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
“忠义”的悖论
杨早、秋水好:
年轻时读《水浒传》,看到的往往是打打杀杀,武松滥杀无辜,李逵轮着两把板斧一路杀到江边,把黄文炳割开胸膛取出心肝,做“醒酒汤”……只觉得过于血腥,作者的价值观有问题。这次重读,却发现这本书内在的丰富与复杂,比如,今天我们要讨论的主题“忠义”,就一言难尽。
我学杨早,在《水浒传》(百回本) 中检索“忠义”,发现共出现84 次,绝对是高频词,而且百回本和百二十本的书名里都有“忠义”二字。事实上,这个词本身就蕴含着悖论——“忠”指的是下级对上级的道德义务,是自下而上的依附与归属关系,讲究的是等级与服从,是臣对君父的单向付出;而“义”则是平等个体之间情感与义务的连接,突出的是对等和互助。金圣叹说:“忠者,事上之盛节也;义者,使下之大经也。忠以事其上,义以使其下。”他早就发现,“忠”和“义”原本就是不同的道德规则,各有各的适用领域。
顺着这个思路,我们会看到,前七十回的主题突出的是“义”——鲁智深大闹野猪林,七星智取生辰纲,宋江私放晁盖、怒杀阎婆惜,以及著名的“武十回”,再到白龙庙英雄小聚义,是由一个个英雄故事缀联而成的传奇。好汉们怒气冲冲,一路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讲究的是一个“义”。林冲被逼上梁山的故事,是林娘子被高衙内调戏引发的一连串悲剧,初看与义无关,但林冲后来火并王伦,推晁盖当山寨寨主:“今有晁兄,仗义疏财,智勇足备,方今天下,人闻其名,无有不伏。我今日以义 气为重,立他为山寨之主,好么?”于是,十一位头领排座次,“自此梁山泊十一位头领聚义,真乃是交情浑似股肱,义气如同骨肉”。从一路憋屈到义气当头,林冲摸到了梁山集体生活的精髓——义。
在这七十回里也屡有“忠义”一词,比如晁盖为梁山确定的方针是“助行忠义,卫护国家”,是忠义并行,不过晁盖仗义疏财、刺枪使棒,没远大抱负,主持的梁山议事处一直就叫“聚义厅”;流亡的杨志和鲁智深相见,书中说“人逢忠义情偏洽,事到颠危策愈全”,更像把“忠义”当套话来用,当不得真;还有一次,顾大嫂发动亲朋去劫牢救解珍、解宝,孙新带来两个好汉,为头的叫邹渊,“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忍,江湖上唤他绰号‘出林龙’”。用“忠良慷慨”来形容好赌钱的闲汉,就有点搞笑了。
七十回以后的故事不好看。“两赢童贯”“三败高俅”,写得头头是道,但都是被“招安”这条线牵着,忠字当头,好汉们张扬的个性和蛮力,荡然无存。不打家劫舍,改去打同路人,也无甚趣味。招安后的故事,不管是破辽还是征方腊(百二十回本还多了讨田虎和王庆),像林间奔涌的溪流被强行导入一条平坦无奇的河流,乏善可陈。第八十三回“宋公明奉诏破大辽,陈桥驿滴泪斩小卒”,官员将御赐的官酒,每瓶克减,只有半瓶,肉一斤,克减六两,这本是官场惯例,但宋江带来的好汉们强气未灭,忍耐不住——
那军校道:“皇帝赐俺一瓶酒,一斤肉,你都克减了。不是我们争嘴,堪恨你这厮们无道理,佛面上去刮金!”厢官骂道:“你这大胆剐不尽杀不绝的贼!梁山泊反性尚不改!”军校大怒,把这酒和肉劈脸都打将去。厢官喝道:“捉下这个泼贼!”那军校就团牌边掣出刀来。厢官指着手大骂道:“腌草寇,拔刀敢杀谁!”军校道:“俺在梁山泊时,强似你的好汉,被我杀了万千。量你这等赃官,何足道哉!”厢官喝道:“你敢杀我?”那军校走入一步,手起一刀飞去,正中厢官脸上剁着,扑地倒了。
宋江认为好不容易被纳入正规军,不可得罪朝廷命官,他的处理方式是让军校自杀,再枭首示众。这一群任性妄为的强盗,被强行接入舞弊丛生、层级森严的官僚系统,失去的是自由,得到的是锁链,这是未来一系列悲剧的开端。
“义”无法跟“忠”并列,也不会自然而然过渡到“忠”,因为二者的伦理基础不同。那些历史上曾经一起打天下的兄弟们,一旦大哥坐稳江山,拥有了绝对权力,本来平起平坐的兄弟,胆敢提“义气”二字,那自然是“狡兔死,走狗烹”,刘邦、朱元璋们自有无数办法收拾。
“忠义”的各不相容,造成了《水浒传》一书内在的思想和行为裂隙。
前七十回这些表达个人冤情与反抗、复仇和打抱不平、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故事,是宋元话本杂剧的最爱,鲁智深、杨志、李逵等更是著名大IP,后来的水浒写定者施耐庵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精加工。研究者通常将前七十回称为“ 小水浒”,后来举起“替天行道”的大旗受招安,纳入王权秩序体系的故事,是“大水浒”。
