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静波
白茅花
一阵钻心的疼痛,将周英愈唤醒。逼仄的空间,陌生的床,这是在哪里?好久,他终于想起,自己在狱中,被施刑时,疼得昏了过去。
周英愈,字叔敬,号柳塘,从小敏慧,在乡塾读了两年,就能书写、计算。康熙三年(1664),他主动提出要为妹妹家打官司。家人阻止,说:这陈年冤案岂是你一个外姓人所能打赢的?就怕吃力不讨好,把自己也带进去了。他说:正义在妹妹家这边,再难,也得帮。周英愈花了半年时间,搜集证据,据理力争,冤案终于昭雪。同时,也让他一举闻名。上至县衙,下至百姓,都见识了周英愈的才能和勇气。
机会来了。同年底,周英愈被任命为奉化县清丈有司,即清丈田地的官吏。清丈田地是为了掌握耕地的实情,也是政府征派赋役的重要依据。周英愈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十分沉重,刚入职,就急着向同事请教清丈事宜。同事指着一本十多年前的全县田地登记清册,说:年年照旧册报送就是。
周英愈说:不清不丈,征收赋役?怎能如此偷懒?
同事说:这是上面的要求,不是我们偷懒。
周英愈不听,叫上助手,去各地清丈。一路上,大片大片的白茅花,盛开在田野上,远远望去,那羽状的白茅花连成了辽阔的雪海,美丽而壮观。白茅是生长于河滩、山坡、荒田的植物,任凭环境怎样恶劣,也会兀自冒出来,生长、开花。
助手说:好漂亮的景致!
周英愈的心一阵紧缩,说:我的眼中,没有比庄稼更美的植物。
里长和田地的主人已等候在田野边。他们看到周英愈及其助手,又惊讶,又兴奋。
有人说:这下好了,不必缴冤枉粮了。
有人说:大人,请务必量仔细。
周英愈和助手边量边记,将每一笔与旧册数额比照,发现有出入的,就向主人询问原因。
旧册的耕地数与实际的出入很大,更为奇怪的是,原来的好多耕地,现在却成了荒田。里长将实情相告:荒田也按耕田标准缴粮赋,好多人缴不起,逃走了,荒田就更多了。
周英愈问:你们没向上反映吗?
里长叹口气,说:没用,就怕大人您去反映,也没用。
周英愈脸一红,说:我当竭尽全力。话毕,他采下白茅花,放到贴身的衣袋里。
周英愈马不停蹄,终于清丈完全县的田地。令他没想到的是,荒田竟有三万余亩。在他编制好田地新册的当日,听到省巡抚范承谟大人怜悯浙地多荒,向皇上上疏求免,朝廷已允其奏的消息。周英愈看到了希望,急着要向宁波府上报清丈情况。
同事泼来一盆冷水,说:法令规定,地方官上任六个月内,利弊不报,就是失察,要免职,崔太守治理宁波十年,面临调动,你突然报告有荒田三万余亩,对他极为不利,他必定要伤害你。
周英愈从衣袋里取出白茅花,凝视片刻,说:荒芜不分,本身就错,只有核实荒田,才能免除百姓的困顿,即使我死了,又有什么可惜!
周英愈向刚上任的奉化县令郑愫上书陈述此事。县令深知利弊,不敢耽误,立即上报。结果可想而知,郑愫被崔太守训了一顿,周英愈则被捕入狱。
啪!啪!啪!狱卒抡起木杖,往周英愈的臀部每打一下,英愈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一望无际的白茅花,木杖每起落一下,他在心里就喊一下白茅花,仿佛这样就能消减疼痛。突然,他的四周扬起了白色的花絮,狱卒说:咦,这是什么?
周英愈知道,这是他衣袋里的白茅花,被木杖打得飞了起来。
等他醒来,衣服和臀部黏在了一起。黏在一起的,还有一粒粒白色的花絮。
英愈事后得知,就在此刻,崔太守为了阻止事态的发展,在奉化衙门前叫人张贴了榜文,又召集士大夫和百姓上百人训示:周英愈谎报荒田,图谋税赋,犯下大罪,现在让他受死,希望引起仿效者警戒。
人群霎时骚动起来。周英愈清丈田地之事,早已被传为美谈,凡是有头脑的人都知道,崔太守此举的真正意图。人群被激怒了,质问声一声高过一声:
长年积荒不报,是太守的意思吧?
太守认为荒田和耕田应该一样缴税赋吗?
按实情上报荒田,周英愈犯了什么罪?
