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
牛山约马军晚上一起吃饭,在大方巷他们的老据点。和此前十多年无数次碰头聚会相比,这次吃饭有些凝重,马军的父亲在春节前广泛而普遍的发热中去世了,六十出头,也算是意外。马军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春节期间没有联系任何人,只是每天在朋友圈里发一张深邃而凄惶的风景照。牛山感觉,和目标明确的仇恨相比,马军的悲伤更为含蓄、飘忽和广阔,需要用吃吃喝喝来舒缓一下。
他们要去的饭店在大方巷中段,即巷子深处,名叫“无名小吃”——这是一家夫妻店,只有一间临街的门面,十多年来都满脸堆笑的丈夫负责掌勺,十多年来都满脸堆笑的妻子做服务员。夫妻两人就睡在店里,牛山无意中看到他们在夜深人静时收拾铺盖,睡在房间尽头两米多高的壁橱里面。小饭店长时间没有门头、不着文字,后来街道要求必须安装门头、写上名称,于是这家饭店有了第一个名字:无名小吃。“无名小吃”的一边是“德华玻璃店”“香榭舍女装”“正宗六合猪头肉”,另一边是“芊芊干洗店”“大方水果卖场”“广厦房产中介”。所有的门头都强行统一起来,但生意的差别很大,总是让人觉得别扭。不过,时间久了,这种差别倒也带来了开阔的感觉。
一起吃饭的还有王小融,她做过牛山的女朋友,也做过马军的女朋友,如今未婚,是一家民营连锁牙科医院的大区经理,忙得忘记恋爱成家。不过牛山喊吃饭,她立刻答应,早早就让司机把自己送到大方巷西边的公馆区,步行来到店里,仔细琢磨起贴在墙上的菜单。
第二个到的是牛山,他距离“无名小吃”只有两公里,骑车不过十来分钟,但他必须打卡后才能下班。得知王小融已经到了后,牛山就一路猛踩,希望能早一点到,起码能有一种努力早到的架势。他走进饭店的同时拉开外套,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一边坐下来一边对王小融说,骑车来的,路上车太多了。
你现在还能骑车,体力不错啊,最近没事吧?
没事,也一直没发烧,也可能是无症状吧。骑车也没什么,我每天上下班都是骑车,加起来一小时不到一点。偶尔中午还骑车出去转转,单位请假的人很多,节奏很慢了。
王小融说,这一轮应该也快结束了吧,很多人都是元旦前后发烧,现在都恢复了。
牛山问,你发烧过没有?
王小融点点头。
牛山问,没问题吧?没受什么罪吧?
还行吧,在床上躺了几天,最严重的时候头疼得厉害。其实身体还好,就是一个人连续在家好几天,感觉有点凄惨,想喝热水都没人帮忙,只能自己爬起来烧水,有一次走了几步不得不坐下来。我是真的想结婚了,所以你跟我说和马军还有你一起吃饭,我立刻就来了。王小融笑笑说。
那现在让你二选一,你怎么选?
就是假设世界上人都死光了,只剩我和马军,你要选一个,选谁啊?牛山笑着说。王小融说,马军还没来呢,他不在,我选不选他都不公平,等他来了我看看再说。
小饭店里只有四张桌子,厨房在最外面,而炒菜的炉子直接被放在了临街的位置。牛山和王小融坐在最里面偏左的桌子边,王小融坐在里面,面对着门外,牛山坐在对面;里面右边的桌子边围着五个年轻人,都穿着光鲜的工作制服,看上去可能是银行、房产中介或者教育培训的,操着远方的口音。听了牛山他们的话,几个人都盯着王小融看。王小融扭头看看他们,微微笑笑,扭头对牛山说,我也很久没见到马军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老样子吧,我跟他见面比较多,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他父母最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他有点焦头烂额的。今天喊他吃饭也是因为他父亲刚刚去世了,整个春节都没过好。
王小融有些诧异,问了牛山很多問题。是不是因为发烧,有没有住院,后事办得怎么样之类的。牛山一一作答,一件残酷的事被他完整地说出来,搞得隔壁一桌人也都跟着沉默了下来,饭店里只剩下老板在门口炒菜的声音,一盘菜倒进油锅的爆裂声让他们回到了寻常生活当中。
牛山说,点菜吧。王小融仰头看看菜单说,那今天我请客吧,我就直接点了。牛山说,都是家常菜,你闭着眼睛点。老板娘拿着一个小本子和圆珠笔走过来,等着他们点菜。
王小融说,那我点了!