大水浒和小水浒间,站着宋江,让梁山好汉走上招安的康庄大道,是宋江念兹在兹的宏伟蓝图,他也是弥合大与小、忠与义裂隙的人,是施耐庵让他做了这个缝合者。
第六十回晁盖刚死,宋江权当山寨代理就把“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李贽在这一回回后评里说:“改聚义厅为忠义堂,是梁山泊第一關节,不可草草看过。” 金圣叹最讨厌宋江,幽幽来一句:“此岂临时猝办之言?”意思是,宋江这厮怀招安之心已久,等晁盖一死,就迫不及待把梁山泊的宣传口径和奋斗目标改了。
这样一来,就很容易理解宋江上梁山为何如此曲折了,他可不是如晁盖、阮小七们般只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的草莽之人,他黑白通吃,一只脚在体制内,一只脚在江湖上,跟各路好汉暗通款曲。其一再不肯轻易上山,不喜宋江的人,往往以阴谋论揣摩他是想集结更多人马跟晁盖分庭抗礼,其实他一波三折长达二十章回的上山之旅,更像是在给自己做宣传:我孝义黑三郎,怀抱的可是忠孝两全的伦理纲常,是忠良之辈呀。在刺配江州的路上,他甚至不肯让晁盖除下自己的枷锁,姿态算是做足了。等到退无可退,上了梁山,旁边有了吴用这个游民知识分子,宣传工作更是一再升级,又有九天玄女授兵书,再加上之前“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的童谣(咱也不知道这童谣哪来的),神道设教这一套玩得极娴熟。
不管宋江是不是一个玩弄权术的老手,这个人物真不讨人喜欢。就连一再称赞其“忠义”的李卓吾,也承认他“逢人便拜,见人便哭,自称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很有作秀嫌疑。但不得不说,这个人物确实更像小说里的“圆型”人物,有人性的深度,也够暧昧,非话本杂剧里的单一形象(宋江的故事本来就少),是小说家独立创作和想象的产物。
李庆西老师在《宋江上山》一文中,说宋江上山是为了下山,是为了“获得以江湖地位干预国家政治的话语权”。他认为,既然“乱自上作”,官僚机构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公义,那梁山好汉“替天行道”就是要恢复秩序的诉求,是梁山泊的自我救赎之道,是“礼失而求诸野”。王学泰老师却说,水浒对招安对忠义的津津乐道,说白了,也就是游民“变泰发际”的一种方式——当强盗是为了被招安进体制内,博个封妻荫子的远大前程。
我觉得这两种观点都对。前者的救赎理想,是对游民目标的文人化书写和升级改造,毕竟直接写渴望发达的世俗欲望,过于直白,有了招安、忠义堂和替天行道,就不一样了,所以必须得有这样一个面目模糊、内心丰富的宋江。
就如刘、关、张结义,在杂劇里是一回事,到了《三国演义》里又是另一番光景——在说书人的《三国志平话》里,关羽、张飞二人是见刘备“生得状貌非俗,有千般说不尽底福气”,想靠他带自己“发迹变泰”,结拜地点是在张飞家里,宅院后有个桃园,园内有一小亭。到了《三国演义》里,除去了游民的利益盘算,增加了“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之语,境界立马提升,文人干这个最在行。
至于“替天行道”到底是行哪种“道”,并不重要。后来,民间帮会结盟时也都动辄以“忠义”自居,清嘉庆年间天地会花帖称:“古称‘忠义’兼全,未有过于关圣帝君者也。溯其桃园结义以来,兄弟不啻同胞。患难相顾,疾病相扶,芳名耿耿,至今不弃,似等仰尊帝忠义,窃劳名聚会。”电影《鹿鼎记》里,周星驰扮演的韦小宝不理解天地会的“反清复明”,陈近南悄悄告诉他:这四个字只是口号,就跟“阿弥陀佛”一样,不必深究。归根到底,就是因为清人抢走了我们汉人的钱和女人,我们要抢回来,但直接这么喊,不上档次,需要一个高明的口号彰显事业的神圣性,于是就有了“反清复明”。陈近南还补充一句:小宝你是聪明人,我才告诉你,外面那些人就不必知道这个秘密了。
宋江、吴用就是这样的聪明人,还有作者施耐庵。他和老师罗贯中搜罗并改写水浒和三国故事,把打家劫舍、荣华富贵迭代为“替天行道”,把“义”纳入“忠”,形成了“重建国家伦理秩序的政治诉求”,算是文人对市井价值观的升级改造吧。
当然,对水浒故事的价值升级,不只是施耐庵们在做的,那些在勾栏瓦肆里讲水浒英雄的说书人,也在不断为其赋值。“忠义”比起单纯的“义”更显得政治正确,也符合大一统意识形态笼罩下的国民心理——他们尚没有能力看到这套伦理背后的虚伪和残忍。
