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川端康成作为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曾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也开创了带有浓厚唯美色彩的川端文学,《千只鹤》是其代表作之一。这部中篇小说在继承日本传统文化的基础之上也体现出日本传统美学中“物哀”美的特征。本文从“物哀”美学观念的定义入手,重点围绕物象呈现与哀感表达两方面分析这部作品的“物哀”美,同时指出其在《千只鹤》中所具有的意义内涵,希望可以加强我们对川端康成文学作品的理解与对日本传统美学观念的把握。
[关键词] 川端康成" 《千只鹤》" “物哀”
[中图分类号] I1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3-0078-04
1979年在长春市召开的日本文学研讨会上,与会学者与教授就日本作家的相关文学作品做了广泛讨论并成立了日本文学研究会。此次会议可以视为我国学者研究川端康成文学作品的起始,而在当时的日本,对于川端文学的研究已经有了一系列的标准与规范,所以相较于日本本土研究,我国的研究起步较晚,且在21世纪之前研究的相关角度局限于社会学与美学,文学批评方法也多从社会学批评与中日文化差异入手。但“进入21世纪,川端康成的文学研究则是一个研究方法和内容更加多元化的阶段”[1],作品的研究范围更加广阔,研究成果也更加丰富。《千只鹤》作为川端康成重要的文学代表作,是研究者了解川端康成文学思想的重要凭借。通过对文本的分析,我们会发现在这部作品当中,川端康成主要通过对“千只鹤”、茶道与自然景物等的描写来呈现哀感,并将哀感分为自然与人类情感两个层次,这一切分析的基础,是日本传统美学对“物哀”定义的研究。
一、“物哀”的定义及其美学转换
分析《千只鹤》的“物哀”美,固然要从“物哀”的定义入手。作为日本的传统美学观念,“物哀”已经有了完备的理论体系,学者们对于其的研究成果极其丰富,在这里主要以大西克礼的《幽玄·物哀·寂》为底本,进行关于“物哀”定义的说明。
1.“物哀”的定义
理解“物哀”的定义要将此词拆解为单个的字来进行分析。“物”即事物,泛指人世的一切存在。“哀”比较复杂,大西克礼在《幽玄·物哀·寂》中谈到:“较之‘幽玄’和‘寂’,‘哀’这个概念的历史渊源更为久远,所涉及的范围领域也非常宽广。”[2]由于使用较早,在日本,不同年代其含义也几经转变,从上古到奈良时代的“可怜”“亲爱”,到平安时代表示情趣上的感受,再到后来镰仓时代的“勇状”与“悲哀”,含义复杂多变,难有明确定义,这给“哀”的研究造成了一定的困难。除此之外,“哀”概念的研究困难还在于不论含义如何,一旦从语言学的角度出发,深入到美学层次的研究时,容易在心理学层面上停滞不前,这就涉及“物哀”美学概念从心理学层面到美学层面的转换,下文会具体涉及。为了解决上述困难,大西克礼对“哀”的语义概念进行了溯源,并对本居宣长的“物哀”学说进行了研究,其认为,虽然“哀”所包含的情感内容极其多样,其精神态度是“静观”式的,也是在这种静观态度中,“哀”带有了“爱”的性质,所以“哀”是一种具有积极审美意识的、静观的情感态度。
由此,将“物”的概念与“哀”的概念进行结合,可以给“物哀”下一个简短的定义:“物哀”是一种在静观立场下对事物进行积极审美的情感。同时,我们可以看到,理解此概念的关键,是抓住“静观”“事物”以及“积极审美”。
2.“物哀”的美学转换
