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残雪将现实世界描绘得如同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卷,每一处细节都充满了神秘与奇幻。在她的作品中,表达了一个文学家对人性本质的关注和对人存在的思考。《山上的小屋》将现实世界解构为超现实或梦幻般的存在,而这种存在又与人物内心的焦虑、困惑和追寻紧密相连。正是如此,残雪在这部作品中以焦灼的痛感、精神的抑郁和对生活的绝望诉说着世界的异己本质,以及对存在和生命意义的深刻追问。
[关键词] 残雪" 存在主义" 存在
[中图分类号] I247.7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3-0019-04
残雪是中国当代文坛独具特色的一位作家,她的创作往往褪去了善和美的包装,以丑陋、破碎的艺术形象直击人灵魂的最深处。残雪的创作大多聚焦于人类精神世界的混沌上,以碎片化的精神样态展现人物的艰难处境。她在多次采访和自述中,谈到“我一直在挖掘灵魂深处的东西”[1],她向往的是精神层面的书写而非表层现实的文学。存在主义在痛苦的现实生活中涅槃而生。“介入”是萨特的重要观点之一,“文学介入说”呼吁的是作家积极承担社会责任。残雪曾谈到自己的创作源泉便是每一天的日常生活,在小说中她以显微镜般的视角观察人生百态,以小说人物言行承载真实灵魂,为读者指引方向。她的作品虽然晦涩难懂,但她的情感、她的梦、她的故事,抑或她对世间的窥测已经高度介入了一位作家的赤诚之心。
一、生命存在方式的探讨
《山上的小屋》凸显了异化的家庭关系和荒诞不经的现实世界,但更为重要的是,小说引导了读者思考如何在变化万千的世界中寻觅生命存在的方式。
1.异化——他人即地狱
在《禁闭》中,萨特将他人和“我”之间的关系呈现出不可调和的样态,主人公加尔散在最后喊出的“地狱就是他人”[2]是这整个戏剧的精髓所在。加尔散发出的这句呐喊揭示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强调了在他人的注视和评判下,个体感受到的压迫、孤独和痛苦。
残雪的小说中所展现的生存图景往往凸显了人与人之间的互相窥视、戒备和攻击的状态。家庭成员之间、邻里之间甚至朋友之间都存在着相互猜疑、相互折磨的现象。这种冲突和斗争不仅破坏了人际关系的和谐,更让个体在其中感到无法逃脱的束缚和痛苦。在《山上的小屋》中,被母亲盯过的头皮居然肿胀起来,父亲的眼睛变成了狼眼。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变得不再温馨与和谐,而是被异化为一种相互猜疑、窥视和控制的扭曲关系。主人公“我”几乎时刻处于警觉状态,时常感受到来自家人的窥视和威胁。母亲也不再是慈爱的象征,她的行为充满了对“我”的敌视和压迫。同样,父亲和小妹也不再是“我”可以依赖和信任的亲人,他们同样成为“我”心中威胁和恐惧的来源。在这种环境下,“我”仿佛被囚禁在一个无形的牢笼中,自我认同也陷入了困惑之中。由此,最亲近的血缘关系在残雪的文学世界不堪一击,所有人物都蜷缩在极度的恐惧和精神的折磨之中,将“有毒的人际关系”进行了别样的阐释。“窥视与防范、侵犯与被侵犯、梦魇般的戏中戏,日复一日地在不间断地上演,以夸张的自我意识创造了一个让人惴惴不安的世界。”[3]残雪通过刻画这些充满矛盾、冲突甚至敌意的亲子关系,旨在让读者看到人性中更为复杂和阴暗的一面,从而引发读者对现实世界的深刻反思。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冲突和斗争的关系,每个人都试图通过控制他人来追求自己的主体性,而这种斗争往往导致相互之间的折磨和痛苦。
2.荒诞——世相的浮现
文学作品反映的生活荒诞性通常指的是生活意义的虚无、和谐关系的丧失和人的异化等主题,这使得荒诞派文学中的审美意象具有了不同于传统文学的审美特质。[4]荒诞的产生是多种原因综合作用的结果,但总的来说可以概括为三个主要因素:一是日常生活的机械重复使得人们对自己的生存价值产生怀疑,人们以荒诞的方式将自己重重,包围从而远离社会的阴暗面;二是人们渐渐幻想未来的生活,以弥补目前的生存状态的失望;三是人们感觉被自己快速发展的物质社会所遗弃,对世界感到陌生中伴随着空虚寂寞的荒诞。总而言之,荒诞的背后浮现的是荒诞的世相。