牛山说,要有肉,四菜一汤吧,其他随便。王小融白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红烧带鱼、红烧毛豆米仔鸡、韭香猪血、蒜泥空心菜和青菜肉丝豆腐汤。她每点一道都会问牛山行不行,牛山都说好,老板娘低头写下来。点到肉丝汤时她大声说,有肉了哦!牛山翻了个白眼说,再来一个花生米吧。
马军和另外一男一女一起进来,他径直在牛山旁边坐下来,与此同时,一男一女在他们背后的桌子边坐下来,男的背对着牛山他们,和马军有些碰撞。地方太挤了,牛山说,马军你坐到对面去吧。
马军笑笑,站起来挨着王小融坐下,让王小融往里面挪一点。牛山说,菜点好了,先喝点茶吧。说着他拎起桌子上的玻璃茶壶给马军倒茶。马军说,不喝不喝,这个茶太差了,我忘带茶叶了。
随身带茶叶是老年人的做派啊,牛山讽刺说。
王小融笑了笑,有种熟悉的感觉,两个人的嘲讽挖苦马上就要开始了。马军带着几分幽怨说,我就是想喝碧螺春了,怎么了?
还碧螺春呢,现在是什么时候,新的还没上市呢,喝的都是去年的。你要喝也喝岩茶什么的啊,哪有大冬天喝碧螺春的。
马军不急不慢地说,我就是想喝,怎么了,我才不像你们这些中年人,一会岩茶一会红茶的,我一年四季都喝绿茶,你不服气?你是胃不好不能喝绿茶了吧。
牛山梗着脖子说,我的胃没问题,但绿茶不耐喝啊,在办公室泡杯绿茶,出去转一圈回来就不能喝了,泡一壶红茶可以喝一上午。
说来说去你就是老了,只能喝那种用壶冲泡,一壶茶喝个半天那种。包里都带着袋装的茶叶,是不是?我就从来不带那种,要带就带一大壶碧螺春。
那你今天怎么就忘了呢?牛山笑着问,你是不是觉得到夫妻店吃饭不值得你带?搞反了吧。
王小融有些不能忍受,拨出去一个电话,让人送点碧螺春过来。马军有点错愕地说,王小融,几年不见你也老了啊,这个做派不就是老年人的做派吗,年轻人才不会这样。
王小融微微抬高声音说,你要喝茶我就让人帮忙送来,你怎么能说我老了啊!
马军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了,你还是很年轻,几年下来一点没变化。
牛山说,马军的意思是,你长相没老,心老了。
对面桌子后的女孩狠狠瞪了一眼牛山,但牛山背对着她,毫无知觉。王小融看到了,冲着对方笑了笑,意思是没事的,说着玩。然后对着牛山还有马军说,说我心老了也不是不对,这几年下来,谁不老十岁八岁的。
你这几年不是很顺利吗?
