子和妻子生活在一起。
戈尔巴的儿子今年四岁,在幼儿园上小班。去年春天,戈尔巴和妻子在离婚协议上约定,每周五下午,戈尔巴可以去幼儿园接儿子过周六周日,周一早上戈尔巴负责送儿子去幼儿园,接下来,戈尔巴只需要等待下一个周末。妻子这样做,目的无非是不想和戈尔巴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空间,更不想看到戈尔巴那张令她作呕的脸。除此之外,妻子要求未经她的同意,不允许戈尔巴在其他任何时间去幼儿园看儿子。还有一些比这更详细的约定,比如抚养费的问题,比如儿子不幸发生重大疾病时,两个人该如何分配承担医疗费用的问题,再比如那套还有32年房屋贷款的房子,归属权问题,都清楚地写在离婚协议上。最后,妻子对戈尔巴说,说真的,我从心里不希望你能活到儿子结婚,如果你不幸活到那时,希望你能善良一点,不要去参加儿子的婚礼,我和你结婚三年,这是我唯一请求你的事,好了,噩梦终于结束了。戈尔巴坐在沙发上,看着妻子站在仙人掌旁边把话说完,她抱起熟睡中的儿子和那只名叫奶牛的猫,打开房门离开了。这是戈尔巴最后一次看到妻子。妻子离开后,他继续在沙发上坐着,戈尔巴想起了一件小事,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戈尔巴吸完烟把烟蒂塞进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他去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洗完澡,戈尔巴坐回沙发上又吸了支烟,喝了杯温水,然后上床。房间里很安静,楼上卫生间里响起一阵排水声,戈尔巴看了会儿手机,又看了会儿天花板,后来,戈尔巴睡着了。
四月一个周五的下午,戈尔巴给前妻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没有接通,手机里语音提示对方不方便接听。戈尔巴看到菜市场里卖鱼的老板正在用电动工具给手里的鱼去鳞,整个过程那条鱼一直张着大大的嘴巴,它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尾巴偶尔会动一下。第二个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后来终于接通了,戈尔巴先是对前妻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题外话,其实那种话,如今说不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前妻耐着性子听戈尔巴把话说完,然后同意了,随即挂断。整通电话前妻只对戈尔巴说了一句:“注意安全。”戈尔巴知道“注意安全”这几个字不是说给他听的,戈尔巴的前妻,在这之前可以称之为妻子,妻子对戈尔巴说,我想你应该知道,哪怕你现在浑身燃起大火,我也不会朝你身上吐一口唾沫!前妻只是在意明天戈尔巴要带着她和他的儿子,干脆说是她的儿子,去公园玩的时候要注意安全。
周六上午,戈尔巴带着儿子骑电动车去市郊的天鹅湖公园看天鹅,看锦鲤,每条鱼都像泡在水里的枕头那么胖。戈尔巴给儿子买了盒鱼食,儿子朝水面上撒鱼食,撒得很快,没几下就撒没了,戈尔巴又给儿子买了一盒,儿子没几下又撒完了。那些臃肿的锦鲤游得很慢,吃鱼食的动作也很笨拙,远没有天鹅灵巧,所以鱼食都被天鹅吃光了。戈尔巴的儿子很生气,他对戈尔巴说他不想让天鹅吃他的鱼食,只想让鱼吃他的鱼食,因为天鹅太臭了。
中午,戈尔巴和儿子在公园的鸭子船上吃午餐,儿子吃了汉堡、薯条、菠萝派、炸鸡块,喝了一盒牛奶和一些水。