拉拉杂杂说了这些,你们一定看出来了,我是把“忠义”里的“义”理解为“江湖义气”的,有点简单化了。在《水浒传》里,“义”本身的含义很驳杂,既有鲁智深式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有武松式的不问是非、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的知恩图报,有宋江式暧昧未明的仗义疏财,更有李逵式的无差别杀戮……说白了,除了鲁智深,梁山好汉们的“义”更像是强盗的道德,是有利于梁山集体利益的道德。
这倒也合乎“义”的最初含义,孔颖达解释《论语》里的“义”:“义者宜也,尊卑各有其礼,上下乃得其宜。”“宜”是“适宜”“应该”,指的是思想行为要遵循和符合标准。这样说倒也没错,只是什么是“应该”呢?这就给后来者留下一个巨大的阐释和操作空间,一个“所指”,衍生出了无数滑溜溜的“能指”,庄子就用“盗亦有道”的故事来讽刺儒家的“义”:你这套仁义礼智信的言辞在强盗这里,也适用得紧啊。
在一个秩序失范、法律成为摆设的社会里,“义”既是底层民众渴望的侠义和公义,更是个人或群体的生存和壮大之道。梁山的义不仅是强盗的道德,也是小圈子排他的道德,看上去很美,实质却是血淋淋的,就连被誉为“兄弟乌托邦”的梁山集团内部,也充满了欺诈。被逼上梁山的好汉其实不多,有一些好汉完全就是被断了后路骗上山的,还都是被朋友亲戚暗算的——会使钩镰枪的徐宁,原本在东京做金班枪教头,武功天下独步,日子安安稳稳,却因为梁山需要,就被姑舅兄弟汤隆赚上了山。还有秦明、朱仝和卢俊义,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美髯公朱仝大概是梁山里杀人最少的,他被赚上梁山的过程,也是最无辜最让人唏嘘的(卢俊义还有性格上的弱点可以被吴用钻空子)。他出于义气,先后放走了晁盖、宋江和雷横,还替杀了阎婆惜的宋江善后,后因雷横刺配到沧州。沧州知府看重他,连知府的小衙内也爱他——
(小衙内)方年四岁,生得端严美貌,乃是知府亲子,知府爱惜如金似玉。那小衙内见了朱仝,径走过来便要他抱。朱仝只得抱起小衙内在怀里。那小衙内双手扯住朱仝长髯,说道:“我只要这胡子抱。”
这是书中少有的家常温暖一幕。作者偏爱朱仝,写他“面若重枣,目若朗星”,胡须长一尺五寸,人称美髯公,就是照着万人迷关羽来写的。一天,小衙内“穿一领绿纱衫儿,头上角儿拴两条珠子头须”,可爱极了,他肩扛小衙内去桥上看河灯。可惜,很快吴用、雷横找上门来,劝他上山,朱仝拒绝后,李逵把小衙内“头劈做两半个”。朱仝大怒,追到梁山要跟李逵性命相搏,众人劝解,外加巍峨的梁山大义,他就再也回不去了。朱仝的结局是一百零八将里最好的,征方腊没死,又跟着南宋中兴名将刘光世,因抗金有功,成了太平军节度使。只是,午夜梦回之际,他一定会想起那个每天跟他上街玩耍的小衙内。
很多好汉原本就是赌徒、凶手、破落户闲汉,阮氏兄弟做打劫客商的勾当,张青和孙二娘开的黑店,大白天后厨内都放着剥人凳,“壁上绷着几张人皮,梁上吊着五七条人腿”,何需看《人皮客栈》这样的恐怖片,水浒社会里就寸步难行。张青还自夸,他们是讲义气,不是对谁都“黑”的,有“三等人不可坏他”:“第一是云游僧道,他又不曾受用过分了,又是出家的人。”“第二等是江湖上行院妓女之人,他们是冲州撞府,逢场作戏,陪了多少小心得来的钱物。若还结果了他,那厮们你我相传,去戏台上说得我等江湖上好汉不英雄。”“第三等是各处犯罪流配的人,中间多有好汉在里头。”就连这种有限的对圈外人格外开恩的“义气”,也贯彻不到底,有一个头陀——
长七八尺一条大汉,也把来麻坏了,小人归得迟了些个,已把他卸下四足。如今只留得一个箍头的铁戒尺,一领皂直裰,一张度牒在此。别的都不打紧,有两件物最难得:一件是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件是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想这头陀也自杀人不少,直到如今,那刀要便半夜里啸响。
这一幕挺惊悚的。饶你是一条壮汉,带着半夜里啸响的戒刀,也被蒙汗药麻翻了,被大卸八块。
前七十回鲁智深、林冲、朱仝们各守其义,一路走来,确实让我们看到了义之所在,有犯禁之侠气、互助之温情。但一旦各路好汉集结成群啸聚山林,梁山之“义”就越来越残忍,越来越暴力,终成群氓道德。他们后来攻打的祝家庄、扈家庄,其实是惧怕强盗尽力养民兵自保的庄院人家,但梁山需要粮草,便找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借口去攻打。石秀装作卖柴的汉子,深入祝家庄摸情报,可怜巴巴找不到路的样子引起钟离老人的怜爱,给他指了路透露了关键情报,宋江们遂打败了祝家庄和扈家庄。他们本来想把全村扫荡,石秀替老人求情,保全了村民。
只是,那个钟离老人不会庆幸自己没被杀死,而是后悔怎么就动了一下恻隐之心,全村都快没了呢?
冬安
晓蕾
2023 年12 月10 日
《水浒传》的忠义,反着看试试?