残雪的作品呈现的荒诞是整体与细节梦呓式的双重荒诞,整体背景是怪异的,人物细节也是不同寻常的。《山上的小屋》中的小屋到最后都没有进行明确的解释,只留下来重重谜团,或许这和鲁迅在《狂人日记》中的铁屋有着某种联系,同样是以精神面貌的不正常诉说这世界的荒诞。《公牛》中丈夫老关说是天生一对,妻子就始终说玫瑰,彼此以自己为中心,这种驴头不对马嘴的话夫妻两个却说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这种毫无意义的对话居然一直在持续。不仅如此,残雪对意象的选择也是别有用心的。在一般的文学作品中,丑陋的意象总会在一定程度上加以节制,尽量避免让人产生难受的感觉,但残雪将怪诞丑陋的意象密密麻麻地组织在一起,考验着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和心理空间。例如,“许多大老鼠在风中狂奔。”“她窗帘破了一个洞,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从那个洞里爬进来,撒了一泡黄水,还在窗帘上密密麻麻地产了一大片卵,叫人看着身上一阵阵发麻。”“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弹性的、沉甸甸的脚步声。”[5]事实上,残雪重复堆积的这些怪诞的动物意象,其实并没有凸显其杀伤力,而是为了渲染所在环境的孤独和恐惧。因此,当这些让人发麻的意象慢慢向读者袭来的时候,带来的是无限的恐怖和无尽的压抑。质言之,残雪是运用语言的高手,她用简单的句子通过不符合常理的逻辑催化,编织出了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的荒诞画面。
二、生命存在本质的揭示
在存在主义观念中,孤独是人物迈向本真的自由存在的第一步,死亡是生命存在的本质。孤独和死亡是存在主义的核心命题,也是残雪作品的重点表现主题。
1.孤独——认识自我
残雪的作品中,孤独往往被描绘为人物在面对外部世界的冷漠、疏离或压迫时的内心体验。这种孤独促使人物开始质疑传统观念、社会规范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而深入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和存在意义。在孤独中,人物逐渐剥离外界强加给自己的身份和角色,回归到最纯粹的自我,从而迈向本真的自由存在。
“孤独和自由于是成为人存在的一个悖论,二者时刻相依相随。”恰如存在主义所认为的,个体探寻自由与世界抗争的过程也是日渐孤独的过程。人们从日益发展的科学进步中开阔了崭视野,获得了重新认识上帝的机会。萨特所提出的“他人即地狱”强调了人与社会之间的断裂和冲突的一面,而在逆境中冲出重围的关键在于自我。因此,在存在主义视角下,孤独被看作是个体认识自我、探索本真存在状态的必经之路。《山上的小屋》的确充满了孤独而带来的丑恶和绝望,但并不止步于此。小说开篇便构建了一个孤独而荒凉的环境——山上的小屋。这座小屋远离尘嚣,与世隔绝,这种环境使得主人公无法与社会建立起正常的联系。孤独的环境为主人公提供了更多的时间和空间进行自我审视。他开始审视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这种自我审视促使主人公逐渐剥离外界强加给自己的身份和角色,从而回归到最纯粹的自我状态。在孤独中,主人公开始质疑现实世界的真实性,他感受到家人的行为充满了诡异和不合理,这种质疑促使他开始深入思考自己和周围世界的关系。与此同时,主人公开始重新评估自己的价值,他不再依赖外界的评价和认可,而是更加关注自己内心的声音和追求。质言之,从敌视和隔膜中诞生的孤独,都离不开个体从群体中分离出来的意志。从孤独的体验中诞生出人的自我意识,而从群体中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是人类迈向自由的前提。
2.死亡——向死而生
往灵魂的深处探索,就免不了面对死亡的问题。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在讨论死亡时,认为人无论如何是不能逃避死亡的,能做的就是“向死而生”。“向死而生”中隐藏着“生”和“死”的两端,人的存在虽然是一个向死的过程,但正是“死”的存在赋予了“生”,才有着至高无上的意义。