下午,戈尔巴带儿子去大润发超市购物,戈尔巴给儿子买了盒奥特曼卡片,儿子很开心地跳了一下。戈尔巴又给儿子买了些零食,准备明天和儿子去方特乐园坐小火车。戈尔巴把零食和奥特曼卡片塞进儿子的书包里,儿子不同意,他要把那盒奥特曼卡片拿在手里,儿子不管去哪都喜欢背着他的书包,他对戈尔巴说,背着书包大家才会知道他已经上学了。大润发超市入口处有家很受欢迎的海鲜自助餐厅,儿子的身高还不满一米二,两人只需要买一张餐券,很划算。买完东西,戈尔巴和儿子顺便在自助餐厅解决了晚餐,儿子一口气吃了15个小鲍鱼、8个甜虾、3个扇贝、1个小蛋糕、1个冰激凌球,喝了很多果汁,儿子还要再吃,戈尔巴怕儿子吃太多会腹泻,所以没让他继续吃。儿子吃饭的时候一直看着餐桌上的奥特曼卡片,戈尔巴要帮儿子拆开塑封包装,儿子不同意,他对戈尔巴说要等晚上洗完澡再打开。餐厅里有一台扭蛋机,戈尔巴在前台换了五枚一元硬币投进扭蛋机,戈尔巴对儿子说你自己扭一下把手,里面会掉出一个礼物,儿子抓着把手扭来扭去,但他的力气太小,什么都没掉出来,戈尔巴拿起儿子的手,两只手一起用力,掉出一枚绿色的蛋,儿子又跳了一下。礼物就藏在这枚蛋里,戈尔巴对儿子说。儿子说要等上床睡觉前再打开。
回家路上,儿子站在电动车踏板上,一只手拿着奥特曼卡片,另一只手拿着绿色的蛋,站在戈尔巴的两条胳膊中间。戈尔巴用下巴蹭了蹭儿子柔软的头发,儿子说很痒。四月,风一点都不冷,马路两边的白玉兰花都开了,很香。戈尔巴闻到儿子的头发也很香,洗发水的味道,戈尔巴又蹭了蹭儿子的头发,儿子又说很痒,他对戈尔巴说:“爸爸,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戈尔巴感觉儿子的头发真的是很香。我给你唱一首歌吧,儿子对戈尔巴说。戈尔巴说好。儿子给戈尔巴唱了一首他在幼儿园学会的歌,唱完了,戈尔巴说再唱一首,儿子想了想,他又唱了一首。等会儿回到家洗澡之前,戈尔巴想用茶几上的水果刀为儿子削一个苹果,儿子吃完苹果洗澡的时候,戈尔巴想吻一下儿子的屁股。上个周六戈尔巴和儿子一起洗澡,戈尔巴吻了一下儿子的屁股,儿子说爸爸你在干什么,戈尔巴又吻了一下。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戈尔巴对儿子说。儿子问戈尔巴马路两边白色的大花是什么花?戈尔巴说是白玉兰花,儿子说很香。
楼梯很陡,儿子手里拿着奥特曼卡片和那枚绿色的蛋,戈尔巴担心儿子会跌倒,他跟在儿子身后,快到六楼的时候,儿子回过头大声对戈尔巴说我们终于到家了,随后额头重重摔在了台阶上,戈尔巴抱起儿子,看到额头上有一条两厘米长的伤口,白色的,戈尔巴不知道那儿是不是骨头,紧接着就有血流了出来,戈尔巴掏出餐厅的纸巾按在伤口上,儿子对戈尔巴说他想吐,吐出了一口在餐厅喝下的果汁,儿子看着戈尔巴,看了一会儿便昏迷了,就像是睡着了。在救护车上戈尔巴没有叫醒儿子,在医院的急救室戈尔巴也没有叫醒儿子,在重症监护室戈尔巴一直都没有叫醒儿子,监护室里有二十多张病床,病床上躺着的都是像儿子一样睡着的人,但他们都是大人,没有像儿子这样小的孩子,戈尔巴叫了一会儿儿子的名字,很多叫不上名字的仪器在滴滴地响,只有隔壁病床上一个年老的妇人被吵醒了,她慢慢地在病床上坐起来,她看着戈尔巴又叫了一会儿儿子的名字,一位医生走过来让她躺下,她躺下重新睡着了。医生对戈尔巴说剩下的就交给他们好了,医生让戈尔巴去监护室外面等待,戈尔巴把奥特曼卡片和绿色的蛋放在儿子枕头两侧,戈尔巴想吻一下儿子的屁股,医生说这样不可以,后来他吻了一下儿子的脸蛋。
