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坐过夜航船的人,有这样的体验:两个人坐在舱里闲谈,越谈天越亮了。
黎明登山的人,有这样的视野:两个人站在山顶说话,山色、山体和草木,渐渐明亮起来。此时吹风野谈,一身都是山雾。
擎一枝荷叶当伞
一年之中,人有两闲:冬闲与夏闲。冬闲是取暖,柴草生烟;夏闲是乘凉,中庸平和。虽然万物生长,植物们没有闲着,可是午后天气燠热,人又不能在烈日下到处瞎走,于是便睡,以静制动,消夏生凉。
“长夏少人事,官闲帘户深。”进入伏天,折腾的事少了,宜伏不宜动。
夏闲,文人怎样过?《晋书》中说陶渊明,“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在竹榻上、树荫下躺着,高枕无忧。
白居易诗中说,“时暑不出门,亦无宾客至。静室深下帘,小庭新扫地。褰裳复岸帻,闲傲得自恣。朝景枕簟清,乘凉一觉睡。午餐何所有,鱼肉一两味。夏服亦无多,蕉纱三五事。资身既给足,长物徒烦费。若比箪瓢人,吾今太富贵。”在夏闲中,诗人粗茶淡饭,内心满足安静。换到现代,午睡醒了,或许还要翻翻手机。
梅雨天真闲,雨说下就下。遇雨,人在屋檐下躲雨,看檐口滴水。在别人的屋檐下,低着头,等雨停,人是闲的,可是雨并不闲。
落雨时,找几个朋友闲坐,喝茶聊天,望见窗外有一只鸟,在树叶子底下躲雨。下雨天,鸟也闲着。
吴琴木《夏日闲坐图》,有一人坐山谷凉亭之中,神色是闲、眉眼是闲、坐姿亦闲,山闲、水闲、云闲、石闲,亭子也闲,满纸是闲。
闲了,才能听得见山风、流泉、蝉鸣,闻得到花香,空气中有药草气息。
朱自清到燕京郊外的松堂小住了几日,“难得这三日的闲,我们约好了什么事不管,只玩儿,也带了两本书,却只是预备闲得真没办法时消消遣的。”看来,书是消夏的最好礼物。
夏闲,嘴也闲。汪曾祺吃西瓜,“将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西瓜这东西,是夏天的闲物。暑天倘若无此物,无聊死了。闲着的时候啃啃西瓜,清凉又解暑,还能打发闲暇时光。碧绿的虎皮花纹,黑籽红瓤,给多少孩子带来一份灵动而充满水分的想象。我坐树荫下,向一个躬身除草、弯腰摘西瓜的瓜农致敬。
除了西瓜,古人《千金月令》中提到,“是月可食乌梅酱止渴。方用乌梅捣烂,加蜜适中,调汤微煮饮之。水泻渴者,以梅加砂糖、姜米饮之,不渴。”我小时侯没有吃过乌梅酱,却喝过酸梅汤。
夏闲的日子,《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泛舟,以荷叶为伞,沉睡不知光阴之须臾。”沈三白还说:“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夏闲中,找些适宜的事情来做,也算是没有白白浪费光阴。
夏闲,有人晒衣,也有人晒肚皮。晒衣可亮出压箱底的多寡、殷实、贫富,晒肚皮的人,是在晒学问,自己笑笑自己。
我倒是喜欢沈复,擎一枝荷叶当伞,在碧碧的叶下沉睡。
养一丛苇
想养一丛苇。这样的芦荻青青,解烦闷,又可观赏。
朋友在护城河边釣鱼时,发现水边有一丛野生的芦苇,一时眼花,误以为这些成群结队来到城里的苇,是他儿时的玩伴,隔着时间,穿越空间,来看他了。
苇是属于乡村的,不光是它们能净化水质,叶可以包粽子,更因为它们是安静的,适宜在寂寞中生长。
养一丛苇,让人想起那句古诗:“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
苇在水边欢愉生长,云烟与空翠,呈现出良好的生命状态,有一种江河流转迁徙的漂泊之感。芦花浅水,构成城市的景观,如果还原到五六百年前,就是两个古人隔水观苇,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城外,四周一片蔓草荒烟的苍凉。
在水边,朋友望着这些高低错落的苇,用一把小铲锹去铲,想从老苇根部分出一枝,打算栽到一口小水缸里,放置到阳台上去养。
其实,我并不赞成朋友在家中养苇。一口缸的天地太局促,那不是“养”,而是囚禁。
我如果有一个庭院,倒愿意凿池蓄水,养一丛苇,在苇边看书、说话,沾一身烟水气。
或者,在城市的一隅,找一处僻静水湄,养一丛苇,面积不大,有七八米的长度就可以了。
从高空俯看,苇们呈现在水湄恣肆铺排的生命姿势,它们集聚、扎堆、翻滚,腰肢柔软,有着超强韧性。风起时,一丛苇被鼓荡成一道道波浪,在轻盈舞蹈,找不到一丝荒凉,更看不到一丝慌张。
我不禁想,在城市养一丛苇,与乡间大面积的苇,有何区别?