崔太守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差役从宁波赶来,悄悄告诉他升迁河南道的消息。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崔太守便顺水推舟,说:既然如此,本太守不再追究,算给周英愈一个教训。
不久,姓邱的新太守到奉化了解荒田的情况,指名要周英愈陪同。周英愈被轿子抬着,邱太守跟在轿子后面步行。邱太守凝视着连绵的白茅花,若有所思。周英愈下轎,一拐一瘸,采来一朵白茅花,递给邱太守。
邱太守先是一愣,然后接过白茅花,将它放入衣袋,说:放心,我不会忘记万民的疾苦。
事情很快有了回应,奉化奉旨豁免荒田税赋一万三千余亩,减粮银一千多两。
周英愈从衣袋里取出所有的白茅花,轻轻一吹,那柔软的花序倾刻化作无数个花絮,轻轻飘落在脚下的土地上。周英愈才发现,原来,白茅花也很美。
面 皮
嘉定五年(1212),上百名官兵将赣州南安西溪峒的一座山头团团围住。彦辉召集穷人造反,穴居山上,做起盗寇。府尹发了火,要求县令赵汝擢立即铲除这帮“好汉”,杀一儆百,严惩不贷。
官兵们正准备冲进洞穴,突然,赵汝擢对官兵头领说:且慢,让我先进去,跟彦辉谈谈。
官兵头领对县令的这一举动十分不解,说:大人单身入穴,凶多吉少,等捉拿了盗寇,再谈不迟。
赵汝擢说:正因为如此,我必须先与他谈谈,请勿阻拦。
头领只好听命,提出派几位高手跟随。赵汝擢摆摆手,说:我一人就好。
众人为县令捏了一把汗,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胜券在握,何必去冒风险?
赵汝擢弓身入洞,里面寒气逼人,让人直打颤。路越走越暗,一不小心,头撞在岩石上,面皮火辣辣地疼。过了好久,洞内渐渐宽敞起来,他直起了身,突然被人摁倒在地,接着传来一个沉闷的声音:是谁?干啥?
赵汝擢自报家门,说:我想同彦辉谈谈。
有人搜了赵汝擢的全身,摁住他的那双大手松开了。大手的主人大声问道:赵大人独自入穴,只为谈谈?
赵汝擢说:官兵已包围了山头,反抗或者被擒,都是死罪。我只想告诉彦辉,谁没有父母儿女,你死了,家人怎么办?唯一的生路就是主动伏罪。
大手的主人,声音轻了下来,说:大人,我就是彦辉,让我想想。
另一个声音传来:大哥,不要相信他的话,县令怎会冒险入穴?
洞内瞬即出现了一团光亮。赵汝擢看见,一个人拿着一支蜡烛向他靠近,光亮迅速在周边晕开,将暗洞染成淡淡的橘黃。光亮的周围映照着五六个人的身影,稍远处,有更多的人头攒动。蜡烛到了赵汝擢的面前停了下来,烛光中,赵汝擢的面皮细嫩白皙,一道新鲜的血痕尤其醒目。那个县城的百姓传说,赵县令长着一张特别薄嫩的面皮。
一个人放下兵器,跪下,叩头,说:罪民彦辉拜见大人,愿听大人发落。
官兵们看到赵汝擢毫发无损地走出洞穴,十分惊奇,忽然,看见其后跟着一群人,各自双手抱着自己的后脑勺。官兵们像被谁施了魔法,怔住了。
彦辉流着泪,与这群人一起跪下,再拜,叩头,说:感谢大人给我们活命的机会。
官兵头领拱着手,由衷地说:我们上百名官兵也不及大人英勇。
赵汝擢的面皮由白变红,血痕处渗出了血珠,他摇摇头,说:他们并非十恶不赦,留得性命,有益无害呀。
南安终于安定了。赵汝擢又被任命治理蕲春事务。蕲春为军事重镇,位于宋金对峙的边境。蕲春府库空虚,赵汝擢率领民众,开垦荒地,节约有度,安抚有方,只是,他的面皮日渐憔悴苍老。等到府库稍为充盈,有一天,一位随从说:您上任以来,从未开过宴,什么时候与属下聚一餐?
对不起,这里实在太穷了,害大家也跟着过苦日子,只不过,开宴之事可不能开先例。赵汝擢的面皮由白转红。
这时,一位小吏过来,捧着一个包袱,兴奋地说:大人,今收到一笔牙契钱(牙契税),70余贯,暂且充当大人的出行费吧。
我有俸禄,出行费理当自己解决。赵汝擢坚决不受。
大人也得为令堂着想,小吏大胆地说,令堂年事已高,听说连一件棉服也做不起。
赵汝擢的脸愈加红了,他忽地举手,打了一下自己的脸,霎时,他的面皮上泛起了红色的手印。赵汝擢低头说:汝擢面皮天生如此,岂能奢望更高级的温饱。
小吏张了张口,似乎有千言万语被堵在喉咙,只好捧着包袱,走向府库。
赵汝擢在南安、赣吉为官30多年,保疆卫国,护民爱民,百姓对他就像爱戴自己的父母那样。当他离任之时,百姓望着那张失去光泽的面皮,哭泣着挽留。赵汝擢面对百姓,深深一鞠躬,说:汝擢身不能留,心已留下了。入朝后,他上书二札,一论军民之政,一论练兵之法。二札建议都切中管辖蕲春的要害。
赵汝擢家徒四壁,全家粗粮淡饭,聊以裹饥,有人背地以“拙清”诋毁他。话传到赵汝擢的耳朵,他微微一笑,背诵了周敦颐的《拙赋》,然后说道:周公真是我的知音,对于“拙”,《拙赋》已经写尽,天下崇尚拙风,才能弊绝不正啊。
嘉熙三年冬,赵汝擢因病去世,面皮依然如生。家里无钱为他入殓,此事惊动了皇室。朝廷火速派人送来殡葬费,并特赠赵汝擢集庆军承宣使,追封他为奉化郡公。原来,赵汝擢是宋太祖的八世孙,当今皇上的皇叔。靖康之乱时,他的曾祖母命人自汴京抱二孤避难渡江至奉化,其父就是其中一孤。
随 心
大家还有要奏请的吗?右丞相史弥远面对群臣,神情威严,替皇上传话。
那是宝庆元年(1225)的一天。朝廷上如一潭死水,静默无声。群臣盼着早些散朝,尽快呼吸外面新鲜的空气。
蒋岘的心,扑扑扑,像随时要跳出胸膛。
蒋岘,字伯见,庆元二年(1196)进士,奉化山岭村人,时为临安府城南监厢。
蒋岘抚抚胸口,点点头,好像刚与心完成了一次对话,然后,出列,面朝皇上,跪下,道:臣以为,胡梦昱所言有益朝廷,虽然直白,又有何妨?请皇上之后不要论及其举荐者。
此言犹如死水中投入了一粒石子,平静的水面即刻漾起了涟漪。群臣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向蒋岘。难道他不要命了?