戈尔巴在监护室外靠近步行梯的座椅上坐着,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戈尔巴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三点了,他敲了敲监护室的门,门打开一道细缝,是一位戈尔巴没见过的医生,戈尔巴从缝隙里看不到他的儿子,戈尔巴问医生儿子醒了没有,医生说没有,戈尔巴对医生说他想进去看看儿子,医生没有同意,随后细缝就被关紧了。戈尔巴在座椅上又坐了一个小时,走出来刚才那位医生,他在等电梯,戈尔巴问医生他儿子醒了没有,医生说没有,电梯来了,医生离开了。戈尔巴转动了几下监护室房门把手,但房门只能从里面打开。步行梯转角处有一盆长得很高的绿植,绿植根部有很多烟蒂,戈尔巴从上衣口袋摸出烟盒,他看到袖口的地方有几滴血渍,他的手开始抖个不停,戈尔巴用打火机点了几次香烟,都没有成功,监护室房门响了一声,他把香烟插在绿植根部,他走到监护室门口又转动了一下把手,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
清晨六点,戈尔巴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戈尔巴挂断了电话。八点钟,戈尔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他梦到他和儿子在沙滩上捡到一块绿色的石头,儿子给石头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儿子对戈尔巴说他要和这块漂亮的石头做最好的朋友,今后不管去哪儿都要带着它,戈尔巴和儿子带着石头在卫生间洗澡,石头开始一点点溶解……医生拍了拍戈尔巴的肩膀,戈尔巴惊醒了,昨天晚上,戈尔巴在椅子上坐到天亮,戈尔巴问医生他儿子醒了没有,医生说还没有,戈尔巴说他想进去看看他儿子,医生说现在还不可以,允许探视的话会通知他的,医生问戈尔巴一晚上没睡吗?戈尔巴说刚才睡着了,医生问孩子的母亲在哪里?戈尔巴说他离婚了,医生对戈尔巴说你现在最好去吃点东西,然后回到家里或者找家旅馆睡一会儿,戈尔巴问医生他儿子什么时候才会醒,医生让戈尔巴手机保持畅通。
医生离开后,戈尔巴继续坐在椅子上,他闭上眼睛,想就这样再睡一会儿,但是很难,走廊里人开始越来越多。戈尔巴梦到天上飞着许多血红色的鸟,从一道白色的峡谷中呼啸而出,他不知道那白色的究竟是不是骨头,戈尔巴大声叫喊了一声,又惊醒了,他的手心出了很多汗,腰椎像断了一样,走廊里的人都看向他。戈尔巴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仍是早上那个陌生号码,戈尔巴接通了电话。早上好,对方首先发声。你是谁,戈尔巴问。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怎么样,对方回答。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戈尔巴准备挂断电话。先不要挂掉电话,戈尔巴,电话里叫出了戈尔巴的名字。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戈尔巴问。我是谁这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儿子,怎么样,他醒了吗?还没有,戈尔巴回答。我想你应该听医生的,去吃点东西,然后再睡一觉。你到底是谁!这不重要,怎么样?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毕竟你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如今你没有任何选择,不如听医生的去吃点东西,对方告诉戈尔巴他所在的餐馆位置,没有等戈尔巴回应,对方挂断了电话。