乡间苇,遮蔽、隐逸、荒凉;养在城市的一丛苇,更是一种象征,时间概念上的地老天荒。丛苇,养在城市的河流边,为高低错落的建筑做背景衬托,青涩或枯黄中,表达一种生长力量和岁月温暖,就像那些成千上万进城打工的人,在城市找到栖息地,生存扎根的地方。
我对芦苇也有着天生的好感。虽然住在城里,可自从6岁时随外婆去了一趟乡下老家,便喜欢上了苇,那样一种液汁丰盈,站立成庞大阵势,旺盛生长的力量,以及它们的青湿气息。
在中国的许多地方,能见到芦苇身影。苇秆与叶,散发一股湿漉漉的荒野气息。
出差来到一座大城,一条大河边上有苇,此前苇只是一小片,这些水生的高大禾草,不断向左右扩展,已形成阵势。秋日芦花纷飞时,这里吸引许多游客前来拍照、观赏,成为城市的颜值担当,绵延河滩,白茫茫的一片,站在木栈道上,近观远看,有沧桑之感。
养一丛苇,可让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嗅到乡野气息。细看芦苇根部,水质清澈,有孩子们喜欢的墨色小蝌蚪在游来游去。这是一条流向长江的支流,苇饱吸清流,其间有鲤鱼打水花,风姿绰约。
这一丛苇,它们刷刷地,盘根在城市的河流边,给眼前的繁华,植入些许荒野的气息,给钢筋混凝土的空间,氤氲着薄雾和水汽。它们不是闯进城市的马或驴,拴在城市一隅,被噪声和尾气惊恐得瞪大眼睛。而是一道草木小品,整齐列队,气宇轩昂,站在城市河流一角,脚下有浩大的水流,穿城而过。
它们带来了乡下的朋友,那些翩翩翻飞的白鹭、灰鹭、白头翁、红头山雀、暗绿绣眼鸟……
一丛苇,生长诗,也生长远方。在它们旁边一条木栈道上,一个孩子在高声朗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一丛苇,养在心里。我的前世或许是一株乡下的芦苇,如今生根在城市。在城市养一丛苇,于我而言,不仅是水边的青绿,而是解一分乡愁。
在怀旧的树荫里摇着蒲扇
伏天溽热,酷暑难忍,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这时候,他哪儿都不去,什么人也不见,不用戴头巾,就连衣服也不穿,赤身裸体,躺在杂乱的荷叶中野凉。
荷叶如青盘,荷风如乱线。在这个古代老头儿眼里,“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有荷花的地方,就有凉,荷叶叶片肥硕,叶面筋络清晰,沾几滴晶莹水珠,菰雨生凉。
何处消凉?有天,我和鲁小胖在微信闲聊。鲁小胖说,他想邀几个朋友到马尔代夫去潜水,在海底开会,看群鱼乱舞,在水中手舞足蹈,打着手势,说话聊天。
如果能回到从前,鲁小胖还想约上孩时的伙伴,找一处旧防空洞乘凉。从前小城的地下防空洞冬暖夏凉,防空洞里开着小冷饮店,鲁小胖最喜欢喝那里1毛钱一杯的橘子水,5毛钱一杯的牛奶冷饮。一个人的冷饮店,开在地下防空洞里,鲁小胖热汗涔涔时,还想到那儿乘凉。
我的另一个朋友老张,喜欢待在家里喝粥消暑。老张在城郊有一家厂和一处杂货码头,是个老板。老张回到家,他老婆早已煲上一锅粥在等他了。老张晚上没有应酬,必定回家喝粥。糁儿粥的做法很简单,将小米开水下锅,用大火煮沸,文火煲,羼入玉米糁儿,锅内咕噜咕噜,用勺子顺着一个方向搅动,煮出的粥,黏稠香浓,放在凉水里浸,浸过的糁儿,静妥,沁凉。
老张说,喝过糁儿粥,白天东奔四走张开的毛孔,渐渐收敛,心里凉阴阴的。你坐在家中喝凉粥时,这时候,晚霞似火,抬头看天,窗外柳树上知了聒噪,晚风拂衣,反倒有一阵凉意。
黄四喜欢在荷塘边摇折扇消凉。黄四的这把折扇,还是他十多年前,去杭州出差,在一个小地摊上买回来的。这把折扇上,畫有细细密密的西湖山水,黄四当年对着扇面上的山水形胜,花一天时间绕着西湖走了一圈,“咔嚓”一声,他把一个傻笑,定格在西湖十景之一“曲院风荷”的一张荷叶上。这几年,黄四腿脚不灵便,他每天像驴子拉磨子,在老公园里一圈一圈地暴走。走得汗流浃背,就坐在荷塘边摇那把折扇,从唐诗宋词中觅凉,鼻尖掠过一缕草香。