残雪以冷眼观望着存在与死亡,寻求意义与真理。她的这种看透“死”,探寻“生”的观点,正是存在主义所提倡的在绝望之中寻求自我救赎的方式。《山上的小屋》中极端生存条件激发了主人公对生命意义的深刻思考。主人公面临着死的精神象征——压抑和绝望,但她试图通过各种方式,如清理抽屉、寻找山上的小屋等来摆脱困境,重建内心的秩序和理性。这种在逆境中不屈不挠的精神,正是向死而生精神的生动体现。除了《山上的小屋》,残雪的其他作品对此也有一定的呈现。例如,《名人之死》讲述的就是名人在生死界限上徘徊,最后自己终结存在。名人凭借着超强的意志力创造了医学上的奇迹,但是却因为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归期而不能高兴地面对新生,所以他宁愿以自杀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也不要陷入虚无之中。《生死搏击》中的远蒲老师与即将消亡的肉体展开了搏斗,时时濒死的状态唤起了他强烈的求生欲望,连多年冰冷的血液也开始流动,如同西西弗一样是一个反叛者,在绝境中重生。残雪对死的独到理解,包括生理之死或是精神之死。残雪的小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文学,是深痛绝望之后的希望。如果说思想家是“对于人生的有系统的反思”,残雪说,作家则“从事的是灵魂的探索”,以“向死而生的”决心,来唤醒那些身处沉沦境地的人群。
三、生命存在价值的追寻
凡是深入灵魂的写作大多涉及对生命存在的探索,残雪选择异于常人的视角切入人性,用展露恶的方式揭示人性的本真。但是,对恶的展示并不是为了写恶更不是为了溢恶,残雪的目的在于扬善,引导人们挣脱世俗的泥淖,探寻生存的真正价值。生存困境的揭示,不仅蕴含了作家对于人生的基本看法,更喻示了精神救赎和营造精神家园的重要意义。寻找精神家园的过程就是从世俗生活里突围而实现的某种精神救赎。
1.抽屉—探寻秩序的重建之道
在《山上的小屋》中,主人公有一个反复出现的动作——清理抽屉。这一行为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整理,更是对内心秩序和正常理性的重建努力。抽屉是私密空间的象征,它通常是用来存放个人物品的地方。抽屉在小说中往往象征着一种潜在的秩序与规范。它是一个封闭的空间,承载着主人公内心深处的渴望与诉求。主人公不断地试图打开抽屉,寻找其中可能存在的某种确定性,这反映出在无序的环境下,人们对于秩序的本能追求。在混乱的现实中,记忆成为一种重要的资源,它可以帮助主人公找到自己的身份和价值,从而为重建秩序打下基础。主人公通过打开抽屉,整理记忆和经验是重建秩序的重要环节。通过整理这些物品,主人公可以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然而,在清理抽屉时,母亲和小妹总是趁机捣乱,将抽屉翻得乱七八糟,这反映了主人公在重建内心秩序的过程中所遭遇的外部阻力和心理困境。抽屉“永生永世也清理不好”的感叹,又暗示了这种探寻的艰难与无望。人物之间的关系紧张而冷漠,现实仿佛失去了其应有的逻辑性和连贯性。抽屉则代表着一种对旧有秩序的怀念和对新秩序的期许。主人公对抽屉的执着探索,实际上是在努力寻找一种能够使生活回归正轨的方式。从重建秩序的角度来看,抽屉的存在为这种努力提供了一个具体的目标和方向。它提醒着人们,尽管现实混乱不堪,但仍然存在着可以被挖掘和恢复的秩序。通过打开抽屉,主人公试图找到那些被隐藏起来的规则和价值,以此来重建生活的秩序。此外,抽屉的开合过程也可以被视为一种对秩序的构建与解构的尝试。当抽屉被打开时,会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这些东西既可能打破现有的混乱,也可能带来新的混乱。正是这种不断地尝试和探索,为重建秩序提供了可能。
2.小屋—寻觅心灵归宿之处
存在主义诞生于危机的泥潭,希冀给人们带来希望的星光。在萨特看来,人存在于世界,自我的本质是由个体的行动证明的。换言之,人的存在是超脱于过去而面向未来的,是个体自由选择以突破既定自我的过程。《山上的小屋》中人物向灵魂里自我寻求的脚步从未停止,对小屋的呼唤亦是对心灵归宿之处的寻觅。