餐馆靠窗位置坐着一个中年男人。他看到戈尔巴,站起来摆了一下手。戈尔巴看到餐桌上有一口热气腾腾的狗肉火锅和两副餐具,火锅旁边有七八个黄澄澄的橙子。男人看到戈尔巴坐下,他递给戈尔巴一个橙子,趁老板拿啤酒之前你真该先吃了这枚橙子,这是百分之百南非产的南非橙,他对戈尔巴说。戈尔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戴一副茶色眼镜,穿着一套棕色西服,西服里面是一件褪色的红衬衫,刚才他站起来时戈尔巴看到他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旅游鞋,戈尔巴确信他不认识这个男人,陌生人递给戈尔巴一张名片,露出的衬衫袖口上泛着一圈年深日久形成的黄褐色污渍。戈尔巴接过名片,名字被黑色马克笔刻意涂抹过,上面写着毕业于美国俄勒冈州雷蒙德大学卡佛文学院,有几句英文,最后一栏是手机号码,戈尔巴只认得那串数字。对不起,我不认识你,戈尔巴将名片还给陌生人。之前没有人向你提起过我?陌生人问。戈尔巴说没有。你妻子呢?没有。你儿子呢?没有。你父亲呢?他死了,戈尔巴说。好吧,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你知道六度分割理论吗?戈尔巴说不知道。就是说连接世界上任何两个陌生人只需要六个中间人。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戈尔巴问。这重要吗,陌生人说,相比你儿子还在监护室昏迷不醒,我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这件事有那么重要吗?戈尔巴摇了摇头。你应该吃个橙子,陌生人拿起橙子,剥开最外层坚韧的果皮重新递给戈尔巴。我妻子很喜欢吃橙子,但是我不允许她吃,不只是橙子,任何水果都不可以,陌生人说。戈尔巴摆了摆手,说我不喜欢吃橙子,谢谢。陌生人说,去年冬天,我和孟小安经常来这家狗肉馆,味道好极了,热气腾腾,最好是再来一点酒,暖暖身子。对了,你认识孟小安吗?陌生人问。戈尔巴说不认识孟小安,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和我儿子的事。陌生人没有理会戈尔巴的问题。陌生人说我和孟小安是生死之交,2010年冬天,县城里那件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你还有印象吗?一个高中生,男孩子,穿着女式泳衣在一家澡堂的浴盆里游泳,然后死掉了。戈尔巴说他没听说过。坦白告诉你吧,那家澡堂就是我和孟小安一起经营的。戈尔巴说他不关心这件事,也没听说过。你妻子果然没说谎,你当真是个麻木不仁的人,陌生人说,这也难怪,你儿子在监护室昏迷不醒,你甚至挤不出一滴眼泪。算了,陌生人叹了口气,还是继续说孟小安吧,去年冬天孟小安在电话对我说外面正在下雪,这样冷的天气,我们最好去吃狗肉火锅。孟小安给我打完电话时,我正准备把剩在瓶子里的矿泉水浇给我养的绿萝,但我发现花盆里的土壤是潮湿的,我才明白我妻子已经帮我浇过水了。
戈尔巴看到餐馆外面有一辆洒水车唱着歌路过。
戈尔巴,陌生人叫了一声戈尔巴的名字。戈尔巴转过脸,看着陌生人点了点头。孟小安给我打电话的那会儿,我正站在阳台上喝矿泉水。我从未当着我妻子的面喝过水,我也不喜欢我妻子在我面前喝水,不是不让她喝水,而是不能喝太多的水,最好,一滴水都不要喝。我在超市里给妻子买了两个透明的塑料杯,一个淡红色,一个淡绿色,水杯外壁上标注着刻度,从100毫升到500毫升,每天喝下多少水,尿出多少尿,只要我们长着眼睛,一看就能知道。我看到红色水杯里早上还是满满的一杯水现在一滴都没有了,那个本来是装尿液的绿色水杯里更是一滴尿都没有,我就知道她趁我不在家偷偷喝水了,更过分的是她喝了整整一杯,原本那一杯500毫升水的要喝两天才可以,这是我和妻子约定好的,最好是三天,但这次她失信了,我大发雷霆,直到我看到了绿萝,才知道错怪了妻子。