工作上是还行吧,但也谈不上顺利,很多时候都在家待着,医院开不了门。但这几年每天这个那个的,谁不老啊。王小融叹着气说,还好我们医院在之前几年做得还不错,有四十多家连锁的,资金压力也不是很大,不然我可能就失业了,又要去找工作了。
马军叹气说,还是牛山你们好,不担心工作的问题。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牛山说。
马军站起来说,我操,你都会文言文了,这是要提拔的节奏啊。他故作激动状伸手和牛山握手,不断说着多多照顾,其实是为了把外套脱下来。饭店太小,没有挂衣服的地方,马军之前一直把外套敞开,还是觉得热,就脱下来。王小融伸过手说,放里面吧,放我包上。
牛山嘿嘿笑着说,旧情未了,旧情未了。王小融脸上的表情一刹那间有些尴尬,随即龇牙咧嘴地说,我跟你才旧情未了呢,跟他早就了了。跟你认识时间太久了,到了旧情复燃的年龄了,跟他早没感情了,他骂我的话我都还记得。
马军咳嗽一声说,你们别这样好不好,搞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也确实想过,要是当年我去了厅里,牛山去了大成广告,我们会不会正好对调过来。
牛山说,不会的,你去了厅里,应该比我现在混得好,我实在是太不会混了,但是如果我去了大成广告公司,肯定比你现在做得好,因为我比你有才华。说着他哈哈笑起来。
那就是说,你们两个都白活了这么多年。王小融插嘴说。
不白活啊,我不是因为工作才认识你的吗,你不是因为我才认识马军的吗?怎么能说白活呢,非要说我们白活,那要把你抹掉才行。
马军问牛山,你们怎么认识的?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说说呗。
牛山骂了一句说,我怎么可能没给你说过。
马军说,真的没说,或者你说的时候我没听到,喝多了,或者忘记了。
王小融怒喝一声,牛山你不许说!声音很大,周围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包括老板夫妇,以为吵架了。但看到他们嬉皮笑脸的,也就都放心了。牛山说,不说就不说了,反正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王小融问,哪句话?你说!
生于不义,死于耻辱。牛山说。这句话一出,整个饭店都安静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太沉重,还是被牛山连续冒出的四字句震到了。门外的声响传过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电瓶车疯狂摁喇叭的声音,还有自行车脆脆的铃铛声,以及晚上七点多一条巷子里该有的纠缠不休的生活之声。
一个穿着时尚、商务的女人在门口冲王小融招手,王小融招招手示意她进来。女人走过来,递上一个淡青色的陶瓷罐子,说了声,王总您要的茶叶。牛山站起来接过茶叶罐,连声说辛苦辛苦。女人和王小融打个招呼,转身往店外走去。马军说,不一起吃饭啊。女人微微停顿,转身看向这边。王小融说,你先去忙啊,下次一起吃饭。
牛山瞪了王小融一眼,把茶叶递给老板说,帮我们泡三杯茶啊,两杯稍微多放一点茶叶。想了想又说,茶叶就给你们吧,给每个人都泡一杯。老板本来就挂着笑容,现在笑得更厉害了,透露出疑惑和兴奋。牛山强调说,茶叶送给你们了,你们不是给每个人都免费泡杯茶吗,就拿这个泡。
牛山的话在极小的饭店里显得很响亮,每个人都听到了。隔壁桌的人举起酒杯冲牛山晃了晃,但背后一对男女没有任何反应。王小融小声说,牛山你就是专门气我是吧?
反正又不是你自己花钱买的。
怎么不是我们买的,谁给我们送?是我们买了送给一些单位的,自己也留了一点而已。
那还不是你买的啊。
王小融说,算了,不跟你说了。
老板娘泡好茶,用托盘装着送上来,一次五杯。牛山端起来就对着茶叶吹着,有滋有味地喝起来,王小融反而不太想喝了。背后的这对男女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说什么。老板娘第二次用托盘端了五杯到牛山右边那一桌,五个人都很高兴,碧螺春的形状、色泽和充斥在油烟味缝隙之中的香味,让他们知道这是好茶叶,纷纷表示感谢,一个人甚至说,谢谢美女。
牛山说,应该谢我。然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马军一边喝茶一边说,别笑了,跟我说说什么叫生于不义吧。王小融伸手拍打他的胳膊说,能不能不要提这个事了,有完没完。牛山则收敛了笑容说,我跟你说过的,你自己记不得了,那就没办法了。刚才你没来的时候我问了王小融一个问题,就是假设,假设啊,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她,她会选谁。她说你不来她不好说,现在你来了,问问她选谁吧。
韭香猪血第一个上来,紧接着就是红烧带鱼。牛山把背包拉开,掏出一瓶白酒,带着遗憾说,忘记带红酒了,小融你就喝白酒吧。
让女人喝白酒等于开水浇花。王小融抗议说。
我就不相信你不喝白酒。马军说。
那是没办法,跟你们吃饭我喝什么白酒啊。
那你刚才拿茶叶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手下送瓶红酒呢?牛山质问道。王小融瞪了他一眼说,我不喝酒,可以吧。跟你们吃饭喝什么酒呢。牛山嘿嘿笑着说,事实上我们喝啊,你也不问问我要不要喝,也不问我有没有带酒,整个想不到我啊。
巷子里好几家超市,还有一家洋酒行,你要喝什么我去买好了。
但是你确实没问我啊!牛山大笑着说,同时又从包里掏出一瓶紅酒放在桌子上说,你看,我都想着你呢。
王小融说,那我也不会选你。
马军说,牛山你倒酒吧。然后他站起来,熟练地从店门后面的墙壁上摘下开瓶器,帮王小融开红酒。再次坐下来后马军问,小融你说不会选牛山,那就是选我了?