史弥远瞬间变了脸。上一年,即嘉定十七年(1224),史弥远矫诏立理宗为帝,废皇子济王,又逼其自缢。前不久,大理评事胡梦昱上疏,为济王鸣冤,并痛斥史弥远。胡梦昱遭到了流放。谁都知道,以史弥远的铁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现在,蒋岘竟敢当众为胡梦昱说话,史弥远惊愕万分。史弥远代表皇上表态:蒋岘胡说乱话,迁知安康军。
事后,蒋岘的家人很替他担心,规劝道:你这样直言进谏,会随时要了你的命呀。
蒋岘将手放在胸口,笑着说:我只听从它的话。
家人知道,蒋岘指的是他的心。蒋岘常说,他的心明辨是非,是他的灵魂,他做事得随心。
家人说:心里怎么想,不一定得这么做。
蒋岘说:那我还是我吗?
命没了,心能活吗?
人是为心而活呀。
家人说不过他,只是叹气。
端平初年,蒋岘授殿中侍御史兼侍讲侍读。他的主要职责是执行监察、弹劾及其建议。一天晚上,朝中的重臣、史弥远的侄子史嵩之到蒋岘的府邸拜访。史嵩之打算设立督府(军府),与枢密使李宗勉意见不合,便想弹劾他。蒋岘得知其来意,心一沉,十分不悦。
史嵩之迈开腿,正想迈入门槛,蒋岘上前挡住。史嵩之说:难道不欢迎我?
蒋岘说:当然,作为台谏,我是皇上的耳目官,怎么能够接受私下谒见呢?
你不说,别人知道吗?史嵩之撇撇嘴。
可它知道。蒋岘指着自己的心。
史嵩之不耐烦了,说:我俩是同乡,请你多替我着想。
我只替朝廷、皇上着想,还有,我认为宗勉并无过错。蒋岘说完,呯的一声,将史嵩之关在门外。史嵩之气得跺脚骂娘。
蒋岘低下头,抚着胸膛,轻轻地说:你舒坦,我就舒坦了。
第二天上朝,蒋岘弹劾一位官员。理宗皇帝问:你知道他是史嵩之推荐的吗?
史嵩之朝他投来冷冷的一瞥。
蒋岘回话:皇上,臣只知此人做错了事,没想过其推荐人是谁。
皇上问:听说,爱卿说话常常伤人?
蒋岘说:臣对事不对人,只是随心而已。
皇上哈哈笑了,大臣们也跟着窃笑起来。
淳佑二年(1242年)七月,滁州被金兵攻破,形勢危急。消息传来,蒋岘心绪难平,夜不成眠,好不容易挨到天明,他急切上奏:督府设立这么久,滁州被攻破了,还镇静自如,要这督府何益?
宋理宗说:众爱卿有什么策略?边用目光巡视众臣。许多大臣缩颈,低头,唯恐比别人个子高。
蒋岘说:乞求皇上下令,派臣前去收复滁州,与金兵搏战。
爱卿有这份忠心,十分可贵。
蒋岘官至刑部尚书。晚年,以宝章阁学士的身份告老还乡。还乡后,他的心无比轻松,仿佛卸下了长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故乡的人期待着他衣锦还乡,修宅建院,买田置地,可是,却久久不见其动静。
蒋岘帛巾裹头,穿着布袍,一身布衣装束。兴致来时,天天饮酒吟诗,且游且歌,优哉游哉。他在姚江畔也另筑一处住宅,用来与朋友欢聚。
朋友们问:你过的是什么日子呀?
他指着自己的心,说:它想过神仙的日子。
蒋岘自号四勿居士。有人问其意,蒋岘解释:勿欺心,勿负主,勿求田,勿问舍。
问候语
饭吃了吗?这是田南亩在家乡吉安永丰经常听到的人们打招呼的话。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男女老少,这句问候语,都千篇一律。田南亩曾感到奇怪,难道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了吗?