黄四还喜欢躺在竹床上,摇着蒲扇消夏。阳光如瀑的午后,他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一群竹上呼呼大睡。大汗淋漓,把竹床上的每一根竹篾都浸润得变红发亮。夏天的夜晚,天气闷热难耐,黄四露天而眠,到了下半夜,一弯上弦月爬上中天,风摇树梢,草尖生露,天地之间,渐渐有了凉意。
这是一个竹床被陆续放进博物馆,老板桌、老板椅登堂入室的年代,人们躲在空调房里纳凉,像黄四这样,固执地躺在一张竹床上,在天地间乘凉的人,已经不多了。
我想到沧浪亭蹭凉。姑苏的沧浪亭,就在江对面,当年沈三白携芸娘消暑的地方。到沧浪亭蹭凉,其一,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一瓦舍难求。其二,像芸娘这样的古典美人,消逝在花影背后,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让人心生凉意。
三伏天,长江边进入了一年最热的季节,老房子里却绿荫清幽。亭、台、楼、阁间有树,花影婆娑之下,坐在一棵凉荫下,品茗下棋。
若干年前,当我还是一个躺在嘎吱作响竹床上纳凉的做梦少年时,第一次走出家门,便是渡江寻访姑苏沧浪亭。循着沈三白的文字,“时当六月,内室炎蒸……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按一个孩子的粗浅理解,就是不妨脱下鞋子,盘腿坐在水边,把一只脚泡在沧浪之水里。
老宅子的花格木窗之间,自然少不了穿堂风。那缕美妙的自然之风,在建筑的门堂、过道、狭巷间流动。
在沧浪亭里,我想找一棵桂花树,在树下安静地睡觉,桂花树丝丝缕缕地呼吸。流动的空气中,有石榴和栀子花的清香,心静自然凉。
一个人,在滚滚热浪来袭时,是表现得烦躁不安,还是心有定律?是对季节的耐忍和承受能力。
这些年,我在夏天大汗淋漓,大脑缺氧,想约一个人到沧浪亭乘凉。鲁小胖在微信上哈哈大笑,并发来搞怪图片:“我在现实的冷气房拥被而睡,你在怀旧的树荫里摇着蒲扇。”
与昆虫对视
蚊子,在帐子里飞来飞去。蚊子的嗡嗡声,在夏天听起来让人心烦,趁你疲劳来袭,似睡欲睡的,在耳边萦来绕去,这时候你不得不拖着疲惫沉重的身体,起床,开灯,眯着惺松的眼,寻找一只蚊子。
与蚊子对视,它细脚伶仃地攀在帐檐上。待伸出厚厚的手掌去拍它时,它又从旁边溜掉了,被蚊子扰醒的人,又恼又急。
可是有人看蚊子不急,非但不恼不急,还看出情趣,这个人便是姑苏的沈三白。他在《浮生六记》里津津乐道:“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把该死的蚊子,想象成“群鹤舞空”;把蚊群冲烟飞鸣,想象为“鹤唳云端”。
虫子有近视、青光、散光、老花吗?大概是有的。比如,青蛙,鼓着一双大眼睛看不清静止的东西。儿童画画,常常让青蛙戴上一副大眼镜,那种宽边大眼镜,搞笑又滑稽。青蛙戴上眼镜,面前的池塘草色,才渐渐清晰。所以,沈三白又说,“余常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瞪大一双眼睛如铜铃,与二三昆虫对视。
蝉,这小东西,眼珠鼓凸,羽翼透明。我在少年时,曾于家乡小城的西门外,骑墙捕蝉。西门外,有一墓园,围墙边遍植垂柳,我手举一根细竹竿,仰脖朝天,与蝉对视。蝉贴在一棵歪脖子杨柳树上,纹丝不动。偶尔,顶风撒下一丈尿,弄得我一头雾水,灰头土脸。那时候,捕一只蝉,我会端详它微若尘粒的小眼睛,竟有透明液体,缓缓涌动,蝉也在看我吧?