仅是了解“物哀”的定义,还无法将其运用到对具体文本的美学研究当中,只有实现“物哀”从心理学到美学含义的转变,才能为文本的个案研究提供理论基础。为了实现这种转变,大西克礼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其认为,心理学意义上的“哀”要实现对自己的超越才能达到美学意义上的“哀”,而实现超越只有两个途径:一方面,要从狭隘的心理学意义上对“哀”进行扩大,进一步丰富其内涵以达到形而上学的高度,成为“物哀”,这样才能使“哀”成为一种表达一般审美感动的美学范畴。另一方面,“哀”的含义在发展过程中缩小到了人们狭义理解的“哀感”与怜悯,必须以更高的姿态来对引发这种感觉的事物进行克服与超越,从而才能在这种感觉中获得审美满足。
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入,大西克礼对转变的发展阶段进行了划分,简单概括如下:“第一,从心理学层面出发表达‘哀’‘怜’的狭义含义。第二,脱离狭义的层面来表达这一特殊感情内容的一般心理学上的含义。第三,在情感的表达中,添加直观与静观两种因素,心理学意义上的审美意识和审美体验的一般意味由此产生。第四,将审美上的一般意味与‘哀’‘怜’原本的情感体验再次结合,同时其关照的范围也超越了原本的特定对象,扩大到人生等更高层次的维度上,这样‘哀’的特殊审美内涵才得以形成。第五,将凄美、华美等相关美学概念提炼融汇进一步丰富‘物哀’概念的审美内涵。”[2]由此,“哀”的概念完成了与“物”的结合,也完成了从特殊心理学含义到丰富审美观念的转化,为后续美学的研究与应用提供了理论基础。
以上仅是对大西克礼本人“物哀”概念的阐述,其他理论家对“物哀”美学的发展也有重要的作用,如本居宣长作为“物哀”美学研究的始祖级人物,奠定了“物哀”美的研究方向,理论家久松潜一对“物哀”进行了分类,并做了具体的阐述。这些都对“物哀”美学观念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日本学者对“物哀”概念的研究历史悠久,其中“物哀”概念的审美转化是关键的一环,通过对“物哀”含义的廓清与美学层面上的理解,才能让我们更好地分析川端康成的《千只鹤》,也让我们在具体文本分析中有可靠的切入点。
二、《千只鹤》的“物哀”美
本部分将从《千只鹤》的具体文本出发,从分析作品中重要物象的呈现入手,来看待其哀感表达的两个层次,最后将落点放在川端康成在小说中表达的情感凝视上,完成对“物哀”概念的呼应与小说文本的分析。
1.物象的呈现
小说中有许多物象都是作者情感表达的凭借,这些物象在呼应小说情感表达的同时也深刻融汇在小说的情节发展中,在这里仅列举几个文中重要的物象进行说明。
首先,是千只鹤。《千只鹤》是小说的标题,所以“千只鹤”是我们在文本分析时首先要注意的物象。通过对小说的阅读可以发现,菊治的情感和五个女子纠缠在一起,而对雪子的情感才是菊治所渴求的。在文中千只鹤与雪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千只鹤也成了菊治的理想的爱情的象征,文中第一次出现千只鹤是在小说第一部分,即“小姐把穿了一路的布袜,包在千只鹤包袱皮里,尔后彬彬有礼地站在一旁,礼让菊治先走”[3]。对雪子的描写一开始通过千只鹤进行呈现,没有名字说明,没有样貌描述,只有带着千只鹤的包袱皮,之后近子在茶会上向菊治说明她安排相亲的意图,两人的对话也是在围绕千只鹤包袱皮进行。“包袱皮?我不知道什么包袱皮。我是说刚才站在那里的那位标致的小姐呀。她是稻村先生的千金。”[3]统观整部作品,川端康成通过近子的话语,再三提及雪子,使雪子的影子贯穿于全文。如果将雪子与其他身处人生漩涡中的女人进行对照,会越发凸显出雪子与千只鹤的至美。且文中对于雪子和千只鹤的描写,都带有一种虚幻的笔法,这种虚幻与不真实的感觉也象征着菊治自身的爱情理想难以实现。“这样的雪子,你永远不能在她周围久驻。一旦有幸去交往,甚至达成心愿,那伦常的秩序的顺从,朦胧便将随之消逝,千只鹤就不复存在。”[4]所以,在对千只鹤的物象呈现当中,预言着菊治自身情感的困境,有强烈的哀愁色彩。