王小融说,我不选牛山,不代表我就选你啊。
马军说,刚才的问题是二选一,你不选牛山就是选我了,你又没说一个不选,自己死了拉倒。是不是?
王小融说,那就选你吧,你比牛山好多了。
牛山举杯示意喝一口,然后放下酒杯说,小融你选马军就选马军,这种事本来就说不清楚,但你非要说马军比我好多了,那我就不服气了,他怎么就比我好了?
马军说,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要王小融自己说。我不能说我多优秀,搞得像相亲节目一样。
王小融说,这个问题我也不能说,说得太清楚就太打击人了,牛山你就当是我的感觉吧,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说着她哈哈哈笑起来。
牛山有点尴尬,指着桌子上的菜说,小融你多吃菜啊。
我不爱吃带鱼,也不喜欢吃猪血,但是感觉他们家做的会很好吃。说话间,老板娘把蒜泥空心菜和青菜汤都端了上来,打招呼说,仔鸡要慢一点。马军说,这么多菜啊,太丰富了吧。
牛山笑着说,王小融点的,我觉得都是她的拿手菜,她只点自己会做的菜,如果她不会做的、不理解的,就不点了。
马军说,这是贤妻良母啊。
王小融说,我是不是贤妻良母你又不是不知道,瞎感慨什么,讨好我啊?
牛山说,应该是讨好你,你到现在都只说了不选我,没说不选他。你说吧,到底选不选他?
马军说,真不选就不选吧,我没什么好选的,跟着我只会吃苦了。我这个人就是一无是处,什么事都没做成,选我就是要受罪了……马军絮絮叨叨说着,牛山没有接话,低头在手机上回复着什么消息,王小融也目光躲闪,四处看看。他们背后的那对情侣一直很小声,几乎是一直在沉默,旁边那桌年轻人很大声,但因为口音问题,说话几乎听不懂,勉强可以辨认出“业绩”“课时费”“家教”等词汇,应该是做教育培训的。小饭店里最为响亮的是老板专门设置的电脑提示音,而且只有一句相同的话:“你有一个新的美团外卖订单……”伴随着这句响彻全场的声音,不断有人来到店门口,拿起外卖迅速离开,或者不耐烦地站在灯光里等着,催促着。老板娘笑呵呵的,每个人都不知不觉慢了下来,而新的声音隔几分钟响一次:“你有一个新的美团外卖订单……”
随着最后一道菜红烧毛豆米仔鸡端上来,王小融也终于说,我还是选马军吧。马军还想说点什么,牛山说,喝酒喝酒,马军你不要推辞了,说半天有什么意思,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些话吗?不说了,你们直接喝个交杯酒吧。
两个人都瞪着牛山,意思是,在这?
牛山说,有什么问题,难道非要在金碧辉煌的酒店里才可以?反正婚礼上也要喝,现在喝一下不就等于训练吗?