戈尔巴听陌生人把话说完,对陌生人说对不起,我想我应该走了,我不能继续坐在这里听你讲述这些故事,我儿子还在监护室里,我要去医院看一看,我想在这段时间里我儿子已经醒了。陌生人很失望,说戈尔巴看看你这人吧,我终于理解你妻子为什么和你离婚了,你对你身边所有的人麻木不仁视若无睹,我很担心你和你的儿子,所以我给你打电话,邀请你一起吃午饭,但是你呢?你根本就不关心我和我的妻子,你甚至懒得听我诉说我和我妻子正在经历的痛苦,你只在乎你自己。戈尔巴说对不起,因为我不认识你,更不认识孟小安和你妻子,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还有我的手机号,现在我也懒得再问。陌生人说,我理解你现在的困惑,但是这真的不重要,就像我刚才对你说过的,这世界上的任何两个陌生人如果需要相识,只需要六个中间人,而你与孟小安和我妻子之间,只需要我一个中间人,所以说,你们之间的关系相比起我们两个要亲密很多。
一个没有双臂的中年男人用牙齿衔着一打啤酒放在戈尔巴和陌生人的餐桌上,随后他转身回到餐馆的厨房里,在里面用脚尖顶了顶房门下沿。
这人是餐馆的老板,陌生人向戈尔巴介绍。你是不是在想一个没有双臂的男人是怎样开餐馆的?你甚至在想他是不是用双脚?陌生人指向餐桌上的狗肉火锅,露出了衬衫的袖扣。你这么想也不足为怪,很多人都这么想,所以这家餐馆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之前这家餐馆全是老板娘一个人在打理,可惜后来她死了。
戈尔巴点燃一支烟,看着窗外,烟雾被窗上的玻璃弹了回来。陌生人问是否可以也给他一支香烟。戈尔巴把烟盒递给了对面的陌生人,陌生人取出支香烟叼在嘴上,他摸了摸西服上的所有口袋,指了指戈尔巴的打火机,戈尔巴按响打火机伸到餐桌对面。谢谢,陌生人说,这真是一个漂亮的打火机。
我想给你讲一件让人心情放松的事儿,陌生人咳嗽了几声。刚才我说去年冬天孟小安打电话约我来这家餐馆吃狗肉火锅,孟小安在电话里说今天下午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出车了,孟小安说他腰酸背痛,我知道他的腰椎一直有点问题。昨天晚上你在医院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腰是不是也痛得厉害?戈尔巴说是。就是那种痛,陌生人朝烟灰缸里弹了一下烟灰。孟小安在电话里问我相不相信,整整四百公里,他只用了三个小时,车开得很快!好像在高速公路上追赶一只兔子。孟小安说乘客是去参加一个果品展销会,他说那人说话很有趣,你猜他怎么说?乘客对孟小安说这鬼天气简直要把他的老二冻掉了!陌生人说到这里哈哈大笑。戈尔巴没有笑。孟小安说他笑坏了,乘客一路上都在说个不停,风趣幽默。你猜最后怎么样?最后他送给了孟小安一箱橙子,个头都很大,有十二个那么多,乘客对孟小安说这是南非产的橙子,孟小安在电话里对我说,他说他累坏了,他说刚才在他的出租车里睡了一会儿,腰很痛,现在需要大吃一顿,最好再喝一点酒。
陌生人说到这里,开始给戈尔巴的酒杯倒酒。戈尔巴说他不想喝酒,他的儿子还在监护室里昏迷不醒。陌生人没有理会戈尔巴,倒满了整整一杯啤酒。有件事一直忘了和你说。戈尔巴问什么事。陌生人说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他的脑袋碰到了天花板上垂下的吊扇。其实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件事,真希望把孟小安介绍给你认识,坐下一起喝杯酒,不过他最近出了点事,一时半会儿怕是见不到他了。昨天下午他在家里被警察带走了,他妻子得了很重的病,不能怀孕,不能生孩子,如果怀孕,甚至不能坚持到生产。孟小安说他把耳朵贴在他妻子隆起的肚皮上,甚至能听到肚皮下面有一个孩子正在快乐地唱歌跳舞,孟小安对我说就像餐桌上这个橙子一样大了。
陌生人从裤兜里掏出一把绿柄的水果刀,拿起橙子切开六瓣,紧接着用餐巾纸擦干净刀刃重新揣进裤兜。