人在少年时,会与几只虫子相遇。小螳螂随一阵栀子花风,吹落在你家阳台上。
小螳螂,目光如炬。浑身透绿,是一只顶真、较劲的小昆虫。小小身段,那么嫩,那么绿,透视出淡红色的筋络。刚出来没几天,就学会“螳臂当车”,这大概是一出传统折子戏,在这个草木茂盛季节忘情上演。小螳螂体内有天生的雄性荷尔蒙,一遇水汽流动,就竖起进攻利器。
天气炎热时,很容易捕到一只螳螂,小虫子也出来溜跶、乘凉。少年戏螳螂,小螳螂如临大敌,举起两道锯齿,逼向少年的手指。少年恶作剧,掰断它的双臂,那时候,螳螂绝望了,耷拉着脑袋,不知道它流泪,不流泪?
昆虫有昆虫的肢体语言。蚊子叮人,不分贫富贵贱;青蛙合唱共鸣,乡野好声音;小螳螂恃有利器,自不量力。
这个世界有很多昆虫,有些古虫已经消失。张岱在《夜航船》中记述,“南海有虫,无骨,名曰‘泥’。在水中则活,失水则醉,如一堆泥。”这只叫“泥”的小昆虫,离开了水,散乱成泥。真的奇怪,一个人喝醉后,他怎么也会变成这只小虫子?这老头儿还煞有其事,说有一种叫鞠通的小虫还能治病,“耳聋人置耳边,少顷,耳即明亮。喜食古墨”。由此看来,这个纷繁的世界,有奇怪的人,就有奇怪的小虫子。
当然,与某些昆虫对视,也不必局限于草丛灌木。我认识的一位老板,案头摆一铜蟾蜍,嘴硕大,大眼暴突,满身的蟾钮。蟾蜍,我童年时并不喜欢,觉得它浑身疙瘩,奇丑无比。老板却觉得蟾蜍憨态可掬,大吉大利,能够给他带来好运,他把铜蟾蜍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在闲暇时,目光柔和,每每与它对视。
作家马未都说:“世间事情很怪,英俊相貌的青蛙一事无成,体貌丑陋的蟾蜍却千古流芳,摆上大雅之堂,可见相貌对于生存不是最重要的。”
吹风野谈
一个不喜欢在公共场合随便谈话的人,往往轻松于“野谈”。我理解的野谈,是一种随性的态度,不是背后说人闲话,而是一些随聊,朋友之间无拘束地说话。
野谈,就是很惬意地在悠闲境地散淡而谈。三百年前,张岱的那条夜航船,一船人昏昏欲睡,士子在暮色中闲谈,旁边有个和尚蜷缩一角,不敢插话,听了半天,觉得其中说话似有破绽,并无大奥,便说,“且待小僧伸伸脚。”
张岱的《夜航船》是一种野谈,故作者说,“天下学问,惟夜航船中最难对付”;清代曾衍东《小豆棚》也是一种野谈,内容范围涉及忠臣烈妇、文人侠士、仙狐鬼魅、奇珍异闻、善恶报应等;明朝洪应明收集编著的《菜根谭》还是野谈,一部处世奇书,其中的句子朴素无华,句句良言……中国古代小品,或许大多是野谈。
有一年,在江心渡轮,两个人站在甲板上野谈。先嗡嗡,后嘤嘤,听得并不分清。船在渡,岸在移,江天寂廖,波浪翻涌,声音被风吹走,话语中浸透水气。
有一年在镇江,就是那个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的茶色青青的丘陵地带。在车上,没有预期的,和一个陌生男子野谈,一路相谈甚欢。说着说着,那人到站了,下车后,便挥挥手,人影消失在隐隐的山中。
