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金娟
年复一年,大山里的村庄依旧寂静稠密,鸟雀飞舞,云在空中翻腾不已。太祖爷爷留下的那口窑洞,在风里咧着嘴巴。废弃的庄廓里红嘴鹰在觅食,矮墙背后的墓地里蒿草发了神经一样在繁衍生息,侵占了整个土地。我不知道睡在里面的人是辗转难眠,还是感谢蒿草为他们挡去强烈的紫外线,在活着的时候,他们被山间的日光晒得又黑又亮,那些黝黑又亮的人是我的祖先。
那年,从北山来了一群土匪,他们手持着弯刀,骑着的黑马红马四蹄翻腾,呼哨声与枪声在铁城的上空回荡。厚重的木门被踹开,吆喝声、枪声惊吓得廊檐上的鹰哥乱飞。那些黑衣黑帽的土匪在楼上楼下的各个角落里寻找可入眼的东西,摔东西和砸东西的声音就像雷声一样,在寂静的院落里炸开。
“银元呢?珠宝呢?人呢?”
“搜,仔细地搜。”
老屋的木地板上都是土匪凌乱的脚步声。躲在西厢房隔板里的青年听见那些可怕的声音在向自己逼近,轰隆隆大脑里像有闷雷响过。那些声音走远了,突然又有一个脚步声从远处折返回来,他贴近墙板缝看了又看。“啪”用刀将那条隐形的墙缝划开了。
青年一个趔趄扑了出来。那是我的那个祖先,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
“怎么搞的,躲在这里,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土匪将枪口对准了他的头部。
“厨房的地窖里有一坛银元,你们拿走吧。”就在三天前,岷州的亲戚骑马来报,有一伙从北山来的土匪,一路烧杀抢夺,照日子算已经快到铁城了,劝他们快躲躲。
夜像一桶黑漆,泼染得铁城没有一丝亮光,骡马的喘气声此起彼伏。干粮、银钱、生活用具、女人孩子,满满拉了五车向铁城最深的山里奔去。他执意要留下来,他要守护自己的家园,他要看着土匪离去,再将消息带回躲在山里的家人。慌乱,让一切变得匆忙,家里人没有过多的时间去规劝一个执拗的青年。
黑暗中留下来的还有家里另外两个男孩子,他们同样地执拗倔强,这个家里的人都是这样子,总会固执地坚守自己所认为的可能。
“啊,真好。有人就好办了。”土匪头子用鹰一样的眼神打量着三个倔强的年轻人。
“说出你们家藏银钱的地方,我就放了你们。”他的脸凑上来,喘息声显得很剧烈。
“就一坛了,你们拿走吧。”从墙缝里抓到的那个青年说。
“绑起来。”土匪头子沮丧地说。
他们被绑在自家的廊柱上,脚下放上了火盆。三个土匪手里燃起一把木香,将燃着的香放在了他们的鼻子下。他们被呛得眼泪直流,打出来的喷嚏溅到了一个土匪的脸上,其他土匪幸灾乐祸地拍手大笑。
火球一样的太阳在头顶,脚底是通红的炭火,脸前滚烫的香不断地燃烧。焚烧前的绝望让三个青年大骂土匪的无耻,愤怒世道的荒乱。
他们被拷问了一顿茶的功夫,土匪的耐心用完了,他们尽可能搜查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将花园刨了几个洞,在厨房里煮吃了抓来的山羊,最后一把火烧了整个院子。滚滚的浓烟飘了三天三夜,在山上的家人,知道噩梦结束了。
山里的家人,在靠南的地方挖了一口一进二的窑洞,垒起了土炕、灶台,他们打算要在这里再躲避一段时间,也决定要在这里新建一座房屋。兵荒马乱的日子,铁城里三天两头闹土匪,很需要在隐蔽处再建一座房子,况且家里快要有新的生命出生了,再动乱的日子,也不能让他出生在荒野里。
窑洞挖好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雨从白天一直下到黑夜,冷风吹着清油灯明明灭灭,剧痛像一条蛇在女人的肚子里乱窜,一阵又一阵。
第一道天光射进窑洞窄小的窗户时,婴儿的哭声随即而来。这是这个窑洞出生的第一个孩子,被称之为熠。称之为熠的孩子,是我知道的第一个有名字的祖先,其他被书写在家谱上的祖先,他们的名字也焚烧在了那场大火里,记录他们的符号在另一个世界估计也是焦炭的模样。