母亲说过,“饭吃了吗”?——其实问的是“有饭吃吗”?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有饭吃”更重要的事情呢。
直到那一年,田南亩才真正领悟了母亲这句话的含义。那一年青黄不接时,田南亩家和好多人家一样,断了炊。起先,他吃的是稀饭,后来稀饭里掺了野菜、麦麸或米糠。而母亲吃的全是野菜。他总是饿得慌,眼冒金星,肚子里像有猫爪在乱抓般难受。田南亩做梦也盼着能吃上又白又香的米饭。一天,有人向他的母亲打招呼:饭吃了吗?未等母亲张口,他抢先回答:没饭吃,饿呀。
那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硬邦邦的麦饼,送到田南亩手里。田南亩如获至宝,狠狠咬了一大口后,看一眼母亲,不好意思起来,他将饼送到母亲的嘴边。母亲抚摸着他的头,说:你吃吧,妈妈不饿,妈妈没用,让你饿肚子。
十年寒窗,田南亩取得了监生的资格,永乐二十年(1422),赴任宁波府奉化知县。初见主簿,田南亩便问:这里百姓的问候语是什么?
主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田南亩唠起了家常,告诉主簿自己家乡的那句问候语。主簿一拍脑袋,说:巧了,我们这里也一样。
不是巧,说明很多地方,太多的百姓还没能吃饱饭。
主簿望着知县,点点头。
吃饭的事比天还要大,田南亩动情地说,县令是一县百姓的父母,如果百姓吃不饱饭,还当什么知县?
几天后,一名年轻的男子因偷窃一袋米,被抓捕归案。男子瘦得前胸贴后背,跪在堂前,像一株瑟瑟发抖的秋草。
主簿耳语,他已是第二次偷窃,按规定,重则坐牢,轻则重打一百大板。
田南亩问男子:因何偷窃?
男子交代,父母年老,孩子年幼,自己腿有残疾,家里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田南亩马上派人核实,情况属实。而且,邻居证言,该男子平时德行不坏,上孝父母,下疼孩子,兄弟友爱,要不是因为老人、孩子饿得实在不行了,也不至于偷窃。
衙役将一袋大米和几两银子放在男子跟前。田南亩笑着对男子说:你耕作不便,就用这些银两做点小本生意吧。
年轻男子正想着他将会被判什么刑罚,他仿佛看到了家里的老人孩子死的死、逃的逃的惨状,心如刀割。万万想不到,田南亩竟会说出这句话来,一下子懵住了,像被人拖进了一个美好的梦境。直到知县催促:还不赶快回家,家人还等着米下锅呢。
男子方如梦初醒,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非但没有受到惩罚,还得了钱和粮。他走了几步,又回头下跪,说:大人,无论如何,日后草民再也不去偷窃了。
为官父母心哪。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主簿不由感慨道。
百姓没能吃饱饭,我心中有愧,寝食难安呀。田南亩说。
田南亩要求各乡立即调查贫民问题,视情况给予救济或借贷。又出台了一系列政策:动员富户免佃户田租,如贷给贫民粮食的,免除其杂役;对因灾被迫出卖子女的贫民,帮其赎回;鼓励农户开荒种粮,不计田赋。田南亩跑东跑西,察看粮田,当得知全县的粮食种植面积比往年有明显增加时,他自言自语道:这下,不知能否吃饱饭?
有一次,主簿到田南亩的居所找他,看见田南亩正在吃野菜煮稀饭。主簿一惊,心里一酸,说:大人,库房里有一笔接待款,尚未动用……
田南亩立即明白其意,打断说:公归公,私归私,我不是有得吃吗?
可是,大人脸色不好,最近常咳嗽不止,身体要紧呀。
放心吧,我没那么娇贵。
主簿的担心并非多余,田南亩咳得越来越厉害了。同僚们催他看郎中,他总是说,不妨事,不妨事。
有一天,田南亩倒在了案桌上。同僚们手忙脚乱,将他抬到居所。主簿差人去请郎中,刚苏醒过来的田南亩阻止道:不必,休息一会就好。
如此反复几次,终于有一天,他口吐鲜血,卧床不起。
郎中摇摇头,对田南亩的同僚们说:拖得实在太久了,知县时日不多了。
父老乡亲得知消息,悲痛不已。那名年轻男子和一些受过田南亩恩惠的百姓,前来看望。已奄奄一息的田南亩,看到他们,眼睛忽地一亮,拼着全身力气,说出了唯一的话:饭……吃……了……吗?
这也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众人的眼泪像溪水般止不住流淌,他们伏在他床前,回答:吃过了,我们都有饭吃了。
田南亩的眼前,出现了一望无际的麦浪,飘来了麦子的芬芳。他微笑着,放心地闭上了双眼。
侨宿农田
杨国翰,字凤藻,号丹山,出生于云南,道光元年(1821),以三甲赐同进士的身份,被道光帝钦点知县,到任奉化。
马车日夜兼程,一日,天将黑未黑时,终于到达了奉化地界。望着眼前广阔的田野,杨国翰一脸疑惑。田野上,到处是一个个草棚,凌乱,密集,大煞风景。三三两两的农夫,陆续走进各个草棚。看样子,他们要宿在草棚里。
杨国翰只知,庄稼成熟时,农夫要去护秋。现在青黄不接,众多的农夫为何要侨宿农田?