晓蕾、秋水好:
名著可能真有性向的差别。秋水说咱们对《水浒传》没有对《红楼梦》代入感那么强,我的感觉是反过来的。男权文化的影响,往往在于男性看《红楼梦》会颇不耐烦于它的细微,甚至嫌它矫情。就像我推荐给你们的电影《白塔之光》,头一小时真的有被尬到,北京中年男性的自恋与外省文艺女青年的不着调,让人觉得刻板印象左右着影片的叙事。但慢慢看下来,进入作者的语境,居然也能体会到“矫情”后面的悲凉与无奈。这种电影,应该去影院看,和对的人一起看,才更能体会其好处。2023 年的好几部电影,如《永安镇故事集》《河边的错误》甚至《宇宙探索编辑部》,恐怕都得用这种心态去慢慢观赏。
仔细想想,我对于《红楼梦》也不能说代入感不强,只是爱憎不分明。薛宝钗与袭人,少时也觉得伊等可恶,贾政、王夫人,从前也反感他们压迫年轻人的不堪,现在虽不致人到中年就共情于贾政,倒也明白各有各的难处与心事。说到《水浒传》,从前最厌恶的是宋江,专业能力不强,又虚伪,又矫情,如何当得梁山好汉之首?而现在,我承认,得重新审视这位黑三郎。
常听人说,四大名著都有“反抗”的主题。其实,咱们读的六部名著,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叫“反抗与依顺”。反抗好理解,几十年来都在强调这个,依顺什么?依顺既有的规范是一个层面,更大的依顺,是为依顺规范寻找更宏观的意义。这更宏观的意义,于《西游记》是取经度世,于《三国演义》是一统天下,于《红楼梦》是复兴旧家,而于《水浒传》,则是忠义自守,替天行道。
咱们这封信的主题是“忠义”,忠义,就涵盖了“反抗与依顺”的主题。晓蕾引了金圣叹对“忠义”的定义,说“忠者,事上之盛节也;义者,使下之大经也。忠以事其上,义以使其下,斯宰相之材也。忠者,与人之大道也;义者,处己之善物也。忠以与乎人,义以处乎己,则圣贤之徒也”,金圣叹是反对将“水浒”称为“忠义”的,“若使忠义而在水浒,忠义为天下之凶物、恶物乎哉!且水浒有忠义,国家无忠义耶?夫君则犹是君也,臣则犹是臣也,夫何至于国而无忠义?此虽恶其臣之辞,而已难乎为吾之君解也”,在他看来,把一伙强盗的事业冠上“忠义”的名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金圣叹将《史记》《水浒传》都称为“才子书”,但分辨二者的不同是:
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海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记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来人不知,却是《水浒》上加“忠义”字,遂并比于《史记》发愤著书一例,正是使不得。
“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我以前也受过这种论断的影响,现在想想,真是鬼扯。用流行的话说,施耐庵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
《水浒传》的写作动因,于史无载,后人结合时代氛围、个人情境、文本演变,有过许多的猜测。《忠义水浒传序》便做出与金圣叹完全相反的判断:
《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盖自宋室不兢,冠履倒施,大贤处下,不肖处上,驯致夷狄处上,中原处下,一时君相犹然处堂燕雀,纳币称臣,甘心屈膝于犬羊已矣!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灭方腊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是故施、罗二公传《水浒》,而复以“忠义”名其传焉。夫“忠义”何以归于《水浒》也,其故可知也;夫《水浒》之众,何以一一皆忠义也,所以致之者可知也。
金圣叹所针对的“村学究”,应该就是这样的推测。其实,两者的评断,都建立在“《水浒传》是一部有意为之的文人小说”这一前提之下。可是我相信,《水浒传》与《西游记》《三国演义》一样,都是“层积累进的产物”,它们的衍生过程有过复杂的寄托、随机的演变,才变成我们现在看到的这种写定的样子。
我比较信服孙述宇《水浒传:怎样的强盗书?》所言,《水浒传》这部小说,最初可能只是“强人写给强人看的教科书”。这样才能解释这部书里有那么多与历代主流价值均无法契合的描述,比如恣意的杀戮、极端的厌女、对法制公然的违抗与嘲讽等。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水浒传》该不该进入中学课本、该不该给小孩读的争论。依我之见,可以借镜的是它的叙事手法、社会书写,但必须提醒最初的入门者,书里是一个“暗世界”,既不能将之当真,更不能称之为善。不然,一边说着学习古典名著,一边还得清除血溅鸳鸯楼、江州劫法场、活剥人皮生吞人心等惨烈场面的影响,总归是进退两难。
孙述宇在他的论著中还有一个非常大胆的猜测,即“宋江就是岳飞”:
岳飞是汉民族集体记忆中的巨人,本书大胆推测,他是创作水浒故事的最大一股力量。在一百二十回的《水浒全传》里,在忠义堂排座次之后,宋江率领着众好汉一同远征辽国,又先后剿灭方腊、田虎、王庆的叛乱,这与岳飞一方面抗金而另一方面剿平杨么和曹成等事迹,是平行的。岳飞被高宗赐死,罪名是谋反,大逆不道;宋江的结局也是如此。《水浒传》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到岳飞,但是宋人悼念岳飞的诗歌经过改头换面出现在小说里。由于岳飞是高宗处死的,为了他的面子,孝宗为岳飞平反起来还是缩手缩脚的,岳飞封王是将近宋末的事。应当就是在这段事情还不能畅所欲言的时期,在宋境和金境满怀悲愤的汉人就利用梁山英雄的故事隐隐约约地表演岳飞。(后浪版序言)