其次,是茶道,作为贯穿小说整体的重要意象,在茶道之下,有对于茶会的叙述与茶碗的描写。在父亲死后,菊治不愿与茶道有所交集,但与父亲牵连起来的近子、太田夫人却又将菊治与茶道牵连起来。在小说中,有对于茶碗流转的书写,太田夫人作为遗孀,见证了菊治父亲对于自己丈夫茶碗的继承,又知晓了茶碗从菊治父亲流转到近子手中。茶碗可以作为太田夫人情感的象征,这种不断流转也说明着太田夫人自身情感的漂泊,从丧夫到与菊治父亲的纠缠,到与菊治自身的纠葛,无法掌握自身情感的无力感扑面而来,“茶碗”物象的呈现,成了作品“哀感”表达的重要途径。
最后,是自然景物,文中对自然物象的描写一直与小说的人物相牵连。例如,文中描述了嫩叶影子与雪子小姐周遭事物的关系,嫩叶的影子投射到雪子身后的拉门上,雪子的身形令人觉得柔和,她亮丽的秀发也很吸引人,嫩叶对于雪子身影的映衬丰富了雪子的人物形象,更加体现出菊治对自身理想情感的憧憬。同样的,文本对太田夫人第二次去拜访菊治的描写提及了“雨点敲打着树叶”。雨天阴郁的天气,加上点点的雨声,菊治对于夫人的思念,以及夫人对于菊治的爱都通过这两个景物展露无遗。“文中没有直接写这种热烈的感情,但菊治看到太田夫人的热泪以为是雨水,这就包含着象征的意味,物之中寄托了情感的含义,是一种情与景的统一。”[5]这样的表达方式,让作品的自然景象承载了深刻的意义,成为哀感表达的重要途径。
2.哀感的表达
上文对小说中几个重要物象的表述,是为在此部分进一步强调物象呈现的深层次含义是一种哀感的表达,这种表达主要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自然层面上的哀感。文中有明显的例子,当文子打电话来告知菊治太田夫人的死亡,挂掉电话后,“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了双眼,在北镰仓的旅馆里,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忽然浮现在菊治的脑海里,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黑”[3]。作者在原文中对菊治的感受不作具体说明,而是通过对自然景物的回忆进行阐释。夕阳以及森林在晚霞映衬下浮现的黑,成了菊治与太田夫人情感的写照,两者的纠缠是温暖和煦的夕阳,太田夫人的内疚成了森林在晚霞衬托下的“一片黑”,自然层面上的哀感与人世情感结合,意味悠长。
另一方面,是情感上的哀感。从自然的哀感进行延伸,会发觉小说整体的书写是一种人类生存情感的寓言,菊治在情感生活中与不同的女子纠缠,到最后也没能得到自己理想的爱情,栗本近子是雪子的老师,也是她把雪子介绍给了菊治。“雪子恭顺,而近子却居心不良。一个是极致的‘美’,一个是胸有黑痣,动机不纯的‘丑’,在这里美与丑又一次交锋,似乎也暗示了雪子的命运发展。小说将结束时,菊治去拜访久违的已经结婚生子的老友,那个怀抱小孩的女子,漠然和慵懒的眼神,已不再包容任何美的幻觉”[4]。“千只鹤”这一重要的物象也消散了,这种对人类命运的书写通过情感上的哀伤表达,是《千只鹤》“物哀”美的重要体现。分析文本中出场的许多人物,我们都可以发现一种悲剧语调。首先是太田夫人,菊治很难对这个父亲的情人产生好的印象。但几番接触后,菊治发现她心地善良,待人亲切。太田夫人不会对别人的恶意过多关注,她只是静静地守好自己心灵的土地,面对菊治所讲的近子身体上的丑,太田夫人只是毫无反应地说:“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这些事于你有什么相干。”她的情感简单纯粹,菊治的父亲去世以后,她把对菊治父亲的爱转移到菊治身上。即便这种爱自然温暖,但也无法抹灭其违背伦常的本质,太田夫人难以对抗自己罪恶的内心,只好自杀。其次是文子,文本对于文子的展现给人一种善良清纯的感觉,她用自己“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但代价是自己的消失。这两个女人的故事背后都是一种悲剧语调的蔓延,川端康成将自己对人间事物的内心所感融汇到这两个女性相似的命运中,表达哀叹悲伤的同时,也加深了女性悲惨境遇的程度。“同时作者也将自己的同情、哀怜融化其中,形成一种哀怜的感伤状态。”[6]此外,菊治、近子也被情感的哀伤所笼罩,这也让文本的整体表现在密切交织各个人物关系的基础之上,展现出深沉的悲伤情调。