新的生命出生,族人用另一种方式告别死去的人。浓烟停了,人们在废墟里找到了三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家里的人从洮河对岸的寨子寻来一捆白布,将他们严严实实裹成木乃伊的样子放在简易的棺木里。
月亮很亮,三辆板车拉着三具棺椁向山里走去,夜莺“咕咕”在树梢上叫着,森林发出“沙沙”的低语,那声音像极了三个灵魂低声的探讨,或许那些语言来自另一个世界,神秘莫测。按照铁城的规矩,未婚的青年亡死是要被埋在山沟的边角上的。就着月光,他们被埋在了离窑洞不远的山坡上,空旷的荒野里他们成了第一批抵达这里的亡灵。“多么奇怪,被烧焦的疼痛不见了,夜变得这样漫长。”他们在深黑地底下伸展着腰骨。
熠学山间虫鸟的语言,他给每一个鸟取名字。他叫猫头鹰“叭狗”,因为每夜它会发出这样的叫声。他叫鹰“啾啾”,当然也是因为它的声音。这些声音成了一个家族的语言,包括我也会这样称呼这些动物。他从山下搬来的木箱里翻出两个元宝,在风中听它们摩擦发出的声响,那“滋滋”的声音听起来牙根有些酸楚。
冻雨在一个夜晚来临,他的父亲,这个家里唯一的成年男性,去森林里寻找他们走失的马匹。雨气从门缝一直往里溜,留在窑洞里的女人围着火盆静静地听来自森林的声音,松涛声“呜呼呼”在夜空中滚动。
“我听到了马叫,还有狼嗥。”熠贴着窑洞的门板说。他的脸被山间的风吹得黝黑,火光一照成了銅色。
门被推开,熠的父亲全身湿透了,他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
“死了,三匹马全被狼吃了。”他说着,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可怕的寂静中,只有柴火的破裂声。
“我们要离开这里了,我们的马匹粮食都快没了。”熠的父亲说。
来到铁城的他们,黑瘦黑瘦的像从山里逃出来的猴子。铁城里的人看他们眼里多了嘲弄。
“瞧那群南方的旱鸭子,变成猴子了。”
“不是很有钱吗?现在都死绝了。怎么不去吃那些元宝呢,都瘦成猴精了。”
熠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他觉得他们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是两个世界的生物。当熠的祖先带着大量的珠宝从漳州,到宁夏,再到兰州,最后顺着洮河,逆流而上到铁城的时候,铁城的人就觉得这些细皮嫩肉,说话低声细气的人就是另一种不同于铁城人的生物。虽然他们后来修了铁城的第一个学堂,开了药房,开了糖房,做起了皮毛的生意,将多余的钱给铁城的庙会,但铁城的人依旧不喜欢他们,他们是铁城之外的人。
他们走进被烧焦的院落,满目的狼藉让女人们发出带有哭腔的叹息声。熠的父亲开始丈量房屋的尺寸,依据他们家族的习俗,被烧毁过的主屋是要改变房屋方向的。熠在废墟里翻找着可玩耍的东西。在主屋的灰烬里,他寻得了一尊关老爷的铜像,阳光下他举起来仔细地打量。
“他的眼睛和啾啾的很像。”熠说。
“啊,家神还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熠的父亲显得很激动。
那夜,他们睡在灰烬与黑木头的废墟下,星星在头顶扑腾,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
忍耐、吃苦、倔强是这个家族的习惯,熠的父亲用余下的钱,从岷州买来梁木、夯土、柞木,和泥砌墙。他像一个巨人一样,在黑夜里默默进行着这一切。太阳真热,熠全身是灰,他用小背篓将家里的灰烬全部背出残破的大门。铁城里的人惊骇地打量着这个精瘦的孩子。他看起来讷言,却手脚麻利地出出进进。
“这乱世,谁活得都不易。我们应该去帮他们。”老人说完,抖索不已,那又是谁的祖先,在铁城的阳光里满脸的褶皱,说出的话像石头一样坚定。