就到这里吧,不去城里了。杨国翰吩咐车夫停下。
他走进田野,决定探个究竟。几位农夫闻声从草棚里出来,齐声问:从哪里来,想干什么?那神态,像审问小偷。
杨国翰解释,自己是城里人,看到他们夜宿农田,感到奇怪。
农夫们的神情缓了下来,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这些年,有团伙专偷田里的庄稼,成熟的偷,没成熟的也偷,没办法,只能日夜守护。
这事县衙知道吗?
县衙怎么会管这种小事?一位农夫摇摇头。
民以食为天,庄稼的事,就是头等大事。杨国翰说着,在就近的一个草棚边坐下。
听说这个城里人留下来,想和他们聊天,好多农夫围过来,坐在他的身边。
杨国翰说:你们有什么困难、抱怨,尽管说出来,城里人总有机会见到衙门里的人,我可以传话。
许多双眼睛亮了亮,好像突然间被照亮了,许多张嘴巴像开启了的闸门,话儿像水一般纷纷涌了出来。
杨国翰将随身的匣子当桌子,拿出笔墨,说:你们一个个来,别急,我记下来。
年轻的农夫说:可怜哪,许多女婴一出生就被溺死了。
壮年的农夫说:村里的那个富户,杀了两头壮牛,以后耕田,没处借牛啰。
年老的农夫说:那座桥塌了,现在得绕半天才能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再造一座桥?
小个子的农夫说:我的大哥挑着箩筐,在路上来不及避让那个恶霸,被打断了腿。
大个子的农夫说:我的表哥,多年前被人杀死,现在还没断案哪。
……
杨国翰边听,边记,不时还插上几句话,将一桩桩事情弄个明白。
该聊的都聊完了,農夫们钻进了草棚。杨国翰睡在一个草棚里,稻草扎人,蚊虫叮咬,他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杨国翰走到县衙,抛开一切繁文缛节,直接召见地保,下令解决农夫侨宿农田的问题。
一个地保说:大人刚到,就为这点小事费心了。
农夫白天劳作,已经苦不堪言,夜间又露宿在外,真是苦上加苦,杨国翰正色道,限两日内,让农夫撤宿回家,今后庄稼被偷,唯你们是问!
地保们哪敢多言,纷纷领命。
两天后,蓝天白云下,杨国翰穿着一身布衣,又来到那片田野。正在劳作的几名农夫,一下子就认出了杨国翰,其中一个人打了一下杨国翰的膀子,说:你小子有本事,话这么快就传到了衙门,这里现在只剩下一两个草棚了,放农具。
杨国翰笑着说:别拆,我还想时不时来到这里,和你们侨宿哩。
农夫们也笑了。
接下来,杨国翰又重点履行起知县职责来:遏制溺女婴之风,扩建育婴堂;禁屠耕牛,推广犁耕;建造桥梁,恢复交通;清理积案,铲除奸恶;……短短时间,奉化辖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户无犬吠,地方肃然。
一位当地的同僚问杨国翰:你刚上任,怎么会了解这么多的事情?许多情况连本地人也从没听说过呀。
杨国翰指着田野的方向,说:要不,下次一起去侨宿农田如何?
麦 香
屋子里飘进阵阵的麦香,里正刘图南走到家门口,望着门外的一大片麦田出神。
麦秋时节,黄灿灿的麦穗低着沉甸甸的头,在风中轻轻摆动,阳光下,发出特有的清香。这些日子,乡民们经过麦田,总要欢喜地说:好几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麦穗了。
突然,路上出现了二三十个衣衫褴褛的人,急匆匆朝麦田方向跑来。刘图南一看,大吃一惊,跑在前面的几位,是邻居刘大山和几斤乡民。
去年,至元己丑(1289),与家乡连山(今奉化大堰镇)毗邻的那个郡,因为连年灾荒,一些百姓造反,做起了强盗,他们的口号是:饿死不如做盗。一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乡民,也前去响应。刘图南阻拦,没成功。后来,强盗头领被捉斩首,剩下的,坐牢的坐牢,流窜的流窜。官兵不时到连山来打探。
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群并没有注意到刘图南,他们见到麦子,空洞的眼神突然放光,刘大山在麦田前停了下来,抚麦穗,闻麦香,像见到久别的亲人。
不远处,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大喊声:快追,那片麦田。
刘大山他们绕过麦田,上了山,这些身影立即融入了山中。这里山山相连,林深草密,进了山,就像进了迷宫。
刘图南的家,就在这座山脚下。一队官兵追到麦田前,官兵的首领对站在家门口的刘图南说:小弟奉命前来捉拿强盗,请刘兄带我们上山搜捕。
刘图南认得那位首领。两年前,家乡发生了两件大案,惊动了庆元府(今宁波市)。案犯获死罪,府帅派官兵抓了上百人连坐。家家户户,哭声连连,谁也无心耕作。
几天后,官兵又来抓人,据说,还有好多人得连坐。刘图南跳出来,对官兵的首领直言:这样环环连坐,搞得人心惶惶,连麦子都无法下种,如何是个尽头?