在文中,这种情感的哀伤一直带有一种“静观”的成分,作者虽然将自己的哀怜也融化在文中,但是对于各个人物的情感命运的书写是冷淡的,通过自然景物、人物对话一步步揭示情节,也让作者自身同故事的发展一直保持“距离感”,这种距离感也在很大程度上冲淡了故事本应该达到的浓烈的伤感效果,这种“静观”与距离,也是“物哀”美在作品中的本质体现。
三、“物哀”美在《千只鹤》中的意义
作为日本传统的美学观念,“物哀”美在《千只鹤》的文本构成中有重要的作用,也让《千只鹤》的文本表达有了不同的意义。具体而言,“物哀”美在《千只鹤》的意义表达中消解了情感上本应具有的强烈冲击。太田夫人的自杀、菊治理想情感的遥不可及、文子身上背负的愧疚与悲痛等都被川端康成隐藏在了“物哀”美淡淡的描写笔触中,本应引起人剧烈情感波动的情节被“物哀”美消解了。“文学作品之中必然会涉及引起人强烈情感波动的事件,比如不幸的发生、美好的东西遭遇到破坏。从审美感受上来说,这会给人带来情感上的冲击和不快,虽然会有净化和升华的效果,但会使读者遭到期待视野的极大挫折。”[5]《千只鹤》正是用“物哀”之美消解了情感上的冲击。
除此之外,“物哀”美也让《千只鹤》中物象意义的表达方式与深度更上一层。为了表达人类情感命运中的哀愁,《千只鹤》必须选取广泛的物象,这包括自然物象与人为物象,人为物象的选取从茶道入手,这不仅契合小说的故事情节,也符合“物哀”美表达中物象的选取要求。在深度上,菊治父亲留下的茶碗、文子给菊治的志野水罐、文子最后打碎的茶碗,这些都代表着历史的遗留。这些茶碗的背后是一种人类情感哀愁的寓言,茶碗在流转的过程中被继承,也预示着人类情感的哀愁不会消散,会在一代代人当中流转循环,这些人为物象的选取拓展了其含义的深度,也是“物哀”美在《千只鹤》当中重要的意义之一。
四、结语
经过上述论述,我们会发现《千只鹤》对“物哀”美有很充分的呈现,川端康成通过对物象的选取,将《千只鹤》中的“物哀”美进行两个方面的营造,在自然景物的哀感之上表达对人世情感的哀愁,以菊治与五个女人的情感纠葛为线,串联起对人类情感的思考。除此之外,也正是在“物哀”美的建立之上,《千只鹤》的笔法消解了文本本应带有的浓厚哀伤情绪,让小说的语言流动在平缓的情绪表达中,并拓展了“物哀”美意象选取的范围和深度,为全文营造了强烈的审美意味,这对之后的文学创作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参考文献
[1] 张如意,童帅.浅析《雪国》中的物哀美[J].芒种,2023(6).
[2] 大西克礼.幽玄·物哀·寂[M].王向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
[3] 川端康成.千只鹤[M].叶渭渠,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
[4] 林双琴.浅谈川端康成的《千只鹤》[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5).
[5] 李杨.浅析川端康成小说《千只鹤》中的物哀之美[J].戏剧之家,2015(18).
[6] 方霞.浅谈《千只鹤》对日本传统文化精神的继承[J].消费导刊,2007(7).
(特约编辑 范" 聪)
作者简介:王钧尧,天水师范学院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研究方向为文学基础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