“先人们怎么非要来这个地方呢,我们为什么又不离开呢?”女人们拖着哭腔问。
“我们来帮你盖房,希望这次不要盖那样夸张的房子,很容易招来土匪。”
“啊,是,我们也没有那样多的银元,祖上留下的家底都被土匪抢光了。”
“哦,这样最好。”来的人们互相对望了一下,眼里多出了怜悯。他们热络地帮忙盖起了房屋。熠像一只蚂蚁一样,也忙碌起来。
新房子盖起来,堂屋里又挂起了寿桃,案几上又供起了关公,只是熠的父亲越来越沉默。他大多的时间进山去窑洞一住就是好几天,他将窑洞的门窗重新修整了,给窑洞的土炕新捻了羊毛毡。在用作灶房的那一间储备了青稞炒面、清油、洋芋。
他将窑洞前的院子平整出来,改了坐西朝东的屋子。如果不是那场大火,他都不知道他有这么高建筑的天赋,他一个人盖出了一院别致的房屋,并打磨出精巧的家具。
月亮从东边的青山上升起,照得满屋薄凉。熠的父亲躺在新盖好的房屋里有想要哭的冲动。他想起自己的爷爷给他说起从漳州出发时,月光皎白,大海发出一声声沉稳的口令。“还会回来,还会回来。”政府下达的“迁海”政策就像死亡的诏令,房屋被毁,片石不留,一切都像一场黑夜的轮回。现在又能走到哪里呢?埋藏在身体里的记忆伤痛如一枚枚的针刺向他的身体,好在现在一切安安静静的,他可以自由释放伤痛,这些伤潜藏在祖辈的骨缝里来不及抚摸,每次的迁途都是那样匆忙,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们低头查看伤势,他们一直在路上。
他开始在屋前种上山杏、李子、酸梨,并将森林边白色的杜鹃移植到窑洞口。黄昏的时候,他就坐在窑洞前的大青石上,那里真好,可以看见洮河。水的形质令他愉悦,他想这些水会带着他的念想,最终流到开满刺桐的海湾,那里有一个面海的渔村,有很多和他相似的灵魂在阳光下游荡,他们也被海风吹得黝黑,黝黑,那些黝黑的人是他的祖先。
他再没有下过山。山间的太阳与风将体内的水分一点点耗尽,他与那场大火里消失的三人在山间沐浴月光,月光中他们黝黑黝黑的像极了他们所有的祖先。
熠和家人来到山间的时候,那些他父亲种植的树木长得欣欣向荣,山鸡在酸梨树中“扑棱”一声飞远了。山间的水汽将他们的衣服全打湿了。“要煮一些罐罐茶驱驱寒气。”他虚弱地推开窑洞的门,从炕沿底下搬了火盆。灶台下有父亲码放的金刚炭,炭上居然没有灰尘。他能嗅到这房屋里父亲留下的气息,他好像刚出门一样。“阿达,你在哪里呢?”他情不自禁地低语了一声。“我在风里,我知道你们会来。”山间的风吹过,他有些恍惚,好像听到了父亲叹息式的回答。
熠这次上山是要在山里寻得一些吃的。铁城里在闹旱灾,饥饿与瘟疫正在袭击着整个镇子。他拿着父亲藏在茅房顶的白银去岷州换粮食,他走遍了整个粮店连一颗青稞都没有换回来,还差点被一群狗追赶进了洮河。那些狗毛发油亮,眼睛通红,见人就追,听岷州的人说,它们最近吃饿死的人吃得多了,闻见人味儿就往上凑。快要被追赶上的时候,他情急中掏出携带的几锭元宝砸向了恶狗。“啪啪”他打得很准,那是他山间击打狍鹿练习的功夫。狗被砸愣了,狂吠几声无趣地走了。他掏出所剩的最后一锭银元宝,掷进了身后的河水里,“咚”,那声音听起来很清脆。
他劝人们进山里避避,毕竟还有一些野果子可以填填肚子。他又说他的父亲在山里盖了房子可以暂时避避。没有人应答他的话,他们虚弱不堪,躺在太阳底下再也起不来,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肠子盘绕的走势也那么纹路分明。有人答应跟他进山,夜里就死了。
熠和家人也饿得发晕。他们觉得那天的太阳很毒,心都被照出了汗。他们走走停停,一直摸黑来到了窑洞口。