两个人都不同意,马军找牛山碰杯,王小融又看着墙壁上的菜单,想加一道菜,不隆重一点似乎配不上这个重大决定。这么想着,王小融就笑了起来,然后说,我加两个菜庆祝这个重大决定啊。然后哈哈哈地笑着。
牛山咂咂嘴说,你们本来就很熟悉,这几年又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就简单一点吧。顿了一下,牛山开心地说,有了,在酒吧里,人们遇到大喜事,会请所有人喝一轮,要不你们把饭店里的单都买了吧。
马军说,神经病啊。话音未落,王小融说,这个办法好。
牛山立刻喊老板娘,然后对她说,帮我们说一下,晚上吃饭的单我们都买了。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没有刻意的压低,也没有兴奋喊叫。背后那对情侣应该是听到了,扭头看了看,但远点那一桌正聊得热烈,没有人听到。牛山强调说,真的,不开玩笑。老板娘顺势对着扭头过来的男生说,这桌的单他们买了,你们不用买了。年轻男女都露出开心的笑容,男生继续扭动身体对牛山几个道谢。与此同时,老板娘走到了旁边那一桌,对他们几个说了同样的话。几个人都欢呼起来,但一个非常瘦的男生突然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对老板娘说,我们这桌不要他们买单了,说好了我买的,说了几个月了,还是我来买单吧。
牛山说,哥们,你吃完再请他们一起去宵夜,吃点烧烤什么的不一回事吗?那个男生一脸不高兴地说,说好了我请客就应该我买单,而且他们两个吃完就要回去了,没时间一起吃宵夜,我如果不买单,不就是没有请他们,那我也太没有信誉了。
牛山继续说,之所以我们买单,是因为他们两个打算结婚了,刚刚确定下来,这么大的事情要好好庆祝一下,哥们给个面子。
一个高个子的小伙子,坐在那里几乎和站着的老板娘一样高,瓮声瓮气地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在这个小饭店就确定了,不是要找个浪漫的地方吗?然后他想到什么,扭头对老板娘说,老板我不是说你这个地方不好,其实好得很,我们都来过多少次,但确实不浪漫,这个你承认吧?
老板娘脸上的笑容灿烂程度骤增,以此表示对高个子这番话的认可和理解。牛山说,哥们你看行不行啊,我们也没有什么喜糖,就买个单喜庆喜庆。
老板在门后位置带着几分怯弱说,刚才的碧螺春就当喜酒了。
牛山说,对对对,我们再碰一杯。
不行!瘦男生果断地说,还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重复一声,不行。王小融打圆场说,不行就不行吧,我们的喜事是喜事,人家的喜事也是喜事。
牛山问,他们有什么喜事,不就是请吃饭吗?
能坐在一起吃饭就是喜事。马军说。
旁边一桌的拒绝,让那对情侣动摇起来,被坐在对面的王小融看在眼里,她拍了拍了马军示意他让一让,然后走到饭店入口处的二维码前面,问老板娘这两桌多少钱。老板娘拿计算器敲了敲,大声说,一桌157,一桌45,一共202块,就算两百块吧。
王小融说,今天怎么能打折呢,就原价吧。然后她扭头对那一桌的五个人说,各位大哥,不买单就算了,我看到有一道老母鸡汤78块,再加两瓶啤酒,我送給你们,让我凑个280块好不好?
她的话非常温柔,几个人不忍拒绝。牛山扑哧一声笑出来,冲着马军晃了晃酒杯说,走一个,你好日子快过完了,你看王小融,完全就是一个生意人,这么快就凑出了280块,以后肯定跟你算得死死的。
马军红着脸说,要不她还是跟你吧,我有点吃不消。
牛山嘿嘿一笑,又正色说,妈的,你当说着玩啊,人家都当众宣布了,还给别的桌子买单送菜了,哪能就这么换人呢?