书中对这个推测有比较详细的阐述。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岳飞跟那些将门世家出身的名将不同,他本人是从流民与底层士兵群里成长起来的,因此当时游荡在宋金之间的“义军”多有与岳飞通气,甚至奉他为首领的。孙述宇还提到,在历史语境里,“忠义”有着与一般人理解中不一样的释义:
要说明水浒故事的素材部分来自宋金战争,我们不妨从“忠义”这两个字入手。“忠义”平常用作广泛的形容词,意思是“忠贞”和“正义”,但我们已经看到,在宋金战争的时代,它变成了一个特指沦陷区抗金民众的词语。有时它是名词,如说“两河忠义”“山东忠义”,有时用来修饰,如“忠义人”“忠义山砦”“忠义军马”“忠义统制”,但无论怎样,总是在说那些与金齐为敌的民间武装。在《水浒传》里,这两字的地位非常重要,学者如王利器、严敦易都已注意到。首先,小说的全名,历来都有这两字在内,郑振铎编辑汇校本《水浒全传》时所依据的九种主要版本,前八种全叫作《忠义水浒传》或《忠义水浒全传》。例外的第九种是金圣叹的贯华堂本,金圣叹由于眼见明末流寇为患,心中恨恶强盗,便把书名上“忠义”两字删去。
金圣叹是干得最彻底的,他干脆将书名上的“忠义”二字删去了,而且大肆嘲笑将《水浒传》称为“忠义”的出版者与评点者,将他们称为“村学究”。而金圣叹之前的评点者,什么容评(容与堂刻本)、芥评(芥子园刻本)、袁评(袁无涯刻本),都一直在绞尽脑汁地想要解释:一群强盗的故事,何以能冠以“忠义”二字?这些努力导致一种很古怪的结果:如果检索《汇评忠义水浒传》,会发现,“忠义”二字出现了277 次。除了书名与目录外,作为专名的“忠义堂”大概出现了64 次,剩下的200 余次中,正文与评点各占一半!去除前几回“有诗为证”这种弹幕里出现的“忠义”,人物语言中出现“忠义”二字,居然已经是第四十六回:晁盖道:“俺梁山泊好汉自从伙并王伦之后,便以忠义为主,全施恩德于民,一个个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锐气。新旧上山的兄弟们各各都有豪杰的光彩。”
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水浒传》前面的各种历险、战斗、聚合里,基本不涉及“忠义”的表达。反而是后世的评点者,必须煞费苦心地在人物言行中寻觅“忠义”的成分。而“忠义”的用法还有分歧,比如获得“真忠义”这一褒语最多的是黑旋风李逵,但所指的言行全是“义”的范畴,比如江州劫法场,高唐州救柴进,等等。而与“忠”挨得上边的,往往是某种拉大旗作虎皮式的底层表达:
那歌道:“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赃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何观察并众人听了,尽吃一惊。只见远远地一个人独桌一支小船儿,唱将来。有认得的指道:“這个便是阮小五!”何涛把手一招,众人并力向前,各执器械,挺著迎将去。只见阮小五大笑,骂道:“你这等虐害百姓的贼官!直如此大胆!敢来引老爷做甚么!却不是来捋虎须!”……见前面两个人桌著一支船来。船头上立著一个人,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手里捻著条笔管枪,口里也唱著道:“老爷生长石碣村,禀性生来要杀人。先斩何涛巡检首,京师献与赵王君!”
这一段,金圣叹的夹批是:“以杀尽赃酷为报答国家,真能报答国家者也。”而袁眉批是“两歌俱见忠义”。又如第十九回,晁盖派刘唐去接应三阮,吩咐道:“只可善取金帛财物,切不可伤害客商性命。”袁眉批也是:“杀人放火的人有此等存心叮嘱,方是忠义之根本。”又如秦明拒绝宋江招降,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为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马总管,兼受统制使官职,又不曾亏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强人,背反朝廷?你们众位要杀时便杀了我!”容夹批“是个忠义汉子”。
一直以来对《水浒传》有个说法,叫“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其实这种姿态,跟当年两淮义军的策略正是相符:不反对宋朝的正统地位,甚至借助宋朝的旗号来啸聚人马,但谈不上对大宋真正的忠心。我们不妨将这种对于“忠义”的表达,也视作“强盗的教科书”的一部分内容。甚至两伙盗贼火并,也不妨碍各自都打着“忠义救国”的旗号。比如,怎么处理祝家庄曾头市等“义民”对号称“忠义”的梁山好汉的攻击或抵抗呢?评家们的说法或谓:“宋江开口说忠义,其打祝家庄,我谓密迩水泊,有鼾睡卧榻之嫌也。若为柴进攻高唐杀高廉,为孔明攻青州杀慕客,为史进攻华州杀贺守,重朋友而轻朝廷,且不可,思兄弟而仇君父,岂可乎?”(第五十八回回评)或者和稀泥地说他们都是忠义之士:“有宋江一伙,决不可无祝、曾两庄。宋江的忠义是变风,祝曾的忠义是正局,有宋江以除不忠不义之官府,有祝、曾以御激忠激义之强徒,皆英雄也,故传中囗囗励之。”(芥眉批)
《忠义水浒传》里真正充斥着“忠义”二字的内容,主要集中在晓蕾(也是绝大多数人)觉得“不好看”的七十回后。这是自然,“招安”哪有“造反”好看呢?但我想说的是,这一部分是最体现宋江重要性的书写。打家劫舍,攻城拔寨,哪条好汉都比宋公明强上百倍,但说到招安,谁又比久历官场的宋押司更懂其中关窍呢?