父亲盖的房子矮在了土里,窑洞前长满了草,但里边的一切都是好的。他们燃起了火,惊喜地在灶边的土柜里发现了很多青稞。锅灶旁排放着一捆干枯的树枝,扒開了看是一口小的窑洞,被石头堵着。熠将那些石头挪开,里面用土夯起了一排一排的类似木柜的夯土,夯土上方用青石板覆盖着,上面放了厚厚的艾草。熠脚步哆嗦地搬开那些青石,青黑色的青稞涌进了他的视线。他伸进手去,青稞冰凉冰凉的质感让他心悸。夯土有三排,他绕着它们转到了窑洞的最里面,里面的光线暗透了,好在墙壁上凿了灯台,放着一盏油灯。他燃了灯,光亮照醒了半面墙。“不识天地心,徒然怨风雨。今我存食粮,胜过屯万金。”墙壁上粘贴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一只硕大的蜘蛛在上面匆忙地跑过。
熠跑出窑洞,他将家里有粮这件事告诉给妻子。“很多的粮食,在里面。”他说完眼泪就流了下来。
“阿达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去山里种青稞了,他将地开垦在哪里了,我们改天要去看看。”他的妻子说完,身体里像有千条万条的河流,汇聚在子宫内,像潮水那样不断地漫延,最后决堤。
“啊,羊水破了,我要生了,快给我煮上一碗青稞吃,我饿得没力气了。我怕生不出来。”
没有月光的夜晚,这个窑洞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他生下来,瘦小得如同一粒没有发育好的青稞,被一件旧衣服包裹着,放在炕角发出苍蝇一样的哭声。
“叫他青稞吧,好养活。”
“这个家里人的名字越来越随意了。”熠很伤感地说,可他却又像很喜欢这个名字似的,低头看着婴儿,轻轻唤他:“青稞,青稞,你听叭狗在叫,叭狗,叭狗……”
食物一下子让熠和他的家人强壮起来。他发现房屋背后的山地都被父亲开垦过,一大片一大片的梯田里青稞收割残的种子又在地里结出了麦穗,从杂草丛生的青稞地里,可以一直看到山下的村庄。铁城的屋顶没有一丝的炊烟升起。他在青稞地里坐了很久,数不清的细小飞虫在他眼前飞来飞去。
岷州的亲戚说,他们在铁城的家被烧是铁城里的人告的密。土匪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他们家是铁城最富有的人家,所以才会精确地踹开他们家的门。
“可是他们要被饿死了,要饿死了。”他站起来,在田埂上踱来踱去。
在铁城的月光里他挨家敲门,很少有人开门。他走进去,在夜风里低呼着乡人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夜风。他推开屋门,一群黑蛾“扑棱”一下飞过他的头顶。他走上前,几具枯黑的尸体躺在炕上。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头脑嗡嗡直响,脑血管快要炸裂了。
有几家推门进去,呼吸轻微地躺在炕上看着他。
“走吧,进山吧,山里的村庄有粮食吃。”
“我们快要消融在这座炕上了。”炕上躺着的人发出虚弱的声音。
“我这里有一些青稞炒面,你们先吃了。”他说着从牛皮袋子挖出一碗面放炕头就走了。
晨曦的时候,他在铁城的家门被推開,门外站着十几个眼神空洞的人。他们要跟他进山。
山里慢慢多出了几口窑洞,夜晚山鹰停满了树枝,它们听着窑洞里的人发出雷声一样的鼻息声。我的那些黝黑的祖先,站在每个窑洞口,在月光里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们,风一吹他们又跑远了。
他跑到自己挖的那口窑洞前,熠正在月光下打磨着镰刀。今年他种了很多的青稞,天亮的时候他要将第一束青稞割来放到关公圣像面前。月光下他的脸庞黝黑的,像极了他们地底下的所有先人。
“走,到山里的窑洞住上几天,再将青稞收了。”很多年后,我的太爷,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总会在某一天这样语气坚定地对家里人说。
“山里有什么呢?”
“山里有叭狗,有啾啾。”
“山里还有什么呢……”我在无眠的夜里暗想,这个问题让我想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