八点四十分左右,那对情侣最早离开,和牛山几个还有老板夫妇都打了招呼,随后是那五个年轻人,吵吵闹闹地准备离开。他们说了一大堆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话,宛如身在最为常见的婚礼宴席之上,王小融和马军就是新郎新娘,牛山是伴郎,老板夫妇是他们的父母,以及所有的亲人朋友,甚至还代表了司仪和工作人员。虽然草率,但他们五个的酒是到位的,话自然也很到位。两个人甚至冲王小融不断抱拳拱手以示祝贺,搞得王小融马军不得不站起来回应,并且恭送他们几个勾肩搭背地离开,残存的理智让他们没有说下次再见、过几天聚聚之类的话。牛山冷笑着说,还好只有两桌,如果在大的馆子里吃饭,今晚可能顺手把婚礼给办了。
随着王小融马军再度落座,小饭店里安静下来,只剩他们一桌,三个人都沉默着,门口一直都呼哧呼哧的风声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了。老板已经关了排气扇,不再炒菜,坐在原来那个女孩的位置上埋头翻看手机,喇叭里也没有了订单到达的提示音。一切都很安静,连外面的街道也安静了很多,晚高峰的人群车流都已经不见,只有偶尔一闪而过的汽车。街对面的店铺门口也没有了此前排队的人,路灯的光显得清冽和纯粹。
牛山和马军用力碰了一下杯,把最后的白酒喝完。王小融说,红酒还有很多,你们要不要继续喝?
马军说,不喝了,混酒容易喝醉,而且我看老板他们也快没生意了,我们走吧,让他们收拾收拾好早点休息。
牛山说,我看你是想早点和王小融回去吧,你们去谁家啊?
王小融有点错愕,随即笑着说,今晚就要跟他回家?
牛山说,你觉得呢,这里就相当于婚礼现场,然后你们还能各自回家去啊?
马军说,相当于不代表真的是啊,还是各自回家吧。要是真的办婚礼,自然住在一起了。
牛山说,你狗日的什么意思!这不是白忙了一个晚上吗?
王小融没有说什么,笑着看着两个人。马军说,也行,晚上王小融可以跟我回去,不过我要跟你们两个说一件事,等我说完了你们觉得还行,那就真的没问题了。
牛山说,你说,看你能说出什么。
马军倒了点红酒在杯子里,血红的红酒迅速掩盖了残存的白酒,看得牛山一阵恶心。马军一饮而尽,然后小声说,前阵子我父母都发烧了,我之前一直担心我妈妈,她以前做过胃癌手術,我担心会复发什么的,但她还好,就是高烧几天,然后基本上就没事了。但是我父亲一直很严重,躺在床上起不来,浑身疼,又不知道哪里疼,到后来,他每天喊着不想活了,再后来,就让我妈不要管他,让他死了算了。我妈妈当真了,把我爸爸一个人丢在家里,自己跑去照顾我舅舅去了,几天后回来,我父亲真死在床上了。怎么说呢,虽然不是故意杀人,但真的是让他自生自灭,几十年下来可能受够了。
几个人沉默了好一阵,牛山忍不住开口说,你不应该跟我们说这件事的,人死了也没办法,你照顾好你妈妈吧。走了走了。
马军看着王小融,王小融说,牛山说得对,你又不在身边,不是你不管你爸爸的。我还是跟你回去吧,我看你情绪有些不对。
马军说,今天算了,你不要安慰我,过几天再说吧。你自己回去吧。然后他如同过去很多年前一样,简单打了个招呼,就出门叫车。牛山喊了声,我骑车回家,就朝巷子另一头走去,路边有共享单车就扫一辆,没有走走也好。
但牛山没有回家,扫了一辆单车后,他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骑车可能有困难,而夜深人静时汽车速度反而很快,于是他像一位老大爷一样推着自行车在附近溜达,目测前方空旷,就骑几十米,稍微有点拥堵就下车推着走,拐了一大圈后,他又来到“无名小吃”旁边。
牛山看看手机,时间是九点整。他出门时大概是八点四十五分。对单身的人来说,九点十点十一点十二点回家全都没有区别。而“无名小吃”似乎也不忙了。牛山想了想,就朝店里走去。老板有些吃惊,但吃惊的表情一闪而过,依然对牛山笑着,等牛山说话。经常有人丢了东西在店里,返回也是常事。牛山迈步走进店里,原来五个人吃饭那个位置,坐着一个中年人,在埋头吃饭,此前自己坐的座位空着。牛山坐到王小融刚才坐的位置,面对店门口,对老板娘喊,老板,刚才的茶叶还有剩的吧?给我泡杯茶啊。刚才只顾着吃菜了,没好好喝,现在好好喝一杯。