有一年在黄山玉屏楼,夜晚住山上,晚上四周黑漆漆的,没有地方可去,只能望着对面朦胧的山,坐在亭中和众人野谈,直至谈出倦意。
乡村的小酒馆里,桌子旁边都是些乡下朋友,大家一边喝酒一边闲聊,野谈的过程轻松而愉快。这时候,有一只大花猫,“哧溜”一下从窗台钻进来,坐在空着的椅上,朝着一群谈笑风生的人张望。
野谈最妙在野地。瓜棚豆架下,西瓜田边,河畔渔棚,山崖峭壁。
当年蒲松龄找人野谈,就在他家的瓜棚之下,那地方叫“聊斋”,说些鬼怪狐仙之事。
古人的画中有野谈。一张画中,两个人坐在硕大如盖的荷叶间野谈,叶大人小,两个人快要被荷叶淹没了。都说些什么?时间太久,空间太远,都听不清了。
《清明上河图》里,市井小民,衣袂飘飘,站在街衢,吹风野谈。他们虽身处汴河岸边,却说着天南地北的方言。
文徵明《品茶图》中,山里茅屋三两间,清溪蜿蜒流淌,屋外松树几株,主客对坐在草舍喝茶聊天,清雅自在,山风徐徐,当属野谈。
野谈简简单单,古人理想的场所,要“构以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废者”。若有这等条件,闲聊便有好心情。
野谈最好伴犬吠,在寥远的山中,谈文章,谈美食,谈饮茶,谈煮酒,谈交友。
野谈最好有鸡鸣,一觉醒来,听楼下两个早起的人在大声说话,谈早餐,谈蔬菜,谈天气。
我曾隔着芦苇,听人在河心野谈。一大片原生态的芦苇地,我在浅水埠頭洗手,听到苇荡深处有人在船上与另一条船上的人说话,两人隔着水面,隔着船,隔着芦苇,说的话都是家常话。家常话絮叨、琐碎,无从写在纸上,只能随风飘远,飘渺成天籁。
少年时,我在苏北农村一望无际的田垄间摘棉花,棉桃正炸蕾,棉地里有几位年轻姑娘,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说些城里的事,流露出对别处生活的欣喜向往,那大概算是一种田地的野地闲谈吧?旷野之上,声音被风吹跑,眼中有落日余晖下的地平线和支着耳杂听人说话的棉桃。
野谈不一定要事先选择地点,遇到好久不见的人,也不一定是有要紧的事,只是觉得天气很好,有些意趣,找个机会,好好聊聊,哪怕是一处不挡风的角落,比如路上、树下、亭中、屋檐、墙根。
风轻云淡,气候适宜,繁花盛开,说话的地点是美的。两个人站在小街围墙下说话,头顶上有几颗浅蓝色的绣球花探出头,随着风,滚来滚去。
民间野谈,抑扬顿挫,行云流水。比如,说书。都谈些什么?柴米油盐,朴素情感,平民百姓感兴趣的事情,大俗又大雅。
坐过夜航船的人,有这样的体验:两个人坐在舱里闲谈,越谈天越亮了。
黎明登山的人,有这样的视野:两个人站在山顶说话,山色、山体和草木,渐渐明亮起来。此时吹风野谈,一身都是山雾。
野谈最好有茶,绿茶、花茶或者其他一些什么茶,白瓷杯中微漾。野谈的人,在适合的时间,遇上谈得来的人,话就自然多,口干了,呷一口茶。茶好,话也就越说越有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