首领盯着他,厉声说:好大的胆子,小小的里正,竟敢这样说话,不怕抓去连坐?
刘图南说: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每个人都得连坐,还怕什么?
想不到,首领欣赏刘图南的骨气,便笑着说:我佩服你的勇气,你说得有理,我转告府帅。
此后,那位首领对刘图南以兄弟相称。那天非但没再抓人,回去后,反而放了好些乡人出来。
这时,刘图南说:已到了饭点,吃了饭,再上山吧。
首领看着疲倦的队伍,点点头。刘图南一边用好酒好菜款待官兵,一边差人上山报信,请刘大山他们远离此地。
酒足饭饱后,刘图南带官兵上山,搜了半天,一无所获。首领察觉情况,当下翻了脸,一把抓住刘图南,说:你使的是调虎离山计吧?你让我向府帅交不了账,信不信我现在就烧了你的房。
刘图南说:你就抓我到府帅那里交账吧。
到了庆元府,府帅盯着刘图南,问:你可知罪?
刘图南并不慌张,回答:乡民因为饥饿,被煽动成了强盗,图的只是混口饭吃,不饿死,如今麦子飘香,丰收在望,人人都想回家,如果你们四处抓捕,使他们无家可归,岂不是真的要逼他们做强盗?
府帅思索片刻,亲手解开刘图南身上的绳索,说:好个麦子飘香!听说,你曾被授秘书省校勘,当个里正,屈才了,哈哈。
刘图南倒是红了脸,几年前,妻子的同乡曾推荐他这个职务,他没接受。
刘图南回家后,割了那片麦子,一袋袋装起来,又差人从山里找来刘大山等人,对他们说:每个人扛一袋麦子回家吧,你们家的麦子也熟了。
邻郡的人们握着刘图南分送的银两,凑近粮袋,说:我们也闻到了家乡的麦香。
考满的标准
永乐元年(1403),应履平的考滿成绩为“平常”。
应履平,字锡祥,号东轩,宁波府奉化县禽孝乡外应村人,建文二年(1400)进士,授福建德化县令。
应履平知道,凭自己的考满的成绩,要么留下来继任,要么平调到其他地方。
当时,在官员任职的三年、六年、九年的阶段须进行考核,主要方式有考满和考察,考满为主,考察为辅。成绩分三档:称职、平常和不称职。根据考核成绩,决定留、调,或升、降、免。由布政司和按察司一起考核,送吏部复核。
考满的标准主要有两条——行政能力和任职业绩。在这三年里,令他最满意的是自己解决了一件关乎民生的大事。按照朝廷历来规定,常德每年需缴纳“夏税麦二千八百八十三石八升六合七勺……秋粮米九万六千六百五十五石五斗五升四合五勺”。交夏粮麦子时,农民们十分为难,许多农民种不好麦子(产量不高,质量不符要求),只能买麦子上交;交秋粮稻米,却十分容易,水稻丰收,质量上佳。经过调查,应履平明白了,地处洞庭湖之滨的常德,适宜种水稻,不宜种麦子。
应履平决定革除这种沿袭已久的交粮方式,哪怕因此得罪朝廷。于是上奏,常德“地不宜麦”,恳求“以米代麦”。没想到,朝廷并没有怪罪他,反而获得准许。而且,举一反三,也使其他同类地区的农民受益。常德的许多地区改种稻米后,既解除了农民的困苦,又提高了农民的收益。
这次考满,每位官员向吏部上交一篇试论。应履平结合这件事,写了文章,有实有据,文采飞扬。据一位来自同乡的同僚透露(同僚在吏部有一位知交),应履平的试论得到了吏部的肯定,并争相传阅。本来,应履平觉得自己政绩一般,这个“平常”,恰如其分,可是,当他得知,那些政绩平平甚至混日子的同僚,成绩大多也是“平常”,有几位甚至还被列为“上等”,他的心就不淡定了。比起一般人来,自己绰绰有余,可是为什么考满的结果和他们一样呢?
这是应履平从官生涯后的第一次考满,他决定弄个明白。
几天后,这位同僚向他透了底,说:听说是因你的外表减了分。
应履平一听,变了脸色。他自知其貌不扬,肤黑,瘦小,个矮,但与考满有什么关系?