第五十九回聚义厅改为忠义堂,晓蕾已引金批与容评(托名李卓吾)分析其意义,而更可注意的是袁无涯刻本的眉批:“添一忠字,便是受招安的根本。”从此之后,宋江代表梁山发言,可以说是句句不离“忠义”,比如六十一回劝卢俊义“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被卢俊义当面回怼:“若不提起‘忠义’两字,今日还胡乱饮此一杯;若是说起‘忠义’来时,卢某头颈热血可以便溅此处!”但宋江坚持说自己“忠义自守”,说多了,他这“呼保义”的名头,似乎也真的换成了关胜口中“人称忠义宋公明”(第六十三回),呼应着梁山自己宣扬的“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民间的老者也听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似我这里草贼!若待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官污吏薅恼!”(第六十四回),连梁山用来诱敌的粮车,也在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第六十九回)。尽管金圣叹批语里总是骂宋江“全无忠义之心”“无耻”,但也拦不住宋江与梁山的忠义人设遍传天下。陈宗善去梁山招安前,众人皆贺道:“梁山泊以忠义为主,只待朝廷招安。”(第七十五回)张叔夜也说:“这一班人,非在礼物轻重,要图忠义报国,扬名后代。”(第八十回)“招安”是七十回后的主线,我们阅读时不要将重心放在“该不该招安”,而是关注“招安中的双方博弈”,便能看出无数花样机巧,正如芥眉所说:“亦说尽巧计,于招安中作许多变态,情事妙甚。”
其实,不妨将《水浒传》当作《风月宝鉴》,正着看,是南宋流行的俗语“欲得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反着看,就是翻过筋斗来的过来人警告同行晚辈:忠义有风险,招安须慎重。
《水浒传》前半部写尽了好汉们为贪官污吏恶汉逼上梁山的故事,其实,从明世界到暗世界,与从暗世界重返明世界,有着同样的叙事重要性。读者立场已经被好汉们俘虏,自然有种种不满与不快,毕竟,重返明世界,就意识着又需要经历官吏的腐败压榨,也需要接受朝廷的猜疑与监督,还少不得像石秀毒骂的那样,做一个“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梁山接受招安之日,遍布告示,邀请四周居民来贱买山寨资产:“向因聚众山林,多扰四方百姓。今日幸蒙天子宽仁厚德,特降诏赦,赦免本罪,招安归降,朝暮朝觐,无以酬谢,就本身买市十日。
倘蒙不外, 赍价前来,一一报答,并无虚谬。”(第八十二回)最后的金盆洗手绝迹江湖,更是彻底:随即将各家老小,各各送回原所州县,上车乘马,俱已去了。然后教自家庄客,送老小,宋太公,并家眷人口,再回郓城县朱家村,复为良民。
随即叫阮家三弟兄,拣选合用船只,其余不堪用的小船,尽行给散与附近居民收用。山中应有屋宇房舍,任从居民搬拆;三关城垣,忠义等屋,尽行拆毁。一应事务,整理已了,收拾人马,火速还京。(第八十三回)
即使决绝如此,宋江仍然躲不过被朝廷赐酒毒杀的宿命,还搭上了李逵,吴用也吊死蓼儿洼。小时候看到这里,恨不得放声一哭。现在想想,这种惨烈的结局,何尝不是对后来贪图招安、难以自保的晚辈强人的警示?岳飞也好,宋江也罢,其实跟潘金莲、潘巧云的故事相类,都是通过丰满的人物形象、跌宕的故事情节、动人的叙事手法警示未来的强人们。
这样看来,《水浒传》前面冠以“忠义”二字,更像是一种反讽。朋友,由明入暗,固然要脱去一层皮,由暗返明,代价或许更昂贵。想到此处,悲凉暗生,共情之感,似乎也不亚于“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石头记》呢。
不知二位以为然否!
今日北京初雪,顺颂冬安!
杨早
2023 年12 月11 日星期一
一場关于忠义的大梦
晓蕾、杨早:
我们都知金圣叹曾评点《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和《西厢记》,称之为六才子书。在《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里,他有几句绝妙的话,大意是想来王实甫怎么能写出这样的锦绣文字《西厢记》,“他亦只是平心敛气,向天下人心里偷取出来”,“总之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决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这意思是说好作品总是涉及普遍人性,代天下人立言。我记得小时读《说岳全传》,至“风波亭父子归神”,真个是放声大哭,流涕不止。伟大的英雄偏偏遭遇奸佞阴谋,其末路引发读者强烈的共情。在小孩子眼里,都会赞同岳飞之子岳云,自己血战报国,却要被杀死,会想“我们何不打出去”,挣一条生路?