老板娘笑了笑,答应一声,不到一分钟,就端了一杯茶放在牛山面前,还把一个蓝色开水瓶也放在桌子上,意思是自己添水,好好喝。牛山端起茶杯,鼓起腮帮子吹着茶叶,又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翻滚的茶叶,很好看。据说有人能通过茶叶漂浮滚动的样子来算命,牛山盯着茶叶看了会,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觉得变化莫测和大同小异。
一口口热茶喝下去,牛山觉得舒服了很多,他几乎每喝两口就往杯里加热水,保持茶叶的温度和浓度。很快,牛山就觉得身上发热,而且在苦味的缝隙里,嘴里也开始出现回甘。看看左右,中年人还在狼吞虎咽,老板娘在外面洗碗,老板坐在原来的座位上,仰头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随着闹哄哄的剧情,他的嘴巴也越长越大,似乎忘记了这会店里还有客人。牛山盯着老板看了一会,觉得有些神奇,他们开这家店已经足足二十年,自己多年前在这附近租房住,就一直在他们家吃饭,历经了这么多年和事,他们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老是老了一点,但大体上也没多大变化。最近几年动辄停摆,商铺关门,牛山不止一次刻意骑车路过这里,看看店铺还在不在。还好每次都在,即使不营业,因为他们两人就住在店里,门也都是开着的。
喝了十来口之后,牛山觉得茶叶有些淡了,就放缓了速度。拿起手机看了看,想给马军和王小融,还有别的几个人发个消息,想想又算了。牛山只是不确定晚上这顿饭有没有让马军心情好一点,如果王小融可以主动一点,他应该会好一点的。
透明的玻璃门被拉开,王小融走了进来。看到牛山,她一点都不意外,或许她在推门之前就看到了端坐在那里的牛山,甚至,她可能一直就在附近,目睹了牛山的离开和返回。在对面坐下后,王小融扭头说,老板娘,给我也泡一杯茶啊,多放点茶叶。
牛山说,多放点茶叶?你不怕失眠啊?
不怕,我白天都要喝五六杯咖啡,早就不怕了。再说今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失眠就失眠吧。说着王小融笑了笑。
你倒是看得开啊。牛山调侃说。
王小融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说,看不开也要看开啊,怎么样,我要结婚了,你打算送我什么礼物?不会就包一个红包吧?我知道你爱喝茶,每年都送你最好的碧螺春,我结婚的时候你要把这些年茶叶的钱都算进礼物里面才行。
那能有多少钱啊,就算一年一千,十年也不过一万块钱啊。
你跟我装是吧?我送你的都是东山岛正宗的,多少钱一斤你不知道吗?就是不想给我好好送礼。
你真的要和马军结婚了?
你不想我和他结婚?
牛山连忙说,没有没有,很乐意看到你们结婚,我只是觉得稍微快了点,你最近发展不错吧,还有空结婚啊?
再没有空也得结婚,我之前说了,很多次一个人在家里,感觉全世界就我一个人了,恨不得死了算了,一想到以前的吵吵闹闹都觉得太向往了。不管多忙今年都要结婚,不和马军也和别人。
别人?牛山瞪着眼睛问。
没有别人,我就是这个意思,要以最快的速度结婚,我受不了一天天都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的状态了。
那如果感情不和呢?而且你现在这么有钱,有人图你钱结婚怎么办呢?牛山笑着问,又盯着王小融眼睛。
这些都是下一步的事好不好,就算我现在开始和一个人相处几年再结婚,就能保证感情很好?保证他不是因为我现在薪水很高?你也不要一个劲问我了,我也有事要问你。
什么事,是不是我为什么不结婚?我跟你相反,我跟人一近就会出问题,可能比较独吧。
其实我想问你,刚才你自己都说了二选一,为什么你不让我选你?
牛山沉默下来,又看看四周,突然他指着门口处说,哎,马军也回来了!
王小融扭头往外看,但外面根本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