看着眼熟吗?陌生人问戈尔巴。这把水果刀是不是和你家茶几上的刀子一模一样?其实水果刀本来就是你的,只是我借来暂时一用,如果你要,现在就可以还给你。不必了,戈尔巴说。陌生人再次哈哈大笑,你现在也懒得问水果刀怎么就跑进了我的裤兜了。戈尔巴摇了摇头。这也难怪,想想你还在监护室昏迷不醒的儿子,想想这个没有双臂的餐馆老板,一把水果刀而已。就说我吧,就说我不能喝水的妻子,和这些事相比,一把水果刀真算不上什么。和你开个玩笑,刚才我还在想,如果你不肯听我把话说完起身要走,我准备用这把水果刀朝你身上插一下。陌生人竖起手掌指了指戈尔巴的胸膛。当时我真这么想的,插一下,然后被警察带走,没准我会和孟小安关在一个铁笼子里。孟小安出了点事,刚才我和你说过了,他把他妻子冷藏在他家的冰柜里,之后过了很久都没被发现,直到昨天下午他被警察带走了。孟小安说他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像这个橙子一样大的时候哭得像个泪人,就在这家餐馆,当时我们喝了很多啤酒,餐馆的老板娘也还活着,餐馆的生意很好,有很多吃饭的顾客都看向我们,孟小安趴在我怀里哭得像个泪人,他的头发很柔软,很香。
好了,不要说孟小安的事情了,再说我会泪流不止,陌生人说。
戈尔巴,陌生人又叫了一声戈尔巴的名字。戈尔巴问怎么了。说说你的故事吧。戈尔巴说我想离开这里,我儿子还在监护室里,我想去医院看一看,或许我儿子已经醒了。这不是你的真心话,陌生人说,坦白地说,你想离开这里不假,但你更想离开的是医院,有些事情,你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你不知道该怎么承认,你就像一块马路上的塑料泡沫,随便哪个车轮都会把你碾压得稀碎,要了你的命,这才是你真正担心的,所以说你算不上是一个好人,更不是一个好父亲。额头摔在台阶上的应该是你,你应该替你儿子去死,但是很遗憾,我想如果真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替你儿子去死,你还是会犹豫,这就是你,一块在马路上随时会支离破碎的塑料泡沫而已。你妻子就是因为这些事才离开你的,她感觉和你继续待在一起,周围的一切将一点点溶解。
陌生人说他说完了,现在该轮到戈尔巴说了,说说他自己的故事。
戈尔巴说他现在不想讲故事,他甚至可以站起来唱一首歌,或者跳一支舞,只要不是讲故事。
陌生人对戈尔巴说警察又出现了。戈尔巴回过头,看到一辆警车停在餐馆门口,车上下来三个警察,警察在餐馆内环视一周,径直推开餐馆老板虚掩的房门。戈尔巴看到门内有一台比冰山还要大的冰柜,巨大的冰柜可以容下一个怀孕的女人,也可以容下很多四岁的孩子。
陌生人对戈尔巴说不要理会这些,冰柜而已,相比你昏迷不醒的儿子,相比我不能喝水的妻子,冰柜什么都算不上。说吧,说你的故事,在一切变坏之前,请你说一个我从没听过的故事。戈尔巴说你是一个疯子。陌生人指了指被警察打开的房门,陌生人说警察就在那里面,你可以走过去对他们说我是一个疯子,对他们说我身上有一把水果刀正准备行凶,我不会阻拦你,我很乐意被警察带走,但是离开这里这之前,我保证会把水果刀插在你身上,这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没有任何避免的可能,所以,我们要努力不让事情往坏的方向发展,请你在我掏出水果刀之前,说一个世界上最好的故事。我离婚了,戈尔巴说。陌生人说这些我都知道,说那些我不知道的。戈尔巴说他儿子的额头摔在台阶上,血流了出来。陌生人说这些我也知道,说那些你没说过的。戈尔巴说他给儿子买了一盒奥特曼卡片和一个绿色的蛋,还没来得及拆。陌生人说很好,就是这样,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戈尔巴说昨天晚上他看到医院走廊的窗口驶入一列火车。你爬过泰山吗?陌生人问戈尔巴。戈尔巴说他七岁那年夏天,一个周末,他陪父亲去单位值班,吃过午饭,父亲躺在房间里的沙发上午睡,我慢慢走到父亲身边,发现他睡得很熟,随后我悄悄推开纱门离开屋子。