官场上,不少人十分注重外表,胡子要养得长,得精心修剪,“美髯公”是人所羡慕的;衣服要穿得挺刮,才显得时髦。可应履平就是不愿意在外表上下功夫,一旦胡子妨碍了他的生活,就剪去一点,更不想修成什么形状;他不喜欢穿浆洗过的衣服,浆得硬邦邦,不贴身,难受,衣服干净就好。
与他关系好的人,曾经多次提醒他,注重自己的形象。应履平说:我长得丑,再怎么打扮,也是不会变美,还是多干些正事吧。
应履平不服气,自己的外貌什么时候影响了考满的成绩?他在纸上胡乱写了一首打油诗,将它贴到都城门上:
为官不用好文章,
只要须胡及胖长。
更有一般堪笑处,
衣裳糨得硬邦邦。
平常,都城门贴的都是官府的通告或民间的寻人启事,严肃,正经。经过的百姓,都会去读一读。这样的打油诗还是第一次张贴,人们感到十分新奇,一传十,十传百,这首诗很快流行起来。人们议论着诗中的内容,一时间,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有位官员看出了名堂,将纸揭下,呈给吏部。题诗虽然没有具名,吏部长官一看就明了,拿来那篇上佳的试论,对比笔迹,果然是同一人。
一位吏部官员说:这不是发牢骚对吏部表示不满吗?建议再降一等。
另一位吏部官员说:长得丑,形象差,难怪大家对他没有好印象。
长官思索了一下,说:我也没注意到,是不是标准发生偏离了?要不,再去考察一下。
负责考察的人员来到德化,路过一所所学堂,问老师对知县的印象。老师说:可是个好官呀,三年来,学堂增加了,学生增加了,学风变好了。
路过田间,问农民对知县的印象,农民说:可是个好官呀,看到稻米就想起了他。
路过街巷,问百姓对知县的印象,百姓说:可是个好官呀,现在我们这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唯独没有一个人说他丑陋。
很快,应履平的考满结果被更改为“称职”,升为吏部稽勋司郎中。
声 音
到了钧州(今河南省禹州市),谢澭非但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所到之处,一片寂静,听不到一点民众的声音。
谢澭,字禹川,号瑞峰,宁波奉化人,明嘉靖十九年(1539)中举。二十六年,选凤阳令。五年后,升河南省钧州郡守。谢澭在凤阳期间,那里人声鼎沸,到了钧州这般安静之地,感到很不习惯。
钧州是皇亲徽王世袭的封地,可谓国中之国。谢澭早就听说徽王朱载埨仗着皇帝朱厚熜的庇护,嚣张跋扈,横行不法。为了扩建王府规模,他强行拆除周边民房,致使许多人流离失所。一位库官前去劝谏,被杖杀。
朱载埨根本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地方官若想求太平,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谢澭觉得,钧州安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争辩,没有抗争,没有诉讼。谢澭想起以往自己处理的政务,皆因声音而起,那些声音迫使他剖断如流、庭无流牍,他也因此得到上司的赏识。作为一名地方官,他曾经希望周边没有声音,没有案件,一片安宁。此时此刻,他突然有了另一番感悟,一个地方出现不正常的安宁才是最可怕的。
谢澭要求同僚和他一起分头到民间去寻找和倾听各种声音,哪怕是一片骂声,总要比无声无息强。
谢澭找到那些被徽王强拆房屋的百姓,希望他们述说目前的困难及其他诉求。他们一个个流露出惊慌的神情,或摇摇头,或摆摆手,然后默默地走开了,连走起路来也是静悄悄的,好像一发出声音,就会大祸临头。在路上,谢澭也遇见过人们交头接耳说着话,不过,一看到他,就立即四散而去。
同僚也空手而归。钧州的百姓像商量好似的,集体静默。只有一个胆大的说:说不好,小命不保,有什么好说的?
谢澭紧皱着眉。他依然一次次去街巷、路边、河岸,寻找声音。他等待着,他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能听到来自百姓的声音。
嘉靖三十五年(1556)的一天早上,一声凄厉的“求大人为小民伸冤啊”的叫声,像一个锥子,终于刺破了钧州的寂静。平民耿安到衙门来告状了!
谢澭浑身一震。就在昨天,耿安的女儿乘花轿出嫁,半路被徽王的校尉劫入王府。不一会儿,王府那边传来消息:该女子不善承奉,已被喂虎。耿安的妻子一听,马上昏死过去。据传,朱载埨养有老虎,遇到有姿色的女子,就将其抓捕,如果女子反抗激烈,坏了他的兴致,便将女子喂虎。
女儿死了,耿安的老婆不想活了,耿安也不想活了。
謝澭听着耿安的哀告,拿状纸的双手颤抖不已。他没有想到,自己首次听到的声音竟是这样惨无人道的消息,他走了神。
耿安跪拜着说:感谢大人,倾听小女的冤情,我也不想多为难大人,告辞了。
且慢。谢澭双手扶起耿安,一字一句地说,放心,我将拼尽全力,为你女儿伸冤。
接着,谢澭以道教的礼仪,吃斋沐浴告天(当时全国上下笃信道教),发誓不与徽王俱生:有他没我,有我没他。谢澭自知此次凶多吉少,悄悄置办了一口薄棺。他花了五天五夜,将之前收集的徽王的罪证和此事一起,写成奏本,叫耿安披星戴月赴京上诉。
耿安临走前,谢澭问:此番让你冒着生命危险上诉,你敢吗?