岳爷喝道:“胡说!自古忠臣不怕死。大丈夫视死如归,何足惧哉!且在冥冥之中,看那奸臣受用到几时!”就大踏步走到风波亭上。
小时无法理解,虽然为之痛哭,只会觉得岳元帅窝囊。后来才明白,便是如此,才有十分的悲剧感。唯其可昭日月的忠义,唯其大义凛然的牺牲,才使得这个故事变得伤感而迷人,读者置身其间,其情感、理解、想象等诸多心理功能交融,为之神魂鼓荡。父子被勒死后,小说引用了许多诗文,有几句颇能道尽故事的奥妙:“一生忠义昭千古,满腔豪气吐虹霓。奸臣未死身先丧,常使英雄泪湿衣!”忠奸强烈对比,那讲求忠义的人,反而受诸般迫害,乃至含恨以终。好人受害,不长命,这可是通俗故事吸引人的金科玉律。
这也是为何《水浒传》为众多英雄立传,却偏偏第一回开首却写了一个佞臣高俅的发迹小传。金圣叹的站位更高,他在第一回回首总评中,劈头就是一棒: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
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观察。“乱自下生”,便是彻彻底底的强盗书;“乱自上作”,便是回答他在第二回回首总评里提出的问题:“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明明都是文武良才,却由于官场腐败、奸佞当道,而无处发挥。一句话就是官逼民反。当然,古人还难以意识到这是整体社会治理的失效,是以皇帝为最高阶的整个官僚体系缺乏有效监督、食税阶层超出供养能力等诸多原因作用下的必然结果。于是,归结到大小奸佞便是最直观的路径。
我们都知道《水浒传》与宋金战争大有关系。一般认为故事原型是宋代各地的忠义军,他们在沦陷区抵抗金人,打出忠义的旗号,有人甚至在脸上刺上“忠义”二字。可见,忠义是核心价值观,也是凝聚人心和战斗力的思想武器。我理解,这里的“忠义”,可看作是对赵宋政治合法性的认可。没有这种认可,沦陷区的反抗就会陷入无望,会失去长期战斗的动力。在这个大旗下,各种暴力极端事件也是能被容忍的存在。
认识到这点,我就觉得《水浒传》大讲忠义,就不那么令人费解了。从此书流传史来看,元末明初就被冠以“忠义”作为书名,一些重要刻本都以“忠义水浒传”之名,在社会上传播。明代袁无涯刻本《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传》,卷首有一篇《出像评点忠义水浒全书发凡》,作者历来说法不一,对《水浒传》里的忠义有一番总论:“忠义者,事君处友之善物也。不忠不义,其人虽生已朽,而其言虽美弗传。此一百八人者,忠义之聚于山林者也。此百廿回者,忠义之见于笔墨者也。”也就是说所谓忠义,就是事君以忠,处友以义。为人处世,只要对皇帝讲忠心,对朋友讲义气,那就是一条好汉。
如这位作者所言,《水浒传》里,时时处处要体现这点。阮小五唱歌不忘忠君:“打鱼一世蓼儿洼,不种青苗不种麻。酷吏脏官都杀尽,忠心报答赵官家。”第五十四回《高太尉大兴三路兵 呼延灼摆布连环马》有一首诗:“忠为君王恨贼臣,义连兄弟且藏身。不因忠义心如一,安得团圆百八人。”可谓是对小说里忠义观的最直接的阐释。宋江的终局,是被朝廷赐了毒酒,还拉上了李逵,临死不忘表白:“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今日朝廷赐死无辜,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痴情的郎君,负心的朝廷,难怪李卓吾在《忠义水浒传序》里大赞:“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
我对孙述宇的一个论述印象深刻,他说:“众好汉尽管说是天不怕地不怕,他们的行为却透露出心中深深的焦虑与不安。”他说这是长期生活在危险环境下的强人心态。这是很有洞察力的看法。此外,我认为好汉们的焦虑、不安,也是他们在一个虚幻的正确和现实的处境夹击下的复杂心理呈现。更进一步说,是一种深植于内在的意识形态崩塌、与现实生活逻辑冲突无法自洽后的心理消解。
这次重读,我留意到第四十一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在整部书里的地位很紧要。而这回也正是我强有力的一个论据。宋江上梁山后,突然要请假下山,他说担心自己跑了牵连到身在郓城的老父亲,晁盖非常大方地表示派一队人马去接就好。宋江认为带了人反而可能会招来地方瞩目,不如自己悄悄去就好。晁盖出于关怀,担心万一有事,救济不及。这时宋江说了一句什么话呢?他说:“若为父亲,死而无怨。”从孝道上来说,这话可谓正确之极。然而不要忘了,众兄弟刚不顾性命劫了法场救他出来。“孝”和“义”之间就构成了一种张力。
接下来,就是好看至极的还道村奇遇。宋江见了弟弟宋清,知道形势紧急,还得去找梁山泊众人帮忙救父亲和兄弟。这一段写来出妙入神:
是夜月色朦胧,路不分明,宋江只顾拣僻静小路去处走。约莫也走了一个更次,只听得背后有人发喊起来。宋江回头听时,只隔一二里路,看见一簇火把照亮,只听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头走,一面肚里寻思:“不听晁盖之言,果有今日之祸,皇天可怜,垂救宋江则个。”远远望见一个去处,只顾走。少间,风扫薄云,现出那轮明月,宋江方才认得仔细,叫声苦, 不知高低 。看了那个去处,有名唤做“还道村”。原来团团都是高山峻岭 ,山下一遭涧水,中间单单只一条路。入来这村,左来右去走,只是这条路,更没第二条路。