你正在渐入佳境,陌生人说。戈尔巴说天气很热,我走下楼梯,父亲工作单位的院子中央有一口红砖砌的水池,水池中央有一座上水石堆成的假山,假山上长着墨绿色的苔藓和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我看到有一条小鱼在水池仅存的一小片水洼里平躺着,快要渴死了,我跳进水池,捧起那条小鱼在手心里,我手足无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一直捧着那条小鱼离开父亲工作单位的院子,当时那周围还没有被开发,四周都是荒地,远处有一个村庄,再远一点有铁路和火车,我捧着那条小鱼一直走,野草刮得我的腿生疼,我想我会遇到一条小河或者一个池塘,我走了很远,连一棵树都没有遇到,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远,烈日下,我遇到一群鸡,一只大公鸡,三只母鸡,还有许多小鸡,大公鸡昂首阔步走在最前面……太棒了,陌生人对戈尔巴说,这是个奇怪的故事,如果我没猜错,你是一个讲故事的天才,就像这样毫无逻辑的讲下去,你听我说戈尔巴,我们的生命本就荒唐可笑毫无逻辑,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该怎么承认,现在好多了,你真应该感谢我,你就应该这样继续讲下去,不要停,如果你不想让我把水果刀插在你身上,就继续往下讲。戈尔巴说,后来,我对父亲说了这件事,他说如果知道这样就应该早点教会我游泳,不然我迟早都会溺死,可惜的是我父亲也不会游泳,所以几年之后的某一天,我父亲死了,是溺死。我和我父亲住的附近有一座公园,名字叫虎山公园,公园里有一个露天泳池,泳池里有两只水泥做的大象,很多孩子坐在大象的鼻子上滑进水里,我看着很眼馋,也想坐上去,父亲拉住我的胳膊,他说从大象的鼻子上滑进水里不是真正的游泳,他抓着我的手站在浅水区,水没过他的膝盖直到我胸口,我站在水里摇摇晃晃,父亲对我说要像一条鱼一样站在水里,用尾巴向左向右摇来摇去,我对父亲说我没有尾巴,父亲说我的腿就是尾巴,父亲的话点醒了我,那年夏天我们一共去了三次虎山公园,第三次我就学会了游泳。我的腿像尾巴一样在水里摇来摇去,从浅水区一直游到深水区边界,再折回来。后来,我不满足于只在浅水区游来游去,我游过浅水区那条红色的尼龙绳,继续向前游,我低头看到水的颜色越来越黑,起初我以为有人不小心打翻了一瓶钢笔墨水,直到我的尾巴重新变成了双腿,我开始手足无措,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沉,整个过程里,我一直张着大大的嘴巴,我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了,只有双腿偶尔会动一下,动一下……太精彩了,这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故事,不要停下来戈尔巴,继续往下讲,戈尔巴你身上有没有带着纸和笔?戈尔巴没有停下来。陌生人拿起刚才点菜用过的笔和一张餐巾纸,你知道我在写什么吗?戈尔巴,我在写你讲的故事,我要把你讲的故事读给孟小安和餐馆老板,我可以用水果刀朝你身上插一下吗?说心里话,我真这么想的,朝你身上插一下,然后被警察带走,没准我会和孟小安还有餐馆老板关在一个铁笼子里,我想把你讲给我的故事读给他们两个听。戈尔巴继续往下讲,他感觉继续往下讲也没什么不好,他感觉就算被天花板上垂下的吊扇砸中脑袋也没什么不好,他应该听医生的,去吃点儿东西,然后回到家里或者找家旅馆睡一会儿,或者坐在这家餐馆继续讲故事,或者被水果刀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