耿安说:如果不替女儿雪恨,我枉为人父,倒是大人您,若让徽王得知,生死难卜呀。
谢澭说:生死由命,不为百姓办事,我枉为郡守。
几天后,谢澭正在办公,突然朝廷来人宣诏,要求谢澭奉旨捉拿徽王。
谢澭惊喜不已,他做梦也没想到,皇上竟会如此重视他的奏本。事后,他得知,皇上此前已听说徽王意欲谋反,十分震怒,正想借机削除徽王的封地。
那些日子,徽王好像先知先觉,深居简出,防卫森严。谢澭假传自己出游某境,秘密叫人监视徽王的爪牙,将他们捕捉。然后,会集各高级官员,宣布诏书,逮捕徽王。徽王深知大势已去,自缢而亡,封地被朝廷收回。王府所积珠玉宝玩数百万计,谢澭命衙役全部登记造册,毫不染指。
一连数日,钧州的街市、道路,百姓欢呼庆祝,载歌载舞。钧州的天空,响起了各种声音,歌声笑声,哭声笑声,时轻时重,时缓时急,简直有些喧嚣。
谢澭侧着耳朵,微笑倾听着,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声音。
不 至
一天清早,喻江临出门时,夫人整整衣裳,拢拢头发,轻轻地问:我能跟你到公堂去看一眼吗?
喻江,字潮之,由举人任余姚知县,嘉靖四年(1525),调任奉化。夫人随同前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喻江觉得奇怪,夫人一向对衙门之事不闻不问,今天怎么了?
夫人告诉他,听路人说,衙门的公堂挂着匾,放着惊堂木,立着“回避”“肃静”等牌子,神圣、威严。罪犯们一见,就吓得直冒冷汗。她感到又好奇又自豪,自己的官人就是知县,亲眼看一下公堂,并非难事。
不至。喻江摇摇头。
“不至”是喻江的口头禅。一天当中,饭可以不吃,口头禅不可以不提,而且,他说到做到。
夫人说:还早,趁别人还没到,悄悄看一眼,不会让你为难吧?
喻江说:不至就是不至,衙门不是想去就去的地方。
喻江处事简单,对身外之物要求极少。来奉化时,除了带几件衣裳,主要带了几箱书本,负重前行。夫人开玩笑,这么多书,三年时间当粮食吃也足够了。
喻江拒绝跟一切他认为不应往来的人见面。士绅请吃请喝,他一律回绝,不说理由,叫人带信,只有两字:不至。这些人中,有些是有事相求,有些只是为了结识一下。被回绝后,前者觉得知县十分可畏,后者倒觉得他非常可敬。一时间,说他可畏、可敬的都有,喻江也不辩白。
喻江处理公务,断案如流,日常清心省事,除了办公,就是读书,没有干扰。那些作奸犯科之徒逐渐收敛起来,百姓们安居乐业。有人问喻江治县秘方,喻江笑着说:简单,不至而已。
有一次,一位上司带着家眷,前来游玩。到了奉化,人疲马乏,想到驿站更换马匹,休息住宿。驿长赶忙向喻江汇报。驿长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下级和上级的友谊,大多不是在工作中结下的,现在正是知县与上司结下友谊的好时机。他相信,知县一定会亲自安排,送吃送喝,以表重视和尊敬。
令驿长没想到的是,知县非但不至,拒绝更换马匹,还反问:万一有公事急需马匹,该怎么办?
驿长没有在知县那里得到表扬,还从上司那里代知县惹来一顿臭骂。上司铁青着脸,朝地上啐了一口痰,愤愤离开。
夫人说:你就这样得罪了上司?
喻江边翻书,边淡淡地说:接待家眷,以公谋私,当然不至。
当地镇守市舶的一个小吏,常以买卖特产为名,敲诈勒索。商贾们敢怒不敢言。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些小吏,贪图便宜,明里到市舶检查,暗地也想得些好处,仿佛已成了官场的一种惯例。有一天,同僚约喻江,说是镇守市舶的小吏作了安排,邀请知县到那里暗访,指导工作。
那还是暗访吗?喻江脸一黑。
同僚红了脸。
喻江不至。很快,镇守市舶的小吏被免职,并罚了数额不菲的银两。其实,喻江到市舶暗访了好多次,见了好多人,掌握了好多情况。事后,他要求其他直接或间接有过敲诈勒索行为的官吏,将银两补上,既往不咎。那些银两,一一回到了商贾的手中。市舶兴旺起来了,许多流落到外地的商贾重新回来了。
官吏三年任期届满,按规定,须上京述职,由吏部审查合格后再决定其升职、平调或降职。京都北平(今北京)离奉化约7000公里,千山万水,路途遥远。走官方驿道,乘坐公家马车,最快也需40多天,如果碰上坏天气,得两个多月。喻江不想费那么大精力车马劳顿,决定不至——不去京城。
离开奉化的时候,喻江特地叫马车夫到衙门前停了一下,对夫人说:请夫人下车,站在衙门口,可以望见公堂的一部分。
夫人没有下车,只是看了一眼衙门口,学着喻江的口气,说:不至。
马车上,还是那几大箱书。带来的是书,带回的还是书。
喻江离开后,奉化的官民为他立了一块碑,叫“去思碑”。此事传到余姚,喻江哈哈一笑,说:不如叫“不至碑”。
此话没有传回奉化。