高山涧水,月暗月明。一个逃亡者怕悔交加,眼前景分明是内在的外延,似真似幻,如入奇境。追兵逼近,背后已无路可走,宋江只能进村,躲到一个神庙的神厨里。接下来几番起落,真是险妙绝伦,当得起金圣叹“花明草媚、团香削玉之文”的评价。宋江在神厨里,“身体把不住簌簌地抖”,一边抖,一边偷看。追兵进来,在殿里搜寻,没人看神厨。宋江抖定,暗叹幸运。突然有人拿火把来照,他又“抖得几乎死去”,读者在书外也跟着抖起来。那拿火把的人又挑起神帐。已是无可逃遁之时,似乎来自茫茫宇宙的一片黑尘,冲了下来,眯了来人的眼睛。没有找着,追兵退至殿外,打算把住村口,等天明在村里活捉逃犯。宋江再度抖定道:“卻不是神明庇佑!若还得了性命,必当重修庙宇,再塑……”还未说完“金身”二字,几个士兵在庙外叫道:“都头,你来看庙门上两个尘手迹,一定是却才推开庙门,闪在里面去了。”金圣叹在此处批注说:
陡然插出奇文,令人出于意外,犹如怪峰飞来,然又却是眼前景色。
惊悚却又真实。打酱油的小兵突然化身为大侦探福尔摩斯。追兵再度进入殿内,“宋江这一番抖真是几乎休了”。可不要抖死。如果穿越回明清的说书人现场,听众此时也得跟着一起抖,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追兵们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找着,都头直言多半是在神厨里,刚才没仔细找。此时已退无可退。作者只能祭出神奇大法,平地里卷起一阵恶风,吹灭了火把。追兵仍不死心,要拿枪去刺一刺。那样的话,宋江还有命吗?主角光环又卷起一阵怪风,吹得飞沙走石,整个殿宇都动起来。士兵们冲到外面,奔命的奔命,各种状况迭出。此时宋江在神厨里又抖又笑。惊险无比的叙述里,突然插入了一笔诙谐气,此前辗转紧张的氛围顿时跌落。行文至此,似乎已没有进一步的余地,偏偏作者却能另起一峰。之前的紧张和恐惧,皆成了铺垫,是为了逼到绝境,另寻一番天地。
接下来便详细写了宋江的一场梦境。两个青衣童子来到神厨边,说娘娘请星主说话。宋江不敢应,说自己不是什么星主,几次三番,被请出来,跟随童子来到后殿。娘娘居住的环境自然是极好的,外面茂林修竹、朱红亭柱,殿堂里灯烛荧煌、金碧交辉,娘娘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这自然是帝王居所的仿写。宋江饮了仙酒,吃了仙枣后,娘娘赐给他三卷天书。
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 去邪归正,勿忘勿泄。
前人注意到了这几句话的重要性。有人说这是宋江的“终身之兆”,有人说“数语是一部传作根本”。就是说这个梦、这些话在全书中起到了统摄作用。“星主”回应了楔子里洪太尉误走妖魔,也暗示了梁山座次。娘娘嘱咐宋江天书只可以与天机星共看。“ 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则是宋江一生路径的高度概括:造反——招安——征方腊;同时也是梁山义军的纲领和宣传口号。梦醒后,宋江发现自己所在,是一座九天玄女娘娘庙。
当然,也有人完全不信这一套。王望如在《评论出像水浒传》说:“受天书,遇玄女,此寇莱公之诈也。神道设教,英雄欺人,不谓做强盗亦少不得。”在理性上我是赞成这个看法的。历来各种造反者都要借助梦境、奇遇、谶纬,为自己寻找合法性,为大逆不道的行为造势,当然也是为了吸引有生力量加入。但从故事策略的角度,我又觉得这是一回神奇而动人的叙述。一方面是宋江内心中黑暗部分的展示。他在江湖上人称“孝义黑三郎”,但他的行为却不断地造成忠、义、孝之间的紧张。比如他杀阎婆惜是犯刑罪,私放劫了生辰纲的晁盖等人是不忠,最后毒杀李逵是不义。他本身是不愿意上梁山的,尽管他有远大抱负,但在政治腐败的环境下无法实现(他自己也是造成腐败的一分子)。这自然有从小的教育,父亲宋太公也一直担心他落草为寇,成了不忠不孝之人。他的犹豫、彷徨,非常真实,也很深刻。到他写了反诗,梁山好汉们劫法场救了他,他才走上了落草不归路。但他的内在并没有做好准备。正好在还道村,外在的避难和内在的焦虑都到了极致,都需要一个出路。一场九天玄女传授天书的梦境,让他得以释放,为自己黑暗的内在,找到了新的平衡。落草造反,这一事实上的反忠义行为,宋江找到了“替天行道”这个观念的新阐释——造反即是忠义,为完全对立的行为找到了弥合点。这样一种心理辩解非常有效,对梁山众人基本上也很有说服力,只有李逵等少数直人,无法领会宋大头领的深意。
宋江为自己的人生理想找到了一条出路。宋江醒来后,寻思道:“这娘娘呼我作‘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闲人也。”这既是对自我形象神圣性的塑造,也是对今后行为的暗示。既然不是普通人,自然所行非普通事。换句话说,便可以不择手段,因为我的目标无比伟大呀,可是要替天行道的。比如扛着反旗说忠义,比如为了拉人入伙杀死四岁儿童,比如为了一些小摩擦就屠村。在理想的大旗下,残暴成了欢愉。而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结束。
小说最后一回,也以一场梦结尾。宋徽宗去会李师师,神思困倦之际,忽然戴宗来请前去游玩。他在梁山泊见到了一众好汉,听他们诉说忠心,和被奸臣所害的事实。在皇帝的干预下,忠义的践行者们最终获得了宗教意义上的成功:
敕封宋江为忠烈义济灵应侯,仍敕赐钱于梁山泊,起盖庙宇,大建祠堂,妆塑宋江等殁于王事诸多将佐神像。敕赐殿宇牌额,御笔亲书“靖忠之庙”。济州奉敕,于梁山泊起造庙宇。
好汉们被杀的被杀,自尽的自尽,死亡构成了忠义的一部分,和对忠义的确证。在我看来,这些抽离了正常人性情感的妆塑神像,才是对忠义的终极讥讽。
要降温了,祝冬安呀。
秋水
2023 年12 月12 日
作 者: 杨早,文史学者,阅读推广人。
刘晓蕾,作家,大学教师。
庄秋水,作家,制片人。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