“山上的小屋”作为小说中的一个核心意象,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它既是主人公心中的一个美好愿景,象征着精神上的归宿和自由;同时,它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代表着解脱之路的艰难与漫长。小屋的存在与否、能否找到它,都成为主人公内心挣扎的焦点。这种对小屋的追寻,实际上是对精神解脱和生命意义不断探索的体现。主人公对山上小屋的想象和追寻,实际上是对自己内心真实需求的投射。在这个充满冷漠、疏离和混乱的世界中,主人公渴望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净土,安放自己疲惫不堪的心灵。小屋的难以企及,正如人们在寻觅心灵归宿的道路上所面临的重重困难。主人公不断地试图接近山上的小屋,却总是被各种奇怪的力量所阻碍。恰似卡夫卡笔下迟迟走不进城堡的K。这反映出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在寻找心灵归宿的过程中,往往会遭遇来自外部世界的干扰和内心的挣扎。从更深层次来看,山上的小屋也代表着一种精神的寄托。小屋的存在闪烁着希望之光,给予了主人公前行的动力。如西西弗斯,他的任务看似毫无意义,但事实上他通过不断地努力和挑战自我找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和满足,他的行为便成了一种对生命意义的探索和追求。值得注意的是,残雪小说中的各式各样的人物总是进行着意想不到的寻找。例如,在其早期的作品《绣花鞋及袁老四娘的烦恼》中,袁老四娘数十年如一日地寻找一双臆想中的绣花鞋。绣花鞋作为女性传统服饰的一部分,往往与女性的身份、地位和角色紧密相关。袁老四娘寻找绣花鞋,是在寻找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份认同和价值所在。再如《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中,“我”每天都在深夜寻找自己的家人。在深夜寻找家人的过程中,“我”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作为家庭成员的身份和归属感,而这种身份认同的确认有助于“我”在心理上获得稳定感和安全感。残雪曾在《美丽南方之夏日》一文中说:“正因为心中有光明,黑暗才成其为黑暗,正因为有天堂,才会有对地狱的刻骨体验……”[6]或许,正是因为追寻,自我的价值才真正得到凸显。
四、结语
残雪的《山上的小屋》展现出惊人的影响力与创造力,为当代文坛注入了新鲜的活力与深刻的思考。她的作品以别样的文学方式引导大众思考:生命存在的方式是荒诞的,而生命的价值在于探寻希望之光。残雪作为文坛的独特存在,她并没有选择迎合大众或者为了追名逐利而去降低自己的审美品位。抹去繁华,远离喧嚣,真正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最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残雪的作品像是斯芬克斯之谜一样难以理解,但正是这种荒诞的表达方式更能直击人的心灵,让人们体味存在之维,以一种新颖的文化视角去审视“人类到底需要什么”。
参考文献
[1] 残雪.残雪文学观[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2] 史玉霞.反思“他人即地狱”蕴含的他人观[D].北京首都师范大学,2008.
[3] 易麟,张岩泉.卡夫卡与残雪作品怪诞特征的美学比较[J].江西社会科学,2009(6).
[4] 王彧.论芥川龙之介和鲁迅笔下的“旁观者视角”——以《毛利先生》和《孔乙己》为例[J].海外英语,2019,(21).
[5] 残雪.残雪自选集[M].海南:海南出版社,2004.
[6] 残雪.美丽南方之夏日[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
(特约编辑 杨" 艳)
作者简介:杨陈媛,湖北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及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